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母親已經去世,家葆跟著外婆長大。
外婆愛她,但是物質供應就差一點,婆孫都不喜歡說話,屋裹很靜。
有時也談起故世的母親。
「你媽還在就好了。」
「外婆,已成事實,說來無用。」
「多雙手做事,多個人談心。」
但是,她已經去世,家葆十分無奈。
再也不能陪家葆挑衣服、溫習功課、或是煮雞湯給她吃,一起逛街,幫她揀男朋友。
中學畢業了。
外婆說:「家葆,你得找工作。」
中學畢業生,不易找到有晉陞前途的職業。
家葆仍然點點頭。
「外婆沒有能力供你上大學,年輕的時候,我也做過事,曾在保險公司當文員,職位不高,積蓄有限,讀大學,畢竟是筆大開銷。」
「我試試申請獎學金。」
家葆成績不俗,但不是九優生,獎學金輪不到她。
她明白她已得離開學校了。
「家葆,外婆已盡了所能,家裡開銷,得靠你了。」
「是。」
那即是說,她將成為家庭的支柱。
家葆借用圖書館的電腦,打了百多封求職信,每封信都寫得很用心,她一直聽人嗟歎,說近年來學生的中英文水平都低落,連一封求職信都寫不好,錯誤百出,白字連篇,辭不達意,她不想成為劣質一份子。
信寄了出去。
同學早已經警告過她,大多數求職信會石沉大海、毫無音訊,除出政府機構,家葆需要一隻鐵飯碗。她填了許多政府表格。
家葆只得到十分一回信,一般都告訴她公司不再擴充,暫時不聘請新夥計。
但是政府機構卻邀請她面試,職位是辦公室助理。
家葆穿白襯衫深藍色裙子應試,態度謹慎而自然,主考官很喜歡她,當場決定錄取她。
家葆卻有點黯然─她的第一志願是升學。
一進辦公室,為生活所困,怕走不出來。
只聽得主考人說:「一樣有升級機會,並且,可趁晚間進修,有一位局長,也是文員出身。」
家葆離開政府大樓之後並沒有即時回家。
她在街上閒蕩,漫無目的,胡思亂想。
十七歲就做大人了。
媽媽會心痛吧。如果她還在,一定會替她籌劃:慢慢來,不急做事,多讀幾年書。
但,不是人人可以追求理想,家葆真怕她到了廿餘歲已經變成辦公室老油條,高拜低踩,籍以生存。
她歎口氣。
家葆借公共電話向外婆報告好消息。
外婆很是喜悅:「回來再說吧。」
家葆剛要放下電話,忽然看見一個桃紅色的人影。
那顏色鮮明,在灰色的人群中十分奪目。
家葆心想:咦,同樣的顏色,在什麼地方見過?好不熟悉。
她在電光石火之間想起:媽媽的裙子。
照片裡,媽媽正是穿這樣的顏色。
家葆不由得離開電話亭追上去,但是已經失卻那朵桃紅色的雲。
她啞然失笑,阿,太過想念媽媽了,唉,她低下頭,母親已經不在人世。
回到家裡,家葆用比較興奮的語氣向外婆轉告面試過程。
外婆已經不大外出,家葆是她的一扇窗戶,把外邊世界的風景帶進屋裡來。
傍晚,家葆把珍藏的照片拿出來看,奇怪,相片中母親裙子的顏色一點也不褪。
她輕輕說:「媽媽,我找到工作了。」
外婆在房外說:「早點休息吧。」
幸虧小小公寓由外公早年置下,不必交租,有瓦遮頭,華人崇尚置業,真有智慧,吃少點穿少些無所謂,沒地方住可慘了。
接著一段日子,家葆為著適應新生活消瘦。
在辦公室,她屬最低層,維持尊嚴實在不容易,幸虧年紀小,被人呼呼喝喝無所謂,手快點也就可以獲得讚賞。
不出一個月,家葆便發覺她為自己的勤快所害,大家都把工作堆到她頭上來。
接著,她熟悉了整座辦公室運作模式,找資料,她最快,因此得到尊重。
