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永燊毋需特地撥冗去調查,也已轉接聽說,翁文維有未婚妻。
小梁十分震驚,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跑去與陳曉非商量。
洪俊德說:「我在娶曉非之前也訂過一次長婚,一訂五年,所有的毛病統統跑出來,連自己都受不了自己的不堪,只得解除婚約,根除煩惱,後來識曉非,不到半年就結婚。」
陳曉非問:「珉珉可知道有這樣的事?」
小梁皺盾:「我不曉得。」
洪俊德道:「婚前越早知道越好,婚後越遲知道越好。」
陳曉非忍不住,「洪先生,你的話可真不少。」
梁永燊說:「我去同珉珉講。」
「小梁,不可做此醜人,」停一停,拍拍小梁肩膀,「由我來做。」
特別令小梁也在場,陳曉非婉轉公佈這個聽來的消息。
珉珉輕鬆得不得了,「未婚妻,真的?」
梁永燊拂袖而起。
阿姨責怪說:「珉珉,你的態度太兒戲。」
珉珉沉默了。
「你知道這件事,抑或不知道?」
珉珉總算肯好好回答:「他一直沒有跟我說起。」
阿姨把一隻手搭在珉珉肩上,「他不知如何開口,他同前頭那人全無感情可言,他需要時間。」她一口氣講出許多最常見的借口。
珉珉笑:「全中。」
事後洪俊德對妻子說:「她好像不在乎。」
「也許她覺得他倆的關係密切到根本不可能有空間容許第三者的存在。」
「世上縱使有那樣的關係也不值得高興,他們只會得窒息。」
「珉珉盼望得到這種感情。」
「對,她是主宰,你看著好了,她會毀滅一切。」
最惆悵的當然是梁永燊。
他沒有把時間把握好,他認識她那年她還太小,朦朦朧朧、著隱若現的感情沉澱下來,變成友誼,太遲了,在以後的日子裡,他仍可客串一個角色,她每遇大悲或大喜的事情,相信仍然會同他分享,但日常生活中閃爍瑣碎的喜悅與氣惱,就與他無緣了。
梁永燊頹然。
珉珉笑,「你這樣哭喪著臉,人們會以為你失戀。」
梁永燊答:「我才不會為人們一言半語閒言閒語而故作振作。」
「梁永燊,你永遠會是我心目中最重要的人物。」珉珉說得很誠懇。
「是嗎?那麼請你告訴我吳珉珉,我們是怎樣認識的。」
珉珉瞠目結舌地看著他。她不記得了。她說不上來。
梁永燊搖搖頭。
他知難而退,假使珉珉找他,他一定抽空前往,要他主動約會,已經沒有這個勇氣,他已意興闌珊。
卻沒有與珉珉家人完全斷絕來往。
他時常往洪家玩牌,曉非嗜撲克,也就是谷稱沙蟹的遊戲,梁永燊在周未找上門去,一玩便是一個下午。
洪氏夫婦開頭以為他來打探珉珉的消息,日久見人心,他一字不提,並無是非,曉非十分欣賞。
但是,贏得芳心的秘決,往往與風度、氣量、學識全然無關。
越玩下去,陳曉非越是覺得可惜。
在一個下微絲細雨的復活節周未早上,珉珉被阿姨推醒,她輕輕睜開雙眼,只聽得阿姨學她的聲音說:「不要叫醒我不要叫醒我,我還要睡十日十夜。」
珉珉微笑。
這的確是她的心聲,乘了二十二小時長途飛機,一抵埠放下行李馬上赴約,又支持了一整個白天,算起來,約有兩日三夜未曾休息,回來和衣躺下,直到阿姨推醒。
「有朋友在書房等你。」
「那會是誰呢?」珉珉明知故問。
「快出來看個究竟。」
珉珉連忙梳洗更衣來到書房門前,一聲「梁永燊你好嗎」就要喊出口,卻見到一個陌生女子牢牢地看著她。
珉珉禮貌地辨認一會兒,才問:「我們見過面嗎?」
那陌生女子反而起身招呼她:「請坐。」
珉珉掩上書房門,在她對面坐下。
「吳小姐,你不認識我?」
珉珉答:「我肯定我倆沒見過面。」
陌生的年輕女子有點兒氣餒,「吳小姐,我叫簡金卿。」
珉珉仍然一點兒印象也沒有,等對方提供更多資料。
「你沒有聽說過我,你不知道有我這麼一個人?」
珉珉有點兒歉意,她搜索記憶,沒有,她不認識她。
簡金卿深深震驚,她不認識她!
