阿利扭不過她,只得陪她在濕滑約石板路上閒蕩。
那樣夜了,街角還有拉手風琴的街頭音樂師討錢。
她走過去。
「請你奏一首曲子。」
「小姐,你請吩咐。」
杏友抬起頭想一想,只見一彎新月掛在天邊。受回憶所累,她感覺悲槍。
「直至海枯石爛。」
少年搔搔頭,「我不曉得這首歌。」
阿利丟下一張鈔票,「我們回去吧。」他拉起女伴。
「不,你一定會,我哼給你聽。」
但阿利已經拖著她走開。
他隨即發覺她淚流滿臉。
阿利羅夫終於忍不住了。
就在街頭,他同她攤牌:「杏子,我知道你有心事,但是這幾年來你也算是名利雙收,難道這一切都不足以補償?」
杏友忽然痛哭,淚如兩下。
她狂叫:「沒有什麼可以補償一顆破碎的心!」
阿利氣惱、失望、痛心。
他真想把她扔在街頭算數。
但是剎那間他反而鎮定下來,他願意為她過千山涉萬水。
他走近她,伸出手,溫柔地說:「過來。」
他緊緊摟著她,慢慢走回酒店去。
不知幾時開始下雨,杏友的緞裙拖在石板街上早已泡湯。
他吻她額角,「你這瘋子。」
他愛她,愛裡沒有缺點。
回到酒店,杏友脫下晚服,昏睡過去。
醒了渾忘昨夜之事。杏友叫阿利看她腰間被腰封束得一輪一輪的皮膚。
「那種衣服像受刑。」
阿利凝規她,「你昨晚喝醉。」
杏友堅決地說:「一定是高興得昏了頭。」
阿利頷首,「毫無疑問。」
「我想家。」
「今晚十二時乘飛機回去。」
「好極了。」
「來,杏子,給你看一樣東西。」
杏友心驚肉跳,生怕又是一隻小盒子,盒內載著一枚求婚指環。
他輕輕取出一個紙包,一層層打開,原來是一條針織羊毛大圍巾。
杏友好奇,伸手過去撫摸,她吃驚了,「這是什麼料子,如此輕柔。」
他將那張平平無奇的披肩搭在杏友肩上,杏友立刻覺得暖和。
「這是凱斯咪抑或是維孔那羊毛?」
「都不是。」
阿利脫下一隻指環,把圍巾一角輕輕穿進去,像變魔術一樣,整件約兩尺乘六尺的披眉就這樣被他拉著穿過一隻戒子。
杏友張大了嘴,「嘩。」
試想想,用這個料子做成針織服,何等輕柔舒服暖和,那真使設計人夢想成真。
「這到底是什麼?」
阿利答:「想一想。」
「呀,我記起來了。」
阿利點頭,「我知道你一定聽說過。」
「不是早已絕跡了嗎?」
阿利說:「這只料子。叫謝吐許,在印度近喜馬拉亞高原有一種黔羊,它頸部的手非常柔軟,可以織成衣料,因為羊群瀕臨絕種,不准獵捕,同鱷魚皮與象牙一樣,會成為國際違禁品。」
「阿。」
「趁它還可以買賣,我打算加以利用,你說怎麼樣?」
「來價太貴。」
「貴買貴賣。」
「那麼,只出產大圍巾及披肩,越貴越使客人趨之若驚。」
「對,告訴他們,遲些有錢也買不到。」
杏友忽然笑起來,「同客人說,披肩不用的時候,需放進密封塑料袋收在冰箱裡儲藏。」
「咦,的確是好方法。」
他們大笑起來。
阿利看看她,莊杏友真的渾忘昨夜的事?
