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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火焰 小火焰 作者:亦舒

  第一次見到小火焰、是在巴黎的馮都廣場。

   是陳彼得介紹給我的,彼得與她也不熟,但是他們常常有機會見面。小火焰的外國名字是意大利文,音譯費亞曼達,意思是「小火焰」。

   那日我記得很清楚,她穿一條洗得發白的牛仔褲,一件白色的棉質T恤,兩件簡單的衣服都洗得乾乾淨淨,燙得筆挺。在初夏有一種驚人的魅力,從這兩種顏色裡發揮出來。她左手腕上戴一隻男裝的精工石英表。

   她拾起眼睛,向我看一眼,頭都不點一下,就低下頭挑她的玫瑰花,她喜歡盛放的玫瑰,用法文說「不,不」,拒絕花蕾。

   彼得低聲對我說:「費亞曼達跟男朋友又吵架了,別去理她,他們是被寵壞的一群。」

   我微笑,但是在五月的艷陽天下,她漆黑的頭髮及眼睛,她臉上那種憤怒哀傷兼無奈,都是為情所困的最佳表現,她的心全在臉上。

   對我來說,她是美麗的,我看女人一向看整體,從來不零零碎碎的打散看眼睛鼻子胸脯,她整個人是這麼舒服,細長個子,苗條的身裁,圓眼睛,簡單的髮型,一雙涼鞋,看上去清爽而高貴,有一種難以抗拒的格調。

   有種男人並不看得出女人有格調,等於有種狗哨子,頻率很高,只有狗才聽得見,格調是難以形容的。

   彼得說:「費亞曼達愛得這麼深,又這麼不甘心,於人於己都無益。」

   你別看彼得,說起人來,還真頭頭是道。

   「來,我們別睬她,去喝杯咖啡。」彼得說。

   「回家泡著喝,」我坦白的說:「口袋裡永遠沒錢。」

   他抓著頭皮,問:「沒錢、沒錢是怎麼到巴黎來的呢?為什麼他們口袋裡永遠有麥克麥克的法郎?」

   我說,「各有前因莫羨人,彼得,人分很多種,他們是墜於茵席者,看不慣最好少看幾眼,好不好?」

   就在這個時候,小火焰燒過來了,她捧著花束,很隨和的問我們兩個,「有空喝咖啡嗎?」

   彼得看我一眼,馬上問:「德拉貝咖啡座?」

   「當然。」小火焰說:「我請客。」

   我覺得非常的尷尬,她這麼年輕,又這麼富有,我一向不喜歡接近這一類的女孩子,但是她不一樣,她的短髮,圓眼睛以及窄肩膀給我一種小男孩子的感覺,非常有親切感。

   她應該是騎腳踏車的那種女孩子。

   「費亞曼達,」彼得說:「你的問題是你實在太有鈔票了。」

   在路上她隨意買了無脂冰淇淋吃,可是在她的眼睛裡,我看得出那種失意的不快。

   她跟我說:「昨日他請客請了兩千九百多法郎,在美心,但是沒有請我,為什麼?因為前天我與他吵了架,可惡的該殺的自私可恨的人。」

   我看看她,這有什麼可恨呢?請她作客的人一定不少,一定多如天上之星,那個男人不請她,是他的損失。

   但是小火焰的眼睛像一隻受傷的小鹿,恨而且痛。

   然後她轉過頭來問我,「你叫什麼名字?」

   我溫和的回答,「我的朋友都叫我端木。」

   她點點頭。

   我們在咖啡店坐下,小火焰心不在焉。戀愛便是這樣,愛上了一個人,靈魂就賣了給他了,再也取不回來,取回的代價是被他在心中劃一道痕,血跡殷然,第一道痕永遠是最深的,第二道痕未必淺。我要請求上帝救我,千萬不要給我轟轟烈烈談戀愛的機會,我不要。

   「他為什麼不喜歡我?」小火焰問。

   「費亞曼達,他是與你完全不同的人,他只配在聖米雪爾區看脫女舞,然後用摩托車載一個這種女人回家。費亞曼達,我告訴你,他那兩千九百法郎一定是賭錢出老千贏來的,要不就是扯皮條。」

