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佩霞是整件事內唯一毋需付出代價的得益人,從此她變了我們家的常客,而我也開始歡喜她。
雖然傅於琛供應我一切物質所需,我仍然覺得非常非常寂寥,有個人能夠聊天,總勝於無,她又這樣知情識趣。
想念舊宅子,至少兩間房只隔一道中門,可以聽到聲音。
現在,我與傅氏像是隔著一個海。
馬佩霞有一次同我說:「他有一面是不為人知的,沒有人能完全看透他,但是,又何必看透他呢。」
馬小姐年紀大,經驗多,她所說的話,當然有道理。
傅於琛並沒有同她結婚,她也沒有作出這樣的要求。
當時不明白,後來才知道,她不愧是一個聰明的女子。
馬小姐後來有很好的結局,社會的風氣漸漸轉變,同居在七十年代已變為非常普遍一種現象,她在傅於琛身上得到一些好處,做起小生意來,在他的幫助下,進展得一帆風順。
到了八十年代初,馬佩霞已成為時裝界數一數二的名人,同行把她當教母看待。
我,我是本市唯一走進她店內隨時五折取貨的人。
很多人不明白我們之間的關係。
馬小姐是念舊的老式人。
最後她正正式式嫁了人。傅於琛厚厚的送了筆禮,她跟他足足十二年。
但我們仍然叫她馬小姐,有些女人,因為經歷有點異常,一直沿用本姓,人稱她什麼太太,她都不會應。
正等於另一些女人,一直只是什麼人的妻子,本人姓名早已湮沒,不為人知。
人的命運各自不同,變化多端,女人的命運又更多幻彩。
馬小姐一直容忍著我,我也容忍著她。
老覺每個人都是乞丐,自命運的冷飯菜汁盆中討個生活,吃得飽嘛,已經算是幸運,冷飯中或混有煙頭或味道甚差,只好裝作木知木覺,有什麼選擇?乞丐沒有選擇。
打那個時候開始,已有悲觀思想。
偷生,沒有人可以達到他理想的生活,都在苟且偷生。
馬小姐說:「年輕人都是激烈的。凶,一口咬住不放,有什麼好處呢。」
中學最後一個學期,同傅於琛說,要在畢業後出去做事。
他看我一眼,「畢業後再說吧。」
「我是講真的。」
「我知道,穿校服穿膩了,不如暑假先到我公司來實習一下。」
「我要賺許多許多錢,到瑞士升學,坐私人飛機,成為世界名人……」說出來彷彿已經發洩掉。
傅於琛看我一眼,「沒想到你也同一般孩子一樣。」
「但我沒有真相信這些會發生。」我頹然放下揮舞的手。
「壞是壞在這些事時常發生,就像獎券一樣,每期都有人中,你說引不引死人。」
「你是怎麼中獎的?」
「苦幹二十五年一毛一分賺回來的,」他跳起來,「什麼獎!」
我攤開手,「有什麼味道,什麼都要苦幹二十五年,無論什麼,一涉及苦幹,即時乏味,二十五年後已經四十歲,成功有什麼用?」
傅於琛啼笑皆非,「女孩子最難養的時候是十五六歲,毫無疑問。」
「為什麼要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為什麼種苦瓜得苦瓜?」我繼續發問,「為什麼樹上不長滿甜蜜的成功果子,有緣人摘下來就可以一口吃掉?」
傅於琛坐在安樂椅上大笑起來。
我過去伏在他膝上。
「很多時候,我不要不要不要長大,情願情願情願只有七歲,可以在你懷中過日子。」
他輕輕說:「不但要長大,而且會長老。」
「你是不會老的。」
「那豈非更累,一直做下去。」
「你已有錢,不必再做,讓我們逃到世外桃源去,躲在那裡,直至老死。」
「學校國文課剛教了《桃花源記》吧。」
又被他猜中了。
「我要到歐洲去一轉。」
「同馬小姐去?」
「我叫路加來陪你。」傅於琛說。
「不要他。」我說。
「我另外介紹小朋友給你。」