回到家中,他倆重新投入工作。
一日,收到張定單,杏友有點興奮。
「阿利,看,希臘的馬利香桃公主來訂我們的出品當聖誕禮物。」
阿利嗤一聲笑。
「咦?」
「這不是真公主,她本姓夏巴,是美國一間連鎖當鋪東主的女兒,十分富有,嫁妝二億美元,故此有資格嫁給希臘流亡王孫康斯丹頓。」
杏友頹然,「拆穿了沒意思。」
阿利笑,「可不是,蒙納可格烈毛地家族不過是賭檔老闆。」
杏友頷首,「這的確是事實,而我,我是羅夫廠小夥計。」
「不,你是羅夫廠的靈魂。」
「你真的那樣想?」
「從前,我們不過是中下價針織服製衣廠,大量生產,縱有利潤,不受注意,自從你加入之後,我們出品慚漸在時裝店佔一席位,這是你的功勞。」
杏友淚盈於睫。
多少個不眠不休的晚上,伏案苦幹最近無辜還患上近視,開車需戴眼鏡,都是後遺症。
「聽安妮說,門市部生意也相當不錯。」
「托賴,算是一帆風順。」
阿利攤開雙手,「杏友,你還有什麼不足?」
杏友想了想,「你說得對,我心滿意足。」
比起從前,她算是運交華蓋了。
第一批披肩出來,她寄一件給莊國樞太太,獲得她極大讚賞。
「杏友,下個月我路過你處,要是你願意的話,九月十二日下午三時在華道夫酒店接待處見,你的朋友阿利亦在邀謂之列。」
可是,杏友的夢中,從來沒有阿利羅夫。
工作忙,用披肩不方便,她將披肩改作一件小背心,日夜穿著,像武俠小說中女主角穿來護身的軟宵甲。
料子完全供不應求,客人輪候名單是有一年半長,每個名媛都想擁有一件,價錢搶高,杏子塢出品忽然成城內最著名的秘密,十分傳奇。
九月是大都會一年內天氣比較好的一個月。
杏友一早宣佈十二號下午沒有空,她需赴一個重要約會。
「見什麼人?」
杏友不回答。
阿利十分堅持,這麼些日子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他有權追問私事,不必賣弄涵養風度。
杏友答:「是一位伯母。」
「是你的親戚?」他表示訝異。
「唯一關心我的長者。」
「我以為你沒有親人。」
杏友還有什麼瞞著他?
杏友微笑,「許多年沒見了。」
「你說你四年多未曾回去過。」
「可不是。」
「你放心,十二號下午,皇帝來也不會勞駕你。」
「謝謝。」
阿利發覺杏友臉上那種蒼茫的神情又悄悄回來,當初他愛上造種淒美,今日,他卻情願它不要出現。
晚上,他母親催他:「還不同杏子結婚?」
「彼此有太多歷史。」
「咄,坦白是最好方式。」
「不,媽媽,我是說兩個國家。」
「異族通婚已是很普通的事。」
「一日,她說華人的瓜皮小帽同我們猶太人的禮帽相似。」
「講得很對呀。」
阿利笑了,「怎麼會相似呢?」
「那麼你慢慢同她解釋。」
「好好好,我試一試。」
九月十二號杏友一早準備妥當,去華道夫酒店採訪莊太太。
她穿一套本廠出品的套裝,略為妝扮,早十分鐘到。
在大堂內端坐像一個小學生,雙手互握,有點緊張。
「杏友。」
杏友跳起來,一回頭,看到熟悉和藹的一張面孔,鼻子立刻酸了。
「杏友,你看你出落得多漂亮。」
莊太太一點也沒有老,保養得真正好。
她倆緊緊擁抱。
「杏友,見到你真好。」
杏友拚命點頭。
「杏友,來,陪我去一處地方。」
杏友納罕,「你想買珠寶還是時裝?」
「都不是,稍後你便明白。」
車子與司機一早在酒店門外等,莊太太有備而來。
「去何處?」
莊太太沒有回答。
雍容富泰的她一直緊緊握住杏友的手。
車子駛到目的地,杏友抬頭一看,大為詫異,卡納基音樂廳。
莊太太見到她,不好好敘舊,把她帶到這裡來幹什麼?
