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西答:「我自己。」
「你頭一個要愛你,以及接受你,你必須學會與你相處。」
「我明白。」
「這裝扮怪怪地,不適合你。」
蘇西扮一個鬼臉。
「見到朱立生了?你們談過些什麼?」
「朱立生有急事去新加坡,派兒子朱啟東做代表。」
「啊,你見過啟東,」雷律師十分高興,「那年輕人真是一表人才。」
「且甚有內涵。」
「是,我看他長大,是名毫無缺點的年輕人。」
「是個完人?」
「稍有牛脾氣,三歲大就到處逼長輩扮病人給他診症,達不到目的就生氣。」
蘇西駭笑,「多可愛。」
「畢業後一直到第三世界落後地區去贈醫施藥,一點經濟頭腦也無,幸虧父親是個成功生意人,否則空有學問抱負,生活也成問題。」
唁,原來如此。
「結婚沒有?」
「誰要他,你會嫁他嗎?」
蘇西笑,「為什麼不?」
「他很少在家。」
「跟他跑天下好了。」
「小姐,他去的地方還有霍亂天花為患。」
蘇西吐吐舌頭。
「一次他給我看照片,他抱著病童的時候並沒有戴手套,我驚問:『口罩、手套呢』,當地的軍人入病營都戴口罩。」
「他怎麼說?」
「他茫然答:『為什麼要戴手套?』」
蘇西點點頭。
「他想都沒想過,你說是不是神經病。」
「他與父親不和?」
「咦,你怎麼知道?」
「生意人銖錙必計,恐怕不以為然。」
「不,他們父子感情很好。」
「那真是難得。」
霄家振律師看到蘇西眼睛裡去,「還想知道什麼?」
蘇西索性再問:「他母親可易相處。」
「父母已離異多年。」
蘇西說:「啊,同我一樣。」
雷律師笑,「說對了。」
「離婚,可算墮落?」
「我實在不想承認,不過,早三十年,社會風氣的確如此封閉,幾乎公認離婚是墮落行為之一,當事人,尤其是女方,性格上必有什麼不妥之處,離婚婦人是侮辱稱呼。」
蘇西聳然動容,「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二十年前,同居而不婚,亦系墮落。」
「嘩,那吸煙可算墮落?」
「在一些保守固執的母親眼中,穿高跟鞋,也是墮落,那是舞女穿的鞋子。」
「那麼,做舞女應該怎麼辦?」
「一直不十分確定,至今,有所謂名媛認為名牌衣物不應售予身份曖昧女性,還有,任職歡場,肯定是自甘墮落,應與麻瘋病人關在一起。」
「現在麻瘋已經絕跡。」
雷律師接上:「那麼,數夜之女最毒。」
蘇西抬起頭想了一想,「我還有一個問題。」
「請問。」
「倘若我們四人統統墮落,財產又如何處理?」
雷律師變色,「不會吧?」
「墮落的準則如此虛無飄渺,四人全部不及格也不稀奇。」
「他另有錦囊,到時拆啟,必有指示。」
「蘇進有否給你麻煩?」
「他敢。」
蘇西沉吟,「他這個人----」
「我知道,一向欺壓你的是蘇進。」
蘇西抬起頭想一想,推說:「不記得了。」
雷律師微笑,「蘇西,假使我有一個女兒,我希望她像你。」
蘇西啞然失笑,「鍺愛錯愛,我既非美人,又不是天才,有什麼用。」
「是你那種絕不讓任何人與事干擾你過好日子的樂觀精神。」
「是嗎,」蘇西詫異,「那也計分?」
「一百分,我至討厭怨天尤人,不住抱怨,心中沒有一件好事的人。」
秘書進來說:「雷律師,董先生已經在等。」
蘇西站起來說:「我告辭了。」
「我們再聯絡。」
蘇西忽然問:「可以約會朱啟東嗎?」
雷家振醒悟,這才是蘇西真正要問的問題。
「當然可以。」
「不犯規?」
「一點關係也沒有。」
「謝謝你。」
蘇西鬆口氣,奔到街上,歡呼一聲。
可是天正淅淅下雨,不得了,她那把花了不少時間吹直的頭髮保證又會反彈。