「你要丟開我。」
「你不可如此說話。」他已站起來。
「傅於琛!」
他轉過頭來,「也別這樣連名帶姓叫我,承鈺,你總要學點規矩。」
「為什麼?為什麼同她去旅行?」
「馬小姐三十歲了,問她要什麼生日禮物,她說只希望我抽空陪她去一次歐洲。」
「等我三十歲時,我也要你這麼做。」
「等你三十歲?屆時只怕我求你,承鈺,你也不肯陪我。」
馬小姐真是生活中之荊棘。
傅於琛這次派來的人比較活潑,他的名字叫曾約翰。
不像路加,他家裡環境比較普通,因此較為接近生活,他對未來很有憧憬,但沒有幻想,知道前面的路迂迴曲折,但希望憑著年輕人的牛勁,努力闖一闖。
約翰很風趣,很會討人歡喜,而且他不替傅氏做事,他只是傅氏的普通朋友。
我們去看電影。
那時電影已在鬧革命,派別甚眾,許多沒人看得懂,更有許多看得人頭痛。
我仍然眷戀《圓桌武士》、《七洋海盜》、《月宮寶盒》、《紅色鵝腸花》這些老式影片。
我甚至仍然訂閱兒童樂園。
曾約翰試圖擴闊我的海岸線,帶我到各式各樣新鮮地方去玩。
我並不喜歡。
他會溫柔地說:「你真四方。」
我是傅於琛訓練出身的人,不懂跟其他師傅。
他也知道有路加那麼一個人。
「他是你追求者之一?」約翰問。
「不,沒有人追求我。」
「但他明明是。」
「他只是想解釋。」
「但沒有人會對他不喜歡的人解釋什麼。」
「偏偏他就是。」
「他不會把我當情敵吧,說不定什麼時候痛毆我一頓。」
「他不是追求我。」我再三說。
「好好好,沒人追求你,沒人喜歡你,我也不是,好了沒有?」
等到求仁得仁之後,又懷疑起來,「那你為何約會我?」
「傅先生每小時付我一百塊酬勞。」
我笑。
如果是,倒使我安心。
為什麼不呢,傅於琛付得起,曾約翰又肯賺,兩不拖欠,周承鈺又有伴侶。
我們坐在書房中談到天亮,因為年輕,體內蛋白質多,精神旺盛,絲毫不覺累。
不到兩個星期,便成為很熟很熟的朋友。
甚至問他,「我們不如結婚。」
他鄭重地說:「你年齡不足,要父母簽字。」
「什麼是合法年齡,二十一?」
「你還要等。」
「你可以隨時結婚。」我羨慕地說。
「我想是的。」「如果我是你,我即時走出去結婚。」
「為什麼?」
「不為什麼,也許悶。」
約翰也笑,伸手擰我面頰。
他是好男孩,不然傅於琛不會叫他來,約翰一點非禮的舉止也沒有。
當然,很大的因素是覺得我沒有吸引力,早說過一千次,沒有人追求我。
同學們都有把臂同游的愛人,他們會毫不猶疑地為她們去死。而我。
我的男伴都由傅於琛挑選安排。
「我可以到你家去嗎?」
約翰第一次露出勉強的神色,「不。」
「為什麼?」
「你最愛用的三個字是——」
「『為什麼』。」我給他接上去,「為什麼?」
他沉著地說:「我家比較淺窄,人口又多,沒有私人角落,不方便招呼客人。」
說了這麼多,他的意思是窮。
我很詫異,心中有些佩服,於是不再言語。
沒想到約翰會再說下去,「弟妹多,父親是小職員,家中難得見到一件奢侈品……承鈺,你不會明白吧,在你的世界裡,什麼都多得堆山積海。」
我忽然感動了,有人比我更不幸呢,我不自覺地把手按在約翰的手上。
「我仍在用功,希望考到獎學金出去,同時,至少,」他語氣有點諷嘲,「希望儲蓄買一條時興式樣的褲子穿。」
我連忙說:「不不不,最討厭喇叭褲,待潮流過去,你便會知道這是多麼荒謬的款式,瞧,我也不穿那些。」
約翰笑了。
他有他的憂慮,有他的愁苦,但同時他心中也有許多許多許多希望,這是他與我不同的地方。
傅於琛與馬小姐還沒有回來。
只給我寄來一張甫士卡。
