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公司,叫小郭偵探社。托賴,生意不錯。
我在大學中,念的是心理學,你不能說我學非所用,做偵探與心理研究有很大的連繫,而這間公司,數年前我自親戚處頂回來,沒想到業務蒸蒸日上。
今日,天氣晴朗,氣溫達攝氏三十三度,天文台報告,有一颱風逼近本市,已懸掛一號風球。
女秘書說「不像哇」,因為並沒有陰霾密佈。
恐怕不會有顧客上門來了,不如放假讓她同男朋友去看場戲。
剛想開口,門鈴晌,女孩去開門,進來的是一位三十餘歲的少婦。
我打量她,女子的面目不見很突出,但是皮膚很好,保養極佳,真實年齡也許已近四十,但憑表面看不出來,她有一股頗為特別的氣質。
我迎上去,「請坐。」
她抬起眼來,我看到她眼神中有難以形容的憂愁,、心中已明白了三分。
還有什麼事呢,變了心的丈夫有外遇,她要拿到實憑實據以便分手/要脅/吵閒。
她的衣著很考究,一套淺灰色的麻布衣裙裁剪適度,縫工細緻,優雅大方,一點也不耀眼,純粹為著貼身的享受。
頸上一串圓潤的珍珠,每顆直徑約八毫米,襯得她更高貴得體,她兩隻手放在一隻小格子鱷魚皮包上,躊躇半晌,開口說:
「我姓朱。」
「朱太太。」我禮貌地稱呼她。
「不,我自己姓朱。」
「那麼朱女土。」
「我這次來,是想請郭先生調查一個人,。她打開手袋,取出數張照片,遞給我,「我懷疑他不忠。」
我接過照片,是一個男人的近照及全身照。他比她略為年輕,一表人才,長得很英俊。
「你先生?」
她不響。
對於這樣的怨婦,我通常都用同樣的幾句話忠告她們。
「朱女士,你還愛他嗎?」
她突兀地抬起頭來,看住我。
「如果你還愛他,何苦知道那麼多,他肯瞞住你,還是給你面子呢。如果你已不愛他,更加不必花這個費用來追查證據,索性分手好了。你說是不是?」
她是個聰明人,立刻明白,微笑說:「我是有苦衷的。」
我聳聳肩:「那麼隨你,我們的費用是五千元一日。做這種調查,五日足夠。」
她立刻簽出」張支票。
我順帶問一句,「是熟人介紹你來的嗎?」
「是一位司徒太太。」
呵。我想起來,也是男女間桃色案子,不過案情比較複雜,是另外一個故事。
她留下電話地址後離去。
女秘書下評語:「這位太太氣質真高貴。」
「是,難以言傳。」
助手阿戚回來,我給他看照片。「這男人姓林。」我說。
「容易,」他說:「有巢有穴,我不信他會飛上天去。」
我說:「下班吧,今日不會有生意上門的了。」
我自己先離開公司。
我到林家附近去踩盤。很普通的大廈房子,座落在較為上等的住宅區,以前要高攀到這個地步已經不容易,此刻樓價大跌,做新貴已不是那麼困難,奈何所謂有點辦法的人都已紛紛離開本埠,此時此刻的身份象徵已不在樓大車多,而看閣下手上有沒有超級大國的護照。這是一個奇怪浮淺的城市,在任何情形底下,人們都忘不了比拚及吹噓。
稱這裡為林宅並不正確。
朱女士的家才是林宅,這裡是林先生外遇的金屋。
我在管理處逗留一會兒,打聽到就在金屋樓下三層,有一個單位出售,管理員見有人問津,歡天喜地的陪我上去看。
地方不小,客廳可以看得見海,但並不是維多利亞港之中心,連裝修出售,便宜得令人不能置信。
我把三房兩廳的間格記熟,便打道回府。
小郭偵探社服務之細緻,是顧客所津津樂道的。
第二天,我們已把金屋內部繪了圖樣。
阿戚混進去的時候,只有一個女傭人在家。
現在冒充送貨員與抄表員都不那麼容易,我也不知阿戚持什麼身份登堂入室,他吃這口飯,自然得有噱頭。
他告訴我:「林家有兩個孩子。」
我一怔,孩子都生下了,且有兩個。
難怪朱女士要急於同他離婚,大抵金屋女主人也等不及要名正言順。
換一個角度看,既然孩子早已生下,但朱女士的地位如舊,中年人還有什麼看不開的,得過且過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又不是夜夜不可無此君。
大抵是在氣頭上吃不消,我想。真完,那麼端莊大方的太太尚且沒有維繫住一段婚姻。