她聽得一位高層說:「我那兩個副手,有家葆那般態度就好了。」
說得很含蓄,但是大家都明白她的意思。
每個月,家葆都把薪酬全部交給外婆。
一日,加班工作,遲了回家,在銀行區等車,忽然又看見那一角桃紅色。
這次,家葆立刻追上去。
穿桃紅裙子的是一個年輕女子,身形婀娜,十分好看,家葆眼看就可以看到她的臉,忽然一群少年湧上來,擋住視線,接著,她就不見了。
家葆在街角呆了一會兒。
到家,她同外婆閒聊。
「婆婆,媽媽的舊衣物,都到什麼地方去了?」
外婆一怔,「怎麼忽然問起這個?」
「告訴我。」
「她不治之後,你父親收拾雜物,大概都拿到慈善機構去了。」
「沒有留下紀念品給我?」
「地方小,放不下。」
家葆覺得可惜。
「你父親接看遠赴加拿大工作,說好過三兩年就回來接你,同時,答應每個月匯錢來。」
家葆接上去:「結果他一去無蹤。」
「是呀,托人到處找都找不到,從此失去音訊,再也沒有見過他,也沒收過他一角一分。」
「對不起,外婆。」
「唏,關你什麼事,怎麼會由你道歉。」
家葆只是賠笑,從此,她成為外婆的責任。
她姓朱,母親姓蔣,外婆姓孫,三個不同姓字的女性卻有那樣親密的血緣。
「可憐的孩子。」外婆不能釋然。
「或許,你找得不夠徹底。」
「他當初也沒留下地址電話,很難找。」
存心擺脫她們。
「托遍朋友,他們很幫忙,可是沒結果。」
「他還在人間?」
「相信仍然健在。」
母親沒帶眼識人。
外婆說:「早點休息。」
開始有男同事試圖約會家葆,她禮貌地推辭。
暫無心約會。
家葆對母親認識不多,時時問外婆有關她的消息,可是外婆不大回答。
她現在又一次提問:「媽媽生前可有工作?」
外婆遲疑。
「外婆,我已經長大,你可以照實告訴我。」
「她是一名攝影模特兒。」
家葆十分意外,「那應該有許多照片留下來。」
「都給你父親帶走了。」
家葆覺得事情沒有這樣簡單,可是外婆不願說,她也不能逼她。
第二天,男同事張志弦的她看電影,被她推卻。
「那麼,喝一杯咖啡。」
家葆笑笑,「好。」不想太絕情。
他介紹一項秘書課程給她,她很有興趣。
驀然抬頭,又看到桃紅色。
家葆脫口而出:「今年流行桃紅?」
張志弦問:「什麼?」
「桃紅。」
他坦白說:「我不喜歡鮮艷的顏色。」
家葆問:「你最愛什麼?」
「深藍色,你最常穿的顏色。」
「可是最近我常常看見桃紅。」
「會嗎?我不覺得。」
年輕人眼中只有一泓藍色。
家葆不出聲。
過兩日,又是加班日,同事們抱怨得不得了,只得家葆一個人埋頭苦幹,並且抽空為大家張羅茶水點心。
下班之前,上司稱讚她:「家葆,做得好。」
家葆只笑笑。
她在街角等車。
快十二點了,公路車上仍然擠滿了人,家葆希望有空車停站。
就在這個時候,她看到前面有一角桃紅色裙鋸。
家葆握緊拳頭,「這是誰?我非要看清楚不可。」她同自己說。
她追上去。
那個女子轉入另一條內街。
家葆反正沒事做,遲些回家不妨,跟著追進去。
家葆清晰地看見她站停,轉過頭來,看看家葆。
家葆發呆,那女子有一張鵝蛋臉,非常熟悉。啊,有三分家照片裡的媽媽。
這一驚非同小可,家葆渾身發寒。
再看,那女子已經消失在轉角。
家葆跟上去,完全沒有她的影蹤。
深夜的內街既黑又靜,單身女子不宜久留,家葆剛想退出,忽然,一家店的櫥窗吸引了她。
櫥窗裹,端端正正陳列著一件桃紅色的裙子,甜心領,小袖子。
家葆呆住,該剎那她雙腿不聽話,不能動彈。
那個女子把她帶到這裡來,為什麼?