看到之後,吃一驚,不但卡片式樣熟悉,連那張花鳥的郵票也一模一樣。
跟我收到的第一張明信片完全相同:寄自同一個國家同一個埠,寥寥幾行草字,簽名式似花押,所不同的,收信人不再是惠叔,改了我,郵戳上的日期,晚了八年半。
傅於琛這樣有心思,真沒想到。
是有名有利的中年人了,還花時間精力來玩遊戲,為著討小女孩歡喜,更加難得。
把舊名信片取出對比,簡直看不出有任何分別,但物是人非,環境轉變太大,唯一相同的是,仍不知,明天的我,何去何從。
快快畢業,至少可以找到一份可以餬口的職業。
約翰詫異地說:「你瘋了,怎麼會想到要出來做事,非常吃苦的。」
「依你說怎麼辦?」
「讀書,一直讀書,什麼都不做,讀遍歐美名校。」
約翰愛讀書,但家境不好,不能如願。
「你以為人人都似你。」
「不騙你,出來社會鬥爭會令人減壽。」
「那是因為你太過敏感,許多人都認為是生活一部分。」
「你呢,」約翰問我,「你麻木不仁,故此不怕?」
怕。
怕得要死,但更怕無依無靠無主孤魂似的生活。
傅於琛同馬小姐仍沒回來。
我與約翰什麼都談過,再說下去就得論婚嫁了。
也幸虧有他,他比路加成熟,我頗喜歡他,暗暗決定要幫他忙。
主人不在,汽車伕日日仍然把車子駛出來,打磨拂拭,車子部部精光珵亮,可以當鏡子用。
傅宅的車子全部黑色,古老樣子。
約翰說:「將來我買一部開篷車,載你滿山走。」
「我們也有開篷車,你會開嗎?」
「會。」
「有無駕駛執照?」
「剛剛拿到。」
我把車房門打開。
曾約翰立即吹口哨。
「漂亮的車是不是?」
他點點頭。
「沒開過幾次。」也沒載過我。
傅於琛很快對它喪失興趣,因開車需要集中精神,而他心中旁騖太多。
「我們這就可以滿山跑。」
約翰搖搖頭,「將來,將來我自己買車。」
這人瞎有志氣,我笑,「將來,將來都老了。」
「老怕什麼?總要是自己的才作數。」
「好好好,那你教我開。」
「不行,我替你找教車師傅。」
「你看你們,全似算盤子,撥一撥動一動,乏味。」
「『我們』,還有誰?」他不悅,「別拿我比別人。」
曾約翰真是個心高氣傲的男孩子,將來會否憑這一股傲氣竄出來?
過一口,他替我找來教車師傅。
師傅開的是一輛龜背車,一眼看到便哧的一聲笑出來。
約翰說:「學三兩年,開熟了去考駕駛執照也差不多了。」
居然有大男人作風,看不起女流。
傅於琛仍未歸來。
我找到開篷跑車的鎖匙,緩緩開出車子,趁夜,在附近兜風。
開頭只敢駛私家路,漸漸開出大馬路。
車子駛回來時沒有停泊好,司機發覺,說我數句,被我大罵一頓。他深覺委屈,以後不再多事。
高速使人渾忘一切,風將頭髮往後扯,面孔暴露在夜間空氣中,尤其是微雨天,開篷車更顯得浪漫,回來衣履略濕,又不致濕透,留下許多想像餘地,像什麼呢,說不上來。
沒有人知道我晚上做什麼,開了車內的無線電,在停車彎內坐一小時。
連約翰都不知道。
他不過是傅於琛另一個眼線,我太曉得了。
終於出了事。
這是必然的。車子撞上山邊,幸虧是玻璃纖維的車身,即時碎成梳打餅乾模樣,人沒有受傷。
我受驚,被送到醫院去觀察。
再過一日,傅於琛就回來了。
我知道他與醫生談過,但沒有到醫院來看我。
出院回家,他也不來接,舊司機已被辭退,由新人接送。
他坐在安樂椅上,若無其事地看著我,手隨著音樂打拍子。度假回來,他胖了一點,更加精神奕奕。
「一部名貴汽車就此報銷。」傅於琛說。
我說:「可不是。」
「將來年紀大了,尾龍骨什麼地方痛起來,可別怪人,也許就是這次挫傷的。」
「我向來不怪任何人。」
「嘖嘖嘖,這麼口響。」
「你走著瞧好了,再也不抱怨,再也不解釋。」