阿戚拿照片給我看。
是林某出入大廈,上落車子,返寫字樓的情形。
「幹哪一行?」
「在國際銀行任職法律部。」
「什麼,」我意外,「不是老闆級?」
「噯,我也覺得稀奇,」阿戚說:「那樣的排場,滿以為不是三五萬月薪可以支撐得住,後來打聽過,是他妻子娘家有錢。」
我點點頭,這是真的,朱女士有那種氣派。
之」種人不會規矩,靠岳家的男人有自卑,卑極而反。」我說。
「今夜去盯他。」阿戚說。
「你當更?叫阿毋去好了。」
「不如叫阿毋去守牢金屋。」
第二日,阿戚向我報告。
林某六點三刻回到家,七時三刻就換了衣服出門。
他把車子開到海港對面的一座小洋房,接一個女子上車,兩人在一家情調著名的法國餐廳享受燭光晚飯。
阿威說:「他們吃三文魚。」
他把照片衝出來,「請注意他的女伴。」
我目光一接觸到照片中那個女郎,就呆住了。
阿戚的攝影術並非一流,在偷拍的情況下,也不可能注意到燈光背景這些瑣事,但照片中的那個女子,卻麗質天生,一看便知道是個美女,且年輕,頂多二十歲,成熟的身材,略帶稚氣的神情,完全吸引了她的男伴,林某如生鐵遇到磁鐵,整個身軀傾向前,看著她,陶醉得幾乎沒魂歸離很天。
我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
「這林某有一手。」阿戚說:「家一個、金屋一個、又一個。」
之洹女孩子真人很美吧?」我問。
「美,一流,華妞很少有這樣的身材,」他用手勢裝出一個葫蘆,「高度足有一七○公分。」他表情很嚮往。
大概如一隻熟透水蜜桃。
阿戚問:「朱女士需要怎麼樣的證據?」
「當然不是坐在燭光前斯文地吃三文魚這種照片。」
阿戚問我,「何必定要赤裸裸地親眼目睹呢。」
「我怎麼知道,幸虧她們都有這個好奇心,否則的話,我同你吃西北風。」
「我去查查這女孩子的底細。」阿戚很有把握。
我有一絲惆悵。林某是不會回頭的了。這般年輕貌美的女朋友。
事情至此有點複雜。
林某,以下稱男方。
林太太,是朱女土,算是女方甲。
女方甲要求偵探社查女方乙,女方乙是男方的小老婆。
現在無端端被我們發現了女方丙。
男方對女方甲及乙皆不忠實。
但我最替丙不值,大好年華,與這種男人泡一起。
我個人的道德觀念並不森嚴,但一個男人周旋在三女當中,還有什麼時間來幹大事。
況且他靠的,還是甲女娘家的財勢。
男方脫離甲女,便一無所有,屆時也許乙與丙都會同時放棄他。
這種例子不是沒有的。
阿戚說:「阿毋已守在金屋。」
我們還未曾一睹乙女之廬山真面目。
我說:「設法探她的身世。」
「是。」
我問:「那位蜜桃小姐住在什麼地方?」
「小風灣。」
「好地方!」
「可不是,所以說林某有點辦法,妻子與女友同時多金,看樣子只有金屋那一位需要他供養。」
好福氣。
阿毋與我到小風灣去探聽。
那座洋房精緻得如童話世界的屋子,面海背山,一派園林氣派,黃昏時帆影點點。
阿戚歎一句:「誰說本市居住環境差?」
我與他坐在山坡上,手持攝影器材,猶如野餐。
住宅門牌上寫著「祝宅」。
蜜桃女郎叫祝小姐。
沒到半小時,她同一大班朋友回來,坐一輛羅弗吉甫車,嘻嘻哈哈,無線電開得老晌,傭人替他們打開鐵閘,進屋子去了。
她穿一條牛仔短褲球鞋,長髮披肩上,全身上下都是圓的潤的,面孔肩膀、胸脯、手臂、腰身、大腿,十全十美,看得我們垂涎一公尺。
「嘩,」阿戚說:「短三年命都肯。」
「請你控制你自己。」
他卡察卡察地按快門。
「別浪費彈藥,朱女士要的不是這種照片。」
阿戚說:「人老了,思想自然而然的會變得齷齪。」
我罵他:「是,我老,我是老,可是我保證合下你比我更老,咄,你永遠比我老,您老看開點吧,彼此彼此。」
我差點沒與他在山坡上打將起來。
紅顏禍水。
我也不知道為何忽然生氣,許是妒忌林某。
「回去吧。」我拍拍手站起來。
「我守過夜。」
「別過份,林某不會上來。」
「你知道什麼,祝民兩老不在家,出門到三藩市去了,入夜就有好戲看,我要拍電影。」