她把吳珉珉所有的資料背誦得滾瓜爛熟才找上門來,滿以為吳珉珉一見到她會即時變色,嚴陣以待,誰知吳珉珉根本沒聽說過簡金卿三個字,她在她面前變得這樣微不足道。
簡金卿發起抖來。
只聽得吳珉珉間:「我們是否華英女校的師姐妹?」
看樣子真不似裝出來的,簡金卿忽然明白了,這統統不關吳珉珉的事,她根本不應該上來見吳珉珉,她笑了。
「我們在唱詩班裡見過兩次。」
珉珉恍然大悟,「啊,對,唱詩班。」
終於看見吳珉珉的真人了,小小的尖面孔長挑身材,都還罷了,最特別最使簡金卿自慚形穢的是吳珉珉通身上下那股清秀的氣質,別問她民間有些什麼疾苦,她肯定答不上來,她毋需知道,也不用理會。
熬過苦日子的簡金卿一早知道她嘴角口角有太多乾澀。
她低下頭,「我還有點兒事,我要走了。」
「可是,這一次你找我,是為著——」
「唱詩班的姐妹很想念你,請你有空再來參加。」
「啊,好。」
陳曉非出來間:「是高班同學嗎?」
「不,是唱詩班的人。」
「你參加過歌詠班?」
「沒有,從來沒有。」
「那麼,她是誰呢?」
「我不知道。」珉珉發怔。
「她叫什麼名字?」
「我不太記得,她說姓甘,簡、康?我從沒見過她。」
「竟有這種事,下次開門可要小心點兒。」
「也許她也記錯了,也許我們只在某一個舞會裡見過面。」
那女子的臉色開頭十分凝重,漸漸放鬆,後來似恍然大悟,接著就走了。
陳曉非坐下來。認錯人?斷然不會,風已經來了。
珉珉披著透明塑料雨衣出門去。
那微絲細雨真難受,沾在玻璃窗上便化為霧珠,冷風接著把濕氣吹進屋內,什麼都膩答答。
簡金卿比吳珉珉早一步見到翁文維。
他正要外出赴約,見簡金卿不請自來,無言以對,婚事已經拖延一整年,他看到金卿,只覺害怕,像忘記做功課的小學生要面對老師。
金卿問:「十分鐘可以嗎?」
「你要說什麼話說好了。」
「我有種感覺,不知道對不對:我們大抵是不會結婚的了。」
翁君沒有回答,他看了看腕表。
「翁君,十分鐘內我一定把話說完。」
但是吳珉珉赴約一向準時,他不能叫她等。
「我們明天談這個問題可以嗎?」
「不可以,一定要現在。」
自從她有恩於他之後,他倆就失去商量餘地。
他取過外套,「我有約。」
「我知道,吳珉珉又回來了。」
翁文維第一次聽見簡金卿嘴裡吐出這個名字,覺得很赤裸很可怕,終於到了攤牌的時候。
他吁出一口氣,等了那麼久才等到今天,有種釋放的感覺。
「我也知道,你千方百計要求公司給你外調,也已經成功,今年年中,你可以外放升職。」
她都調查清楚了,她把所有的時間心思都放在他的身上,不幸他不能接受。
翁君坐下來低著頭。
「你不再把任何事情告訴我了。」
「我也沒有把這些事告訴任何人。」
「你可有想過帶我一起走?」
「你已經知道我一切行藏,這個問題,你早有答案。」他站起來,「我遲到了。」
他拉開大門,等她一起走。
他不願她留在他的王老五寓所裡。
從前,她有門匙的時候,翁君發黨文件信件時常有被翻閱的跡象,她似擁有他,也擁有他擁有的所有物件,他托詞換鎖,一直沒有再配鎖匙給她。
到了門口,翁文維截住他看見的第一部街車跳上去,他沒有回頭,怕變成鹽柱。
他遲到了二十分鐘。
沒有看見吳珉珉。
他坐在陽台的咖啡座上,對著那著名美麗旖旎的沙灘沉思,其實吳珉珉只不過象徵他的理想,他不甘心被困在小世界裡,他願意用另外一個方式報答簡金卿,隨便哪一個法子都可以,但不能叫他從此守在她身邊。