蘇西想回廣告公司去打一個轉,與同事說幾句。
她走的路十分迂迴,她喜歡穿過各個商場順帶看看櫥窗,已是多年來的習慣。
蘇西看到一方絲巾,駐足打量,這時,她發覺身後有一個中年人。
跟了她有一段時間了,他也佯裝看櫥窗。
一眼就知道這一類衣著普通的男子對古靈精怪的女裝不可能有興趣。
蘇西不出聲,她買了一杯冰淇淋,坐在廣場的長凳上慢慢吃,男子消失了,也許躲在後邊人群裡,一直到蘇西站起來,他都沒有再出現。
莫非是多心。
她走近珠寶店,他又出現了。
蘇西歎口氣,有人跟蹤她。
為什麼?當然是要看她日常行蹤如何,從中研究挑剔。
這還會是誰,一定是蘇進。
蘇西握緊拳頭,十分氣忿,新仇舊恨全部勾了起來。
雷家振律師說得對,最會得欺壓她們母女的,便是這個比她大十二歲的半兄。
蘇西屬牛,他也屬牛,碰巧大一號,但是蘇西從沒見過如此奸詐的牛。
十多年前父母分手,也是蘇進導演的好戲。
他痛恨她們母女,認為她們破壞他家庭,恐懼父親終於會離開他們那頭家,故此從來不放過蘇西母女。
他終於等到機會。
他派人跟蹤,不,不是蘇西母親,而是他親生父親。
他捉到父親約會一個女演員的證據,把整份證據送到蘇西家去。
聘用私家偵探是蘇進慣伎。
蘇西記得母親看到錄影帶時十分平靜,聲線有點無奈:「唉呀,我這會子可難下台了。」
本來已經十分動搖的一段關係被這條導火線完全摧毀。
蘇西回憶到這裡,握緊拳頭。
每個人一生中都會遷怒一個人一件事,蘇西憎恨蘇進。
這個人不學無術,絕不長進,年復一年,學做生意、炒賣地產、搞日本餐館、批發時裝、電子零件、旅遊公司……七十二行,幾乎什麼都做齊,沒有一樁不虧大本,簡直是無底洞。
他最怕有人來分薄他的身家。
事成後,蘇進不住炫耀他的手段,親友全部知道這件事,傳為笑柄,日後輾轉傳到蘇西耳中。
她從未與母親商議過這件事。
父親如此不忠,長遠也沒有意思。
蘇西本來想走進派出所,好警告那個跟蹤者,終於改變了主意。
她有更好的辦法。
蘇西叫部車子回家,她想到了以彼之道,還諸彼身,反正她現在也有多餘的錢可花。
她正收集資料,電話鈴響了。
「我真怕你去了別處度假。」
是朱啟東,蘇西心頭一陣溫暖。
雖然都會人海茫茫,不過要找一個人,一定可以找得到。
「想約你吃晚飯。」
蘇西揶揄他:「醫院隨時會傳你。」
他十分無奈,「所以不大有人肯陪我吃飯。」
「我來好了。」
「六時正接你。」
「那麼早?」
「想早一點看到你。」
「好,我在家等你。」
蘇西趁這個空檔聯絡了一家郭氏私家偵探社。
郭氏曾經是宇宙廣告公司的客戶。
蘇西說出她的要求:跟蹤、報告、拍攝、錄音。
那是很例牌的工作。
偵探社說:「我們需要他的照片、住址、辦公地點。」
「我立刻把資料傳真過來。」
蘇西忽然想到,其實兩兄妹都墮落不堪,沒有一個好人。
她有絲內疚,朱啟東若知道她這另一面,可會深深吃驚失望?
不管了,她必須保護自己,敵人已經動手,她也該準備武器了吧。
偵探社立即有電話過來,「資料收到。」
「拜託。」
蘇西吁出一口氣。
她剛想打扮一下,門鈴已經響起來。
果然是朱啟東。
如果對方派人守在她門下,一定知道她正在約會見證人的兒子。
好呀,沒問題。
朱啟東進來,「伯母不在家。」
蘇西笑,「她的約會比我多。」
她斟兩杯冰凍啤酒出來。
「地方很寬敞。」
「是呀,老房子、老傢俱,裝修一直沒變,廚房牆角還有母親替我量度身高進展記錄,最多一年高三英吋半,真厲害。」
朱啟東笑著坐下。
蘇西忽然疑心,「你為什麼不問我父親?」
他可是已經打聽過她的家事,如果有,她對他的印象一定大打折扣。
可是朱啟東莫名其妙,他說:「對,伯父也不在家。」
蘇西微微笑,「家父已經去世。」