她著地一看,莊太太仍然不出聲,拉她下車,走進音樂廳。
古色古香的演奏廳剛集資裝修過,厚厚地毯,簇新座椅,莊太太挑一個中間靠邊的位子,示意杏友坐下。
演奏廳中約有三四十人,有家長,有學生。
這分明是一場試音考試。
只見有學生調校小提琴,弦聲此起彼落。
杏友不知葫蘆內賣什麼藥,只得耐心坐著,臉帶微笑。
老師上台了,咳嗽一聲。
接著,鋼琴師坐好,然後,杏友看到一個小小四五歲男孩抱看小提琴上來。
立刻引起觀眾小小一陣騷動。
杏友大奇,也忍不住笑,人那麼小,琴更小,可是一本正經,煞有介事,有趣之至。
老師又咳嗽一下,大家靜了下來。
小男孩站好,鞠躬,連杏友都大力鼓掌。
那小男孩開始演奏,杏友洗耳恭聽,他分明是天才,把一首柴可夫斯基小提琴協奏曲彈得如行雲流水,難得的是那樣小小提琴,聲音洪亮,感情充沛,許多成年人都做不到。
一曲既罷,掌聲如雷。
小男孩臉帶微笑,一再鞠躬。
他有圓圓臉蛋,圓圓大眼,不知在什麼地方見過。
莊太太在這個時候忽然輕輕說:「我答應過你,他會得到最好的照顧。」
在該剎那,杏友僵住。
她的鼻樑正中如被人重拳擊中,既酸又痛,頓時冒出淚水。
她握緊座位扶手,想站起來,可是一點力氣也無。
周元立,這孩子是周元立。
只見他下了台,立刻有一大班人簇擁著他,其中一名正是老好彭姑。
彭姑抱起他,有意無意往莊太太這邊轉過來,似要讓杏友看清楚。
小元立正在頑皮,原來有音樂天才的他私底下不過是個活潑的五歲兒,他拉著彭姑的耳朵在絮絮不知說些什麼,彭姑例著嘴笑了。
杏友已經淚流滿面。
席中還有周夫人及她媳婦王慶芳,那周夫人把小元立接過去摟在身邊,待他如珠如寶,不住撫摸他的小手,莊太太說得正確,周元立的確得到最好的照顧。
這時其它小朋友輪流上台表演。
莊太太低聲說:「這位大師傅只錄取三名學生,看樣子周元立會獨佔鰲頭,周家嘖嘖稱奇,不知這天份遺傳自何人,他們三代做生意人家,對樂器沒有研究,可是現在已叫人全世界搜集名琴。」
杏友不出聲。
她母親,也就是小九立的外婆,對音樂甚有造諧,曾是室樂團一分子,彈中提琴。
她輕輕拭去淚水。
莊太太輕輕說:「杏友,我們走吧,陪我吃晚飯。」
杏友低聲說:「還沒宣佈結果。」
莊太太微笑,「一定會錄取,你替我放心,周家已經給學校捐了十萬美金。」
杏友低下頭。
他們家作風一成不變,一貫如此。
莊太太拉拉她,杏友知道一定要聽莊太太的話,否則,以後就沒有這種機會了。
她倆悄悄離去。
走到大堂,後邊有人叫她,「莊小姐。」
杏友一回頭,原來是彭姑,她追了出來。
「莊小姐,看見你真好,我時時在外國時裝雜誌讀到你的消息。」
杏友緊緊握住她的手,說不出話來。
莊太太說:「我們還有約會。」
「是,是。」彭姑給杏友一隻信封。
她回轉禮堂去。
杏友上車,打開信封,原來是周元立的一幀近照,小男孩神氣活潑,大眼睛圓溜溜,長得有七分像杏友。
世上還是好人居多。
莊太太歎口氣,「杏友,我也不知道做得對不對。」
連她也落下淚來。
杏友反而要安慰她,不住輕拍她手背。
兩人都無心思吃飯,就此告別。
杏友一回到公寓就接到電話。