傅於琛訕笑,「要不要同我三擊掌?」
我不響。
「下次要再出事,我才不會趕回來。」
我詫異:「你去了也已有個來月,也應當回來了。」
他感慨地說:「歐陸的小鎮如仙境般,誰想回來?」
我索性詛咒他,「那你乾脆早登極樂也罷。」
他哈哈大笑起來。
「我有一事求你。」
他一呆。我字典中沒有這個「求」字,因為極度的自卑,故此刻意避免提到它。
「關於曾約翰。」
傅於琛留神聽。
「他愛讀書,如果你可以幫助他,未嘗不是美事。」
「你叫我資助他?」
「是。」
「學費不便宜。」
「同撞爛的那部跑車差不多。」
他笑,「你知道就好。」
「對曾約翰來說,這筆資助可以改變他一生。」
「怎麼用錢,我自有分數。」
「投資在他身上是值得的。」
「看,一個孩子竟教傅氏投資之道。」
「不是有個大亨說過嗎,人是最難得的資產。」
「你對曾約翰似乎很有好感。」
「我不否認。」
「他誠惶誠恐,怕得不得了,以為我會怪他准你開車。」
「他?關他什麼事。」
「我也這麼說,周承鈺腦子想些什麼,他百分之一也把握不到。」
「不過他是讀書好材料,他是那種捧著字典也看得其味無窮的人。」
「承鈺,天下有太多的有為青年,毋需刻意栽培,總會得出人頭地闖出來,不用你我操心。」
「像你,是不是?」
「我會考慮你的建議。」
「謝謝你。」
「我不要你恨我。」
我沉默。
「你可有收到我們的明信片?」
「我們」這兩個字特別刺耳,我漠然抬起頭,「明信片,什麼明信片?」
站起來回房間去。
當夜做夢,看到自己站在大太陽底下的街頭等計程車,身邊有兩隻行李箱,不知誰把我趕了出來,啊,寄人籬下是不行的,箱子那麼重,太陽那麼猛烈,伸手擋住刺目的白光,沒有哭,但眼前泛起點點的青蠅,即使在夢中,也覺心如刀割,這噩夢將跟隨我一生,即使將來名成利就,也擺脫不了它。
滿額滿背的冷汗使我驚醒,喘息聲重若受傷的獸。
仍然沒有哭。
翌年就畢業了。
這一年像拖了一輩子。
夏季似一輩子人那麼長。
蟬在土底下生活數年,破土而出,只叫了一個夏季。
白蘭花香得人迷醉,桅子花一球一球開著。
整天泡在水中,皮膚曬成金色。筆記讀得滾瓜爛熟,成績五優三良。所盼望的日子到達。
結識了同學以外的朋友,有一組人要拉我當他們實驗電影的女主角。
像我這樣的女子,也漸漸為人接受,破了孤寂。
仍與曾約翰有來往。
時常作弄他,老說:「自從那次撞車後,記性就不行了,誰叫你不好好看住我。」
而他,總是裝出很懊悔的樣子來滿足我。
他益發英俊,很普通樸素的衣裳穿在他身上,真是好看,夏季,總是白襯衫白卡其褲,頭髮理得短短,完全與時代脫節,另具一格。
馬小姐都欣賞他,老說:「承鈺,約翰與你的氣質真相配。」
我尊敬他。
但有什麼用呢,我的愛不夠用,不足以給別人。
約翰還在儲蓄。當我們年輕的時候,總以為除了劍橋大學,沒有學校能夠配得起我們。而一切困難,總會得有辦法克服。約翰要靠自己的力量出去讀書。
他也不斷投考獎學金,也獲得面試機會,可惜永遠有人比他更有為更上進。
傅於琛在一個夏夜,對我說,要把我送出去。
「不,我要賺錢。」
「中學畢業賺什麼錢?」
「師範學院已錄取我。」
傅於琛一點反應也沒有。
我說下去:「有宿舍,可以搬進去住,申請助學金,不必靠人,將來出身,也算是份上等職業。」
他似沒有聽到我說什麼,「我叫曾約翰陪你去,他也會得到進修的機會,一切合你理想。」
「我要獨立。」
「曾約翰得到消息,開心得不得了,雀躍,說是最值得做的保姆。」
「你沒有聽我說什麼。」
