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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與十二月 婚事 作者:亦舒

  我與上志強「走」了年半,還沒有結婚的意思。

   我並不急於要嫁他,兩人各賺數千月薪,結了婚生活是不愁的,但是那條路最明顯不過,從此富裕的物質是與我無緣了,頂多在七天有薪假到菲律賓去——想想都怕,我的目標是歐洲以及更遠的地方:像摩洛司、卡曼都、苔裡。

   父母去世後剩給我一幢數百尺的公寓房子,現在也值四十五萬港幣,如果與志強結婚,他名正言順的搬進來住,照例付一點房租,我就得一輩子住這種中下住宅樓宇,天天坐他的日本小房車去上班……

   香港很多夫妻都過這種生活,過數年,養了孩子,交給老人家飼養。

   我們公司有位太太,三十歲,人長得非常明媚活潑,可是做了半生的書記員,千多元入息,天天中午乘公路車與丈夫去吃午餐,大清早送女兒讀書,下了班買菜回家,不但與公婆同住,還有一位八十多歲的太婆。

   德麗莎跟我說:「過那樣的生活,情願生癌死了。」

   我覺得很殘酷,但是想想未嘗不是事實,才三十歲……現在三十歲的女人還正美著呢,幾時捱到五十歲,人只能活一次,就這麼過了,太可惜。

   因此我總不肯與志強結婚。

   但是志強有他的用處。像德麗莎,她算是半個千金小姐,父親是位名醫,有兩個兄弟,因此很驕傲,老怕同事撿她的便宜,輕易不肯與人打交道,但她對我放心,不過是因為我有固定的男朋友。

   志強不滿德麗莎,他說:「眼睛長額角上,其實是個最平凡的女孩子,又說家中有錢,同事之間喫茶看戲,卻永不付賬。」

   志強本身何嘗沒有缺點,三十多歲的人,還住家中,父母兄弟一大堆,並不想自己租個公寓,拿了月薪只想吃頓豐富的午餐,到冬天連大衣都沒一件,瑟縮的過了一年又一年,一點長遠的計劃都沒有。