「莊小姐你快來染廠,他們把一隻顏色做壞了。」
她立刻放下一切趕著去。
可不是,紫藍染成灰藍。
說也奇怪,將錯就錯,該種顏色非常好看,似雨後剛剛天睛,陽光尚未照射的顏色。
杏友正沉吟。
她終於說:「我們就用這個顏色好了。」
染廠內氣溫高,她出了一身汗。
回到家,淋浴之際,才放聲痛哭。
第二天,雙眼腫得似核桃,只得戴著墨鏡上班。
阿利看看她不出聲。
中飯時分她揉著酸痛雙眼。
阿利進來說:「當心哭瞎。」
「不怕,我本來是個亮眼瞎子。」
「杏友,我只想你快樂。」
「我並非不快樂。」
「可是,要你快樂也是太艱巨的事。」
「你又何必把我的快樂攬到你的身上呢。」
阿利坐下來,正想教訓她幾句,忽然看到案上有一雙銀相架,裡頭照片是一個可愛的小男孩,他大奇,「這是誰?」
杏友輕輕問:「你準備好了?」
阿利發征。
「是我的孩子。」
阿利霍地站起來,「你有這麼大的孩子?」
杏友微笑,「正是。」
「我不相信,他在什麼地方?」
「他與祖父母在一起。」
「我的天,為什麼不早告訴我?」
「早告訴你又怎麼樣?」
「去把他領回來呀。」
杏友真正深深感動。
「所有孩子都應同母親一起。」
「不,阿利,他與祖父母生活好得多。」
「為什麼,因為物質享受高?」
杏友膛目結舌,「你怎麼知道?」
「猜也猜得到,我不是笨人。」
杏友黯然,「跟著我,叫油瓶,跟他們,是少主。」
「所以你自我犧牲掉。」
「你真好,阿利,你愛我,所以視我為犧牲者,其它人只把我當不負責任的壞女人。」
「你管人怎麼說。」
「我早已棄權。」
杏友把臉伏在桌子上。
「杏子,」他過來吻她的手,「我竟不知你吃過那樣的苦,可憐的小女人,怎樣掙扎到今日。」
杏友忍不住緊緊擁抱他。
真沒想到他因此更加疼愛她,莊杏友何其幸運。
年底,她又搬了一次家。
這次搬到第五街可以斜看到公園的人單位裡。
阿利說:「現在是打官司的時候了,去,去把孩子告回來。」
杏友搖搖頭。
「我同夏利遜談過,他叫我們先結婚,才申請撫養權,有九成把握。」
「律師當然希望家家打官司。」
「杏友,要不完全放開,要不積極爭取。」
「我總得為小孩設想。」杏友別轉面孔。
「至低限度,要求定期見面。」
「是。我也想那樣。」
「我立刻叫夏利遜去信給周家。」
「可是─」「別儒弱,我撐住你。」
杏友慘笑。
半晌她說:「欠你那麼多,只有來世做犬馬相報。」
阿利微笑,「今生你也可以為我做許多事。」
杏友忽然狡黠地說:「先開個空頭支票,大家心裡好過。」
阿利見她還有心情調笑,甚覺放心,「全世界人都催我倆結婚,我實在沒有顏面再拖下去。」
「是你教會我別理閒人說些什麼。」
「可是這件事對我有益,我想結婚。」
他說得那樣坦白,杏友笑了出來。
「來,別害怕,我答應你那只是一個小小婚禮。」
「一千位賓客對羅夫家說也是小宴會。」
「那麼,旅行結婚,一個人也不通知。」
「媽媽會失望。」
「那是注定的了。」
「阿利,我真想馬上與夏利遜談談。」
阿利見她轉變話題,暗暗歎口氣,知道今日已不宜重拾話題。
安妮進來,「莊小姐,看看這個模特兒的履歷。」
杏友翻照片簿。