「不知是誰滿腦子屎。」
「你。」他想也不用想。
我自山坡回公司,阿母還沒走。
他在洗照片,黑房暗紅色的燈是恐怖片培養氣氛的要素,人的面孔在紅燈下,一張張都顯得特別猙獰。
「請來看看金屋之嬌。」
他喜歡把照片放至二十乘三十公分,浪費紙張及藥水。我說過他多次,他老是不理。
但,這一次看到效果了,簡直可以入沙龍。
照片中的少婦明眸皓齒,笑臉迎人,抱著個三四歲的小男孩,身邊跟一個略大的小女孩,兩個寶寶都如安琪兒一般,眉目間依稀有點像那林某。
「這是她送女兒上學時拍的。」阿毋說。
我不置信,「這位女士根本不是人家小太太的相。」
「你還會看相?」
「噯,相由心生,但凡一個人做著名不正言不順的事,總會有意無意間露出怯意,再勇敢的人在日子久了之後,也會變得多心多疑,動不動遷怒於人,怪誕乖張,但你看她,神清氣朗,怎麼像黑市夫人?」
「也許她生性豁達。」
「不可能。」
「也許兩個孩子使她地位穩固,無後顧之憂。」
我沉吟。
「也許她已接近勝利階段,不用擔心不能見光。」
「她長得真娟秀。」我說。
「唔,老林艷福不淺,三個女人,各有各味道,而且看樣子,對他還真不錯。」
這男人遲早是要折福的。
老毋道:「出身也很好,受過教育,跟老林有六年了,以前在貿易公司任秘書職,她自認林太太,人家也稱她為林太太。」
沒想到那麼多人爭著做他的老婆。
我說:「等阿戚拍完電影回來,就可以向朱女士交待。」
「明日我再拍他們的天倫圖,他這兩個孩子真可愛,活潑純真,一點也沒有時下兒童那種老三老四,唉,我結婚都四年,膝下猶虛,也看過好幾次醫生,一點結果都沒有,我老婆如今見到人家的嬰兒,會得撲上去摸頭摸腳,唉,有這樣可愛的孩子,折壽也不妨。」
這麼多男人情願減器來做林某,他也算得偉大了。
朱女士住在一間老式房子裡,不很舊,是六○年代早期蓋的,天花板很高,傢俱很簡單,但配搭得如她身上的衣著般,恰到好處。
我到她家的時候想:這才是正式的林宅呢。
我在小小的會客室裡等她出來。
會客室的茶几上沒有煙灰缸,而我注意到,林某是吸煙的。他與祝小姐共進晚餐時,煙不離手。
朱女士不讓他吸煙,抑或,根本他已很少回來?
她看到我時面色有一絲意外兼緊張,但很快恢復自然。
我連忙站起來。
「請坐,郭先生。」
傭人斟上香茶。
她穿看家常便服,略施脂粉,皮膚有點鬆弛了,但因為沒有強作掙扎,苦苦以濃妝新裝拉住青春,眉梢眼角的皺紋反而顯得她有內容有靈魂。
我最欣賞她那股嫻靜的氣質,彷彿天跌落下來也聽其自然的樣子。
整個面孔最好看的是她的嘴,仍然飽滿及紅潤。
中年女人的嘴角往往下垂,一派苦澀刻薄相,如再加兩條餓紋,就是個積世老虔婆的造型,不敢領教,打扮得再時髦也會露出馬腳。
但歲月對朱女士特別優待,只留下無限風韻。
她見我半晌不開口,只是喝茶,不禁問:「郭先生找我是一定有事的。」
我這才想起要抓藉口。
我連忙自公文袋中取出大疊相片交過去。
她緊張,以雙手接過,急急翻閱。
我開頭以為她會大受震盪,像其他女人一樣,明知有這麼回事,看到照片後仍會神智大亂。
她沒有,她很快恢復鎮定。
她問:「還有嗎?」
「還有,我的夥計在繼續工作。」
「這是不夠的。」她說:「我還要他們的合照。」
「是祝小姐的,還是──?」
「要那個女人的。」
「請恕我多言。」
「請講。」
「我覺得祝小姐構成的威脅比較大。」
她沉默一會兒。
「但那女人已經生下孩子。」她微弱的說。
這也是事實。我點點頭。
她忽然有點激動,「一個男人,有家庭有子女,還有什麼資格去追求異性?」
「可以的。」我回答:「他可以先離婚。」
「倘若女方堅不允離婚呢?」
我無奈的說:「只要身為第三者的女子不介意,男方雖有家庭,仍然可以與她在一起。」
朱女士嘴唇微微顫動,她說:「多麼不公平。」
我愛莫能助。
過一會兒我實在忍不住,輕輕問一句:「你要同他攤牌?」
「自然要!」
我緊緊閉上嘴巴不語,經驗告訴我,男女之間的事,外人最好不要過問,即使是問了,答了,旁人還是一頭霧水,我們眼中如一加一這種小事,當事人偏偏什麼都看不清楚,在五里霧中糾纏不清。
