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今天晚上心不在焉,」魯特加說,「你的腦子留在那外神秘的池塘邊,當心別把我的胳膊和肋骨縫到一起。」
「我不會那麼不小心的。」她答道,「不然誰來用他的劍保衛我們的家園呢?」
「你的話比我的劍還要鋒利,我猜你還在生氣。」
姬熱拉哼了一聲。
「我很抱歉今天早上使你尷尬,姬熱拉。」
「可你還會這麼做的。」
「如果我必須這樣做。」
姬熱拉歎了口氣,「你總要做你必須做的事。」
她回過頭來專注於自己的工作,魯特加並沒有像阿爾漢那樣掙扎叫喚,但這可能是姬熱拉對她丈夫比對那反叛者更小心。
「你這麼快就不生氣了,」魯特加懷疑地說,「今天下午你的目光像要把我撕成碎片,要把我縫合在一起你這點兒線根本不夠。」
姬熱拉笑了,「你身上的窟窿已經夠多了。」她打上最後一個結,用酒精清洗他的新傷口。「你沒有殺阿爾漢,我很高興,你打算怎麼處置他?」
「讓他在監獄裡呆上足夠的時間,反省自己的罪惡,然後看能不有派上點用場。」
「他不是一個壞人。」
過了一個星期,阿頓又恢復了往常的景象,參加婚禮的客人們開始離開,國王的使節凱爾溫主教和盧修斯伯爵留下來體察民情。戰爭終於結束了。阿爾漢在獄中煎熬,等待著魯特加的好心情。他手下的人,總共二十三個,都得到了魯特加的赦免,參加到城堡的日常事務中,就像他們從未離開過一樣。許多人加入了魯特加的部隊。有一個回到了鐵匠鋪,幹起了隨阿爾漢出逃之前的營生,當了托馬斯的助手;還有幾個到處找差事養活自己,準備到春天重操犁耙,下地務農。
幾個反叛者和魯特加的人一起把留在叛匪營地的女人和兩個看守營地的武士接回城堡,麥特魯德、弗雷達和格露達很高興能回到城堡,兩個撒克森武士也像他們的同伴一樣效忠了魯特加。
姬熱拉覺得這暫時的和平似乎要永遠持續下去了,她的人民看上去很幸福,魯特加的強大足以贏得他們的信賴,他的公正足以贏得他們的尊重。在必要時他也是無情的??姬熱拉從痛苦的經驗中已經領教過了??但他對所有的人都是公正的,無論是撒克森人還是法蘭克人。羅薩請求魯特加允許他去維爾登和那裡的主教商量作教士的事,魯特加很快就答應了。魯特加為了表彰伊奇的忠誠,把斯特林賜給他作為食邑。法蘭克和撒克森武士都打趣說,阿頓滿足不了大熊驚人的胃口,所以要到斯特林去搶奪大家的糧倉。大熊聽到這個笑話只是咆哮了一聲。
姬熱拉才作了兩個星期魯特加的妻子,和平就在一個風雪之夜被打破了。高恩特神父的妻子希爾達,在兩天痛苦的淨扎之後,產下了一個可怕的畸形兒。它整個下頜都沒了,脊柱嚴重變形,出生後幾分鐘就死了。一天後,姬熱拉剛離開希爾達床邊去廚房給她取點兒湯,那不幸的女人就把她丈夫的餐刀插入了自己的喉頭。
牧師立即把這場災難歸咎於姬熱拉,他可憐的妻子屍骨未寒,牧師便憤怒地譴責姬熱拉一直對希爾達懷恨在心,他說這女巫曾在他愚蠢的妻子懷著孩子的時候引誘她喝下一些毒藥,他妻子已經在死前向他坦白了姬熱拉的罪惡。他還聽見姬熱拉在為希爾達接生的時候嘴裡念動毒咒。他嚷嚷著直到魯特加打斷了他的昏話,把姬熱拉從這可怕的一幕拉開。
那天晚上,半夢半醒之間,姬熱拉又見到了那幻象。她聞到了血腥的氣味,聽到喊殺聲和尖叫聲,感到了火的熱浪,感到了失望、幻滅和恐懼。魯特加的聲音在遠遠地召喚她,恍惚飄過她的夢境,宛如油從水中滑過。他的耳光在她臉上留下的火辣辣的刺痛把她帶回到現實的世界,她的眼前浮現出他的臉龐,他正皺著眉頭看著她。
「抱緊我!」她哀求道。
即使魯特加有力的擁抱,也不能完全驅除她內心的恐懼。不知在何時何地,她的幻覺就將成為現實。
