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並不是一個噩夢。
但它是一個持續的、纏綿的、怪異的夢。
乃意在夢中遊蕩到一間雪白的大廈,推開巍峨的大門,一進去便是間寬廳。
乃意發誓有個柔和的聲音喚她進屋,並非誤闖。
開頭的時候,就那麼多。
隨著年齡增長,那重複夢境中的細節漸漸顯露。
乃意曾多次對母親說:「媽媽,媽媽,我做夢到一座白色的大屋去遊玩。」
任太太只笑答:「啊,做夢了。」沒有太多關注。
白色廳堂的天花板非常非常高,乃意要到十四歲那年,才看清楚牆上懸著的兩幅圖原來是一副對聯。
室內光線恰恰好,柔和舒適,乃意把對聯念出來: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對聯當中打橫寫著「太虛幻境」四個字。
小乃意正念英文中學,填鴨教育派下來的課本之一是喬哀斯的「尤里昔斯」,讀得一頭霧水,不得要領,正懷恨在心,驀然見此對聯,統共忘卻身在夢中,便咒罵曰:「意識流、無厘頭。」
隨即提高聲音:「有沒有人,誰找我?」
沒有人回答。
乃意仍然不覺害怕,因廳內氣氛祥和,不似有人要傷害她,多年都夢見這間大廈,再熟悉沒有,乃意不止一次想,這真是溫習功課的好地方。
十五歲了。
客堂左側忽然有一扇門打開。
乃意向自己點點頭,哦,她調皮地說:「新景象新境界。」
毫無恐懼地進門去。
房間比較小一點,天花板上似有一隻天窗,乳白色光柱溫柔地射下,乃意伸一個懶腰,舒適無比,只見門上也橫書四個大字,寫著「孽海情天」,又有一副對聯大書云:厚地高天歎古今情不盡,癡男怨女憐風月債難償。
讀後乃意掩嘴駭笑,老土老土,簡直是母親輩常讀言情小說之調,不可思議,裝修這樣時髦先進的屋子裡,竟掛著如此過時玩意兒,莫非是屋主故意要做成一種對比:新同舊、黑與白、光和影。
乃意站偏廳中好些時候,夢境越來越詳盡,越來越精彩了。
乃意仍然不知身在何處。
乃意記得很清楚,那是春節假期,她日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大吃大喝,完了又無恥地跳進被窩尋其好夢,一連數日,飽肚睡覺,夢特別多。
一絲不亂,只不過這一次有人叫她。
「乃意,你來了。」
口氣像是老朋友招呼許久不見的她,親暱且充滿懷念。
乃意受到感應,忍不住回頭說:「你是誰?」
轉得身來,才發覺應該問你們是誰:乃意面前站著兩位稍微比她大一點的白衣女郎,容貌秀美,和藹可親。
好了好了,現在終於有人可以告訴她,這是什麼地方了。
乃意哪裡會虛偽客套,馬上問:「我在哪裡?」
臉蛋尖一點的女郎笑說:「讓我們來介紹自己,我叫美。」
面孔圓一點的那個接著說:「我叫慧。」
乃意怔在那裡,這算是什麼名字,兩個穿著一式象牙白衣裳,裁剪料子都一流,像是哪間大機構高貴的制服,怎麼會有這樣俗套的名字。
乃意脫口而出:「是一種藝名嗎?」
美有點無奈,「不,是真名字。」
「你倆是孿生兒?」乃意好奇心無止境。
美同慧說:「這份工作越來越難,時代進步,再下去會受嘲弄。」
只聽得慧答:「乃意不是這樣的人。」