我再抬起頭來的時候,她已恢復嫻靜。
我沒有藉口再留下來,只得告辭。
她送我出來,臨別贈我一句:「郭先生,謝謝你,不過下次,你上來之前,可否與我先通一個電話。」
我紅了面孔,「是是,今天來得匆忙。」
其實我是想攻其不備,上來探聽情況。職業病,不可藥救地好奇,無論是顧客,抑或是受調查的人。
我告辭。
朱女士真是高雅,高得與常人有個距離,如果我覺察對,相信其他人,包括她丈夫林某,也同樣有這種感受。
過潔世同嫌,朱女士在人情世故上必然做不到如魚得水。
她大概不懂得收買人心,否則也不用聘請私家偵探來調查丈夫。人心……買下一堆堆人心又有什麼用?想穿了不如省些工夫。
阿戚洋洋得意的托回底片,他已把影片衝出來。
他誇口說:「我的手臂強而有力,托住十六厘米的開麥拉,穩如泰山,簡直可以做職業攝影師。」
我沒好氣,「把影片放出來瞧瞧。」
他還賣弄鏡頭,先是遠鏡,然後慢慢推近去。
開場見林某在祝宅面前按鈴。
祝小姐來開門,見面,兩人緊緊擁抱,熱吻,一男一女,兩個身子,像是要融在對方身上,黏成一塊,再也分不開來。
我喃喃說:「熱情如火,熱情如火。」世風日下,有妻室的人竟可以這麼放肆。
阿戚受不住刺激,大叫:「你看,荷裡活明星般姿勢。」
他們吻了又吻,吻了又吻,就站在門口,那女孩的雙腳踏在他鞋面墊高身子,藕般之雙臂如世上最可愛的蛇樣柔軟地纏住林的箱子。
這場表演非同小可,如我們這種身經百戰的老油條老江湖都看到、心焦舌燥。
這林某真是幾世修到,這種艷福,也只得享受了再說,以後是否落到十八層地獄,以後再算。
表演完畢,兩人摟著進屋子去,電影拍到此處為止。
阿戚關掉機器。
「可以叫林太太來看了,這還不算證據?」
我不語。
「喂!」阿戚催我,「叫她來觀看呀。」
「我怕她會精神崩潰。」
「不會的,女人的韌力,超乎你想像。」
我問:「兩個人怎麼可以抱得那麼緊?」
「嘿,講技巧。」他朝我陝缺眼。
我說:「再去拍多一個片斷。」
「嘩,你不是看出癮來了吧?」
我沒好氣,「我打算寫一本有關熱吻的論文。」
話還沒說完,阿毋回來。
他也嚷著:「看電影看電影。」
阿戚笑,「一天看兩場,腦充血。」
阿毋把底片上在機器,「咦,放映機還是燙的。」他說。
我揉揉眼睛,全神貫注再看影片乙。
這卻是一套溫情家庭片。
林氏一家連同兩個孩子正出發去游泳,孩子已穿上小小泳裝,尤其是那小女孩,穿三點式,上身是兩片銀色的樹葉,可愛得使我看著笑出來。
他們捧著水球水泡,連帶女傭人,鬧哄哄上車出動。
林某很愛這兩個孩子,一直抱著他們,雖然不算輕,但他很樂意,笑得雙眼彎彎,一絲不見內疚。
這人是萬能泰斗,千面巨星,把女人們隔在鼓裡,不過此刻他的原配已起了疑心,他以後的日子不會那麼容易過了。
我熄機器。
「明天,」我說:「明日把朱女士請上來看戲,開場前斟一杯拔蘭地給她。」
阿戚阿班兩人同時應一聲「是」。
照說我們的任務已經完成,以後的行動由朱女士策劃,她或許哭,或許上吊,或許詐作不知,或許與男方同歸於盡,都在於她。
但不知後地,我、心卻想幫她。
為什麼?我自問從來沒管過這種閒事。很可能是因為三個女角都長得美,使整件案子少了一種猥瑣感。
「來,」我同阿戚說:「讓我們設法去結識祝小姐。」
地瞪大眼睛,「有這種必要嗎?」
「有,閒話少說,跟我來。」
我們再探小風灣。
祝小姐是一個無業遊民,老進進出出的換衣裳換化妝,花枝招展地出去白相,守在祝宅不上幾小時,可見到她數次。
真好情趣,老遠開車回來,只為了換行頭。
那日下午,終於看到我要看到的一幕。
我們看到朱女士。
「咦,」阿戚大吃一驚,「她自己找到情敵了。」
「噓,」我連忙攤開報紙遮住面孔。
兩個女人同一輛車子回來,兩人都鐵青著臉。那還用說的,仇人見面,份外眼紅。
我的推想是:朱女土根本與祝小姐有來往,她們有很大的可能是遠房親戚。
但只小姐趁朱女士不防備,搶了她的丈夫!