「對不起,我不知道。」
蘇西十分矛盾,這時,她又希望他什麼都知道,省得她費唇舌解釋。
「我是庶出。」
「兼是私生子,父母從來未曾正式結婚。」
「一直以來,生活非常節省,必需品不缺,可是也沒有奢侈品。」
「現在好了,得到一筆遺產……」
交待身世是天下最辛苦的事之一。
蘇西沉默了。
朱啟東說:「我從不知道坐家中喝啤酒可以這樣舒服。」
蘇西笑答:「那是因為你知足。」
他端詳她快樂天使般容顏,滿心歡欣。
她為他修飾過,可是鬈發野性難馴,早已飛彈得四處都是。
他忽然問:「你的眉毛怎麼了?」
「我修過。」
朱啟東大吃一驚,「可是,濃眉最漂亮。」
蘇西意外,「你喜歡?」
朱啟東大力頷首,「剛健、嫵媚、精神奕奕。」
蘇西心花怒放,「那,以後我不碰它們了。」
朱啟東趨近一點,想說些什麼,這時,他的傳呼機又響。
他一怔。
蘇西已經笑起來。
「咦,今晚我休假。」
呵,他為她告假。
他取出手提電話撥到醫院,告訴值班人員:「你應找上官,今晚他輪更。」舒出一口氣。
蘇西說:「讓我們出去吃飯。」
「不如到舍下。」
唔,一個無國界醫生的家可能真是一間寒舍,去見識一下不妨。
「好。」
蘇西取過外套跟他走,這才發覺,她對他,還沒有說過「不」字,一直都是好好好好好。
對別的男生可沒有這樣馴服,「不,我想早點走。」「不,我頭痛。」「不,今明後晚都有事。」「不,我不會跳舞。」不,不,不。
門口停著一輛蛤蟆似新式歐洲跑車,一看就知道性能超卓。
但蘇西訝異,「這是你的車子?不像呀。」
「實不相瞞,妹妹啟盈見我有約,借出跑車給我,她說,女孩子喜歡新車。」
蘇西微笑,「你本來用什麼車?,』
朱啟東揚揚頭,「我沒有車,步行十分鐘可到醫院。」
蘇西笑,「步行很好。」
「那以後我也不用改變自己了。」
「當然不必。」
蘇西設想到他仍與家人同住。
住宅在山上,半獨立洋房,佈置名貴大方,朱立生父女都不在家。
朱啟東的書房十分簡潔,書桌上放著他在各國工作的照片。
蘇西仔仔細細逐張欣賞,問題多多。
「這是什麼病?」怵目心驚。
「很可怕,叫食肉菌。」
「啊,我聽說過。四十八小時可以致命。」
「唉,至心酸是看到兒童患一般抗生素可迅速治療的疾病,但因缺乏藥物失救。」蘇西不語。
片刻女傭請他倆用膳。
菜式清淡可口,蘇西吃了很多。
一樣是父母離異家庭,他們這一家又不失溫暖。
「有無啟盈的玉照?」
「嘿,她最愛拍照。」
攤開照片簿,真是琳琅滿目,朱啟盈在一問著名法國珠寶公司任公共關係職位,人長得漂亮,打扮時髦,完全走在時代尖端。
「這是家母。」
蘇西衝口而出:「最年輕美麗的伯母。」
朱啟東笑,「啟盈同母親一個印子。」
「令尊呢?」
「他不喜歡拍照。」
蘇西有點失望。
不過她沒想到看老照相簿也會那樣有趣。
「幾時介紹我認識啟盈。」
「你會嫌她幼稚。」
蘇西連忙說:「不不不,我才笨拙呢。」
「聰明人都那樣講。」
蘇西急急賠笑,「折煞我了。」
他的手提電話又響起來。
「對不起,我聽聽。上官,什麼事?嗯,原來如此,女朋友的表姨媽娶媳婦,非去吃喜酒不可,我也有女朋友呀,一樣走不開,吹牛?她就在我身邊,不信,她同你說幾句。」
竟把電話遞給蘇西。
蘇西駭笑,「哪一位?」
那邊又笑又說:「你是小朱的女友?他找到女友了?你央求他代我當三小時夜更可好?他一向是我們這種有包袱之人的救星。」
蘇西笑彎了腰。
朱啟東在一邊教她說:「只此一回,下不為例。」
蘇西對上官醫生複述:「只此一回,下不為例。」
那上官一直嚷:「厲害,厲害。」
蘇西笑著說:「他馬上來。」
上官說:「皇恩浩蕩。」
「你的同事都那樣可愛嗎?」