   「我相信,我絕對相信。」小火焰說:「他這種人還做得出什麼好事,但是我愛他。」

   「愛他什麼呢?」彼得問:「他對你那麼壞。」

   「我不知道,當我知道的時候,我就回倫敦了。」

   「真的,費亞曼達,你也該回倫敦了,課程全都曠了下來,又惹得你爹娘生氣。」

   小火焰笑。她的牙歲又細又白,她的皮膚有點兒棕色。我喜歡她這種型的女孩子。

   她問我,「你在巴黎幹什麼?」

   「我讀書,讀師範學院,跟彼得一樣。」我答。

   「很好,我希望學好法文,一直希望,不蓋你的,但是請來講去只會『馬旦,請問附近是不是有一家郵政局?』」

   我笑,「這是不對的,你的法文說得極好。」

   「有什麼好?對談戀愛有幫助嗎,不見得吧。」小火焰淡淡的說。

   「你這個人,彷彿做人一生只是為了談戀愛。」彼得說。

   「在這個沒有大動亂大戰爭的時候,人們除了戀愛就是看電視,還有第三樣事幹嗎?」小火焰反問。

   「你可以上蒙馬特看人家賣畫,你可以到公園去看木偶戲。」

   「我看厭了。」她乏味的說:「亥諾亞的畫,彼埃波曼的時裝,瑪麗莎白蘭沁的照片,每一樣東西,榭郁皇宮的噴泉,我看膩了,這個世界。」

   我微笑:這是典型少年不識愁滋味的例子,但是她彷彿真的懂得不少,其實一切愁不過自男女關係而來,很久沒有聽見愁錢了!愁錢似乎是一種浪漫--非常難得的,一雙有情人坐在家中,握著雙手,即使沒有錢也有了全世界。可能是大家都不缺錢,才會有這種天真可恥的想法。

   我看著費亞曼達的臉,在陽光之下,她是美麗的。彼得說要早起,那意思是明顯地要避免付賬,我讓他走。費亞曼達百般無聊地站在街角,結果是我請喝的咖啡,明天可只能喝清水加麵包了。

   我說:「我送你回家。」

   「我不想回家。」她說。

   「我能陪你走走路嗎?」我問:「我今天有空。」見鬼,我才沒有空呢,我要做的事恐怕有兩百多樣,我要寫功課,約好了人介紹我去補習賺外快,但是她那種明顯的、坦白的、小孩正式的純情吸引了我,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單純的人,就是為了她喜歡的人不喜歡她,悶悶不樂這麼久。也只有她這年紀的人,才能做這種純情的事。

   她隨手把剛才買的花一手遞給我,「給你。」她說。

   「謝謝你。」我說。我有點受寵若驚的訝異。

   她微笑,以略為誇張的口吻說,「我不過是一片浮雲,偶然投影在你的心波。請你不要把這束花放在心中。」

   我也微笑,「我相信,我相信你在走的時候,一定要揮一揮手,不帶走一片雲彩。」

   她眼睛閃出歡樂的光彩,然後接下去說:「當我死了的時候,親愛的,要是你願意,請記得我,要是你甘心,你可以忘了我。」

   我笑,「你從什麼地方記得這些徐志摩的?」

   費亞曼達說:「嘿嘿!別把我當作一個小熱暈,我爸爸是個很有名的作家。」她擠擠眼睛,「我是自幼便「承庭訓」的。」

   「是嗎?我可以知道他的名字嗎?」我很感興趣。

   費亞曼達說了一個名字。

   我馬上肅然起敬,「我的天!我希望你別學了雨果的女兒亞黛爾。」

   「你別說。」她往河邊坐下來,我也跟著她坐下。「亞黛爾有亞黛爾的樂趣。做人便是要盡量把把一生的時間浪費掉,以便順利走進棺材,有人認為談戀愛是浪費,有人認為打麻將不是浪費,人各有志,至少亞黛爾不是沒有目標的,她盡了力,得不到她要的,那不她的錯,至少她離家十年,作賤著糟蹋自己,為了一個各方面都配不上她的男人,這是一種選擇。我可以回倫敦,我父親旅居英國已經十五年了,在雪萊區我們有洋房汽車,然而又怎麼樣呢?父親將近七十歲,我們之間沒交談已經廿載了。」