乃意不住發問:「貴姓?你們工作性質如何?隸屬哪間公司?我們有否見過面?對,這倒底是什麼地方?我自七歲起便來這棟大廈逛,每個女孩遭遇都如此,抑或偏偏選中我?」
美與慧雙目相視。
乃意建議:「有無舒服大張的沙發坐下來給我一杯果汁慢謾對談?」
美苦笑呻吟,「你看,我們統共不合時宜,恐怕要遭淘汰。」
慧比較樂觀,「讓我慢慢同乃意解釋。」
乃意笑著看住她倆,「請。」
美與慧兩人正要開口,乃意耳畔忽喇喇一聲,驚破好夢。
是乃意十一歲的小弟乃忠進來偷糖吃打翻高凳摔個狗吃屎正掙扎起身。
乃意掀開被褥瞪著弟弟:「任乃忠,我恨你,我一輩子都恨你。」她舉起腳去踢他,乃忠比她快,乃意腿肚先挨了兩拳。
正撕打,任太太進房來苦苦哀求:「大小姐,人家女孩子長到你這個歲數,已經溫柔懂事,你是怎麼搞的,還日日打架生事。」
乃意見她情緒頓時低落。
任太太說:「聽電話,區維真找你。」
乃意裝一個吃不消要作嘔的鬼臉,「我不要聽,我功課完全沒問題才不用向他借筆記。」
「乃意,不准淨掛住利用人,維真是個好孩子。」
「咦,一臉的皰,千度近視,升中至今未長高過半公分,才到我耳朵,噫!」
「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媽媽,請說我不在家。」
那乃忠已經取起活筒,對姐姐的男同學說:「乃意不要聽你的電話,她說你是醜八怪,才不用你幫她做功課。」
日後乃意與弟弟相敬如賓,感情上距離如隔參商,每逢想到兒時活劇,都無限唏噓。
當下乃意關心的是她的夢。
她努力再睡,已經失去美與慧的蹤跡。
乃意只得把那副對聯抄在手冊上,結果還鬧了場風波。
被妒忌多事的同學交到老師處,硬派任乃意亂寫情書給男學生。
事情正欲鬧大,區維真自告奮勇去見老師。
他當著乃意的臉說:「這兩句話節錄自古曲名著學校指定課外讀本之一《紅摟夢》,不信,請老師看第五回。」
那年輕的女教師漲紅臉說:「有此事必然查清楚決不冤枉任乃意。」她根本沒有看過《紅樓夢》。
如此這般那愣小子居然開脫了任乃意。
乃意看著小區臉上永遠治不好的皰皰,「多謝你為我撤謊。」
小子愕然,「我說的全是真話,乃意,我真沒想到你熟讀《紅樓夢》。」
「我?」輪到乃意好生意外,「我,當然,你別以為只得你一個人中文程度高。」她吹牛,她從不看中文書。
小區謙曰:「有空互相切磋。」
乃意不願與他多說,少女眼中看不到一七五公分以下的男生,匆匆向小區告別而去。
十六歲生日那晚,乃意復夢見美與慧。
乃意像見到老朋友一樣,「你們到什麼地方去了,好久不見。」
「我們忙著處理別的個案。」她倆笑。
乃意疑心,「我可是你們其中一案?」
「正是。」兩人同聲一致答道。
乃意奇問:「有什麼好處理的?」
美與慧忍不住說:「你還不知道?我們掌握的,是你未來的感情生活。」
乃意一怔,仰起頭,看著那道令人心曠神怡的光柱,美與慧還以為她明白了,正要說聲孺於可教也,誰知乃意接著問:「我可不明白,我未來的感情生活,與你們有什麼相干?」
美與慧為之氣結,沒想到這女孩口齒雖然伶俐,其笨如牛。
美說:「當然關我們事,你知道我們是誰?」
「所以我一直問呀,你們倒底是誰?」
這個時候,美與慧同時收斂了笑容,「我們是癡情司。」