第二天早上希爾達的屍體在城外的小柴堆上焚化,她的丈夫拒絕為她祈禱,因為她是自殺,對於他來說,這就剝奪了他獲得上帝憐憫的機會。那個可憐的嬰兒沒有和他母親一起火葬,因為他的屍體在當天晚上就不見了。這個畸形的怪物被魔鬼們帶回地獄去了,他們把他們在世間可憐的同類帶走了。
姬熱拉竭力不去理會高恩特神父的咒罵,她站在血地裡看著柴堆向天空噴射著火焰,說服自己體諒牧師失去親人的悲哀。他用自己的方式愛著希爾達,在她為他生的孩子中,只有一個活過童年,而現在他再生一個孩子的希望也被殘酷地剝奪了。然而,姬熱拉仍想用鞭子抽他,他誣賴她對這場悲劇負有責任。她給希爾達服用的益母草不過是用來給女人減輕痛苦的一種補藥,在希爾達最痛苦的時候她為她哼的歌對希爾達也沒有絲毫的害處。
即使姬熱拉在耍弄巫術??就算她想這樣做??這種巫術也不是邪惡的,她不會讓魔法玷污她的靈魂。然而由於高恩特神父的譴責,那些一起給希爾達送別的人??那些她所熟知的人們??現在都驚疑地看著她。她走回城堡時,身後響起一陣竊竊私語。
然而最糟糕的還在後頭,在診室裡等著她的是希爾達的孩子僵直的屍體,身上還凝結著他出生時的血塊。姬熱拉已經習慣於看到各種死亡的恐怖,習慣於各種令人作嘔的排泄物和各種醜陋的畸形和殘廢,但眼前這個畸形的嬰兒所包含的刻毒是她從未遇到過的。當她見到帆布床上那具可怕的屍體時,她平生第一次尖叫起來。
魯特加和羅薩很快趕到,兩個人站在門口,一下子呆住了,他們看到帆布床上的屍體,臉色唰地變白。
魯特加首先清醒過來,「把它弄走。」他命令羅薩。
魯特加在姬熱拉面前彎下腰,以便在羅薩拿走那具屍體時擋住她的視線。她努力控制住自己,沒有哀號哭泣,只是緊緊抱著他,借助於他的力量使自己平靜下來。「對不起,」她在他的胸前囁嚅,「我只是……我……」
「別說話,」他抱起她,「你總是照顧別人,幫助別人,作為回報,你也該得到一次照料。我要你到我的房間去休息,喝一點你自己釀的藥。」
姬熱拉沉浸在魯特加溫暖的懷抱裡,可是一種不祥的預感縈繞在她的心頭。她能夠感覺到牧師的仇恨像毒氣一樣在診室裡徘徊,她毫不懷疑是他把那小可憐蟲放進來的。她知道她的安寧就要結束了。
僅僅一天之後,姬熱拉害怕的事情就變成了現實。魯特加在馬棚裡檢查一匹生下「追魂」的母馬,凱爾溫主教從走廊裡蹋著滿地的草料,帶著神聖的威嚴走進來。
「你是一個很難找的人,我的主人。」主教說道。
「是嗎?」
「可不是嗎,我以為你在大廳裡,可你不在那兒。」
「我在這裡。」
「幸運的是阿德琳達女士告訴我到馬棚來找。」
「您真是幸運。」魯特加說著,歎了口氣。
「我找你有很重要的事情,我的主人。」
「什麼事?」
「我想我們應該換個地方談談。」
「馬不會說話,母雞也不會多嘴。閣下,你想說什麼?」
主教撇了撇嘴,把兩手合在貂皮斗篷下面。魯特加感到從他嘴裡不會蹦出什麼好話。
「你對你妻子瞭解到什麼程度,我的主人?」
魯特加詫異地揚起眉毛,「姬熱拉?」他慢慢笑起來,主教的臉有些紅,「我非常瞭解她,正像丈夫瞭解妻子一樣。你為什麼問這個?」
「你的婚姻很不尋常。」
「是啊,因為環境很不尋常。」魯特加謹慎地說,「我按照國王的願望,和一個對這裡的人民有影響力的撒克森女人結了婚。」
主教重重地清了清嗓子,「我非常讚賞。但是關於這個和你結婚的女人,有些事很值得注意。」他壓低聲音,似乎馬和母雞會聽懂他說什麼似的,「她是一個臭名昭著女巫!」
魯特加大笑起來:「這些撒克森人相信每一團火焰裡都有魔鬼在跳舞,每一個池塘裡都有水怪在遊蕩,他們也許會接受基督的信仰,閣下,但他們內心裡還是異教徒。」
「這更要求我們必須根除異教徒勢力的根源。」
「姬熱拉不是異教徒勢力的根源。我不在乎。」