   跟這種男人注定要吃苦的。

   作為一個女人,若靠不到父親,就得靠丈夫,牡丹再好,總得有綠葉扶持。否則樂得一個人清清爽爽地過活。

   志強的家人對我不錯,但是漸漸我很明白我不會成為他們的親戚,做他們的麻將搭子,跟他們在星期日坐廣東茶樓,過年時派壓歲錢給他們家的孩子。

   志強也表示不滿,他不只一次表示過要與我停止來往,去追求別的女孩子。

   我諷刺過他:「你那麼好高騖遠的性格,不見得會娶一個千多元入息的女秘書。」

   即使與他吵架,也屬很幼稚的事,他最大的威脅不過是「我早上不來接你」。

   但我與他還是照樣見面,基於某種惰性與長久培養出來的感情,志強有他可愛的地方,每個人都有。

   德麗沙廿五歲生日那天,我去參加她的生日舞會,她並沒有請很多同事,但是又實在想這樁「盛事」被宣揚開來,又見我頗出得大場面,於是叫我去。

   我帶著志強,好使德麗莎放心。

   那天我見到了德麗莎的兄弟與她的父親。

   她父親五十上下,看上去精神奕奕,神氣兼有風度,林醫生是鰥夫。

   那天雖然匆匆忙忙,我都覺得林家的兒子不外是二世祖,並不是好對象。

   志強整夜都發脾氣,說交際得很累,其實我拖著他何嘗不累,他在一大堆博士、醫生、建築師當中有自卑感,因此不高興。

   歸途上在車中他問我:「我們幾時結婚。」

   我不出聲。

   「你想拖到幾時?」他賭氣問。

   我答:「今年想去做一件皮大衣,明年到歐洲去一次。」

   他罵:「虛榮!!」

   「志強,你說話公平點,」我說:「我自己賺的月薪,儲蓄起來,愛做什麼就做什麼,怎麼能夠說我虛榮?」女朋友不把薪水拿出來與他組織小家庭就是該罵,志強也夠自私的。

   「我們這樣下去有什麼意思?」

   「明天你不用來了?」我說。

   常常這樣不歡而散,過幾天他又會打電話來求我,所以我也不在意,反正工作已經夠我忙的了。

   過數天午飯後回到寫字樓,看見辦公桌上一盒花。是志強?又不像,打開卡片,上面又沒有名字。

   我罕納的把花帶回家,插在那裡欣賞了幾日。

   過幾天又送了束來,同事們嘩然,我日夜思索,都不知是誰幹的事。

   送到第四束的時候,我親自到花店去查問,也不得要領。

   德麗莎看了這花說:「很貴的唷!」一臉的狐疑,人越是有錢,就越勢利,她以為我釣到金龜婿了。彷彿這種花,除她以外,誰也不配收。

   這個秘密終於揭破了。

   那日打電話到寫字樓,我接聽,一個男人說:「我是送花那個人。」他的聲音和善,幽默,含著笑。

   我心咚咚的跳;「是誰?請問是誰?」

   「我們是認識的。」他和藹的笑,「我是林德明醫生。」

   「嚇!」我呆住。

   「很冒昧吧。」他說:「張小姐,我知道你是德麗莎的朋友,可是如果你不介意,讓我們做個朋友。」

   我張大了嘴,不知如何回答。

   「有空嗎?我到你家來接你。」

   我不由得說聲「好」。

   「七點正。」他說。

   我掛了電話,瞄德麗莎一眼,她顯然什麼都不知道,我有種報復的痛快感,不能抑止。

   稍後志強找我,我一聽他聲音,便叫對面的女同事回說我告假。

   那天下班到家,我換了件衣服,略略化妝,七點半,司機上來敲門,林醫生站在車子外微笑。

   我很拘謹,可是不會比跟別人第一次約會更加拘謹,我們在嘉蒂斯吃飯,我很懂得叫法國菜,所以不會失禮,他像是有心考我,有意無意間說了很多話,題目很廣泛。

   他問我在哪裡念大學,我說英國:「把父親留給我的一點現款都用盡了,也不知道是否值得。」

   他點點頭,「什麼科?」

   「英國文學。」

   「那日那位,是你男朋友吧?」

   「普通朋友罷了。」我說:「誰沒有男朋友呢。極孩子氣的一個人,動不動生氣。」

   「你們年輕人……」他歎一口氣,「我老了。」

   我不知道怎麼回答。

   當夜不失為一個愉快的晚上,他在十點鐘送我回家。

   第二天我很早出門趕車上班,一下樓就看到林家的那個司機。

   他必恭必敬的說:「張小姐,林醫生讓我每天來接送你上下班。」

   「啊?」我退後一步。

   「請。」他說。

   我只好坐上那部簇新的平治車。

   「張小姐,我的電話是三四五六七,你隨時用車,請通知我。」

   「啊。」我輕輕的說。

   以後每天早上,車子都在等,我猶疑很久,才跟司機說:每天八點一刻來接也不遲,下班我叫他把車停橫街,不叫人看見多話。

   但林醫生本人一直沒有跟我聯絡,直到兩個星期後,樓下是他不是司機。