乃意仍然以那種不置信的目光看住美與慧。
她是一個調皮的少女,每當弟弟對她說「姐姐以後我會對你好」的時候,她便用這種「我做錯了什麼導致你以為我低能」的目光看住他。
現在又用上了。
過半晌乃意說:「我從來沒有聽過有癡情司這回事,我只知有布政司按察司社會福利司禮賓司與保安司。」
誰知美答:「你說得很正確,司:指掌管,我倆司人間之風情月債,掌人間之女怨男癡。」
乃意睜大雙眼,「你說什麼,你講文言文?」
慧搖搖頭,「將來你會明白。」
乃意低聲嚷:「我到底在什麼地方?」
慧輕輕答她:「你在離恨天上,灌愁海中,放春山,遣香洞的太虛幻境。」
乃意服帖了,「NO KIDDING!」
美啼笑皆非看著同伴說:「她不相信我們。」
乃意有點不大好意思,「看,我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平凡少女,感情生活相信亦十分簡單,我只不過希望在二十七八歲芳華全盛之時,名成利就之後,嫁一個英俊富有溫柔有學養有事業十全十美的好男人而已,要求不算高,不會有劫數,你們大可以把我這個案取消,專為他人棘手之命運努力,嗯?」
慧在這個時候不得不承認:「美,你說得對,她不相信我們。」
乃意賠笑道:「我想告辭了。」
沒想到迷底揭穿,無聊若此。
「且留步。」
乃意忽然一點也不留戀這間白色大廈了,「我真的要走,這樣睡下去不是辦法,我還要趕功課。」
美與慧很溫柔地看著她,「乃意,你性格奇突,你對未來絲毫沒有興趣?」
乃意笑笑,「命運由自己雙手掌握。」
「好!說得好。」
「對不起,我的命運不容人干預。」
美與慧相視而笑。
乃意平和地說:「我真的喜歡你們,來日方長,有空再見。」
美與慧笑道:「改天再見。」
醒來,乃意覺得強光刺目,原來紅日炎炎,太陽一早已經升起,頓時把夢中情節忘記一半。
只聽得客廳中有人聲,乃意披上外衣,前去張望。
只聽得有人說:「你考慮考慮,並非不可行。」
接著是母親的聲音:「才十一歲呢。」
原先那人笑,「不然幾歲去,三十歲?」
任太太沉吟。
誰?好神秘,差不多同乃意那持續的夢境一般詭秘。
家中只有一個十一歲的成員,除出任乃忠沒有他人。
「我要想一想。」任太太說。
「那當然,一個月內你隨時通知我。」
乃意忍不住出去看個究竟。
一個同母親差不多年紀相貌的女子轉過頭來,她有一雙極其精明的眼睛,上下打量乃意一會兒,笑著說:「是大小姐吧,好睡好睡,週末不用上課?」
乃意抬頭看客廳間掛著的鐘,發覺已是下午一時多。
任太太笑著叫乃意:「可記得阿姨?」
啊對,是母親小一歲的妹妹,長年住在外國,許久不回來,人一到必有精緻禮物跟著來。
是以乃意叫得非常響亮,「阿姨。」
阿姨笑道:「我有事先走。」
任太太送妹子出去,站在門口又說一會兒話才回轉。
「什麼事,」乃意追上去問,「是否關於乃忠?」
任太太取過一盒包裝精美的禮物遞給乃意,「你的。」
乃意連忙拆開,是只水晶小盒子,連忙抱在懷中。
任先生在旁看到,「專送這些不切實際之物,不能吃也不能穿。」
乃意十分不以為然,她情願穿破些吃粗些也要擁有一兩件精彩的小玩意。
當下只聽得母親問父親:「你說如何。」
「我無異議。」
「要問問乃忠。」