正在發愣,有人在她背後說話。
「小姐,夜深了,回家去吧。」
她嚇了一大跳,轉過頭來,看見一名警察。
「是,是。」她低著頭離去。
那一晚,家葆沒有睡好。
她不相信世上有那麼湊巧的事,非得在白天再去看清楚不可。
午飯時分,家葆匆匆走到那條街去找桃紅色裙子。
不,不是幻覺,那裙子仍在櫥窗裡。
家葆抬頭看招牌,看見寫著故衣二字,英文叫「再來一次ENCORE」,原來是一家賣二手衣服的時裝店。
她推門進去。
一位打扮時髦的中年太太抬起頭來,含笑招呼。
「這位小姐,想看什麼?」
家葆問:「這些都是舊衣服?」
「許多客人都來我呢,我們從古董牛仔褲到明初的袍子都有。「
「我想看櫥窗那件。」
「深紫色外套?」
「不,桃紅色裙子。」
「小姐你真好眼光,這件衣服,屬於名歌星劉郡。」
「劉郡?」
「十多廿年前,可是紅歌星阿,你太年輕,沒聽說過吧。」
「十多年前的舊衣服,還值錢?」
「當然,很多人都特地來找,我這裡貨源足,行內頗有一點名氣,有人刻意收集名人故衣。」
家葆邊聽邊點頭。
老闆娘把那件裙子小心取出來。
「看,保存得多好,看樣子至多穿過一次,招牌還在。」
「你有劉郡的照片嗎?」
「我找找看。」
老闆娘翻開一本舊雜誌,「請過來。」
家葆已有心理準備,可是看到彩色照片,還是整個人發麻。
雜誌裡的人,正是她母親。
家葆呆半晌,打開皮夾,取出珍藏的照片,遞給老闆娘看。
「哎呀,」老闆娘也驚呼:「是劉郡,你是她的什麼人?就是這條裙子啊。」
家葆聲音發顫,「這件衣服售價多少?」
「我照原價給你好了。」她說了一個價錢。
雖然比本季最新時裝都貴,家葆還是毫不猶疑買下來。
一整個下午她都異常沉默。
上司叫她。
「家葆,我將推薦你升職文員。」
「謝謝,我一定會努力。」並不是很起勁。
回到家,吃過飯,她斟一杯茶給外婆。
外婆留意她的神情,「有話要說?」婆孫彼此十分瞭解。
家葆取出那條裙子。
外婆低呼一聲。
「你也認得它?」
「家葆,你從什麼地方找到它?」
「外婆─請你告訴我,我母親倒底是什麼人?」
外婆頹然,「我也知道瞞不過你一世。」
「為什麼要蒙蔽我?」
「因為我想你做一個普通人,過平凡正常生活。」
「我母親是個歌星,藝名叫劉郡?」
「一切已經過去,你如果尊重外婆,知道外婆愛你,就不要問太多。」
「外婆……」
「是,她叫劉那,她曾經很紅,她不懂珍惜事業,她嫁了一個不適合她的人,與我鬧翻……就這麼多了,我不想說下去。」
外婆回到房間,大力關上門。
家葆無奈,悶了整個晚上。
她怕外婆再次把桃紅裙子扔掉,索性穿著它上班。
呵,全公司的人眼睛都亮起來。
雖然是白天穿的衣服,但是貼身、窄腰,與眾不同,大家看得呆了。
「哪裡買?我們也想要一件。」
「是家母的舊衣服。」
「太漂亮了。」
「原來家葆只要稍加打扮,就是個美女。」
張志弦輕輕對她說:「真好看。」
真沒想到一條裙子會有這樣強烈的效果。
下了班,她走向公路車站,有陌生人截住她。
「小姐,願意來試鏡嗎?我是南華片場的星探。這是我名片,你可以去查清楚後才覆我。」
家葆駭笑。
裙子太有魅力了。
回到家,外婆已經消了氣,但一臉哀傷。
「家葆,我不該生氣。「
「外婆,你不想再提,我就不問好了。」
婆孫互相諒解。
家葆坐下來,忽然覺得裙腳有一小件硬物,她翻過來一看,「咦,這是什麼?」
摸一摸,像是一把鎖匙,縫在裙腳裡邊。
家葆好奇,拿一把小剪刀,拆開裙腳,取出那件東西,果然,是一把鎖匙,一看就知道,屬於銀行保險箱。
家葆呆住。
一個穿紅衣不知名的女子,把她帶到一家故衣店,讓她買到母親生前穿過的衣服,而這件衣服的裙腳邊,縫著把鎖匙。
家葆訝異得詛不出話來。
她沒有聲張,不想再刺激外婆。
第二天,她托人,那人又托人,終於找到一間報館的資深娛樂記者,把劉郡的故事告訴她。
報館有頗詳盡的圖文資料。
「劉郡只紅了兩年便結婚了,好像有一個女兒,夫妻感情不錯,但她不幸罹病逝世,之後,大家便淡忘了她。」
「她丈夫是個怎麼樣的人?」
「我們不十分清楚。」
同外婆說的差不多,短暫的生命,淡淡哀愁。
遺下一女,那女孩,便是她。
不知怎樣,生父走後再也沒有回來認領她,也許,他已經開始新生活,也許,他不想承擔責任。
家葆總算明白了上一代的恩怨。
她離開報館,到銀行去。
還有一件重要的事等著她去做。
她找到銀行經理。取出鎖匙,「HKSB,是你們的保管箱鎖匙吧。」