又是一個唐人娃,黑眼圈,厚劉海,名字索性叫中國,姓黃,客串過舞台劇花鼓歌仙小角色。
杏友說:「我在找一個國際性,真正不靠雜技可以站出來的模特兒。」
阿利抬起頭來,「外頭已經多次說你成名後不欲提攜同胞。」
杏友答:「那是我的自由。」
阿利聳聳肩,「好好好,恕我多嘴。」
杏友對安妮說:「請黃小姐來一趟,囑她別化妝,穿白T恤牛仔褲即可。」
那女孩下午就出現了。
長得秀媚可人,嘴層與下巴線條尤其俏麗,比相片中膿妝艷抹不知好看多少。
「你真姓名叫什麼?」
「黃子揚。」
「好名字,從今起你就用本名吧,不用刻意扮中國人,試用期三個月。」
「謝謝莊小姐。」
杏友同安妮說:「請安東尼來化淡妝,頭髮往後梳,讓吏提芳拍幾張定型照。」
說完之後,自己先吃驚,為什麼?口氣是如此不必要地權威,像一個老虔婆。
她躲到角落去,靜靜自我檢討,這簡直是未老先衰,有什麼必要學做慈禧。
轉身出來之後,她的臉色詳和許多,也不再命令誰做些什麼。
過兩日夏利遜律師帶了一位行家出來見他們。
那位女士是華裔,叫熊思穎,專門打離婚及撫養權官司,據說百戰百勝,是位專家。
她一聽杏友的情況,立刻拍案而起,「豈有此理,欺人太甚。」
杏友低頭不語。
阿利緊緊握住她的手。
熊律師鐵青著臉,「始亂終棄,又非法奪取嬰兒,這戶人家多行不義,碰到我,有得麻煩,莊小姐,那年你幾歲?」
「十九歲。」
「果然被我猜到,你尚未成年,這場官司可把他們打得落花流水。」
「我-」「一定是這樣,」熊律師按住她的手,「對你有好處,可以爭取撫養權。」
杏友蒼茫地低下頭。
阿利同律師說:「你看著辦吧。」
熊律師頷首,「我一定替你討還公道。」
杏友抬起頭,想很久,沒有說話。
此時在她身上,已完全看不出當年那受盡委屈窮女孩的影蹤,舉手投足,她都足一個受到尊重的專業人士。
想忘記丟下過去,也是時候了。
把舊瘡疤重新拾起來有什麼益虛?
熊律師像是看清楚杏友的心事,在這要緊關頭輕輕說:「是你的,該歸你所有。」
杏友終於點點頭。
這一封律師信對周家來說,造成的殺傷力想必像一枚炸彈。
因為數天之後,對方已經主動同莊杏友聯絡。
先由莊太太打電話來,「杏友,這件事可否私底下解決?」
杏友不出聲。
「杏友,周夫人想與你親自談一談。」
「我不認識她。」
「杏友,這是我求你的時候了。」
「伯母,你同他們非親非故,一直以來不過是生意往來,現在,你應站在我這邊。」
「我何時不偏幫你?說到底,鬧大了,大家沒有好處,孩子首當其衝,左右為難,你把你要求說出來,看看周氏有無方法做到。」
杏友叮出一口氣。
「下星期一,周家司機會來接你。」
熊律師頭一個反對,「你若去見她。我就雛以辦事。」
杏友不出聲。
熊律師異常失望。
杏友沒有赴約,周夫人卻親自到羅夫廠來找她。
下雨的黃昏,杏友正與阿利爭執。
「不要為省一點點料子而把紙樣斜放,衣服洗了之後,會得走樣,縫線移到胸前,成何體統。」
阿利答:「莊小姐,通行都普遍省這三吋布,一萬打你說省多少成本。」
「我是我,杏子塢。」
「你吹毛求疵,有幾個人會洗凱士咩毛衣?」
「我。」
阿利舉起雙臂投降,「我真想與你拆伙。」
他走出辦公室。
