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這婚事的一開始,奶娘就表明了她堅決反對小姐嫁到宮家。若不是老爺堅持,這件婚事可能就因奶娘的阻礙而半途夭折。誰知原本和奶娘心意相同的小姐,在上吊沒死成後,醒來反而一改初衷,鬆口答應嫁人。
小姐這一轉變,可把固執的奶娘氣壞了,打從昨早老爺夫人出了小姐的單房後,奶娘就一直訓斥小姐的輕浮淫蕩,現下連小姐都已經拜完了堂、進了新房,還不罷休。
也虧得小姐有這好耐性,受得了奶娘魔音似的責罵。像她們這些丫鬟婢女,早早就找借口的往外逃竄,寧願在外頭幹活,也不想留在新房裡聽奶娘唸經。
阿好的頭猛點了一下,過大的晃動驚醒了她,她迷糊的張開眼皮,才知道自己又睡著了。
她已經命令自己要打起精神來,無奈這兩天她實在累壞了,尤其今早她頭上蓋著一條紅絲巾,任人拉著東轉西拜的,累得她的眼睛和腦子都不聽她的命令。
昨天一早還魂,渾身上下還痛著,就得安撫古老爺和古夫人的情緒,好不容易才把他們哄回房裡休息,還來不及躺下補個眠,又有個老婆婆上前,念個不休的說她不知恥、教育了她十八年女人貞潔的重要,她居然還淫蕩的想嫁人,並且不知恥的堅持不退婚!
從老婦的話中得知她是一手教養湘君姑娘長大的奶娘,又懸念著老奶娘年紀一大把,阿好稟著她爹娘教過她敬老尊賢的做人道理,強撐著精神聽老奶娘的訓話到大半夜。
只是古湘君原就不算硬朗的身子,經過這兩天的折騰下來,早已吃不消。阿好此刻只是勉勉強強的撐著眼皮,好奇的想看一眼湘君姑娘寧死不嫁的夫婿到底有多嚇人,腦中實則早已是漿糊一團!
所以當賓客的喧鬧聲由遠而近,然後又在新房門口被人勸散,她全沒聽見;
她新嫁的夫婿入了新房,並且揮手要所有人全退下的過程,也全在她的睜眼睡夢中發生。
也因此當她的頭蓋被人掀開,光亮一時衝入她的眼中將她震醒,印入她眼中的是一張近在鼻尖的男人臉龐時,她當然毫無準備的尖聲大叫,像只蝦子一樣的倒彈入床鋪。
她的反應引來宮仲輝僵直了身子,不到剎那,他又冷肅的武裝起自己,偏過頭去。
阿好的尖叫聲,當然也引來其它人的關心。
「少爺,發生什麼事了?」總管范叔在新房門口擔憂的喊著。
宮仲輝冷諷的揚起嘴角,「沒事,只是我的新娘子看清了我的面孔而已!」
門外的人聽出他話中的自嘲,尷尬的沉默了下來,而後又無言的退下。
知道自己這張臉嚇壞了他金枝玉葉的新娘子,宮仲輝一言不發的轉身走出內室,退到外廳的圓桌邊,選個背對著床鋪的鼓凳坐下來。
「出來吧!都拜堂了,這交杯酒好歹也要喝!」
阿好拿下鳳冠,一邊拍著急跳不停的心臟下了床鋪。
「你這人是貼壁鬼呀!走路都沒聲沒響的!」一聲不出的貼在她眼前嚇人,人嚇人可是會嚇死人的!
幸好她從小就膽子大,否則恐怕被他這麼一嚇,說不定她又得回地府報到。
阿好走向宮仲輝的右邊,打算在他的右邊落坐,誰知道宮仲輝不知道哪條筋不對,在她快走近時,他的身形卻快速的移位,移換到她預計坐下的鼓凳坐下。
阿好瞪著宮仲輝的後腦勺,嘴裡含糊的咕噥著。
「不清不楚的在念什麼!還不快來坐下!」宮仲輝耳裡聽著阿好的埋怨,臉孔不自覺的放鬆線條。
他的新夫人或許膽小,但罵人的詞彙可新奇,什麼翹鬍子的山羊、扭脾氣的驢子,也真虧她想得出來!