「曾約翰已選定念建築系,你如只讀法律,大家七年後回來。」
我為他的態度震驚,這完全不像他,太過幼稚。
接著他喃喃地說:「七年……你正當盛年,而我已經老了。」
我啼笑皆非,「不不不,」大聲說,「你不會老,而我也不會與約翰到外國去。」
傅於琛終於作出反應,他雙眼閃出晶光,凝視我。
「咱們走著瞧。」他說。
他就是那樣。
約翰第二天來找我,一臉紅光,精神奕奕,興奮得眼睛都亮了。
我坐在泳池邊。
影樹一頭一腦開著紅花,陽光自羽狀葉子星星碎碎漏下,使人睜不開雙眼。
他告訴我他有多麼快樂。
長了那麼大,他才第一次知道如願以償的歡欣有這麼大。
我很替他高興。
一早晨他滔滔不絕談著,我總覺得有人在窺視他興高采烈,誰,是不是我?也許是,我對他總有點冷眼旁觀,無法全部投入。
待他說完了,我才開口。
「約翰,陪我去一個地方。」
「自然,哪裡?」
「師範學院。」
約翰要開車送我,我不准。一定要乘公路車去。
那天是個熱辣辣的艷陽天,我們轉了兩程車,還得步行一段路。
車上我一句話也沒說,淨用手帕抹汗。
下車後走山路,一點遮蔭的地方都沒有,這時如果下一場雷雨,必然渾身通濕。
正午太陽的投影只得腳下一搭小小黑影,約翰不出聲,緊貼一旁照顧我。
他的白襯衫被汗透明地印在背部。
他沒有問問題,我真感激他沒有問。
到了學校門口,一大群新生在辦入學手續,我趨向前。
約翰詫異了,「這不是你的地方。」他說。
我虛弱地說:「讓我看看清楚。」
我們巡視課堂,看過之後,心中有數,再經過飯堂,坐下喝一杯茶。
碰到女同學,她愉快地介紹姐姐給我,姐姐明年就可畢業,十分擔心出路。
「出路,為什麼?」
「教席極少,畢業生太多,許多時畢業等於失業。」
但姐妹倆還是熱心地把我拉到宿舍去參觀。
她們看了約翰一眼,咭咭地笑,請他在會客室稍候。
宿舍是間打通的大房間,每人一張床,一共五個床位,臥榻邊一隻小茶几,浴室在走廊盡頭。
我蒼白地想:這個簡陋的地方像哪處?
對了,像兒童院,同孤兒院的設備一模一樣。
當眾穿衣脫衣,當眾熄燈睡覺,醒來每朝取過嗽口杯毛巾到浴室去洗臉刷牙……
不行。
同學姐妹的熱心推薦介紹一個字都聽不進去,只見她們嘴唇蠕動。
我一陣暈眩,伏在牆上嘔吐起來。
她倆慌了,我掙扎下樓,叫約翰的名字。
他過來扶著我,很鎮靜地說:「承鈺你中暑了。」
他立即打電話叫司機來接。
在小小會客室中,他細聲說:「這不是你的地方。」
我靠在他肩膀上,緊閉著眼睛,沒有言語。
烏雲集在天空,豆大的雨點落下來,一陣雷雨風吹得會客室中幾份舊報紙七零八落。
校園中受雨淋的學生都湧進來躲避,有人架起康樂棋檯子。
人一多有股體臭味,是汗味,像膠鞋味,也許有誰的頭髮已多天沒洗了。
約翰輕聲說:「這不是你的地方。」
對同學姐妹來說,巴不得有群體生活的熱鬧經驗,因為在某處,另一個溫暖的家,關心她們的父母永遠在等她們。
這裡,這裡不過是學生營罷了,衣服,周未捧回去洗,愛吃什麼,吩咐母親預早煮下……
我不行。
我什麼都沒有。
傅於琛知道,曾約翰也知道。
車子到了。
約翰用手臂遮護著我出去,但雨實在太大,我倆還是淋濕了身子。
司機備著大毛巾,是約翰叫他帶來的,約翰沒有顧自己,先將我緊緊裹在毛巾內,然後狠狠打幾個噴嚏。
回到家中,傅於琛與馬小姐剛剛在商量不知什麼。
馬小姐詫異問:「到什麼地方去玩了,淋得如兩隻落湯的雞。」
傅於琛不出聲,假裝沒看見。
我在心中歎息一聲,稍後約翰定會把一切告訴他。
我沒有病,約翰病了。
那種麵筋般粗的大雨,連接下了一個禮拜。