   我向他笑笑,他把我送到辦公室,約我晚上吃飯,我答應了。

   那夜我們談了很久,我告訴他要積錢上歐洲與做皮大衣的「計劃」。

   他微笑地聆聽,他是這樣好耐心,又夠諒解,我馬上被感動了,他可沒怪我虛榮。

   隔三天,司機接我下班時遞給我一個大盒子,盒子裡是一件淺灰色的貂皮大衣,正是歐洲流行,沒有襯裡,可以順意披在身上的那種。

   我打電話給他,我說:「這件衣裳我自己也做得起,但是我知道你對我好。」

   「說什麼孩子話。」地笑。

   我歎口氣,掛上電話。

   除了上下班之外,我並沒有用他的車與司機。

   漸漸他的禮物多起來,也不過是時髦的衣飾與一點糖果鮮花。

   不過公司裡的人已經很側目了。德麗莎自然是個最識貨的,她常常會很露骨地批評我,使我覺得有需要找一份新的工作。

   剛巧那一日誌強在下班時分來找我,我一抬起頭看到他,十分吃驚。

   他還板著面孔,對我說:「好了好了,別吵啦,下班一起去吃飯。」一副自以為是的樣子。

   我說:「我沒空。」

   「什麼?」他一震。

   「志強,我沒有空,我不想與你出去。」我說:「我們之間,沒有什麼可說的了。」

   志強扯下臉,「人家說你有了新的男朋友,現在進出有車子接送,我還不相信,難怪你這上下光鮮得很,何必上班,乾脆賣個好價線也罷!」

   我歎口氣。為什麼男人心目中的好女人只是能夠吃苦的女人?我並不壞呀,我只是不想一輩子屈居人下而已,年輕的女人接受男人的小禮物,就是下流?

   那邊德麗莎已經呶著嘴作看好戲的姿態,我連忙收拾雜物,抓起手袋下班。

   他追著我出寫字間。我說:「你走開吧。」。

   「我求求你——」

   「不要求我,我不會回到你身邊的。」

   「他是誰?」他拉著我。

   「不關你事。」

   我們拉拉扯扯進了電梯,在街上我甩脫他,奔到車子那裡急急上車,叫司機趕快開車,轉頭看見志強站在街上等。

   我不用替他擔心,他一定會娶到品貌雙全的妻子,陪他同甘共苦。

   司機把我送到半山,我問:「為什麼到這裡來?」

   「林醫生叫我帶你看一幢公寓。」他禮貌的說。

   那幢公寓佈置得美奐美輪,正是我喜歡的傢俱與色系。但是——

   「林醫生請你撥一個電話給他,張小姐。」司機說。

   我與他說:「我自己也有房子住,不必付房租,我不能這樣無緣無故接受重禮,你別生氣。」

   他沉吟一下,「如果你是我的未婚妻呢?」

   我吃一驚,好一會不出聲,然後緩緩的說著:「那是要公開通知親友的。」

   「當然。」

   「可是我們只認識那麼短的一段時間。」

   他苦笑,「我希望可以有更多的時間追求你。」

   我問:「為什麼選擇我?」

   「為什麼不?」他反問:「你年輕貌美,品格端莊,很多男人都會對你有好感。」

   「你不怕我是拜金女郎?」

   「我有智慧,小姐,不要懷疑我的眼光。」

   「隔一段日子再說吧。」我老覺得我們之間尚很生疏。

   「我很明白,」他幽默地嘲弄自己,「老頭子一下子就會愛上少女,少女要瞧得老頭子順眼,起碼要十年八年的。」

   「不!不!」我說:「沒有這種事,唉,怎麼可以這麼快?我還要找新工作,今天有人侮辱我,叫我擺出去賣個好價錢。」

   「以前的男朋友?」

   「是。」

   「不必理地。」

   「我也知道。」

   「到我寫字樓來,我們見面再談。」他說。

   司機把我送到他那裡,我們坐在那裡商量很久。

   我沒有父母,不必得任何人同意婚事,只要我本人認為可以,便是可以,我不需要別人認可。

   我隨即跟林醫生晚飯,談論我倆之間的問題。

   他正式向我求婚,他只要求我辭職,沒有其他條件,我說要考慮。

   我希望結婚,獲得歸宿,嫁一個可靠的好丈夫,不需要我吃苦,然後養幾個可愛的孩子。

   我沒想到林醫生會提出這要求。

   我靦腆地說:「我不知道是否能獲得你的歡心,我並不是一般人口中所謂純情玉女,我已有廿七歲,很有一點過去。」

   他說:「廿七歲的少女才懂得瞭解與體貼,性格也定了型,情緒比較可靠,你考慮一下吧。」

   我問:「我還要孩子嗎?如果孩子們與你長子的年齡相差太遠,是否會令你覺得尷尬?並且我嫁給你,會否引起他們的不快?」

   他沉吟良久,「他們不快是他們的事,我不干涉他們的感情生活,也不希望他們管我頭管我腳,我一直不與他們同住,這點你可以放心,我不會令你覺得困難,至於孩子……這就看你的需要了……」他歎口氣,「我年紀比你長一大截,很有可能看不到孩子成年……」聲音有點蒼涼。