   「至少他教你徐志摩的詩。」

   「他是徐志摩的朋友。又怎麼樣呢?對戀愛有幫助嗎?」

   「小火焰!」我歎口氣,「你要是事事這麼堅持,我該怎麼說呢?我可以如何安慰你?」

   她說:「找給我一種藥,讓唐吃了,便會愛上我。」

   「他叫唐嗎?」

   「是。」

   「恐怕是你要想莎士比亞拿呢。」

   「他也沒有好的藥,否則奧菲莉亞不會死。」

   我笑問:「唐長得怎麼樣?長得像占美甸?」

   費亞曼達稚氣的笑,「有一點。但是占美甸是很純的。」

   「那不過是你從銀幕上得來的形象。費亞曼達,你為什麼不回家?我想你在三天之內便可以把唐忘記,然後你可以去結識大幫大幫的朋友。」

   她固執的搖頭,「我不要朋友,我只要唐。」

   我馬上自塞納河邊站起來,「那麼我走了。」

   「哦不,請你陪我,」她急了,「是我說話太不小心,是我傷了你的心。」

   我想:現在說能夠傷我的心的人還不多,費亞曼達,恐怕與你相處久了,我也不能自制,怎麼辦呢?

   我買了一個藍色的氫氣球給她。

   她把氣球縛在手腕上。

   她說:「愛他,樹葉子每被風吹動一下,發出一聲響,我便以為那是他的歎息。夜,我睡在自己的床上,會聽見他身子翻動的聲音,有時候他的手會伸過來,握住我的手,只是有時候。我回倫敦去做什麼呢?剪玫瑰後喝下午茶?在巴黎等著他,至少他有空的時候會帶我出去騎摩托車兜風,走遍聖米雪爾的大街小巷,告訴我哪個最紅的表演女郎曾經與他有過一段情。」

   在巴黎發生的事情何其多,都是不可思議的。

   她的眼光求援似的看著我。假如她硬要把一個小流氓當作一個理想的情人--只要她快樂,為什麼不呢?這個世界究竟有什麼標準,我不明白。

   「天暗下來了,我得回去了。費亞曼達,」我坦白的說:「家中的罐頭湯在等著我,

   我要走了。」

   「你住哪兒?」

   「右岸,小門路。你找不到的。」

   「我今夜睡在你家的床上可以嗎?」她問。

   「在我的地板上是可以的,床不行,我不能虐待自己。」

   「那很好。你跟唐是一模一樣。」她說。

   「好女孩子絕對不到處亂睡。」

   「對!」她的聲調諷刺極了,「唐那個時候認得一個最乖的應召女郎,晚上十一點

   之前絕對回家,做生意的時間是早上九點至晚上十點。」

   我吃驚的看著她,一個出身如此良好的少女,為了一個隨時隨地可以找到的小流氓吃這種醋,費亞曼達中毒已深,她需要自救,這樣子下去是不對的。一個人的生活或許寂寞,但是至少可以保持清譽,一個女人最重要的難道不是名譽嗎?

   我說:「來吧,來我家,你可以閱讀,然後我們可以看電視,我不能想到其它可以做的事了。」

   她默默的跟我回家。那個藍氣球跟著她。她可以隨意跟一個認識了半天的男人回家,我歎了一口氣。

   我問:「費亞曼達,你考了大學沒有?」

   「我已經得了學士學位。」她淡淡的說:「我已經廿二歲了,我只是保養得好,看上  去小。」

   「我的天!」我說。一個這樣程度的女孩子,這個女孩子莫非是中了邪?我看她的側臉,依然是那麼清秀,蒼白的,年輕的。彼得說得對,被寵壞了,沒有吃過苦,所有得不到的東西都是好的,所以非得到不可。如果這個唐不是抓緊了她這點心埋,反過來追求她,那是直追到西伯利亞也是得不到的。

   心理學,只不過是那麼一點點心理。

   那夜,費亞曼達在我家吃了簡單的食物,看了一會兒電視,然後依承諾言,在我破公寓的地板上睡著了。她睡得那麼舒服,好像是她自己的臥房,她歎息著,在翻身的時候偶然叫著「唐」。

   當我醒來的時候,她已經走了。

   我沒有她的住址,但是要找她的人,卻還是容易的。因為彼得認識她,彼得知道她在哪裡。再講她在這個圈子裡也一定是個名人,要找個名人那還不簡單?