翁文維凝視蔚藍色的天空。
這不關珉珉的事,有沒有這少女他都會離開簡金卿,她成為他最好的借口,因為她的世界就是他最想去的地方。
他一定要離開簡金卿,他連她的小動作都受不了,她習慣把鈔票一張張分開來小心翼翼折好,用的時候又逐張攤開,無限愛憐地交出去……
翁文維緊緊閉上眼睛,不要再想。
「你遲到。」
他睜開眼睛,看到吳珉珉笑瞇瞇站在他身邊,提著鞋子赤著足,她到沙灘去散步了。
他握住她的手,「你應該坐在這兒等我。」
「我碰到一位朋友,她說認識你,你們曾是同學。」
「誰?」翁君笑問。
珉珉答:「她叫簡金卿,坐在那邊檯子。」
翁君錯愕地抬起頭,簡金卿正在大大方方朝他們走來,笑著頷首道:「吳珉珉說歡迎我一起坐。」
翁君臉上變色。
她決定不讓他有透氣的餘地。」
珉珉說:「車子重泊,有人要出來,我去把車讓一讓。」
珉珉走開,以後翁文維鐵青著臉,一聲不響。
簡金卿並不退縮,硬碰硬僵在他面前。
珉珉去了很久,像是故意製造機會讓他倆說話,但是,兩人並無交換一言半語。
終於珉珉回來了,翁文維迎上去,「我們換個地方吧。」
簡金卿說:「好像有人答應過送我出去。」
珉珉笑道:「上車來吧。」
珉珉最客氣不過,她對翁君說:「讓簡小姐坐車頭舒服點兒。」
途中簡金卿把車窗打開,風撲進來,全部掃在後座翁君的臉上。
簡金卿問:「假如他不愛你了,你會怎麼辦?」
珉珉詫異,「問我?我沒有這樣的經驗。」
「你真幸運!」
「是嗎?」珉珉笑;上帝最公平,所以她並沒有得到父母的愛。
珉珉的目光一直留意著倒後鏡,是簡金卿先發覺,吳珉珉在與人斗車。
她車後有一輛黑色的跑車,不徐不疾地追著有一段時間了,不上來,也不墮後,距離維持三公尺左右。
無論吳珉珉怎樣左右穿插,都沒有甩掉它。
吳珉珉的嘴角一直孕有笑意。
簡金卿明白了。
她轉過頭去看翁文維,翁君太過自我中心,竟沒有留意到戲中有戲,車上三人各自懷著鬼胎。
簡金卿間:「後面是誰?」
吳珉珉沒有回答:「對,你在哪裡下車?」
「市區無論哪裡好了。」
珉珉轉身同翁君說:「你同簡小姐一起下車可方便?阿姨叫我早點兒回家呢!」
翁文維還來不及回答,珉珉已停下車,待兩人落地,揮揮手,一溜煙開走車子。
翁文維問簡金卿:「你全告訴她了?」
「我一個字也沒有說。」
「她應該起疑心。」
簡金卿冷冷地笑,「你要很關心一個人,才會反覆地思疑他。」
「你在說什麼?」
「我說什麼,日後你會明白。」
吳珉珉心不在焉,怎麼會有空對他倆起疑心。
翁文維說:「你先一陣子不是說想到新南威爾斯大學唸書?」
「那是很早之前的事了。」
「離開這裡會對你有好處。」
「我知道,」簡金卿蒼涼地說,「我辦不到。」
「那麼你選擇同歸於盡。」
簡金卿一愣,怔怔地看著翁君。
翁文維笑笑,「只有三個選擇,結婚、分手、同歸於盡。第一項已經沒有可能,我總得讓你選第二或第三項,否則太不公平。」
簡金卿握緊拳頭,過片刻說:「你把飛機票及頭一年學費食宿給我,我即刻走。」
翁文維本來以為他會大喜過望,但是沒有,他聽得他自己低低地說:「我明日把本票送上來。」
就這樣在街頭,他們解決了近十年的恩怨。
他追上去,「我感激你。」