「上官的確特別一點。」
「我告辭了。」
「對不起,原本可以去看電影。」
「改天好了,機會多多。」
他送她返家。
母親看著她,「這樣高興,去什麼地方來著?」
「同某君約會。」
做母親的感歎:「異性相吸,無可抗拒,人類天性如此。」
「是,」蘇西承認:「人類命運如此。」
「現在都是明白人了,合理得多,我像你那樣大的時候,我媽對我說:『遙香,何必嫁人,你陪我出入教會豈非十分聖潔』。」
蘇西還是頭一次聽到這樣的事,不禁奇道:「外婆真的那樣說?她不結婚,何來女兒?」
黃女士答:「用諸別人身上的才叫規矩,她成為我的終身反面教材,至少,這一段母女關係,可以由我控制。」
蘇西吁出一口氣。
第二天一早,雷律師找她。
「蘇進要求開緊急會議。」
「有必要敷衍他嗎廣
「將來,你也可以召他出席開會。」
蘇西當然知道蘇進想說些什麼。
她抵達律師事務所的時候他們三兄妹已經到齊。
蘇進一見蘇西進來便指著她厲聲說:「你與朱立生之子朱啟東來往甚密,究竟居心如何?」
蘇西不語,靜靜在一角落坐下。
蘇進怒不可遏,「企圖私通公證人,還有什麼公平可言?」
雷律師開口了:「你稍安毋躁。」
蘇進轉過頭來,「雷女士,你一直偏幫蘇西。」
雷律師也提高聲音:「一個人有權結交朋友,即使這人是朱立生之子。」
蘇進氣白了臉,「好,我明日就去追求朱立生之女。」
雷律師不怒反笑:「這也是你的自由,你大可以那樣做,可是如果你以為你有機會影響朱立生的判斷,你就錯得很厲害。」
蘇進道:「蘇西已經左右了你的看法。」
雷律師凝視他,「你也大小覷我這個長輩了。」
蘇進拍桌子:「要在這裡尋公道是不可能的事。」
「你少在我辦公室大呼小叫。」
蘇進叫妹妹,「我們走。」
然後他指著蘇西,「我一定會證實你墮落。」
蘇西既好氣又好笑。
蘇近與蘇周兩姐妹仰一仰頭就跟著走了。
雷律師沒好氣,「早知不接這份古怪透頂的遺囑來辦。」
蘇西問:「一妻一妾可算墮落?」
「站在女性立場來說,是天下最荒唐的墮落行為。」
蘇西微笑,「可是,他卻不准我們胡調。」
規矩,是用來加諸別人的一件事。
別人犯錯,罪不可恕,自己的閃失,則永遠情有可原。
「蘇進怎會知道你約會朱啟東。」
「他用私家偵探。」
「卑鄙。」
「我也用私家偵探盯他。」
「蘇西,怨怨相報何時了。」
「我想多瞭解這一個大哥。」
「你看,金錢萬惡。」
蘇西笑,「可不是。」
郭氏偵探社有人在家門口等她。
「蘇小姐我們找個地方說話。」
一定有重要消息。
「請到舍下。」
把那位郭先生請進書房,輕輕關上門。
蘇西接過一隻大信封。
打開,是一疊照片,拍得玲瓏清晰。
蘇西一看,震驚,呆住,掩著嘴。
真沒想到!
照片裡兩個男人,一個是蘇進,另一個是----一張非常英俊熟悉的面孔,蘇西認識他,她定期見這個人,他是蘇西的心理醫生司徒偉文。
蘇西一時不知作何反應才好。
天下竟會有這樣怪異的事。
她抬起頭來,看著天花板,手足無措。
只聽得郭偵探說:「他倆每星期一及五定期見面,來往超過一年。」
蘇西吞下一口涎沫。
「兩人感情很好。」
蘇西用右手不住撫摸左手臂,像是想把汗毛安撫下去的樣子。
「你沒料到會發現這樣的秘密吧。」
蘇西頷首。
「潘朵拉的盒子一打開,所有邪魔古怪都飛逸出來,叫人永無寧日。」他說的是希臘神話故事。
過片刻,蘇西試探著問:「這……算是墮落嗎?」
小郭有一絲訝異,卻十分平和地答:「成年人有權選擇密友。」
小郭說得對。
「這兩個人,一個是我大哥,另一個是我的醫生。」
小郭意外,「不是你的男友?」
蘇西吁出一口氣,「不不,謝謝天,幸虧不是。」
小郭如釋重負,「那,我比較容易說話了。」
什麼,難道還有下文?