可以想像公路車上兵荒馬亂的情況,多少學生要在那條斜路上淋濕身子。
中學時就有同學到家政室借熨斗,熨乾滴水的裙子。
而我,坐在司機開的賓利裡面,隔著車窗,一切不相干,大雨是大雨,我自捧著本書在車內讀。
這倒無所謂,然而不應天真到以為能夠到外面世界生活。
因為慚愧,整整一星期沒有說話。
想去探訪約翰,被他鄭重拒絕,等雨停時,他的寒熱也退了。
我們辦妥一切手續。
選的是間私校,念英國文學,一班只得十來二十個學生,與講師的比率是一點五比一。
學校在馬利蘭,春天一市櫻花,校園內幾乎看不到別種植物,春風一吹,花瓣密密落下,行人一頭一身都沾滿粉紅色。
我將在那裡度過數年。
約翰為我在附近租了小公寓,獨門獨戶,環境雅致,他自己住宿舍裡,但每日來管接送。
但我仍覺寂寞悲哀。
為什麼不能咬緊牙關度過那兩年呢,有同學作伴,不會太難過,她們可以,我也應該可以。
傅於琛說:「但你有選擇,她們沒有。」
臨走那夜,我們談到深夜。
「但這條路不是我應走的。」
「告訴我為什麼。」
「我有什麼資格領這個情。」
「曾約翰卻沒有這種想法。」傅於琛說。
「他同我說,他打算償還你。」我說。
「是嗎,你認為他做得到嗎?」
「至少他為你做我的保姆,這是他的職責。」
「你也有職責。」
「那是什麼?」
「你令我快樂,完全無價。」
「也事過情遷,現在你要把我遣走,好同馬小姐結婚。」
「說到哪裡去了。」
「那為什麼要我走?」
「讓你去進修,過數年你會感激我,知道有文憑與無文憑的分別。承鈺,你的聰明全走錯了筋脈,你看曾約翰多麼精靈。」
我微笑,「是的,你說得對,我沒有半分打算,不懂得安排。」
「到了陌生環境,你可以有機會去接受別人的愛。」
「有人給你她終身的愛,難道不好。」
他沉默許久,沒有回答,坐在他喜歡的固定的椅子上,動都不動,人似一尊蠟像。
我緩緩走過去,想伏在他膝上。
已經長大了,我慨歎,手長腿長,不比以前了,只得呆立著。
帶到馬利蘭的行李之多,連傅於琛都吃一驚。
他問:「裡面都放些什麼?」
我不回答。
他搖搖頭。
「我知道有人要說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之類的話,不過我現在活著,箱子裡面,都是我認為最重要的東西。」
約翰取笑我,「那又何用板著臉。」
傅於琛說:「約翰,你要當心承鈺,她非常古怪。」
「是傅先生把她寵壞的。」
「是嗎,我寵壞她?」他退後一步打量我,「抑或是她寵壞了我?」
這是他第一次在人前說出這麼曖昧的話。
約翰非常識趣,即時噤聲,沒作出任何反應。
我問:「你可會來看我?」
「我很少經波士頓那一頭。」
「你可以特地來一趟。」「還沒走就不捨得,怎麼讀書?」
「我巴不得一輩子不離開。」
「是嗎,前幾個星期才要去過獨立的生活。」
他沒有忘記,沒有原諒我。
「只有獨立的生活,才可以使我永遠不離開你。」
「青春期的少女,說話越來越玄。」
「你故意不要懂得。」
曾約翰裝作檢查行李,越離越遠。
「你是大人了,幾乎有我這麼高,」傅於琛伸手比一比,「只較我矮數厘米。」
「不,馬小姐才是大人。」
傅於琛微笑,「那自然,我們都是中年人。」
「哼。」
「如果我沒聽錯,那可是一聲冷笑。」
「我們仍在舞池中,生活本身是一場表演,活一日做一日,給自己看,也給觀眾看,舞蹈的名稱叫圓舞,我不擔心,我終歸會回到你身邊,你是我最初的舞伴,由你領我入場,記得嗎?」
傅於琛拉一拉我頭髮,「這番話原先是我說的。」
「你所說的,我都記得。」
我與約翰上了飛機。