簡金卿回頭說:「不必,我這樣做,是為我自己。」
翁文維低下了頭。
簡金卿忽然說:「你要當心吳珉珉,她是一個非常厲害的腳色,她一早便知我是誰,只是不肯點破。」
「不會的,她不是那種人。」
簡金卿不再多說,她不用再為他設想,不用為他好,不必替他操心,她的責任已盡,除出失落的苦楚,她也有種放下重擔的感覺。
她走了。
在該剎那,她由輸家變為贏家,背影筆直,灑脫堅決,翁文維像是又看到了從前的簡金卿,他想叫她,終於忍著心看她走了。
第二天起,吳珉珉就沒有再聽翁文維的電話。
陳曉非間她:「這樣逃避可是個辦法?」
珉珉睜大眼睛,「翁文維原來有未婚妻。」
陳曉非不置信,「我以為你一直不在乎。」
「在乎,怎麼不在乎!」
「我以為你一年回來好幾次也是為著見他。」
「是呀,彼時我不曉得他有未婚妻。」
陳曉非啼笑皆非。
「假如他再打來,叫他回到未婚妻身邊去。」
一輛黑色的跑車在等她。
翁文維找上門來。
陳曉非本來不想放他進屋,洪俊德說:「你跟他說說明白,省得天天來煩。」
陳曉非便請他坐下。
開門見山說:「珉珉講,叫你回到未婚妻身邊去。」
翁文維驚道:「我前任未婚妻已往外地開學。」
陳曉非聳聳肩,「那恕我不能再給你什麼忠告。」
「珉珉呢?」
「她出去赴約。」
「來接她的可是一輛黑色的跑車?」
「是嗎,有一輛那樣的車子?翁先生,我想你不必再來了,沒有用的,你應當比誰都明白。」
陳曉非的語氣甚為諷刺,翁君當然聽得明白。
他耳畔充滿嗡嗡聲,他記得他放下茶杯,被主人家送到門口,與另外一位客人擦身而過,遊魂似蕩下樓去。
梁永燊看著翁某的背影,用手指在空中劃一個完字。
陳曉非拿牌出來,「活該,他怎麼甩脫人,人也怎麼甩脫他。」
梁永燊看著手上的牌,只得一對紅心十。他輕輕說:「吳珉珉是阿修羅。」
陳曉非陡然變色,「你這小子,不乾不淨說些什麼?」
梁永燊一向甚得阿姨歡心,這次被她一喝,手中紙牌落地。
洪俊德連忙來解圍,「現在你可知道什麼叫河東獅吼了吧!」
小梁沒想到阿姨這樣維護珉珉,嚇一大跳。
只聽得陳曉非說:「情場如戰場你沒有聽說過?總有個把人做傷兵,個把人做逃兵,自然有人打勝仗,也有人打敗仗,你若怕,就別打。」
但是,有阿修羅,就有修羅場。
梁永燊賠笑道:「阿姨寵珉珉真寵得厲害。」
她們都不喜歡翁君,並不關心他的下場。
翁君到大學去尋找吳珉珉,她已轉了校。校方拒絕把聯絡地址告訴外人。
翁文維終於嘗到簡金卿失意的滋味,那日,在酒館喝得醉醺醺,伏在桌子上,忽然聽見有人叫他,抬起頭來,看到吳珉珉伸手招他,他身不由主跟她出去,來到門口,吳珉珉已經不見,過來扶他的是簡金卿,他哽咽了。
一頭栽倒在地上,躺著沒起來。
過一會兒,他掙扎著爬起來。
也可以說,他再也沒有站直,他是一個不安分的年輕人,夢想突破他的出生,去到更高更遠的地方,他沒有走對路,他不甘心每夜自同一窗子看同一爿星天,也想走遍天下,自不同的窗口看出去,看盡蒼穹所有的星。
在往後的日子裡,他再也不能像以前那般振作。
我們已經走過頭了,必須往迴繞,才能夠知道,用黑色車子把吳珉珉載走的是什麼人。在生活中,時間控制我們,在故事裡,我們控制時間,愛飛馳到哪個空間,就是哪個空間,這解釋了為什麼你愛聽故事而我愛說故事。
讓我們選這一刻吧。