「事情有點複雜,你看。」
小郭再掏出一隻信封。
案中有案,這偵探查案好手段。
信殼裡仍然是照片,一位資深記者說過,一張照片勝過千言萬語,果然。
蘇西一看,聳然動容:「啊。」她低呼出來。
可不是值得驚叫,這次,照片中一人是司徒醫生,另一人是美貌少女,兩人態度熱暱,司徒的手正在撫摸少女的長髮。
蘇西說:「這女孩是司徒醫務所的接待員殷小姐。」
「呵,你全認識,這三角關係對你不陌生。」
「如此複雜!」
「蘇小姐,我正擔心你也是其中一個主角。」
蘇西忍不住,「啐。」
「既然是個旁觀者,再好沒有,」小郭停一停,「他們的關係日趨緊張,蘇進已經起了疑心,在星期一與五以外的日子裡,都出現在醫務所附近。」
「嗯。」
「蘇進是一個浮躁驕做的人----」
「你怎麼知道?」
小郭微笑,「我藉故向他問路,得到非常不禮貌的待遇,從此得到的結論。」
「是,」蘇西點頭,「他母親寵壞他,他為人自私、自大。」
小郭這才明白到,兄妹同父異母。
他說下去:「我預料紙包不住火,蘇進不會妥善地處理這件事。」
蘇西十分擔心,「都是成年人,不會鬧事吧。」
小郭想一想,「我們走著瞧。」
他站起來告辭。
蘇西趁母親尚未回家,匆匆收起照片。
一向厭惡蘇進的她忽然起了憐憫之心。
這人原來愚昧至此,他自己住在玻璃屋裡,卻向別人扔石頭。
這是報復的好機會。
只要把兩份照片送到大宅,蘇西一看,必定面如死灰,如果想更徹底地叫他們丟臉,更可叫蘇太太也收一份。
以彼之道,還諸彼身,不算過分。
但是,蘇西卻不打算那樣做。
她所失去的已經無法挽回,報復只有使她變得像蘇進一般陰險,她一向看不起他,如果變得同他一樣,蘇西無法向自己的良知交待。
那才是真正的墮落。
蘇西決定把這個秘密放在心中,不去揭發,說也奇怪,心內重壓忽然消失得一乾二淨。
也許這便是寬恕,可是,更可能是自愛。
那家人一直踩低她,那不要緊,她可不能輕賤自己。
蘇西決定維持緘默。
她忽然聽到門外有聲音。
啊,是母親忘記帶鎖匙?
她走到大門前。
這時,聽到有人在門外說話。」
抱怨地:「你從來不請我進屋喝杯咖啡。」
母親的聲音:「這是我女兒的家。」
「也是你的家。」
母親沉默一會兒,「希望你多多包涵。」
「我都包涵了五年了。」
蘇西嚇一跳,沒想到門外的先生如此好耐心,頓時惻然。
她是忽然下的決心,迅雷般拉開大門。
門外兩個中年人呆住了。
蘇西滿面笑容,「媽媽,請朋友進來喝杯咖啡呀。」
那位先生雖然已經白了半邊頭,可是精神奕奕,修飾整齊,使蘇西覺得寬慰。
更寬心的是蘇西的母親,淚盈於睫,轉過頭去,「進來吧。」
蘇西順手抄起外套手袋,「失陪,我約了人看電影。」
黃女士同女兒介紹:「這位是鄭計祥。」
蘇西笑說:「鄭先生,你們多談談。」
她避出門去。
母親也是人,也需要異性的慰藉。
為著女兒,已經迴避那麼久,現在蘇西已經成年,她知道該怎麼做。
在蘇西眼中,母親最高貴最聖潔,她從來不會當著男友對女兒說:「叫陳叔叔」「叫林伯怕」……男友是男友,同女兒不相干。
最討厭是一種把男人帶到家來還要命女兒出來叫爸爸的母親。
蘇西無事可做,獨自看了一套文藝片,散場後,忽然心血來潮。
她到醫院去找朱啟東。
在接待處說出這個名字,就得到禮貌待遇,由此可知,他相當受到尊重。
不過又問了好幾回,他們才告訴她,他在醫生休息室。
「小朱連續兩日一夜當更,也許在休息室小睡。」
蘇西猶疑一刻才推門進去。
朱啟東躺在長沙發上,一條腿搭地上,累極人睡。
嘴巴微微張著,有輕微鼻鼾,脖子上診症聽筒尚未除下,鬍髭早已長出來。
蘇西有點意外,真未想到做西醫如此吃苦。
她不忍吵醒他,正想退出,朱啟東轉一個身。
他問:「誰。」
蘇西輕輕答:「我。」
朱啟東睜開雙目,微笑說:「你怎麼來了?」
蘇西有歉意,「打擾了你。」
「不,我也快下班了。」
他並沒有起身,卻示意她過去,伸手握住她的手,「蘇西,你是我的愛婀她。」
隔一會兒,蘇西才想起愛婀她是人體內通往心臟最大的血管,藉以維持生命。
蘇西也笑。
片刻,她說:「待你下班後我再來。」
他點點頭,送蘇西到門口。
那麼辛苦忙碌,怪不得沒有女友。
感情多半靠時間孵出來,不痛下功夫,就沒有收穫。