就在這時候,周蔭堂夫人在門口出現。
她像一尊金身活佛似,世上已千年,人人歷盡滄桑,她卻依然故我,保養得十全十美。
杏友一眼把她認出來,「請坐。」
「那我不客氣了。」
「喝些什麼呢?」
「那紙包蘋果汁就很好。」
「不不,我叫人替你湖茶。」
杏友叫安妮進來吩咐她幾句。
周夫人微笑,「士別三日,刮目相看。」
杏友也微笑,「不止三日了。」
她立刻開門見山,「杏友,我收到你的律師信。」
杏友欠欠身,表示這是事實。
「杏友,為什麼,你是要上演基度山恩仇記嗎?」
杏友征住,沒想到她在必要時會那樣幽默。
「有話好好說,你想要什麼,可以告訴我。」
這時,雨勢忽然轉太,天空漆黑一片,雷聲隆隆。
接看,電光霍霍,不住打轉,像是采射燈在搜索大地,怪不得古時人們一直以為那是天兵天將要把罪人撤出來用雷劈殺。
果然,格隆隆一聲震耳欲龔的轟天雷,廠裡的燈光閃兩閃,歸於黑暗。
呵打斷了電線。
因為尚有街燈,不致於伸手不見五指,可是杏友也也得突兀,她輕輕站起來。
這時,杏友不由得不佩服周夫人,她完全無動於中。
「杏友,我問你要什麼?」
安妮敲門,「莊小姐可需要蠟燭?」
周太太先轉過頭去,「不用,我們有事要談。」
杏友輕輕開口:「我想採訪元立。」
在黑暗中她看不清楚周夫人的表情,上天幫了她的忙,那樣她更方便說話。
「怎麼樣採訪?」
「無限制採訪。」
周夫人一口拒絕,「不可以,你自由進出,會影饗元立情緒,妨礙他生活及功課。」
「我是他母親。」
「你不錯是生母,但是多年前你已交出權利,因為你未能盡義務。」
「當年我沒有能力。」
「在他出生之前你應當設想到道一點。」
杏友沒有退縮,「我沒有設想到的是有人會欺騙我,接著遺棄我。」
周夫人語塞。
隔一會兒她說:「杏友,你已名成利就,何苦還來爭奪元立,猶太人對你不薄,不如忘記過去,重新組織家庭。」
「我只不過要求見他。」
「我可予你每月見元立一次,由我指定時間地點。」
杏友答:「我不能接受。」
「兩星期一次,這是我的底線,我可隨時奉陪官司,我並不怕麻煩,我怕的只足叫五歲的元立出庭作證,會造成他終生創傷,你若認是他生母,請為他著想,不要傷害他。」
杏友頹然。
這時,安妮推開門來,放下一盞露營用的大光燈,室內重見光明。
杏友抬起頭,看見周夫人臉色鐵青,握緊了拳頭,如臨大敵。
「杏友,你是個太忙人,兩週一吹採訪,說不定你也抽不到空。」
「採訪時間地點,無論如何由我作主。」
周太太忽然累了,「杏友,我不妨對你清心白說,我媳婦王慶芳不能懷孕,元立可能是我唯一孫兒,我縱使傾家蕩產,也會與你周旋到底,我不會讓他跟著猶太人生活。」
「杏友,我倆當以元立為重。」
杏友靜下來。
天邊的雷聲也漸漸隱退。
一向雍容的她此刻額角上青筋暴綻,面目有點猝猝。
杏友知道她自己的臉容也好不到那裡去。
忽然之間她輕輕問:「元立幾時開始彈小提琴?」
他祖母的語氣聲調完全轉變,「兩歲半那年,看電視見大師伊薩佩爾文演奏,他說他也要彈,便立刻找師傅,凡樂章,聽一次即會。」
「呵,天才生的壓力也很大。」
「所以我們一直不對外界宣揚。」
「其它功課呢?」