盛暑,吳家的書房,吳太太攜幼子歸寧,吳豫生與女兒已經談了一段時候。
他說:「告訴我為什麼轉校。」
吳珉珉抬起頭,「因為張沼平在普大,你明白嗎?」
吳豫生文明兼民主,笑道:「我明白,但,誰是張沼平?」
「一個朋友。」
吳豫生點頭,「我以為梁永燊才是你的朋友。」
「呵他永遠會是我至親友好。」
吳豫生笑:「即使如此,他也一樣受到傷害。」
吳珉珉沉默。過一會兒她無奈地說:「接近我的人,無可避免地,或多或少,都似受到若干傷害。」
吳豫生連忙說:「有些人咎由自取。」
珉珉笑。
吳豫生一直這樣教導女兒,生活中無論有什麼閃失,統統是自身的錯,與人無尤,從錯處學習改過,精益求精,直至不犯同一錯誤,從不把過失推倭到他人肩膀上去,免得失去學乖的機會。
吳氏的家庭教育一向這樣淒清。
張沼平早已換過車子,他現在開的高速車是艷黃色的。
稍微、稍微成熟點的人都會覺得這樣的炫耀可能會有點兒幼稚,但是年輕的吳珉珉卻不覺得。
吳豫生說:「車子太快了不安全。」
他女兒卻惋惜說:「父親,你頭髮又稀疏又斑白。」
父女說的全是真話。
張家富裕,不但父母寵著這個孩子,祖父母、叔伯,都認為要盡量滿足他的要求。
珉珉在一間鄉村俱樂部與張家吃過一頓午餐,並沒有事先約好,張沼平帶她去那裡逛,剛好碰到家人,便坐在同一張桌子上。
眾人看見外表如此清純的少女,已經充滿好感,張小弟從前帶在身邊的女友都濃妝奇服。
張伯母搭訕問:「吳小姐家長未知幹哪一行?」
珉珉從實,「家父吳豫生從事教育工作,現任大學堂文科系主任。」
張伯母放下心來,明理的生意人也十分敬佩讀書人,錢,他們已經賺夠,太多沒有意思,倒是希望家裡添增一點兒文化氣息。
張沼平笑,「家母十分喜歡你。」
珉珉說:「我也喜歡她。」
生活圈子闊了,希望可以漸漸淡忘童年往事。
表面上若無其事,珉珉仍遭夢境困擾。
一到暑假,年輕人鮮有不玩到三更半夜,晚上睡不足,中午會胡亂靠在什麼地方瞇一瞇,大腦不能完全休息靜止,亂夢特別多。
一日看阿姨玩牌,累了,在長沙發上一躺,精魂就似出竅,悠悠然去到一間平房,珉珉思流十分清醒,一見就認得,這是她的祖居,推開門,就可以看到母親,珉珉害怕起來。
原來她並不想知道真相,但是身不由己,自一格窗戶飛了進去。
珉珉看到的不是她母親,而是她自己,一點點大坐在小桌子前,正寫阿拉伯字母呢。
她百忙中笑了,這麼小這麼無助,抓筆都有困難。
珉珉忽然驚恐起來,這不正是發生意外那一日嗎?她可是快要看到真相了?珉珉渾身顫抖。
她自長沙發上躍起,尖叫起來,「火,火!」她掩著雙耳,冷汗自額角背脊淌下。
梁永燊第一個撲過來握住她的手,他知道她的事如同知道他自己的事一樣。
「只是噩夢,珉珉,只是噩夢。」
珉珉怔怔地看著梁永燊,臉色慘白,嘴唇簌簌地抖。
陳曉非輕輕說:「還是心理學的高材生呢,連自己的心理學都不懂得,統統是幻象。」
珉珉握著梁永燊的手,「不,我已經進去了,我已回到祖屋裡,看到了自己,下一個夢,我必定可以知道真相,啊,多麼可怕。」珉珉用手掩住臉,淚流滿面。
陳曉非搖搖頭。
珉珉的襯衫濕透,蟬翼似貼在肌膚上。
門鈴響了,來客是張沼平,珉珉馬上笑起來,忘卻不愉快的夢境,高高興興地迎出去。
梁永燊抬起紙牌,看半日,也數不清楚五張牌的點數。
陳曉非諷刺他:「小梁有被虐狂。」