   我馬上說:「那麼我們便不要孩子。」

   他忽然笑:「那麼你答應了?」

   我紅了臉,眼睛看別處,不出聲,心中頗有點喜氣洋洋。

   「你不後悔?」他問。

   「我們認識的日子還短,如此而已。」我又問:「你不怕我會後悔?」

   「不怕,我有眼光。」

   「那你何必問我會不會後悔?」我笑問:「禮貌?」

   他開心的笑,仰起頭說:「我們到歐洲蜜月旅行。」

   我看著他,在任何方面來說,他還是個陌生人,但林醫生風度翩翩,值得尊敬與仰慕的地方多著是,愛上他是很容易的事。

   這點我很放心。

   他會愛護我,對我好,負起做丈夫的責任,我可以信任他倚靠他。

   我答應了林醫生的求婚,決定搬進那層新公寓去,心情倒也開朗,他一句話,存了一筆小小的現款進我戶口,我可以自由地運用。

   司機幫我把簡單的衣物搬進新居,女秘書陪我到律師樓去簽屋契,大筆一揮,律師把房契交到我手中,我便是屋主。

   然後我的舊房子便被租出去,租金自動轉賬進戶口,一切簡單愉快。

   我回公司辭職,同事跟我說志強找我,他不相信我沒上班,親自上來過好幾次,都沒看見我。

   我遞信給經理,他很惋惜地表示,我很快便可以升職,這是他們的損失等等。

   經理們都喜歡如此說,如果我再做三五年,他未必會升我職加我薪。

   我微笑,毫不留戀,痛快地收拾我的東西,把它們放進一隻大袋子,打算交給司機,如此結束了我七年上班生涯,德麗莎揚起一條眉,問我:「你有什麼新打算?」大家都豎起了耳朵聆聽。

   每個人都想知道我到底得到了什麼更好的機會。

   我說:「我的新計劃你將會是最快知道的人。」

   「是嗎?」她哼地一聲,「你的計劃很特別?」

   「很特別。」我點了點頭。

   德麗莎不屑的走開了。

   另一位好心的太太問我:「你不是打算結婚吧?每一個新娘都覺得她丈夫是最特別的一個人,你的收入不低,如非必要,婚後也不要放棄工作,身邊多幾個錢,活絡得多。」

   我很感激,小聲說道:「他環境不錯,他是個成名的西醫,不過別說出去。」

   我接受她的恭賀後,安然離去。

   林醫生送的訂婚戒指是一粒方鑽,不大不小,戴在手上非常得體。

   我問:「他們都知道了吧?」

   「知道了。」林醫生答。

   「反應如何?」我好奇的問。

   林醫生笑笑:「好評如潮。」

   「不見得。」我也笑。

   「你這孩子。」他說。

   我把頭伏在他胸上,陶醉地說:「只有你把我當作孩子,只有你對我好。」

   他溫柔地告訴我:「我會永遠待你好。」

   為示鄭重,他在報上刊出我們倆的訂婚消息。

   我不相信一切竟會進行得這樣順利,現在我有大把時間做我一向渴望做的事:到青年會做運動,集古齋,學插花,開車帶親戚的孩子們出去玩,為朋友挑各式禮物,學習法文與葡萄牙文,學習開跑車,為丈夫挑選菜單及衣服,沉迷於歐洲電影……

   我一下子高興得昏暈,林醫生將我自黑白的世界救出來,把我領進彩色的領域,我簡直不知道怎麼表示我對他的感激才好,我只會不停的說:「我希望爸爸媽媽還在,那麼他們會替我高興。」