朱女士一看到我昨日呈上的照片,便前來與祝小姐攤牌。
我暗暗歎息,可惜可惜,叫祝小姐放棄林某,簡直是與虎謀皮,做太太的最忌便是親身出來與第三者見面談判,那一定會招至更大的侮辱,毫無疑問。
我聽見朱女士在車上同祝小姐說:「離開他。」
而祝小姐的答案是意料中的:「不行。」
朱女土雙眼紅潤,「我求求你離開他,他只是玩弄你。」
祝小姐不屑的說:「真是老套,用到這種字眼。」
「你會後悔的。」
「這是我私人的事,我認為值得,以後無論發生什麼事,我認為值得。」
祝小姐不願再說下去,推開車門下車。
朱女士伏在駕駛軟盤上,不知是否在哭泣。
我歎息一聲。
人要變起、心來,一點辦法都沒有,這麼聰明智慧高潔的女人,竟也弄不明白。
何苦追求真相,何苦求挽回。
我低聲同阿戚說:「走吧。」
回到公司,阿戚說:「你彷彿對朱女士有特殊好感。」
「是的。」
「年紀恐怕大一點。」
「頂多三十七八,不比我大很多,」我說:「我欣賞她整個人秀氣漫溢。」
「祝小姐呢?」阿戚問。
「美則美矣,毫無靈魂。」
「祝小姐的父親很有一點錢,現在這位祝太太是繼母,她父母兩人已經離異。」
「難怪這麼野。」
「現在的女孩子,哪個不是野馬。」阿戚說:「幸虧我沒女兒。你還要結識祝小姐嗎?」
我不響。
「認識她又如何?勸她不要破壞別人的家庭幸福?到底是哪個家庭呢?這林某兩頭都有家。」
「我想知道多一點。」
「好好好,隨便你。」
我們將慣技使出來。
我們在祝小姐門口守著,阿戚撲上假裝去搶地的手袋,我奔過去喝止追捕,拾回手袋,立刻成為美人心目中之英雄。
「謝謝你。」祝小姐花容失色,驚魂甫定,用手拍著胸脯。
我微笑,「那裡那裡……咦,你不是祝小姐?」
「你是──」大眼睛充滿訝異。
「我姓郭,同令尊有生意上來往,我們在某酒會上有一面之緣,不記得我了吧,我可記得漂亮的女孩子呢。」
她笑了,或許天天有人稱讚她,但每次聽,都有新鮮感,百聽不厭。
「你來這一區探朋友?」
「正是。」
「有沒有車?」
「沒有,打算載我一程?」
「請上來。」
這一程車起碼二十分鐘,我們就聊上了。不是我自誇,我為人風趣、機智、靈活,是聊天好對象。
她年輕、爽直,對我說了很多,一下子熟絡,談到家庭中私隱,根本不該對陌生人說這麼多。
她看我一眼,「我覺得我可以相信你,況且我家中事,你早知道七七八八。父母離婚後,對我不瞅不睬,最近卻又聯合起來對付我。」
「為什麼?」我看著她美麗的蘋果臉。
「還不是因為我的男朋友。」她歎息。
「我知道,」我馬上說:「姓林的那一位。」
「鬧得滿城風雨,我也早曉得,到現在,恐怕滿城的人都知道了。」
「他年紀是大一點。」我說。
祝小姐把車開得像要飛上天去。
我又加一句,「聽說人很風流。」
「嘿,你們都比我還清楚他,你們不約而同,對他都有偏見。」
「十個人中如果有五個對他不滿,還可說是偏見,有七八九個都不滿的話,或者應當考慮。」
「你有見過他嗎?」祝小姐不服氣。
「當然見過。」我微笑。
「自我認識他以來,就有人不停說他壞話。」
「你不怕?」
「不怕。」
我們的談話到此為止,她猶如一頭小牛一般固執。
「他有妻子有情人你也不怕?」
「算了吧,」她笑起來,自信十足,「他心中只有我一個人。」
我悲哀的看著她。
最淒慘便是這種毫無根據的自信:我最美、我最有天才、我最勁、我最驃。到頭來栽觔斗的、水遠是這種人,跌倒之後再也爬不起來的也是這種人。
獲知真相之後,受創傷最深的反而不會是朱女士。
我不晌。
目的地到了,我下車。
這個女孩子驕橫如夏日中午之太陽。
不可理喻。
朱女士有什麼必要與她理論,朱女士應當放棄林先生,讓祝小姐去自嘗惡果。
阿戚見到我時問個不停:「有沒有同這個水蜜桃吃咖啡?唳,她近看是否如遠看那麼漂亮?你有沒有得手?喂,說來聽聽。」
我不去睬他。
想半日,我說:「阿威,明日與我去金屋,把今日這好戲再演一次。」
阿戚叫苦說:「不必了吧?老闆,弄得不好,抓到派出所,水洗不清,再說,人家會覺得這個搶匪熟口熟面。」
「那麼,阿毋,你做一次。」
阿毋說:「這年頭混口飯吃真不容易。」
我說:「廢話真多。」
阿毋繼續埋怨,「真奇怪,人們肯為生活而做的怪事真是數之不盡,唉,當與你的肚皮有關的時候,一點點自尊算是什麼呢。」
我知道他們的脾氣,不去理他。
不過阿母還是隨我出發。
冒牌林太太抱著小男孩下來,小女孩跟在她身後,還未登車,阿毋衝出一手拍落地的手袋。
罪過罪過,她嚇得不知所措。
我連忙故技重施,吆喝看趕走這個「賊」。
「唉呀,嚇煞我,謝謝你,先生,多虧你。」她花容失色。
這時候管理員也奔出來。
我故作驚訝狀,「咦,林太太。」
「怎麼,先生,你認識我?」
「忘記了?我姓郭,約半年前同你們一家坐過船出海,那次還是林先生作東。」
她呆呆的看著我。
我連忙說:「那時這小寶貝才一點點大,林先生還那麼喜歡出海嗎?」
女人是多麼容易受騙。她恍然大悟的說:「對,郭先生,我想起來了。你來探訪朋友?」
「不,我來看房子,這個地區的公寓很得人喜歡。」
管理員馬上證明這一點,「是,這位郭先生已經來看過一次。」
「你看中哪一層?」她問我。
「十二樓A座。」
「我們的房子也要賣。」
「是嗎?」
她把手中的小男孩交給女傭。「郭先生有無興趣看一看?」
「怎麼要賣房子,移民?」我的關懷倒不假。
「不,是孩子大了,不夠住,趁樓價低,想換一層。」
「啊,林太太如果不介意,我真想看看,也許管理員可以同我們一起上樓。」
她笑,「郭先生太客氣,我難道還不相信你?」
長著一付老實面孔,就有這個好處。
這位女士很可愛二般早婚的女子都有這種涉世末深的天真,年紀日增,心理上仍似孩子,風波不是沒有,都發生在茶杯之中,脫不出那個範圍。
她同我說:「孩子們去外婆家,來,郭先生,我帶你看看間隔。」
房子很好很寬爽。
她說得很清楚:「傢俬受孩子們折騰得很舊了,恐怕不能用,浴室卻翻過新,這間房子最大的優點是露台。」
此刻露台上晾著小小的衣裳,溫馨而甜蜜。
我隨口問:「房子是林太太你的產業?」
「是。」
這姓林的,拿著大老婆的錢來買房子給小老婆。
「比樓下那層更光亮。」我說。
她連忙說:「價格卻一樣。」
「我考慮。」
「郭先生不妨同太太來看看。」
我據實說:「我尚未成婚。」
「那自然是打算結婚。」
我微笑。
「兩個人住是略大,但婚後孩子褓姆廚子一來,就顯得擠,此刻連司機,我們家開飯就七個人吃。」她笑。
我、心中漸起疑惑。
這麼大一頭家,怎麼可能黑市這麼久?