看看時間,覺得也差不多了,便回轉家去。
果然,母親的朋友鄭先生已經告辭。
母親一臉笑容,正在讀報。
蘇西斟杯茶坐在她面前,自言自語道:「有機會的話,好結婚了。」
黃女士輕輕回答:「他亦有一子一女,要是結婚的話,這些人會統統被逼成為親戚,非常荒唐,不如維持現狀,清清爽爽。」
說得十分合理。
黃女士何需一紙婚書保障什麼。
早上,母親推醒她。
「小西,今早你有醫生約會,如果不想去,我幫你推掉。」
蘇西睜大眼睛,她正約了司徒偉文醫生。
「不不不,有要緊事,我這就起來。」
心底有一個聲音在說:蘇西,這事與你無關,佯裝不知是最聰明的做法。
不知者無罪,知得大多,隨時有殺身之禍。
這個時候退出漩渦,也還來得及。
可是蘇西年輕,蘇西心中有氣,蘇西看這個大哥的臉色,實在有段日子,積怨頗深,她也想看看他失意的樣子。
蘇西準時赴約。
世界多麼小,蘇西感喟,就在這間醫務所裡,她的大哥與一男一女攘成三角關係。
那個秀麗的接待員殷小姐如常出來替蘇西登記,神情有點恍惚,比往日沉默。
司徒醫生看到蘇西,一怔,「看護沒通知你今日約會取消?」
蘇西搖頭,「沒有。」
「真對不起,蘇小姐,今日我有事。」
「沒問題,我改天再來。」
他吩咐助手:「加添一節時間給蘇小姐,不另收費。」
蘇西從未見過年輕溫文的他神情如此緊張。
蘇西到衛生間去了一趟,不過三五分鐘,出來的時候,發覺候診室空無一人。
她聽到司徒醫生的房間傳出爭吵之聲。
接著,是傢俱碰撞,瓷器摔碎,有人叫道:「你於的好事!」另一人說:「我已經說清楚,我倆再也沒有瓜葛。」
蘇西深深悲哀,關係到了這種地步,還不快快結束,還待何時?
她已經推開醫務所大門,預備離去,忽然之間,聽到一聲女子尖叫。
那女子刺耳欲聾的尖叫聲持續良久,一聲接一聲,跟著,有人推開了門,跌撞地衝出來,此人正是司徒偉文醫生。
他一臉恐懼,瞪大雙眼,像是不置信事情會潰爛到這種地步。
他的雙手抱在胸前,開頭,蘇西還不知發生了什麼,然後,剎那間,蘇西看到鮮血自他小腹湧出。
司徒轟隆一聲倒在地上。
蘇西不知什麼地方來的勇氣,她立刻撥緊急電話通知派出所。
蘇西接著走進司徒醫生的房間去,看到她大哥蘇進呆若木雞般站著不動。
蘇西四肢這時像風中落葉般顫抖,不知如何是好。
司徒在地上呻吟:「此事……不名譽……影響大……快走。」
一言提醒蘇西,她頓足道:「還不快走!」
蘇進抬頭,看見妹妹,也不及細想。何以她會在這裡出現,聽見走字,便拔足飛奔。
這時,警察與救護車也趕到了。
司徒尚有知覺,一口咬定,是他自己錯手的意外。
「我與女友爭吵,一時氣憤,自殺盟志。」
警察狐疑地看著蘇西,「你是誰。」
蘇西立刻答:「我是司徒醫生的病人。」
「你看到什麼?」
「我什麼也沒有看到,我自衛生間出來,已經如此。」聲音與雙手都簌簌地抖。
司徒被護理人員抬出去,門外已聚集好奇人群,警察留下蘇西的地址與電話號碼。
再一次回到太陽底下,蘇西的胃部痙攣,忽然之間,伏在電燈住上,嘔吐起來。
路人紛紛走避,有一兩個還掩著臉。
你看,尚未遭災劫,世人已經唾棄,做人能不小心。
蘇西回到家,平躺著,絞緊的胃才慢慢鬆開來,不過,一顆心仍然跳到喉頭上,全身的不隨意肌全部異常活動。
她不住呻吟。
電話響了。
「蘇小姐,」是郭偵探,「真湊巧,你也在現場。」
蘇西只得說一個是字。
「我已拍下蘇進落荒而逃的照片,相信你必定有用,而我的工作也可以告一段落了。」
「是,謝謝你。」
小郭忽然歎口氣,「蘇小姐,恕我多嘴。」
「郭先生,你是我尊重的人,請直說不妨。」
「蘇小姐,得饒人處且饒人。」
「你說得有理。」
小郭輕輕放下電話。
蘇西捧著頭深深歎口氣。
傍晚,有人按鈴,門外昏暗,蘇西一時沒把訪客認出來。
「誰?」
「我姓殷。」
「啊,殷小姐,請進來。」
她仍然穿著上午那套衣服,樣子憔悴。
蘇西忙問:「司徒怎麼樣?」
「沒有生命危險。」
蘇西鬆口氣,放下一塊大石;
「他叫我來向你道謝。」
「不要客氣。」
「待他康復,我們決定移民他鄉,從頭開始。」
「那也是好主意。」
她悄悄落下淚來,同那樣一個人在一起,想必會終身擔驚受怕:他可會故技重施,他可管得住自己?