乃意忍無可忍,「乃忠是小孩,他懂什麼,為什麼不同我商量?」
任太太很溫和地說:「乃意,此事與你無關。」
這真是侮辱。
「我是家中一分子,家中每事我必有份。」
任太太笑起來,「這話是你說的,我不妨同你擊掌為盟,成年後不得扮作沒事人。」
「同乃意說吧。」任先生終於同意。
「你阿姨想幫我們支付乃忠的教育費,先把他接到倫敦念私立中學,然後在美國進大學。」
乃意一愣,「為什麼沒選中我?」明年就要畢業,正為前途擔心。
任太太沉默一會兒,「我們不知道。」
「你們沒有推薦我?」乃意追問。
「你阿姨自有主張。」
乃意知道母親娘家姓盛,盛女士們很有一點固執,決定的事就是事實。
乃意怨道:「重男輕女。」
任先生說:「也許為著證明她不愁寂寞,此舉全屬見義勇為,不然挑選乃意,也可以作伴。」
乃意氣餒,一定是睡過頭了,才錯失良機。
任先生搔搔頭皮,「實不相瞞,毫不諱言,憑我小小公務員之力,一子一女甭想留學。」
任太笑笑,「人才並非全屬留學留回來的。」
這全是題外話,留學多麼好玩,誰會真的企望在那數年之內學得做人上之人秘訣,當然是淨享受耍樂,當下乃意微弱地抗議:「我也要去。」
任先生甚有歉意,無奈地看妻子一眼,沉默。
乃意專等乃忠回來,出言恫嚇:「爸媽不要你了,已將你賣給阿姨,將來改姓盛,你的子孫也只好姓盛,任家與你從此沒有瓜葛。」
乃忠卻似忽然長大,看姐姐一眼,淡然說:「阿姨已與我說明白,她沒有任何附帶條件,我是自由身。」
乃意為之氣結,如此好運,竟叫這可惡小子揀了去。
母親不該生兩個,只生任乃意一個,什麼事都沒有。
但小小乃忠忽然抓住姐姐的手誠懇地說:「乃意,我知道你從來不曾愛過我。」
乃意速速別轉面孔,「誰說的?」
「我這次到英國先要寄宿五年。」
「我知道。」幸運的傢伙。
「阿姨說一年只可回家一次。」
乃意硬著心腸,「又怎麼樣?」
「我會想家。」乃忠低下頭。
乃意不耐煩起來,「放點志氣出來,有空多參與課外活動,切莫動輒找長途電話打回來哭訴,有什麼事,能解決的自己解決,不能解決的也要自己解決,英童若欺侮你,馬上打回他,打不過,召警協助,報告校長,鬧得天下盡知,人就怕你,最忌忍聲吞氣。」乃意的聲音漸低,「走得那麼遠,我們不能來看你,阿姨又住三藩市,靠自己的了。」
乃忠忽然伏在桌上飲泣。
乃意歎一口氣,「男子漢大丈夫,流血不流淚。」
還是個小孩子哪,由此可知,有機會接受造就,可能要加倍吃苦。
乃忠哽咽道:「一直只聽你說盼望媽媽沒有生過弟弟,現在被你如願以償。」
「那是因為你頑劣無比。」乃意自辯。
乃忠提高聲線:「也沒有其他人的姐姐專愛打架。」彼時他還沒有轉聲音,像個女高音,乃意被他惹得笑出來。
過一會兒乃意說:「這是你千載難逢的好機會,阿姨要在你身上花許多心血金錢,我就沒有這樣幸福,日後中學出來,至多跟父親榜樣,一生做小小公務員。將來你若成才,當上美籍華裔科學家之類,可別忘記父母。」
「你呢,」乃忠抬起小小面孔,「我可否忘記你?」
乃意看弟弟一眼,慷慨地說:「無所謂,我不關心。」
心裡卻想,小子,將來你若成為貝聿銘第二,在盧浮宮外蓋玻璃金字塔而不以姐姐命名,就有得你好看的。
小傢伙收拾一隻箱子就預備上路。