阿好如宮仲輝願的在他的左邊坐下,宮仲輝端起眼前的酒杯,也不轉頭,只是斜睨阿好一下。「喝下這杯酒,今日事就算終了。」他可沒興致去碰一個見到他的臉就尖叫不已的女人!
她剛才的態度就算了,反正自己這張臉連大男人見了也怕,洞房的事也可以省了!
但他可以算了,阿好可沒這麼輕易就放過他。
「你娘沒教過你,跟人說話看著對方是最基本的禮貌嗎?」
從他掀了她的頭蓋,就沒正眼瞧過她。不是背對著她,便是無禮的斜眼瞄她,兩人往後還得相處一輩子,她多少都得糾正一下他的壞習性,畢竟這是她嫁他的目的之一。
宮仲輝動了一下身體,卻仍是以左半邊臉面對她,「要我轉頭?你剛才嚇的還不夠嗎?」
阿好不懂的皺起眉頭。「怕?有什麼好怕的?難不成看到你整張臉,會變成青蛙?
」
不怕?他的妻子忘性真是恁般的大,剛才才嚇得大叫,此刻又口口聲聲說不怕!
「快呀!你轉頭啊!我看不是我怕,其實是你在怕我吧!」見宮仲輝遲遲不動,阿好不耐煩的催促道。
宮仲輝聞言挑眉。她還懂得激將法!
也罷!反正夫妻一輩子,不可能永遠不見面,他就看看她的膽子有多大!
宮仲輝緩緩的轉過臉,終於整張臉面對著阿好。
阿好乍看宮仲輝的臉,驚愕的瞪大了眼,訝然的抽一口氣,一句話也說不上來。
抽氣聲在新房中纏繞著,對於自己新娶的娘子對自己的面貌是如此驚懼,宮仲輝心火一起,憤怒的砸了手中的酒杯,頭也不回的走出了新房。
☆☆☆
阿好在婢女的喚聲中迷迷糊糊的睜開眼,下一刻即驚慌的彈起身。不是婢女的叫喚聲太過吵嘈,而是頭頂奶娘尖銳瞪視的眼神太教人害怕。
奶娘鼻孔噴了一氣。「教過你多少次,好人家的閨女從不深睡,結果你卻睡得像頭豬似的,連丫鬟都叫不醒,傳了出去,人家還道我們古家禮規隨便呢!」
阿好低著頭,像個做錯事,挨夫子訓的學生。昨晚是她還魂後最好睡的一晚,自從宮仲輝莫名其妙的衝出去後,就沒人來吵她,誰知道這一睡,又睡出了奶娘的訓斥。
她是不在意奶娘嚴苛的責詞,但是她不能不顧慮湘君姑娘的名譽!她不能借了湘君姑娘的身,還壞了她的名聲。
「奶娘,我知道錯了。」
奶娘鼻孔又連連噴了幾聲,似乎不滿意她的認錯。「姑爺呢?」
其實宮仲輝昨晚在書房過夜的事,不到天光就傳遍了整個宮府,奶娘這一問,只是想聽湘君親口證實。
「姑爺?噢!奶娘您是問宮仲輝啊?他昨晚莫名其妙的發了一頓脾氣,出去後就沒再回來了。」所以她才會這麼好睡!