張沼平卻問:「他們真是撲克迷,有沒有下注?」
珉珉笑笑。
「那個年輕人是誰?同你好像很熟。」
「他是一個珍貴的朋友。」
張沼平笑,「最慘便是做這類人:完全沒有性別、吸引力、感覺,模糊地成為人家的好朋友……我不要做你好朋友,要不你愛我,要不你恨我。」
「然而我在你心目中也不是第一位。」
張沼平詫異,「還說不是?」
珉珉的眼角朝他的跑車瞄一瞄。
張沼平認真地說:「那是我身體的一部分。」他乾脆承認,「將來,其中一個輪胎肯定會跑到我腰間來。」
珉珉沒有笑,她有點兒悵惘,用雙臂箍著張沼平的腰。
這年頭,二十歲不到的女孩子,已經有許許多多過去,許許多多故事。
珉珉把頭靠在他背上。
張沼平輕輕地問:「你要不要與我結婚?」
珉珉不出聲。
「早婚有早婚的好處,先養三兩個孩子,把他們交給祖父母,然後我們再繼續學業,奮鬥事業,孩子管孩子長大,我們管我們長大,大家都成熟了,才約好一起跳舞去。」
珉珉責備他:「這是哪一國的幻想曲?」
「沼平國裡,什麼都有可能,請隨我來。」
盛暑天裡,無法停止出汗,兩個人的自襯衫都黏在身上,張沼平輕輕替珉珉拔開額角細發。
這樣親熱,也沒有同居。
他管他租公寓住,她一直待在宿舍裡。
陳曉非為這個很放心,「看,兩個地址,有頭腦才會這樣做。」
冬季應付考試,珉珉堅持呆在書桌前,張沼平心中沒有這件事,玩笑地收起珉珉的書本筆記,這是他們感情最受試練的時候,他一直說:「你若愛我,就不必有自己的生活。」
像其他女孩子那樣穿起鮮艷的衣裳,坐在賽車場跑道專等她們的男友凱旋歸來?
吳珉珉不是那樣的人,她辦不到。
生命中有許多不測,練好學問傍身,是明智之舉。
張沼平同她開玩笑似說:「觀眾席上那個位子空得久了,總有人坐上去。」
珉珉不語,是嗎?那麼多人喜歡呆坐不喜歡獨立?
放了學她去看他,他與教練、助手、朋友圍著一輛車,蹲著研究它的得與失,他的手輕輕拍打車身,真的好像把它當有生命似的。
珉珉微笑,不去驚動他,在一邊買食物與飲料,街邊檔的熱狗另有風味,珉珉在麵包上擠上許多芥辣。
正欲張口咬,她聽見鶯聲嚦嚦的聲音問要一杯熱咖啡。
那是一個紅髮綠眼的少女,穿極短的圓裙、緊毛衣、小靴子,打扮成啦啦隊員樣子。
她向珉珉攀談起來:「你是誰的女孩?」
珉珉微笑,「我不是任何人的女孩。」
「那你是怎麼進來的?」她好奇。
珉珉反問:「你呢?」
「我?我與張一起來。你看到那輛費拉裡沒有,那就是張的車子。」
珉珉仍然微笑。
紅髮女又說:「張是個英俊的男子你說是不是?」
珉珉以客觀的態度看一看張沼平,「對,你夠眼光。」
紅髮女高興地問:「你叫什麼名字?」
「你呢?」
「蘇珊奧勃朗。」
珉珉說:「幸會幸會,我還有點兒事要早走一步,下次再談。」
蘇珊捧著咖啡向張沼平那組人走去。
張太過專注,一直沒有抬起頭來,根本沒有看見吳珉珉,他熟絡地自蘇珊手中接過咖啡喝一口,又讓她拿著,蘇珊也就著紙杯喝一口,再交還給他。
珉珉看到這裡,拉一拉圍巾,回到宿舍去。
壞情緒當然影響她,但她卻不讓情緒操縱她,珉珉寫功課至黃昏。
她要用的一本書被同學借去,放走到三樓去取返,再回房門,看到張沼平坐在她書桌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