   林醫生不住拍我的肩膀。

   訂婚消息披露之後,接到很多電話,我的「親友」忽然多了起來,他們都有辦法查到我的電話號碼,真是佩服他們的關心。

   對白多數乏味,像「以後安心做少奶奶了」,「你真是有福氣」「年紀大的丈夫才懂得愛妻子」,「以後有什麼疑難雜症,找林醫生就可以,大家是親戚,到底放心點」,千篇一律。

   仍然我感激他們。

   又忙著選結婚禮服,我不打算穿西方傳統婚紗,選了好幾件料子做旗袍。

   因為林醫生的年紀,我穿件白紗裙子站在他身邊會令他尷尬,因此遷就點,反正我也不太愛穿那種白紗。

   林醫生卻覺得我體貼他,我是那樣的驚喜,我所做的每一件微不足道的事,他都那麼欣賞與重視。

   唯一不愉快的事,便是志強找上門來與我「算賬」,我也知道他必然會採取這一項行動,而且保證會指著我的鼻子罵。「你這虛榮的女人。」

   果然他不負我所望,女傭人請他進屋,他便立刻說:「你嫁他不外是為他的錢!」

   我回答:「我很愛林醫生。」

   「誰相信你那鬼話!」

   我本想向他解釋,但覺得他根本不想明白這件事,也許他覺得敗在金錢手中比較好過點吧,金錢萬惡——有誰敵得過金錢呢,於是他心安理得了,他不想輸給另外一個男人。

   我說:「再見。」

   「我替你可惜。」他說。

   「謝謝。」我毫不動容。

   他實在鬧不下去,於是站起來走了。

   志強的性格上有很大的缺憾,林醫生自然比他成熟,高貴,與穩定。

   然而志強以後與我無關,他會成為別人的丈夫,是別人的煩惱。

   我心情愉快,即使是德麗莎也不能使我發怒。

   她問我:「你是什麼時候認識我爸的?」非常不服氣。

   我老實回答:「就是你廿五歲生日那天,你叫我到你們家的——記得嗎?」

   「我不該請你!」她說。

   我聳了聳肩,已經遲了。

   她問:「你真的愛我父親?」

   我照良心說:「是。」

   「我們都不相信。」

   我溫和地說:「那不要緊,他相信就行。」

   「騙老頭子很容易。」德麗莎一支箭射過來。

   我詫異地問:「你認為林醫生老了嗎?我的看法不一樣,我認為他正當盛年,大有作為,如日方中。」

   德麗莎無言了。

   我不想多作解釋,正如林醫生所說:「不需要太多人瞭解。」有他做我的支持,我頓時放心了。

   我們在五月結婚,一個風和日麗的早晨,我戴一項有面網的帽子,一套淺藍灰絲絨旗袍,一副白手套,我簡直笑得合不攏嘴來,挽著林醫生的手臂,開心得不得了。

   林醫生推推我,「你這孩子。」

   我說:「我不是你的孩子,我是你的妻子。」

   德麗莎說:「我一直想要這樣一套珍珠耳環及項鏈。」

   我歉意地向她笑。

   我們沒有請喜酒,簽過證書之後本來想蜜月旅行,但因公務,林醫生被逼留了下來。

   我開始嘗到反高潮的寂寞。

   我提醒自己,我已是林太太,我的所作所為,都不能叫林醫生失望。

   即使看不到早出晚歸的林醫生,我仍是林太太。

   平日我為自己安排了許多節目,盡量的忙,盡量遷就林醫生的時間,他如有空,我也必需有空,多年來我習慣一個人生活,要學習以丈夫為重,頗需要一段時間。

   我主動與德麗莎友善,漸漸她與我也說些知心話。

   她也叫她父親「林醫生」。她說:「以前母親是最寂寞的女人,你要當心,做林醫生的太太,真會孤獨至死。」

   我不響。

   她又說:「你們旅行的計劃,推了又推,不要失望,也許在十年之後也不會實現。」

   我無奈的說:「得到一些,也必然失去一些,我也可以嫁一個小職員,下了班他整晚陪我看電視劇。」我停一停,「但是我不認為會快樂。」

   「你說得也對,」德麗莎歎口氣,「你的問題已經解決,但是我呢,我還不知道該嫁什麼人呢。」

   我笑。

   什麼叫幸福?想那樣得到那樣,便是幸福,我不介一意一個人孤獨,我習慣獨來獨往,林醫生選擇我,這也是道理之一。

   以後的日子很長。

   有時坐在豪華的跑車內,看到小家庭夫妻抱大帶小的過馬路,覺得他們其樂融融,並不如生癌那麼痛苦,我就有點悵惘。

   人生沒有十全十美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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