阿好沒想過隱瞞的直直回答。對於成親洞房之事,她一直是無知的,她娘過世得早,村裡的大嬸嫂子見沒人到她家提親,也就沒急著跟她解釋。所以對於宮仲輝在成親的頭一天就沒睡在新房,她心裡雖然覺得有些不安,但也沒有想太多。
新郎在洞房之夜就拋下新娘子而去,這對古家是多麼大的羞辱!奶娘卻反常的笑了起來,希罕的放柔了表情。
「男人都是髒臭的野獸,沒了他們,我們女人的日子反倒好過。」
奶娘怕阿好還惦記著宮仲輝,放軟聲調勸解。「穿上衣服,該用早膳了。」
對於奶娘反常的態度,阿好沒心思去深究,反正只要奶娘別再用古家的門風來壓她,她的日子就很好過了。
阿好喜滋滋的坐下來,拿起筷子準備吃飯。借屍還魂最大的好處,就是她永遠都不必餓肚子!在古家的那兩天如此,嫁到宮家,看圓桌上的菜色和菜量,想必也不差。
丫鬟替她添來一碗白稀飯,在古家,她就已經知道丫鬟只能站在旁邊,不能跟她一道吃。
雖然在多雙眼睛的注視下吃飯有點奇怪,不過拗不過她的盛情邀請,丫鬟也跟她老實招認,一旦吃剩的,就歸她們吃喝,所以阿好才不再擔心她們會餓肚子。
阿好正待下箸,外邊卻有人敲門。奶娘不過輕抬眼皮,立刻有丫鬟自動去開門。
進來的是一大一小的兩個女孩子,大的和阿好同年齡,小的不過十來歲。
小女孩怯生生的躲在大女孩的身後,在大女孩不斷的催促下,才敢站出來,對著阿好跪地就拜。「靜香見過夫人。」
一見到瘦弱的小女孩,阿好的保護欲又源源不絕的湧出來,連忙將小女孩拉起來,一起坐到桌邊。「靜香,你做啥看到我就跪?」
靜香看看她,又回頭望向大女孩,見大女孩點頭示意,才低著聲音說道:「靜香是來拜見新娘的。」
阿好還是滿臉的疑問,有個丫鬟好心的開口解了她的疑惑,「靜香小姐是老爺的孩子,小姐您算是她的二娘。」
阿好一聽,氣炸的叫道:「什麼!那男的已經有娶妻了!」居然想一隻腳穿多雙鞋!
多嘴的丫鬟一迎上奶娘銳利的眼神,立刻知錯的閉上嘴。
「那女人早死了!否則老爺才不可能讓小姐嫁過來做二房!」奶娘言詞刻薄的罵道。
靜香和大女孩臉色青紅乍白,終是忍下這口氣。
阿好沒注意奶娘的苛刻,只想起湘君姑娘在地府曾提到,她未來的夫婿脾氣暴躁,活生生的打死自己的妻子;想來該是靜香她娘了。
想到靜香和她一樣小時就沒了娘疼愛,阿好心疼的立刻將她視作自己的親生女兒般呵護。「靜香,你用過早膳了沒?」
靜香又轉向大女孩,徵求她的同意後,才轉回頭來,對阿好微微的晃了一下螓首。
阿好立刻要丫鬟再添一碗白飯,熱絡的招呼靜香一起吃飯,還好菜好料的湊了一大碗給靜香。
「小姐!」
「啊?」阿好疑問的抬頭。
奶娘氣苦的暗罵,又不好在外人面前直言她的錯,只好將視線移向昨晚喜氣吉利的乾果餅乾,提示她是新入門的夫人,沒必要去討好一個沒娘的丫頭。
誰知阿好卻完全誤會奶娘的意思,興沖沖的將它們全倒在一條手巾上包起來,遞給靜香。「奶娘沒提醒,我都忘了這些是小孩子最愛吃的零嘴,正好給你平日當零嘴吃!