「一點不錯,小姐,請簽名。」
「這不是我的鎖匙。」
「你在街上拾到?」
「不,它屬於我母親。」
「那麼,必需她親自來。」
「她已經去世。」
經理查了記錄,「請把物主姓名告訴我。」
「劉郡,或是蔣子信。」
經理點點頭。
「請攜同證明文件來辦理手續。」
家葆道謝離去。
外婆一早把所有證件交她保管,但是,辦理手續需時,大約一兩個星期後才可以開放保管,這一切都瞞著外婆。
外婆不想她沉緬過去,要她開始新生活。
張志弦打電話來,外婆聽過一兩次。
「是男朋友?」
「男同事。」家葆更正。
「做什麼職位?」外婆相當關心。
「新聞主任。」
「是大學生嗎,家境如何?有多少兄弟姐妹,父母是否健在?」
家葆笑了,「我一概不知。」
正如人家不知道她的母親是個歌星一樣。
「家葆你可別糊塗,」外婆著急。
「公司裡百多個男同事,假如真的找到男朋友,一定帶回家來給你看過才算數。」
外婆滿意了。
是小張自動向她坦白:父母親仍在教書,尚未退休,姐姐是護士,哥哥是工程師,一家五口,都有收入,家境不錯,人格上佳。
他是家裡小弟,媽媽與姐姐都打毛衣給他穿,幸虧並沒有被寵壞。
「你呢?」他問。
家葆也很坦白:「我與外婆一起生活,我是孤兒。」
他想一想,「有外婆照顧不算孤兒。」
家葆很感激他這樣說。
漸漸話多了起來,家葆不再介意與他單獨約會。
他邀請家葆與家人見面,家葆婉辭,可是一日在街上碰到他父母。
張伯母看到素淨的白襯衫藍裙子,已經覺得好感,跟看看到一頭烏亮黑色直髮,更加喜歡。
那女孩的五官秀麗得叫她吃驚,這樣好看卻甘於平凡,認真難得。
張伯母立刻有好感,家葆順利過關。
張志弦笑說:「幾時在街上也碰到你外婆就好了。」
家葆當然明白他的意思,只是微笑。
張志弦說:「家葆,我老覺得你有心事。」
家葆一怔,被他猜中了。
「可以講出來嗎?」
家葆緩緩答:「我自幼便比人沉默。」
這其實是優點,小張不再出聲。
那天下午,她接到一個電話,銀行通知她去開啟侏險箱。
家葆有點緊張。
也許,外婆有智慧,她現在不是很好嗎,工作及感情生活都不差,做一個普通人最最快樂,何必還去苦苦追究身世。
但是,她按捺不住好奇心,她與銀行職員約好時間。
時間到了,她手心冒汗。
職員當著她的臉打開保險箱。
箱子裹只得一份文件。
家葆不認得是什麼。
銀行職員卻見多識廣,「咦,是一份保險單,」她看了一看,「已經全部付清價值三十萬元,連十年利息,幾乎已經增值一倍。」
「什麼?」
「受惠人是朱家葆,即是你,朱小姐。」
家葆呆坐著,不能動彈。
母親有遺產留給她,但,她卻幾乎失去一切。
失而復得的過程神秘得不可思議。
「朱小姐,這份保單立刻可以兌換現款,你需小心保存。」
已經不能再瞞外婆了。
她立刻趕回家去,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訴老人。
她興奮地說:「我的學費有著落了。」
老人淚流滿面。
當年,母女鬧翻,雙方都固執,不願認錯,病重的女兒未能見母親最後一面。
辭世後由丈夫收拾了一隻箱子帶著孩子回她娘家,老人傷心地說:「孩子可以留下,財物不要。」
人去了,剩下一個幼女,一隻皮篋。
第二天,皮篋留在門外,那男人已經離去。
老人叫慈善機關來取走遺物。
家葆問:「 可有打開來看一看?」
「只得幾件舊衣服,照片裡的桃紅裙子,也在其中。」
「有無信件?」
外婆搖搖頭。
家葆歎口氣。
最重要的是,幾經轉折她終於得到母親的遺產。
外婆喃喃說:「我憎恨她的歌衫,討厭她的舞衣。」老人泣不成聲。
「我明白,」家葆安慰外婆,「我完全明白。」
是媽媽的靈感吧,一直帶領她找到那把鎖匙。
之後,在人群中,家葆再也沒有見過那種桃紅色。
她把張志弦帶回家中喝茶。
志弦十分恭敬,外婆見他粗眉大眼,體格壯健,處處維護家葆,便覺放心。
兩個年輕人接著出去看電影。
老人獨坐客廳,輕輕說:「女兒,家葆的眼光比你好得多,你該放心。」
室內像是有輕輕一聲歎息。
老人聽覺不好,沒察覺。
她又流下眼淚。
這時,窗外吹進一陣輕風,房間內有什麼拂動。
咦,是桃紅色的衣褲呢。
連老人都起了疑心,走進寢室看個究竟。
不,沒有人。
是那件故衣,家葆把它掛衣櫥外,因為風的緣故,它抖動了一下,像是誰認得路,回家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