曾約翰像是知道很多,又像是什麼都不知道。
如果有時間有興趣去發掘他的內心世界,未嘗不是一件有趣的事。
我們認識有一段日子,雙方也很熟絡,但他不讓我到他家去,不知又有什麼事要隱瞞。
我們兩人都有心事。
飛機在大都會上空兜了個圈子飛離,座上存幾個去升學的學生已經雙眼發紅哭出來。
是因為不捨得,由此可知家是多麼溫暖。
我的感覺是麻木,無論走到哪裡,我所認識的。人,只得一個傅於琛。
斜眼看曾約翰,他一臉興奮之情,難以抑止,看來想脫離牢籠已有一段日子。
同樣是十七八九歲的青年人,對一件事的感受各有不同,甚至極端相異,都是因為命運安排有差距吧。
飛機旅途永遠是第四空間,我們都飄浮在艙內,窗外一片雲海,一不小心摔下來也就是摔下來了。
青年人坐得超過三小時便心煩,到處走動,吸煙,玩紙牌,聊天。
只有我同曾約翰不喜移動。
我看小說,他打盹。
有一個男生過來打招呼:「喂,好嗎,你的目的地是何處?」
我連頭都不抬。
「架子好大,」他索性蹲在我身邊,「不愛說話?」
他是個很高大的年輕人,樣子也過得去,他們說,朋友就是這樣結交的,但我沒有興致,心中只有一宗事一個人,除此之外,萬念俱灰。
我目光仍在那本小說上。
大個子把我手中的書本按下,「不如聊聊天。」
身邊的約翰開口了:「小姐不睬你就是不睬你,還不滾開!」他的聲音如悶雷。
我仍然沒有抬頭。
「喂,關你什麼事?」大個子不服氣。
「我跟她一起,你說關不關我事。」
約翰霍地站起來,與大個子試比高。
大個子說:「信不信我揍你。」
約翰冷笑,「我把你甩出飛機。」
對白越來越滑稽,像卡通一樣。
侍應生聞聲前來排解。
我放下手中的《紅樓夢》,對大個子說:「你,走開!」又對約翰說:「你,坐下。」
大塊頭訕訕地讓路,碰了不大不小的釘子。
約翰面孔漲得通紅,連脖子也如是,像喝醉酒似的,看上去有點可怕。
「何必呢,大家都是學生。」
約翰悻悻地說:「將來不知要應付多少這種人。」
我把書遮住面孔,假寐,不去睬他。
沒想到他發起瘋來這麼瘋。
在等候行李時,看見大塊頭,約翰還要撲過去理論,那大個子怪叫起來。
我用全力拉住約翰,「再這樣就不睬你,你以為你是誰!」
這句話深深刺傷他的心,他靜止下來。
接著幾天忙著佈置公寓,兩人的手儘管忙,嘴巴卻緊閉。
沒有約翰還真不行,他什麼都會做,我只會弄紅茶咖啡與鮪魚三文治。
傅於琛選對了人。
唉,傅於琛幾時錯過呢?
比起同年齡的人,他都遙遙領先,何況是應付兩個少年。
曾約翰強烈的自尊心發揮淋漓盡致,一直扮啞巴。
「我得罪你?」
「不,自己心情不好。」
「現在知道我帶的是什麼了吧。」
「把臥室佈置得像家一模一樣,把那邊一切都抬過來了。」
「是。」
非這樣不能入睡。
約翰又漸漸熱回來,恢復言笑。
我古怪?他有過之而無不及。
「來,」我哄他,「過來看我母親的肖像。」
「令尊呢?」
「不知道,沒人告訴我。」
「照片也沒有?」
「一無所有,一片空白。」
「那也好。」
我啼笑皆非,「什麼叫做也好,你這個人。」
他伏在桌子上,下巴枕在手臂上,「我完全知道父母的為人,然而也如隔著一幢牆,豈非更糟。」
這話也只有我才聽得懂,我知道他家庭生活不愉快。
我對父親其實有些依稀的回憶,從前也緊緊地抓著,後來覺得棄不足惜,漸漸淡忘。
記住來幹什麼呢?他刻意要把我丟棄,就當沒有這件事好了。
「或許,將來,你與他們會有瞭解。」
約翰笑了,「來,說些有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