」
手捧乾果,看著阿好熱切的笑容,靜香不禁也回給她一個羞怯的微笑。
☆☆☆
「靜香那丫頭是個雜種,最好別理她,免得污了我們的身份。」
靜香和她的婢女一走,奶娘立刻又開始她的訓斥。刻薄的面孔,吐著刻薄的言詞。
「雜種?她不是宮仲輝的孩子嗎?」
奶娘細長的眼裡,閃著惡毒的光芒。「十年前,宮少爺外出行商半年,回來時卻發現妻子有三個月的身孕,這件醜事不到三日就傳遍了洛陽街坊,梁紅姑偷漢子,卻又在生小雜種的時候染上了產褥熱,連命都給賠上了,真是報應!」
「奶娘,靜香的身世又不是她的錯!」阿好輕聲指正奶娘。
奶娘迅速沉下臉,一張臉拉得老長。什麼時候她一手帶大的小姐,也會頂撞她了?
「賤丫頭就是賤丫頭!況且那雜種除了她娘買的丫鬟翠蓮外,在宮家再沒人撐腰,沒值得我們攀交。」
尊重奶娘是長輩,也顧忌她年紀大了,阿好沒再多說什麼的點頭應是,只是心裡仍舊相信小孩是無辜的理念。
滿意她的小寶貝又變回原來溫馴的模樣,再則也是折騰了一上午,沒多久,奶娘就退回她的房間休息。
她一走,不僅是阿好,連丫鬟都放鬆的齊吐大氣。
「你們休息一下,我自己一個人逛逛去。」對於這些個陪嫁過來的丫鬟,阿好從沒將她們當下人使喚,反而當她們是自己姊妹般疼愛。
阿好笑著一張臉出了新房,逢人便打招呼,只是新夫人不得寵的事,所有人早傳遍了,勢利的下人看見她,早就轉過身去,擦身而過的也高傲得鼻子仰天。
阿好沒趣的自己走著。這宮府還真是大,逛了半個多時辰還沒走到盡頭。過了一個月洞門,眼前的景象嚇得她一顆心提到了喉口,驚叫的衝上前去,險險的將靜香手上的斧頭搶下。
她的叫聲連在屋裡的翠蓮都引了出來。
「夫人,怎麼了?」受欺負慣了,翠蓮直覺的護在靜香的前面。
看到翠蓮,阿好忍不住的責罵她,「翠蓮,你比靜香大幾歲,怎麼沒阻止她拿斧頭!這要是不小心砍上了,你讓她瘸腳一輩子嗎?」
靜香立刻站出來,「夫人,您別罵翠蓮,是我自己看她扭到了腳,天氣又一天冷過一天,才自告奮勇要幫她劈柴。」
雖然名為宮家的小姐,靜香的日子實則過得比宮家的丫鬟還不如。
下人全欺她沒靠山,雖然沒人阻止她到廚房拿菜、到柴房拿柴火,但想吃飯、想燒柴取暖,就得自己煮、自己劈柴!
阿好看看她、又看看翠蓮。「既然翠蓮傷到了腳,你年紀又太小,我看柴火我來劈好了。」
「什麼?!」靜香和翠蓮齊齊驚叫。
見她們驚愕的表情,阿好豪氣的拍著胸脯。「你們放心,在家鄉,就屬我劈的柴火最快又最好,全村子沒人比得上!」
翠蓮疑問的瞧著阿好。怎麼大學士的女兒也要劈柴火?!