自他出世之後,就奪得所有注意,有時乃意說恨他是真實的感覺,但他這一走,家裡勢必空蕩蕩,乃意心中又不是滋味。
乃忠輕輕同姐姐說:「暑假我會回來。」
阿姨來看過乃忠的衣服,笑說統不合用,乾脆全部到外國去置也罷。
乃意有點不以為然,乃忠本來穿這些衣物長大,環顧父母,卻發覺他們絲微不介意,任由阿姨擺佈,可見人窮志短這句話正確無誤。
在父母心中,彷彿已看到乃忠美好將來,氣昂昂頭戴簪纓,光燦燦胸懸金印,威赫赫爵位高登,目前一點點犧牲不足為道。
乃意酸溜溜地想,弟弟壓力非同小可。
之後,她就同他分開了。
乃忠由阿姨陪同離開了家。
飛機場話別,阿姨穿長大衣戴手套,十分瀟灑,一隻手按乃忠肩上,乃意看到小乃忠抬起頭,感激而誠服地看著阿姨。
自然,她是他的恩人,小小孩童也懂得其中道理。
歸家途中父親安慰母親:「別擔心會失去乃忠,有能力人家都如此把孩子送出去受教育,外國那套大大不同。」
任太太不出聲,乃意亦維持緘默。
晚上乃意在小小臥室中溫習功課,正埋頭苦讀,忽爾聽見背後窸窸索索,很自然地抬起頭說:「乃忠,你活脫是只小耗於。」猛地想起乃忠此刻正在飛機艙中也許在印度洋上空,不禁黯然擲筆。
原來還想把此刻在讀的課本留予他,做筆記時特別小心,把重要句子用紅筆再三畫上底線,現在全部派不上用場。
乃意伏在書桌上失神。
此際她又聽到身後有響聲,不由她不轉過身子來。
房間才豆腐乾那麼一丁點大,一調頭乃意便看見她那張小小床沿上坐著兩個人。
是她的老朋友美與慧。
乃意「哎呀」一聲站起來。
美連忙用一隻手指遮住嘴唇,「噓,噓。」
乃意瞪著這一對白衣女郎,「你倆怎麼跑到我家裡來了,你們是我夢境的一部分,不可能在現實世界中出現。」
慧笑一笑,圓圓臉蛋顯得特別甜美,欲言還休,似嫌乃意資質拙劣;說了也不會明白。
「請解釋。」
美笑問:「為何要求答案?」
乃意頓足,「不要打啞謎好不好,你們是如何自太虛幻境裡跑出來的,快說。」
美答:「乃意,你一定在功課中讀過,人所看到的景象,可分兩種。」
這是測驗什麼,心理,還是生理?
「第一種訊息由視網膜將景象傳給腦神經所得。」
乃意說:「是,正確。」
「第二種訊息先在腦海形成,然後傳授給眼睛神經。」
乃意一聽,不以為然,「且慢且慢,等一分鐘,我可沒有神經病,我的腦袋才不會任意構造不存在畫面。」
美安撫道:「乃意,其實你只要信任我們即可。」
乃意攤攤手,「不是我天性多疑,但盲目相信非實用科學可以解釋的現象誠屬危險。」
美與慧倒底年輕,沉不住氣,「那麼,科學可能解釋一朵玫瑰?」
「葉綠素功能,」乃意理直氣壯,「陽光空氣水分與泥土中養料給予玫瑰生命。」
慧莞爾,「那麼,請問美艷嬌嫩的花瓣如何形成,那芬芳迷人香氣又從何而來。」
乃意瞠目結舌
「解釋解釋解釋。」美與慧相視而笑。
乃意正搔頭皮,聽得母親在門外道:「乃意你同誰說話,晚了明朝還要上課。」
乃意揚聲答:「我讀功課罷了,待會兒就上床。」
一受打擾,轉眼美與慧已經離去。
乃意覺得肩膀上有人推,睜開眼來,發覺母親正站她面前,她則伏在書桌上睡著了。
乃意茫然抬起頭,原來是南柯一夢。
任太太笑說:「緣何講起夢話來。」
乃意發愣,難道美與慧這兩個角色由她自創,用來陪伴一顆寂寞少女心?