蘇西忽然間:「殷小姐,你芳名叫什麼?」
「我叫殷紅。」
啊,叫那樣的名字,感情路上,必不好走,古老人從來不會替孩子取個別緻或與眾不同的名字,就是怕引邪惡神靈的注意。
她似乎仍然有一絲不放心。
蘇西一再向她保證:「我什麼也沒有看見。」
殷紅靜靜離去。
第二天,報紙一角,有段小小新聞,事不關己的人根本不會注意。
大都會一日之內不知有多少不尋常的慘事發生,此類意外微不足道。
蘇西的心始終忐忑,原來保守秘密是那樣辛苦的重擔,始料未及。
母親決定與鄭先生結伴乘輪船游東南亞,到達合裡,上岸玩一個星期。然後轉飛機返來。
蘇西真正為他們高興。
她也想鄭先生知道她對他絕對沒有反感,看到他,會嬌悄地稱讚:「中年人穿深色西裝最好看」之類,使他高興。
家裡只剩蘇西一人。
送船回來,還沒掏出鎖匙,大門邊忽然閃出黑影。
蘇西嚇一跳,本能地退後兩步,瞪著那個人。
這是誰?
臉容枯槁,瘦削得仙風道骨,伸出來的手不住顫抖。
電光石火之間,蘇西喊出來:「蘇進!」
平素的囂張、跋扈、驕傲、自大……全部丟到爪哇國,今日的他似一個晚期癌症病人。
蘇西仍懷著一絲警惕,「你怎麼了?……
他吞一口涎沫,.「你全知道?」
蘇西怕他口袋裡還藏著另外一把尖刀,「我知道什麼?」
「我的事。」
「我什麼都不知道,你別多心。」
蘇進點頭,「沒想到你會如此寬容,是我看錯了你。」
終於承認狗眼看人低。
蘇西仍與他維持距離,溫和他說:「我不明白你講些什麼,我聽不懂。」
蘇進自顧自說下去:「原本你可以攤開來講,分掉我的遺產。」
蘇西答:「我已有我的一份。」
她又補充:「要那麼多錢來幹什麼。」
蘇進又頷首:「說得好,錢可以買得到的東西,畢竟有限。」
蘇西加一句:「非常有限,不外是大屋大車這一類滿街都是、人人都有的東西。」
「蘇西,我欠你。」
蘇西輕輕說:「兄弟姐妹,誰也不欠誰。」
他轉身走了。
蘇西連忙開門人屋,她心酸地躺在沙發上,無故落淚。
錢可以買到什麼呢,床鋪被褥,兩斤豬肉,幾件新衣,她童年與少年的歡樂都被歧見葬送掉,永遠無法挽回。
朱啟東醫生找她。
「你在什麼地方?」
「醫院。」
蘇西駭笑,「一直沒回家?」
「有突發事件,走不開。」
「什麼時候有空?總也得放你們回家吃頓飯洗個澡吧。」
「一下班我就來你處。」
下午,他來了,站在門口不願進來。
他用手揉著雙眼,渾身發散著醫院獨有空氣清新劑的味道。
「怎麼了?」蘇西知道有蹊蹺。
「我很累……病人不治。」
蘇西啊一聲,「可憐的朱啟東。」
「情緒欠佳,我還是回家的好。」
蘇西拉住他的手。
「我這裡歡迎你。」
兩個年輕人擁抱片刻。
蘇西問:「好過一點沒有。」
他筋疲力盡地苦笑,「有一杯熱可可更好。」
「我立刻幫你做。」
蘇西捧著一大杯熱飲出來,他已靠著沙發睡著,實在太勞累了,精魂與肉體分家。
蘇西替他蓋上張薄毯子。
朱啟東是個好人,但是好人卻未必是個好伴。
他整個人已經奉獻給研究工作,醫院手術室才是他的家,他每一絲精力都被病人搾取得乾乾淨淨,作為他的家人,得到的不過是一具時時躺在沙發上的軀殼。
蘇西是個聰明人,所以她的功課與工作成績都平平,因為她知道,做得好過人十分便需多付一百分努力,太辛苦了。
毋需認識朱啟東二十年,亦可知道同他在一起生活會十分枯燥。
蘇西歎口氣。
這時,他外套口袋裡的傳呼機又響起來。
蘇西開始討厭這件裝備,她把它自朱啟東的外套口袋取出,一手關掉。
一室皆靜,朱啟東可以好好睡一覺。