古家雖然不像宮家富甲一方,但是歷代都是清官名士,所以宮仲輝才會在管家以「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大帽子扣壓下,勉強答應這件婚事。
阿好不理會翠蓮和靜香的懷疑,決心用行動來表明她剛才的話不是吹牛。
她興沖沖的拖著斧頭走到砧板前,卻覺得手中的斧頭比她在家鄉用的那把重多了。
她全忘了以前她體格粗壯,劈柴當然容易;但古湘君身子單薄,可受不了她這樣的折磨。
阿好咬著牙,在靜香和翠蓮的注視下,費力的舉起斧頭,然後用盡全力的劈下去--斧頭「刷」地一聲下劈,沒劈中砧板中間的柴火,反而卡在砧板邊緣。
阿好疑惑的研究著哪裡出錯。「一定是我出手太快了。」
她不死心的打算重來一遍,沒想到斧頭卡得太死,她怎麼拔也拔不出來。最後她乾脆一隻腳踩在砧板上,兩隻手握在斧柄,用全身的力量去拔。
早被她剛才劈柴的氣勢嚇呆的靜香和翠蓮趕忙上前來阻止,她們可不想再被嚇一次。
「不用劈了,等翠蓮腳好了,再自己劈就行了。」
「是呀,反正天也還沒那麼冷,還用不著燒柴火。」
靜香和翠蓮急急勸止,阿好卻拗上了性子,非把這柴火劈好不可。
「不行!我就不信我做了十幾年的工作會失手!」
阿好一張小臉因用力而漲得紅紫,手中斧頭也一寸一寸的鬆動,爾後就在無預警的情況下,斧頭被阿好拔離砧板,並且因為受力過大的飛脫阿好的手心,越過三個女人的頭頂,惹來靜香和翠蓮的抱頭尖叫。
斧頭去勢不變的翻了兩翻,越過了圍牆,掉入隔壁院落。
阿好眼睛眨巴眨巴的看著斧頭消失。「糟了!斧頭掉到隔壁了,希望沒砸到人才好!」
阿好看了看一人高的圍牆,異想天開的想翻牆去撿,朝翠蓮和靜香吩咐道:「幸好這牆不高,翠蓮,你去拿張高凳子來,我翻過去撿就行了。」
翠蓮早被剛才的情況嚇軟了腿,跌坐在地。現在一聽阿好要去隔壁,害怕哭叫的抱住阿好的小腿。
「夫人,算了,斧頭咱們不要了,隔壁院子去不得呀!那是宮家的禁地,沒有老爺管家的允許,誰也不准進去的!」
夫人是府裡第一個真心對她們主僕好的人,如果她再害夫人受罰,老天爺也不容她!
見翠蓮為了這件小事哭得鼻涕眼淚滿臉,阿好心慌的急著拉她起來。「好好好,不撿就不撿,不去隔壁,斧頭也不要了。你快別哭了!」阿好自己粗枝大葉的,生平就怕人掉小水珠。
聽到夫人應允不去隔壁,翠蓮放心的破涕為笑;而靜香卻在此時冒出她的小孩心性,「翠蓮又哭又笑,小狗撒屎!」
三個年紀不同的女人,在蕭索的後院笑成了一團。替寂冷的秋意,平添幾許青春氣息。
☆☆☆
眨眼間,阿好代古湘君嫁到宮家也有三個月了。除了新婚之夜外,她沒有再見過她的夫婿,反正她也不是頂喜歡那個陰陽怪氣的傢伙,沒碰面,她的日子反而清靜。
宮家勢利的下人,早把她住的東廂房劃為冷宮,沒事不會有人走至。陪嫁過來的丫鬟也在阿好無意的縱容下,怠職得不見人影;除了奶娘偶爾訓斥她的粗魯和與靜香的友誼外,東廂房平日寂靜得可以聽見花開的聲音。
這三個月來,阿好惟一的收穫就是和靜香她們主僕成了好朋友。
雖然一樣不受寵,但阿好她有個尖酸刻薄的奶娘,若宮家對阿好的生活起居有所怠慢,奶娘的利嘴可以把宮家鬧的翻天。領教過幾次老奶娘的厲害後,宮家丫鬟雖然輕忽阿好,但物質上也不敢有所怠慢。
而阿好則是有好東西,一定少不了靜香一份。連陪嫁過來的布料,都大方的送給她們主僕好幾塊。有了阿好物質上的提供,靜香的生活也不再像以前那樣清苦,漸漸流露出小女孩的天真童稚。