「林先生的工作很忙吧,最近銀行服務多元化。」
「不可開交,辛苦之極。」她溫婉的說:「不過男人當然得以事業為重。」
「他很疼孩子。」
「孩子是他的命,尤其是小寶,像足他小時候,不但他疼,爺爺更疼。」
咦,瞄頭不對,聽她口氣,她同林的關係是通了天的,不像哇,那邊的大太太卻像是剛剛發覺。
疑團越來越大。
「爺爺馬上要七十大壽,郭先生有空要來吃杯壽酒。」
「一定一定。」
「你回去同女朋友商量商量,隨時上來。」她把電話號碼抄給我。
「先謝你。」
「不客氣,郭先生,謝謝你救我錢包才真。」
我告辭。
之所以我要與她們逐一交談。
回到寫字樓,我召開小組會議。
我很不開心的說:「這是我個人的錯誤。」
威說:「喂,你葫蘆裡賣什麼藥?」
「朱女士一上來,我就錯誤地認為她是林某的原配。」
「她不是嗎?」阿毋張大嘴巴。
「絕對不是。兩個孩子的母親才是貨真價實的林太太,阿戚,你立刻去證實這一點。」
阿戚訝異,「好,我馬上去。」
阿毋驚奇:「這麼曲折,那麼朱女土是誰?」
「我不知道。」
「情婦?」
「絕不。」
「情婦額上還鑿字不成?」
「不是,氣質看得出來。」
阿毋嘀咕,「你本事真大。」
「情節,我會弄錯。人物,錯不了。」
「那麼她以什麼身份來委託你調查林某?」
「我不知道。」
「你還開偵探社?」
「別忘了你也是偵探!」我惱怒。
「她一會兒就上來看電影。」
「屆時我們可以得到答案。」
阿戚進來說:「你的猜測不錯,她確是原配,七年前註冊結婚,房子是她的嫁妝。」
我們真是一敗塗地。
朱女士上來的時候,我們狠狠的盯住她。真的,她從頭到尾沒承認過她是林太太,是我們要派她做這個角色。
但她也不必隱瞞她真實身份呀。
我們放電影給她看。
她非常激動,手顫動地拿著枝香煙吸。
我很冷靜的說:「祝小姐是你的千金吧。」
她一震,低下頭,等於承認了。
真相大白,戚毋兩人投來欽佩之神色。
「為什麼不說明事實?」我問。
朱女土很煩惱,「本來沒打算冒認,見郭先生你誤會,便將錯就錯,省下一番唇舌,以母親身份去查女兒的情人,也有點那個,況且我同丈夫分手已近十年、女兒對我並無好感。」
漂亮的女人說話,總有一定的說服力。
我沉默。
「這林某人騙我女兒,說與妻兒根本沒有感情,一顆心全在她身上,又說他好日也不回家,毫無家庭生活,婚姻早已破裂。」
我意外,「現在還流行騙女人嗎?」
「他自有打算,但相信你郭先生最清楚,林某哪裡會得離婚。」
「林太太知否有祝小姐這個人?」
「當然知道,人家是高手,樂得不撕破臉,她有錢,不怕丈夫飛得走。」
「林某到底有何企圖?」
「郭先生,小女手上有一筆祖父給她的基金,廿一歲便可動用。」
「我明白了。」錢作怪。
朱女士冷笑一聲。「可不是,他要騙的是錢,不是人。」
「相信他不介意兩者兼收,祝小姐這樣的人才,真是……」
朱女士慚愧的說:「管教不嚴。」
「再嚴都一樣,現在的女孩子就是這個樣子。」
她紅了雙眼,我們馬上知機地斟上準備好的拔蘭地。
「那筆基金不少吧。」
「八位數字。」朱女士說。
難怪難怪。
我又變得最同情林太太,那溫婉的小女人。真是無辜。
「林某真是滑頭。」阿威說。
朱女士說:「戚先生說得太客氣,這人是無賴。」
我說:「祝小姐要是喜歡他,那也沒法子。」
「讓她知道人家夫妻其實很恩愛,也未嘗不是好事。」朱女士有她的一套,說話用字很含蓄。
「要用一個很恰當的法子。」我說。
「郭先生幫幫忙。」
我苦笑。
「郭先生是幾時發覺我的身份的?」朱女土問。
「上你家那日我就疑心,家裹不像有男人。」
朱女士不明白。
「家裡有男人,總有蛛絲馬跡。」
她笑。
我們也只得陪笑。
阿毋建議,「帶祝小姐來看電影不就行了。」
我說:「以她那種性格,一下子就惱羞成怒。」
朱女士說:「唉呀,難得郭先生這麼明白。」
「我們來想一想,朱女士,你請先回府。」