蘇西拿起一本小說,獨自讀了起來。
這真是世上最奇異的約會,二人共處一室,一個看書,另一個睡覺,沒有音樂,沒有對白。
以後,恐怕還有很多這樣共度周未的機會。
電話鈴響,蘇西連忙拎起聽筒。
「蘇西?我是雷家振。」
「啊,雷律師,有要緊事?」
她聲音十分嚴肅,「你馬上到大宅來一趟,有個特別會議需你出席。」
東窗事發了。
雷律師收風也真快,沒有什麼事瞞得過她的法眼。
蘇西看了看熟睡中的朱啟東。
她大可以放心去開會,朱君在八小時內無論如何不會醒來。
她換上一套整齊的衣飾出門。
只花了二十五分鐘便抵達目的地,大宅的老傭人替她開門。
蘇西感喟,少年時她來過這裡見父親,永遠挺胸直行,目不斜視,因為一不留神便會看到白眼。
今日又來了。
那只法蘭西座地鉈鍾仍然放在老位置,每過一刻鐘便會當當敲響報告時辰。
客廳中那盞大水晶燈永遠擦得精光燦爛,纓絡閃著驕傲的虹彩。
這裡叫大宅,蘇西與母親住的地方叫公館,或是簡稱那邊。
他們都在父親的書房裡。
雷律師出來說:「蘇西,進來。」
一家人齊集。
蘇西的眼光尋找蘇進,只見他背著所有人面壁獨坐一個角落。
他的母親面如死灰。
他兩個妹妹不發一言,一副蒙羞的樣子。
雷家振律師說:「我們現在與朱立生先生通話。」
朱立生?他在什麼地方?
雷家振按下電話揚聲器。
那一頭傳來宏厚的男聲,語氣卻不失婉轉,他這樣說:「我已看過報告。」
蘇西覺得朱氏父子聲音相當像。
雷律師說:「那麼,朱先生,請給我們一個裁決。」
那個朱先生有點尷尬,「好友竟給我一個如此沉重的任務。」
雷律師催他:「你請說。」
朱立生輕輕說:「一個成年人,有權選擇他的伴侶。」
這當然是在說蘇進。
「可是,當伴侶變心,他應採取平和合理的態度,傷害他人身體,於理於法都不合。」
書房內,連掉下一根針都聽得見。
「對方不予起訴,警方又缺乏證據,蘇進才免去牢獄之災,不過,肯定已喪失遺產繼承權,他那一份,當由三位妹妹分享。」
雷律師抬起頭來,「各位有什麼異議?」
一片沉默。
朱立生忽然說:「案中有一位重要證人,從頭到尾不發一言,我想,你們應該向她道謝。」
蘇西一聽,連忙裝出一副茫然的樣子。
真沒料到自己演技如此到家。
「墮落並無定義,可是蘇進應該明白,糾纏、恫嚇、威逼,最後傷害他人,確是犯罪行為,」說到這裡,停了一停,「我已經講完。」
雷律師說:「謝謝你,朱先生。」
朱立生掛上電話,談話中止。
蘇進一言不發地走出書房。
事情是如何揭發的呢?
司徒不說,蘇西也不說,蘇進當然更不會說。
雷律師像是看穿了蘇西的思想,她輕輕說:「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蘇西雙手一震,手袋差點落到地上。
小時候同班同學考試作弊,被老師當場捉到,那古肅的老師自牙齒縫中迸出:「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兩句話來,十分震撼。
雷律師站起來,「散會。」
蘇西想跟著離去。
忽然聽見有人說:「諸留步,我準備了茶點。」
叫誰留步?
不會是蘇西吧,一定是叫雷律師。
蘇西自顧自向前走。
可是她又聽得同一個聲音說:「蘇西,茶點準備好了,請賞面。」
蘇西不相信雙耳,緩緩轉過頭來。
一點不錯,說話的正是李福晉女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