阿好是真心把靜香當作自己的女兒看待,陪著她一起成長、嬉戲,教導她應對處事的規矩;或許阿好大字不識幾個,但真誠待人的心意,完全贏得了靜香的心。
難得有一天府中的丫鬟和長工全不知上哪去,整座府邸安靜的嚇人,阿好和靜香卻趁大伙不在的時候,高興的到前院玩得笑聲連連。
「……只要把水慢慢灌進去,蛐蛐伯伯受不了家裡淹水,就會出來逃難!」
「是嗎?可是我們灌了七、八個洞,怎麼還沒有一隻蛐蛐兒跑出來?」
一大一小的兩顆頭顱湊在一起,嚴肅地研究泥地上的小洞。宮仲輝一腳踏入家門,看到的便是這幅景象。
他愣了半刻,才記起眼前這個趴在地上,玩得像個泥娃娃的佳人,是他過門的娘子。
他原在茶肆和掌櫃合帳,臨時記起府裡書房有包挺特殊的新茶,想與掌櫃鑒定,研究看看是否有銷路、利潤如何,偏又記起今兒個是初一,是娘上護國寺上香的日子,家裡所有的下人都讓范叔帶去打掃娘的省思院了,他連找個跑腿的人都找不著;沒法子,只好親身跑這趟。
怎知才剛入自家大門,見到的景象卻讓他詫異的差點合不上嘴。
她沒聽過流言,不知道靜香不是他的親骨血嗎?巴結靜香,對她在宮家的地位根本沒有幫助。
那她為什麼還揚著如此甜美無私的笑臉對靜香?
阿好沒注意門口宮仲輝的身影,只是苦惱的盯著小洞。
「不可能呀!在我們村子,灌蛐蛐伯伯很容易的!怎麼到了這裡就不靈了呢?該不會是洛陽的蛐蛐伯伯會泅水,所以不怕水灌?」
阿好呆傻的納悶,引來宮仲輝無聲的輕笑。他的新娘子,單純呆傻的教人印象深刻!
他悄悄的氣灌丹田,再沉入雙腿,身形未動的將內力注入地下。地上看似平靜無事,地下卻因宮仲輝的內力而搖晃鬆動,地底下的小動物受不了他這樣的搗蛋,紛紛冒出地面逃生。
「有了!有了!冒出來了!」
「是呀!還好多只呢!君姨,你好厲害喔!」
「那當然!」阿好揚著得意的笑容,更加吹噓自己的功績。「我還會捉知了、青蛙,可惜我手指頭粗笨,一直編不好花繩。否則教給你,正好讓你編來裝飾床簾。」
宮仲輝瞄了一下她修長的纖指,不知道她怎會有這樣的自卑。
靜香將蛐蛐兒放入事先準備好的竹管裡,再封上布蓋。「我要把它拿給翠蓮看,看到我一下子捉了這麼多只的蛐蛐兒,她一定很驚訝!」
阿好摟著靜香細薄的肩,與她一起回後院。「不過你要記得喔,等晌晚的時候,就放它們回家去,免得他們爹娘找不到他們擔心焦急。」
軟軟的聲音,說著純善的言語,像一彎清流,撫過宮仲輝乾涸的心。若非他的小夫人太過膽怯、太過害怕他的傷疤,倒不失為一個不錯的人生良伴。
宮仲輝掠過心中淡淡的遺憾,往與阿好她們反方向的西廂書房走去。
☆☆☆
有了這次的驚喜,往後幾天,宮仲輝有意無意的留心起這個他新娶三個月,卻只見過一次面的娘子。
不知是他的新夫人有意躲他,還是兩人的時間真的湊不上,他竟然未再見過她的蹤跡。
宮仲輝思考這樣的結果。雖然她住的東廂房他沒過去,但也沒理由府邸裡其它的地方他都繞上幾遍了,卻碰不上她。
若不是她極少出她住的廂房,就是她存心在躲他!
這個想法讓宮仲輝不悅的蹙眉。「都嫁過門了,能躲上一輩子嗎?!」
「宮老爺?宮老爺?您說什麼?」
一陣呼喊,讓宮仲輝回過神來。他一眼掃過幾對閃避的眼神,不著痕跡的收斂心神。
「對不起,在下想著海滬的生意,想得太入神了!」城裡商會固定午膳的聚宴,他竟然想「她」想到入神!