   但是,我沒有找她,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費亞曼達的意思是:小火焰。我明白。

   我第二次看到小火焰的時候,在羅浮宮正門外,我同時也看到了唐。我知道我犯了一個錯誤,我把唐估計得太低了,也把費亞曼達估計得低下。那些講風涼話的人,不外是因為妒忌。

   唐是那麼漂亮的一個男孩子,那日他穿了一件白色的T恤,黑色的牛仔褲鑲著黃色的皮邊,一件小小的黃色皮背心。頭髮黑而且濃而且長,馴服的貼在他的額前耳角,他的濃眉大眼是驚心動魄的,眼睛炯炯有神,嘴角斜斜吊一枝煙,臉上出奇的瘦削,與強壯的身體是個對比。這樣的不羈而美麗,任何有點自信的女人看見他,都忍不住要想:我要得到他,我要得到他!

   奇怪得很,費亞曼達站在他的身邊,看上去與他卻並不相配、應該是十分美麗的一對,而事實上卻並不相配,因為費亞曼達有一份溫柔與教養,在她的神情中透露出來,唐卻沒有,他完完全全是一個自私的、自我中心的男孩子,他十分的年輕,並沒有看清楚他前面的路,他的視力欠佳。

   費亞曼達在那一刻是快樂的,她以最溫柔的眼神來看著唐,唐卻不知道,唐急著與他身邊的人群說話,裝手勢,他在說意大利文。這小子是有一手的。但是費亞曼達可以愛他,她不該把靈魂也賣給他,不不,她不該把靈魂送給他,「送」也是不對的吧?他不見得會好好的保存它,不過是隨意地塞在牛仔褲的某一角,牛仔褲送到洗衣店去了,說不定忘了取出來,洗個稀巴爛,所以咱們的小火焰走到哪裡都魂飛魄散,心缺一塊難再補。

   為什麼每個人都得像我這個德性,顧慮這個顧慮那個的?為什麼?

   我心平氣和下來。

   以後好一段日子過著安靜的生活,我很寂寞,下雨的時候跑到聖母院去站好久。幸虧是在巴黎,房租解決之後,有錢沒錢同樣可以快快樂樂的過,從香捨麗榭的這一頭走到那一頭,真是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沒話說。

   彼得說:「你在戀愛了,端木?」

   我反問:「我跟誰戀愛?戀愛要有對象?我的女孩子呢?」

   「是費亞曼達是不是?」他問。

   「別胡亂說,怎麼可能。」我馬上否認,「你別亂蓋。」

   「我可以看得出來。」彼得說:「費亞曼達就是適合你這種類型的人,是不是?」

   「很多男人看不到她的氣質。」

   彼得聳聳肩笑,「我不知道什麼叫氣質,太玄了,我看女人,只曉得看相貌與身裁,

   有些武俠小說作者,喜歡想到「劍氣」,算了吧!」

   「你能說費亞曼達丑嗎?」

   「不,不醜,壞就壞在這裡,她很漂亮,所以唐讓她跟著,要是她醜,倒可以過好

   陣子安靜生活。」

   「是的,我從沒有見過比她更機伶更可愛的女孩子,要是她心情好的時候,稍微胖一點……」

   「她越來越瘦了。」彼得說,「我昨日看見她。」

   「在哪裡?」

   「在博物院,她只剩那麼一點點,真是可怕,唐不知在罵她什麼,她只是微笑。」

   一個人心死了的時候,那個人罵我,我也只會笑,既然費亞曼達的心已經死了,她人為什麼還不走?