「可是我在乎。」主教癟了癟他的嘴唇說,「人們關於她的種種傳說使我感到不安,可我還是盡量不放在心上,把這些看作是無害的。畢竟這裡的人都是無知的異教徒。但是現在,尊敬的高恩特神父向我提出了控訴,我不能再視而不見。他控告你妻子捲入了邪惡的巫術,策劃了幾起罪案,其中最可怕的是讓他生出了有著魔鬼的形狀的孩子。」
魯特加胸中的憤懣突然爆發出來:「這是荒謬的,凱爾溫!你很清楚,根本沒有巫術這回事!」
「你錯了,我的孩子。撒旦在世間有他的走狗,正如上帝有他的聖徒一樣。」
「夠了,姬熱拉不是這樣的人!」
「你所處的位置使你看不清這些事情,那女人無疑用某種魔法妨礙了你的判斷。高恩特神父也這樣認為,他很替你的靈魂擔憂。」
「閣下,從我十二歲起我就沒有被女人蒙騙過。高恩特神父是一個無知的、心胸狹隘的混蛋,他連一個聖人和一堆狗屎也分不清。」
主教挺起胸脯,把他已經很乾癟的嘴唇抿成一條細線:「我的主人,你是一個忠實於國王的人,我希望你對神聖教會的代表顯示出更多的尊重。」
「高恩特除了他自己什麼也代表不了。」
凱爾溫被激怒了:「高恩特神父是上帝選定的,他是一個合格的牧師。他對你的妻子提出了嚴厲的控訴,除了那魔鬼般的新生兒外,還有幾樁下毒事件??我相信其中一樁影響到了你。」
「那只是一個無意的過失。」魯特加高聲說。
「她用巫術使幾隻畸形的牲口降生到世間,她用巫術治好了本來是上帝用疾病對之施以懲罰的人。」
魯特加現在斷定主教和高恩特神父都是上帝施與阿頓的懲罰。
「最為嚴重的是,可敬的神父控告你妻子毒死了本來該作你新娘的斯特林的碧雅特麗絲。」
魯特加的臉色鐵青,他已無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主教整整倒退了兩步。
「我恐怕不能忽略一起謀殺的控告,我的主人。我已經給國王去信,讓他親自過問這起訴訟。他很討厭巫術,他會……」魯特加向前走了一步,主教的聲音低下去。
「真是發瘋!」魯特加怒吼道,他真想捏住這蠢主教的喉嚨給他灌輸點兒常識,「我不會讓事情再發展下去。」
主教連忙後退:「恐怕我已無能為力,國王已經知道了,這個星期他會給我們帶來指示的。」
「國王應該提醒你別多管閒事。」魯特加厲聲說。
「我想他不會這樣做的,我的主人。現在,你是否能把你妻子帶來,她應該被關起來,直到……」
「她不會被關起來,也不會被你或高恩特神父審問!離我妻子遠點兒,凱爾溫。」
「那國王送來指示的時候……」
「我們會知道國王的態度的。到時候我說了算,明白嗎?」
凱爾溫惱怒地喘著氣:「我希望你能合作些,我的主人。」
「我希望你能變得聰明些。」
魯特加看著凱爾溫氣沖沖地走出牲口棚,他不由得怒火中燒。一塊大石頭沉沉地墜在他心上。他一拳打在馬棚的隔板上,馬棚裡的馬驚叫起來,馬蹄猛烈地踢著棚板。
「我會告訴你們該踢誰的。」魯特加衝出走廊時說。
姬熱拉不在大廳裡,也不在他們的房間裡,織屋裡沒人見過她,愛蒙特露達說剛才女主人從廚房走過的時候看起來有點不大對勁兒。
她已經知道了,魯特加想。她怎麼知道的呢?她逃走了。
魯特加在那個神秘的池塘找到了她,他知道她會上這兒來的。姬熱拉背對著他坐在長滿青苔的綠色的岸邊,光著腳在水裡攪動。賽爾沃和她在一起,依偎著她,姬熱拉用手抱著它。在沼澤地真是一個玄妙的所在,冬天冰天雪地的世界裡這裡卻是一番夏日景象,外面飽經戰火蹂躪這裡卻是一派寧靜,綠色的草,溫暖的水,恬靜的少女和她大自然忠實的朋友,構成了一幅絕妙的美景。灌木和樹叢上覆蓋著一層晶瑩剔透的冰雪,又給它鑲上了一圈美麗的光暈。
魯特加想退回去,讓姬熱拉一個人呆一會兒,她在這兒多麼安寧啊。可還沒等他這樣做,姬熱拉已經扭過頭來衝著他微笑:「你是不是以為我逃走了,我的主人?」
「不,我從來都認為你是無所畏懼的。」