朱女士站起來,她連一個這麼普通的姿勢都做得韻味十足,略為猶疑,拿起手袋,由阿戚送她出門。
我笑,「現在我們有個責任,叫做提防無知少女墮入色狼陷阱。」
「真多餘,她還算是無知?現在這些少女的看家本領使將出來,嚇煞你。」
我說:「我也不愛干涉人家的感情生活,她那樣做,自然有她快活之處,何勞旁人擔心。錢,身外之物,怎麼樣開心怎麼樣花,難得的是,她的錢可以買得到她所要的東西,金錢到底不是萬能的。」
「照你這樣說,」阿戚說:「我們不用替祝小姐擔心?」
「自然不用。」
「那麼我們怎麼向朱女士交代?」
「讓我想一想。」
「應否勸她看開點?」
「母女倆都倔強。」我說。
「調停似乎不是私家偵探的工作。」
「她會付酬勞的。」
威說:「我要看你如何做這件事。」
我笑.這次真是惹事上身。
在母親的眼中,女兒永遠是純潔的,容易受騙,人財兩失。
女兒本身卻覺得沐浴在愛河之中,絲毫不後悔。
而人家林太太,卻一定當這名女孩子是該死的第三者。
每一件事,都有三面四面,那裡可能黑即是黑,白即是白。
我把朱女士約出來吃咖啡。
她急急問我是否有對付的計策。
我卻不溫不火的說:「孩子大了,自有孩子世界。」
「你叫我見死不救?」她急了。
「沒有這麼嚴重,她不會有危險。」
「不行,我一定要拆穿他。」
「穿了之後她仍然決定跟他呢?」
「那麼我無話可說。」
我歎口氣,「路呢,是走出來的,每個年輕人都有他們自己的路,做父母的,不可能跟他們一輩子,你說是不是?」
「郭先生年紀並不大,說話偌地老氣橫秋。」
「我說的是事實。」
「我懂得,但郭先生,你沒有孩子,你不懂得,等到事情發生在親兒身上,你再也不會理智客觀。」
「我明白。針刺在別人身上限刺在自己身上是不一樣的。」
「郭先生,你明白最好。」
我心軟,我喜歡這個女人,對她有好感.!她一舉一動都投我眼緣,她求我,我不想推托,我願意為她服務。
「讓我想想。」
「你機智多謀,一定有辦法。」
「林宅要賣房子。」
「哦。」
「祝小姐堅決相信林某與家庭關係已經破裂。」
「噯。」
「趁看看房子的當兒,讓她去體會林宅真相也是好的。」
「謝謝你!」她衝動地握著我的手。
這位高雅的女士也終於略為失態了。
我們約在第二天上午十一時。
林太太說她有空,希望與我成交,因為此刻賣房子也不容易。
我回到公司,很沉默地,一枝煙接著另一枝煙,用力地吸著。
女秘書說:「他只有在重傷風時才這樣。」
我說:「重傷風我就回家。」
「這麼奢侈?有多少人病了可以有時間在家休養,你倒說來聽聽。」女秘書說。
阿戚說:「有,你嫁個有後台的丈夫,成世都可以在家休養,閒時生些小病,挾以自重。」
我開口,「我覺得自己很卑鄙,揭人私隱。」
阿毋笑道:「千萬別這樣想,你此舉乃替天行道,揭露豺狼的真面目,免使弱女受蒙蔽。」
真的,什麼都憑人一張嘴,黑說成白,白說成黑。
阿毋說下去:「全世界都會認為你是英雄。」
「是嗎,世人會這麼幼稚膚淺?」我不置信。
阿戚也笑,「本來是很智慧的,可是大家都看不得他人財兼得,故此在妒火遮蔽之下,一於派你做法海。」
「真無聊。」
「唉,不這麼看,日子怎麼過。」
我再抽煙。
「我們能否跟著去看這場好戲?」
「不行。」
「求求你。」
我大喝一聲,「少廢話。」
第二天我去接朱女士,她們兩母女正在等我。
祝小姐連連冷笑。
「無論你們說什麼壞話,我都不要聽。」她說。
「你親眼目睹,自會相信。」朱女士說。
「好,看你們設什麼局來陷害他。」
我看著祝小姐。
她的信念還是不夠,換了聰明女,愛他便是愛他,看也不要看他真面目,知也不想知,反正他說什麼就聽什麼,因為愛他的緣故,只希望他那假面具長久戴著,在這段期間,她得到她要的,他得到他要的,皆大歡喜。
可是他們再相愛,也偏偏要逼對方露出真相,弄得兩敗俱傷。