   彼得說:「這倒好,我會把話傳出去,誰家妞要減肥,就去泡唐--「唐氏減肥」,

   一定生意興隆。」

   「你少開玩笑好不好?」我說。

   「我又怎麼了?我只是惋惜,娶了費亞曼達又有什麼丟臉呢?他以為在森林裡晃,好花多得很嗎?恐怕不見得呢。」

   她看見了我,非常高興的向我打招呼,並且與我說話,她記得我,她是個好女孩子。

   她說:「我把那個氣球帶走了,可是第二天它還是死了,氣球,它們永遠活不長久。」

   「我明白。」我說:「所有美麗的東西都不長久。」

   「奇怪,」她看著我,「你明白了,但是唐不明白,唐常常說我有病、有點怪、可是

   你明白。」

   「他自己有病,他患了絕症,他的病叫無愛無心病。」

   「別咒他。」費亞曼達笑,「當然他有一顆心,大把的感情,可是他偏偏不愛我,你

   不知道他追求一個脫衣舞女的狂勁呢!」

   我倒抽一口冷氣。

   「跟我們一起去吃東西好不好?」她問。

   「不不,我不屬於你們,我到巴黎來是讀書。」

   她聳聳肩。

   她當天穿了一件薄簿的芝士布襯衫,牛仔褲上面七八個口袋,破得不能再破,似乎是淨用袋子縫綴起來的,斜斜戴一頂紙絨帽,活像小太妹,嘴巴裡嚼著口香搪,偶而露出雪白的牙齒,雪白的牙齒!費亞曼達呵,你是大學生,你要自愛,火再好看,也是玩不得的,火是沒有你份兒的,你又不是江湖買藝的人,何必跟他們混在一起,真的何必跟他們混在一起。

   有一種人是專門玩火玩蛇的,但是費亞曼達,你不是那種人。

   唐轉過來,向她一招手,她毫不在意這種無禮輕蔑的舉止,馬上就跟他坐摩托車走了,她還是他的女人。只是她還愛他,他可以這樣對她,她可以這樣忍耐他。終有一日,當這一種瘋狂的感情消失,她會發笑,然後掉頭不顧而去,人生是這麼長,人要在無奈中把時間打發掉。

   費亞曼達選擇了她的方式,她的痛苦其實也就是她的快樂,我明白了,我實在不應該再替她擔心。她既然是個大學生,她就應該懂得她在做些什麼,有些人活得像一隻蝴蝶,為什麼不能夠呢?

   「那是他的時間,他家的事,他若果認為不是在浪費,便不算浪費,你明白嗎?」

   「他會後悔的,唐這個人。」

   「不」我搖頭,「他根本沒看懂費亞曼達,他怎麼會後悔?一個人若不知道明珠是

   什麼,而沒有把明珠拾起來,算是損失嗎?他並不懂得。」

   彼得又搖頭,走了。

   我或者是在暗戀費亞曼達了,我不知道。她是那種看「小王子」的女孩子,活在一個並不比她自己大很多的世界裡,我希望她有一日終於能適應下來。

   巴黎市中心並不大,但是我並不是時常出去逛。要打聽費亞曼達的消息並不太難。只知道唐百般嘲弄地,她總是一笑置之,驅之不去。她的耐心並不會有什麼好結果,唐這種人沒有思想,沒有欣賞能力,沒有感情,根本什麼也沒有,我痛恨這個人。我恨利用他人感情的人。看樣子主動的決不是費亞曼達,但是上了手之後這樣子利用她的戀情,未免實在過份了,一個人對另外一個人,不可以這樣。雖然費亞曼達心甘情願在那裡,是她活該,但是一個人對待另外一個人,是決不可以那樣的。

   我為了費亞曼達而不快樂,有時使一個人買一個藍氣球,學她的樣子,把氣球放掉,

   看它往空中飛昇上去,那一點藍越來越小,漸漸終於不見了。

   我只知道,如果有人把愛奉獻給我,我若不想接受,我就原璧奉還,碰都不碰一下,

   如果我接受的話,我就好好的回報,我只知道,愛情應該這樣,唐做錯了,唐完全錯了。

   我希望費亞曼達像那只氣球一樣,掙扎自由,飛飛,飛向自由。愛情是一段一段的,

   這一段完了,說不定另外一段更好,何必硬是要死扒住這一段,難道真的是除卻巫山不是雲嗎?

   有一日我有事要去倫敦,手頭不便,於是乘火車到加裡轉氣墊船,上了火車,把小件行李放好,坐下,攤開雜誌,剛翻到第一頁,就聽見有人輕輕的叫我。「噯。」

   我還不是在意,又聽見一聲「噯」。

   我抬起頭來,看到我對面坐著一個女孩子,不禁驚喜交集,跳了起來,頭碰到火車頂,痛得叫起來,「費亞曼達!」

   可不是她!