乃意一看,已經凌晨,連滾帶跳上床去。
弟弟走後,乃意便置一具小小無線電,放床頭細聽。有時天亮醒來,才發覺忘記將它關掉才睡,它竟不停絮絮地直訴了一晚衷情,了不起。
功課多而繁,生活貧乏沉悶。
父母出去看場戲都難得,老愛在電視機前打盹。
乃意開始與弟弟通信,措辭斯文而客套:乃忠吾弟如見……不知典出何處,彷彿多年前在某尺牘上讀過如此稱呼。
沒有不寂寞的少女。
一天放學,路過文具店,乃意買了一疊原稿紙,數支筆,回到家,在課餘,把她的感受一一寫下。
她坐在寫字檯面前的時間,比任何少女為多。
不多久,弟弟回信開始用英語。
他因為功課進步是怎麼樣的高興,復活節阿姨與他到康瓦爾度假又是何等樣的新奇,同學們與他十分友愛,並無衝突,最後,希望你們都在這裡,你忠誠的,乃忠字。
遙遠的感覺,非筆墨可以形容。
真實的感受,只有他自己才會知道。
乃意覺得乃忠具科學家特色,每信皆於每月一號與十五號寄出,絕不提早或延誤,漸漸收信人馴服,訓練他們依時依候等信。
乃意自問做不到,要說話的時候怎麼可以把心事押後,等到月初或月中?
成績表副本寄到家中,任先生用英文笑讚:「飛躍的顏色!」
乃意很替乃忠高興。
乃忠變了,自小耗子變成讀書人,暑假回來,必定不願意再打架。
乃意有點唏噓。
第一次參加舞會,需要一襲舞衣,乃意未敢開口問父母要,由同學介紹,往快餐店做臨時工,兩個週末,賺得外快,趕著買了件乳白紗衣,一到家,拆開就穿上,不捨得脫下,渾忘苦工帶來的勞累。
乃意為自己的虛榮汗顏。
整晚穿著舞衣在房中鏡前打轉。
「好看,好看,非常好看。」
乃意抬起頭。
老朋友又看她來了。
「請坐請坐,」乃意滿臉笑容,「要什麼飲料?」
美與慧笑答:「我們淨喝那萬艷同杯。」
乃意好氣又好笑,「這裡只得可樂。」
美指著乃意腳上球鞋,「你打算穿這個跳舞?」
乃意低頭一看,「荷包澀,沒奈何。」
慧笑說:「長這麼大了,不能老做伸手牌。」
「我也想找份補習。」
「你不會有耐心做家教。」
乃意猶有餘怖,「快餐店工作可真不是開玩笑的,人龍似暴動,恨爹娘不生多我三雙手,焉能長做。」
美問:「你抽屜裡放著什麼?」
「筆記。」
「不,左上格抽屜。」
乃意不好意思地笑,「那些,都是我的日記。」
「是少女日記吧。」慧頷首。
當然不會是猛男日誌。
「拿來我們瞧。」
乃意吃驚,「算了吧,饒了我。」
美詫異,「你非得習慣作品為人所讀不可。」
乃意一怔,「為什麼?」
「因為你將成為本市有名的寫作人。」
乃意張大嘴。
過許久許久乃意才說:「可是我的志願是教書,爸媽希望我做一份收入穩定有福利有保障的工作。」
美笑道:「事與願違。」
乃意指著她倆說:「你們分明是與我開玩笑。」
慧說:「你幾時見過事情照著安排發生?永不。」
美接上去:「你的一支筆會寫遍人間風流怨孽。」
乃意抬頭哈哈哈大笑,「那我不是也成癡情司了嗎,由我掌管書中人一切愛恨情愁。」
美與慧也忍不住笑起來。
乃意沒把這預言放心上,「那多好,我掌管虛無飄渺的創作人物,你倆掌管真人真事,比起你們,我的壓力輕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