他別無選擇,只好和她一起坐在草地上。他解開他的劍,小心地放到地上,在她身邊坐下。賽爾沃警覺地看了他一眼,又依偎在姬熱拉懷裡。
「水多暖和呀,」她說,「腳放在水裡真舒服。」
「我記得你曾對我說這池塘會把我吞進去又吐出來。」
她輕輕地笑了:「它不會的,是吧?這裡的精靈知道你是我的一部份。」
魯特加脫掉了靴子,動情地把她抱起來。他的腳冰涼,水熱得刺骨,他感到水的溫暖漸漸傳遍全身。
「你已經知道了。」他說,無需提問,只是一句平淡的陳述。
「是的。」
「怎麼知道的?」
她的嘴角閃現一絲微笑:「這一點兒也不奇怪,崗塔爾偷聽到高恩特神父和凱爾溫主教的談話就跑過來告訴我了。」
她停了停,他們之間維持了片刻的寧靜。
「我是到這兒來說再見的。」她的手抱緊賽爾沃毛茸茸的結實的身體。
「姬熱拉,」魯特加輕輕地說,「沒有必要說再見,不會有什麼事的。」
她用那雙明澈的真摯的眼睛望著他,「親愛的,我知道什麼對你最重要,你是我所知道的最真誠的人。我見過你在法庭上審案子,我見過你和我的人民打交道。你從不讓個人的偏見左右你的判斷,你總是信守諾言,這就是我為什麼愛你的原因。」
他想說什麼,但她把纖細的手指按在他的嘴唇上:「你向國王宣過誓,也向阿頓許過諾要確保和平。」
「查理王不會容忍這種瘋狂的事,他是一個現實的人。」
姬熱拉歎了口氣,依偎在他懷裡,這個距離對賽爾沃來說太近了。它站起來,抖了抖身子,然後在幾步遠的地方坐下。
「你的國王為什麼仇恨巫術?」姬熱拉歎著氣問道。
魯特加努力挖掘對查理王的記憶。有時國王??那個他為之戰鬥、從孩提時起就追隨左右的人,又被稱為查理曼,如同伊奇一樣,國王對他來說像是一個父親。他具有國王和父親所應有的一切??他比魯特加還要高大,形容偉岸,勇猛無比。查理是一個極有野心、精力充沛的人,一個富有權力和威儀的人。他給了魯特加生命,給了他一個家,所要求回報的只是他的忠誠。
「國王是一個對忠誠看得很重的人,他發誓要保護教會和它的教義,傳播基督的信仰,增進神聖羅馬教皇的福祉。」
「是嗎?對於巫術這意味著什麼?」
「教會認為巫術的力量來自撒旦。」
姬熱拉大笑起來,嚇了他一跳:「難道你們的教會認為我們居住的大地是撒旦的嗎?難道他們覺得風是撒旦的呼吸、海嘯是撒旦的吼聲嗎?他們相信上帝將力量賦予死人的骨頭、賦予布頭和木屑,卻不相信同樣的力量可以來自大地的兒子??人類自己?」
魯特加疲憊地歎了口氣,用劍來說話比這些思想更直截了當,也更好對付。「所有這些都沒有關係,你不是女巫,更不是謀殺犯。」
她帶著一種他看不懂的神情瞅著他,「你能肯定嗎?」
「我不相信有巫術這東西。」
「可是你們的國王相信,你必須服從他。」
魯特加搖搖頭,極力逃避內心那折磨人的憂慮:「什麼也不會發生的,沒有國王的命令凱爾溫不敢輕舉妄動。我已經給國王寫信表明我的態度,一切都會平安無事的。」
她笑了,那笑容會令所有的男人陶醉:「我愛你,親愛的。」
他用一根手指勾勒她嘴唇的輪廓:「你是我生命中的歡樂。」
他的唇壓在她的唇上。她張開充滿渴望的嘴,在他的懷抱裡顫抖,近乎絕望地緊緊抱住他。他們最後分開時,沼澤地似乎變得更溫暖了些。
「天黑了,」他說,「我們得走了。」
姬熱拉深情地朝周圍望了望,她的目光停留在賽爾沃身上,它安靜地坐在那兒,羨慕地看著他們倆。她把它喚到身邊,和它擁抱,它的舌頭很快地舔了一下她的臉就跳開了,眼裡閃動著狼特有的頑皮。
「今晚不行。」她用一種堅決的聲音說。
它坐在那兒不滿地看著她,然後跑到沼澤地的邊緣。
「祝你好運,我親愛的朋友。」姬熱拉輕輕地向它告別。
它的下巴張了張,似乎笑了一下,然後消失在森林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