   疲倦的,有點髒.憔悴的費亞曼達。但是雙眼猶如火焰一般,臉上一個調皮的微笑,

   她的頭髮熨得捲曲著象頭獅子狗,汗濕著,T恤裡沒有胸罩,小小的胸脯包在棉紗底下,

   多麼迷人的風景,而我剛才竟沒有看見,我真是個瞎子!

   「你好。」她說;「到哪裡?」

   「到多佛。」我問:「你呢?」

   「我也是,從多佛坐火車到倫敦。」她說:「咱們同路,多巧。」

   「你回家了?」

   「是的。」她默默頭。

   「終於回家了?不再回巴黎了?」

   她微笑。微笑雖然是疲倦的,但還是這麼漂亮。

   她沒有哭,也許哭過了,我們沒有看見,沒有看見的事是不能算數的,但是小火焰被眼淚淋過,豈非就此熄滅了?

   火車駛著,車廂微微顫抖,費亞曼達也跟著微微開動,她微瞇著眼,似乎隨時可以睡著,但是她在微笑。我以為她盹著了,她卻低聲說:「他說他會娶我的,那個時候他天天到門口來接我,第一個要見的人是我,撇開他所有的女朋友。我謝謝他給我的快樂日子,得到而失去,總比從來沒得到過好。他對我笑那個情形,真如一道虹彩特別為我在窗外出現一般。」

   「你恨他嗎?」

   「不!怎麼會。」小火焰微笑說:「怎麼可能。我怎麼會恨他。我從來不恨人。我有

   點可憐他是真的……像我這樣的女人,真的,當他專程要找的時候,還真的找不到了,他的幸福是他不會專程找費亞曼達,他會找菲菲、莉新、咪咪,但不是費亞曼達。」

   她的自信、驕傲,跟著她的創傷一起來了

   我忍不住問:「你的中文名字叫什麼?」

   「我姓曾。」

   「我知道,」我微笑,「你有一個出名的爸爸。」

   「我叫曾燎。」她也微笑。

   曾燎。曾經燒過。小火焰。沒有這樣學問的爸爸,還真選不出這樣的名字,這麼好聽的名字,中西並用。可是,有人知道嗎?唐知道嗎?他的粗心使他失去了世界上多少美好的東西,他居然幸運得不知道。

   費亞曼達看出了我臉上讚歎的神色。她說:「我有很好的名字,是不是?」

   我點點頭。

   「你總是明白的。」她笑,「奇怪,你是一個陌生人。」

   「你不再回巴黎了?」我問。

   「或者回,或者不回。」她說,「視心境而定。」

   「我還是要回去的,我到倫敦來看你,我要你的電話地址。」我說:「你現在的心境  如何?」

   「不太好。」她說:「到倫敦大學英國文學系找我爸爸,一定有我的消息。」

   「很多謝。」

   火車在加裡停下,我們下車,海風吹上來,她的頭髮飛揚著,更像一個小孩子了,打破釘的牛仔褲髒得叫人心痛,她轉頭看我,說:「這風,像唐的呼吸。」

   「他不是上帝。」我問:「你還能再愛嗎?」

   她笑著按著心問:「心,心,你還能再愛嗎?你還在流血嗎?心?」她抬起頭來,「我的心說,它不知道,它很累。」

   我笑了。

   我把她擁抱在懷裡。

   她用法文說:「愛情便是這樣,我這麼愛他,他硬是要把我趕走。」

   我用法文說:「他是壞蛋。」

   她也用法文說:「這不是對的,這不過是他不愛我,這不是他的錯。」

   「唉,費亞曼達。」

   「看看!」她用國語說:「有賣氣球人,買一個紅的給我,請快一點。」她自己先奔

   過去。

   我搶過去,為她再買一隻藍的,派給她。

   她感激的說:「你對我這麼好。」

   任何人都會對她這麼好的,只除了那唐,她是被虐太久了,只要稍微一點仁慈,她便高興得這樣,小火焰,你何必這樣呢?

   「但是為什麼不買那個紅的呢?」她問我。

   「紅的是火焰,」我說:「我怎麼可以放走火焰?藍是憂鬱,你放走藍色吧。來。」

   我一碰她的手,那個氣球便飛走了,飛向海邊去。

   我與她上氣墊船。我沒有去拉她的手,有時候這種動作是不必要的,只要我心真知道,我會愛護她,真的,如果她不拒絕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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