賽姬半夜點了蠟燭去看邱比得真面目,至今,少說也有一千年,女人仍然沒學乖。又不是寫論文,知道那麼多有什麼用,越遲知越好,永遠不知更好,知了也要裝不知,惜她們全然不明白。
我說:「走吧。」
咎由自取,但怨不得我,我只不過是混口飯吃。
把她們帶到林宅,我默然按鈴。
祝小姐面孔上仍帶著驕橫的表情,幸悻然,有點急躁。
她母親不發一語。
林太太親自來開門,身後跟著兩個孩子。
「郭先生,啊,帶著女朋友來了。」她一眼看見兩個女人,倒有點失措。
我也不想解釋,引她們進內。
林太太一路介紹屋內設施,我們可以看到男人運動器材,衣服鞋襪、公事包……四處放置,這一切,以沉默證明,男主人時常在此出入。
兩個孩子爭著要她抱。
在熱鬧當中,祝小姐面色漸變,她的自信逐漸崩潰。
單愛她一人?才怪,林某最愛的自然是他本人,第二第三,輪到兩個孩子,第四吧,第四或許會是祝小姐。
朱女土問林太太,「為什麼好好的要賣這所房子?」
「是我先生的主意,我們不夠住,」林太太笑,「第三名孩子半年後就要出生。」
我的天!
祝小姐杏眼圓睜,握緊拳頭,渾身顫抖。
林太太頂不好意思,「生太多了,但我們兩人都愛孩子。」
還用說什麼?
我站起來,「我們回去商量一下再通知你。」
說時遲那時怏,門鎖一晌,有人進來,我們三女一男兼兩個兒童抬頭一看,來人正是風流的林先生!
他是最尷尬的人,頓時面如土色,手足無措。
林太太猶自說:「你回來了最好,郭先生對我們這公寓很有意思。」
兩個孩子撲上去叫爸爸。
祝小姐瞪住他,雙眼欲噴出火來,他不敢正視我們,巴不得掘一個地洞鑽進去。
也夠他受的了。
我拉著朱祝兩位女士退出去。
三個人坐在車中,都沒有話說。
事實勝於雄辯,祝小姐這一仗輸得極慘。
看她的表情,大抵這一段是完了。她不會原諒林氏,林氏使她下不了台,林氏使她的自尊崩潰,絕對不可饒恕。
朱女士可以放下一顆心來,她的女兒暫時安全了。
而我,我已完成我的任務。
但我卻覺得一點也不好玩,連笑都懶笑。
朱女士在三日後差人送一隻金錶上來。我戴在腕上,惹得阿戚阿毋大吹口哨。
「這位女士真是善解人意。」他們說。
但我仍然笑不出來。
直到數星期之後,我在一間茶樓碰到林太太。她與孩子及褓姆在一起,立刻招呼我,請我坐,事情才有轉機。
我當時有點做賊心虛,只得在她身邊站著。
「好嗎!郭先生,好久不見。」
「是的,」我支吾,「我女友說,那公寓……」
她笑瞇瞇說:「公寓不賣了,住習慣很難捨得搬走。」
咦,語氣完全不一樣,我警惕的想,別小覷她,這是個厲害腳色。
我看著她身材,怎麼,不像是懷著第三名。
我問:「小寶寶幾時出生?」
她掩著嘴,笑說:「還生?兩個已經吃不消。」
我心頭靈光一閃,忽然都明白了。她利用了我,也利用了朱祝兩位。看樣子,她一直知道我們是什麼。
佩服佩服。
我一直在懷疑,那日也太巧了一點,怎麼林先生會得忽然回家來。
我微笑起來,心頭鬆弛。一向最喜歡聰明含蓄的女人,借了刀殺了人看上去還只似小綿羊。
「林先生好吧。」我故意問。
「好多了,現在應酬也減少了,下個月我們舉家往北美洲去旅行。」她仍然笑得似一朵花。
我說:「你對林先生很好。」
她此際收斂笑面,想一會兒對我說:「他是孩子的父親,孩子愛他,他愛孩子。」
她完全知道他是個怎麼樣的人,沒有幻覺,沒有奢望。
「林太太,你真是可愛。」我由衷地說。
她又微笑起來。
我忍不住問:「我幾時露了馬腳?」
「我見過的面孔,從來不忘記。」她笑著告訴我。
我忙不迭點頭,告辭回到自己桌子上。
原來沒有一個是好人,我看看手腕上的金錶,嘿,最好的還是我呢。
回辦公室時,我恢復平常的自已,吩咐女秘書,擦亮小郭偵探社的銅招牌。
我們四人,齊齊坐下,等下一個顧客光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