「與一般幼兒園生相似,祖父在家中教他李白的將進酒,琅琅上口。」
「頑皮嗎?」
「唉呀,頂級淘氣,喜塗鴉,家中所有牆壁佈滿周元立大作,祖父吩咐不准抹掉,留下慢慢欣賞。」
杏友聽著這些細節,眼淚慢慢流下臉頰。
「也許你不知道,我疼愛元立,遠勝星芝及星祥。」
當中一個世紀已經過去了,這兩個名字,遙遠及陌生,但卻改變了她一生。
「杏友,我們可有達成協議?」
杏友木無表情。
「杏友,猶太人辦得到,我周家也可以試一試,你若想自立門戶,儘管與我商量。」
杏友意外。
「別叫他控制你,我聽行家說,你的名氣比羅夫大。」
杏友低下頭,「我心中有數。」
「杏友,告訴我一個肯定答案,別叫老人失眠。」
杏友答:「我答應你撤回律師。」
周夫人鬆口氣,「我代表元立感謝你。」
杏友忽然說:「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請問。」
「我一直不明白,周家已經那樣富有,為什麼還一定要與王家結親,以樹寓貿?」
周夫人苦笑,「杏友,那一年周家投資失誤,情勢危急,不為人所知。」
杏友叮出一口氣,「那麼,」杏友問:「周星祥是為著愛家才同意與王小姐結婚?」
周夫人卻搖頭,「不,我不會要求子女犧牲他們幸福,一切屬他自願,王小姐妝奄豐厚,他可無後顧之憂,他一向喜歡花費,他父親偽此與他爭拗多次,幾乎逐出家門。」
杏友恤征看餚周夫人,原來如此。
周夫人輕輕說下去:「星祥一生愛玩,女朋友極多,從不承擔責任。」
杏友,頷首,「我到現在才明白。」
「我需告辭了。」
「我送你。」
「這是我房內私人號碼,你需見元立之時,可與直接聯絡,我親自安排。」
「謝謝你。」
「杏友,」周夫人終於說:「對不起。」
杏友慘笑,一直送她到大門口。
阿利走出來,在杏友身後看著周夫人上車。
這時,天仍然下著蕭蕭雨。
「老太太說服了你?」
杏友不出聲。
「她口才一定很好。」
杏友雙手抱在胸前,「是我自己儒弱。」
安妮出來說:「電線修好了。」
杏友轉過頭去,「各人還不下班?」
她與阿利晚飯,什麼都吃不下,只喝酒寧神,一邊靜靜聽阿利訴苦,他在抱怨交大笨保護費的事。
可是那一點也不影響他的胃口,他吃得奇多,這兩年他明顯發福,卻不想節制」活看就是活看,必需吃飽。」
大家都變了很多,年紀越大,越無顧忌。
那天深夜,杏友醒來,不住飲泣,一生就這樣過去了,她悲傷莫名,沒有什麼可以彌補一顆破碎的心。
天亮之後,她用冰凍茶包敷過眼睛,才敢出門。
與周元立第一次見面,本想安排在遊樂場。
周夫人忠告:「人太多,又槽雜,不是好地方。」
「那,你說呢?」
杏友忽然與她有商有量。
「真是頭痛,去你家呢,陌生環境,會叫他感到突兀,必需兩個人都舒服才行。」
杏友頹然。
「不如到琴老師那裡去吧。」
「是,是,好,好,」杏友言聽計從。
周夫人笑了。
如今,這女子已經成名,正受洋人抬捧,而且聽說身家不少,他人對她的看法又自不同,一個名利雙收的奇女子,怎麼會沒承擔沒人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