「哪裡,哪裡!宮老爺生意廣大,商家遍佈六省七府,我們怎麼會見怪呢!」一個八面瓏玲的商人阿諛的奉承。
其它人忙不迭的跟隨諂媚巴結。宮家獨攬六省的材料來源,舉凡米糧鹽布、銅鐵金木,不管是尋常的民生物資,還是富貴人家把玩的古玩玉器,一切的源頭都掌控在宮家的生意裡,別說洛陽,只要想在北六省做生意,沒有宮仲輝點頭,一切都是白搭。
對宮家的主人巴結點總是沒錯。
對於宮仲輝臉上恐怖猙獰的傷疤,沒幾個店主有膽去直視,但為了自己店家以後的生路,更是沒人敢迴避。
惟一折衷的辦法就是一徑低頭用餐,即使交談,眼界也不離開餐盤範圍。
怎會不知道他們的逃避心態!宮仲輝心裡歎氣。好好的一頓飯,何苦讓自己壞了興致!
「抱歉!在下臨時記起尚有要事,先告辭了!」宮仲輝站起身告辭。
全部人鬆口氣的表情是如此一致,宮仲輝有霎時的怨懟,而後又聳肩褪去。
宮仲輝退出雅房,門尚未關緊,房內的店主已經迫不及待的說開來。
「這宮老爺還真是好運!傷疤橫過眼睛,卻又幸運的沒傷著了眼。」一個剛從江南遷來的茶肆肆主,不明就裡的說道。
「幸運?是呀!魔鬼一向就幸運!」洛陽老字號的錢莊老闆酸不溜丟的應道。
「聶老,您生意不想做了啊!敢說這話!」其它幾個謹慎的店主,緊張的勸戒道。
「事實是如此,我怕個鳥!」錢莊老闆更大了聲音嚷道:「誰不知道宮仲輝為了財勢,將靈魂都賣給魔鬼了!否則哪有那麼巧,嫡傳的那一系全出了事,讓庶出的他繼承宮家?宮老爺子將家產傳給他以後,不到一個月就暴斃,而他就握了實權,如不是魔鬼附身,十六歲的他,怎麼可能在短短的幾年內,將宮家這個空殼子給填實了?幸運?我呸!他臉上的那道疤明明是魔鬼的印記,還敢說是惡狼山上救人傷著的!」
宮仲輝合上門,往樓梯走去。
氣憤嗎?何必呢!連自稱最愛他的紅姑都受不了的罵他是魔鬼,又怎能要其它人接受他這德行!
也難怪他的新夫人要躲他了!新婚夜的尖叫聲,還不夠表達她的懼意嗎?!
宮仲輝悄悄收回他才放出的一絲感情,決定到布莊和掌櫃討論明年夏布的花色。
除了財富和生意,還有什麼是他所能擁有的?
☆☆☆
宮仲輝恚怒的扔下手中的布匹樣布。
「你去告訴蘇杭的織家,他們若再不思改進手藝和花式,休怪我引入藏繡!」以宮家掌控的來源和銷路,想要大力炒熱一種產品,不是太難的事。
劉掌櫃唯唯諾諾的點頭應是。兩、三年前,當他發現老爺看蘇繡的布匹式樣臉色鐵青時,就曾警告過她們,偏偏蘇杭的織娘對自己的名聲太過自恃,不把他的勸告當一回事,現在惹怒了老爺,等老爺採取行動的時候,她們才會領悟宮家的影響力有多大!
就怕那時她們後悔已晚!
「蘇杭的織娘自恃甚高,恐怕不會聽進我們的警告。不過屬下已經尋好藏繡的供源,引進藏繡即日可成。」幸好他有先見之明的先摸熟了通路,否則恐怕連他都要一道遭殃!
屬下辦事的周延,減低了宮仲輝的怒氣,只見他臉色稍霽的指示。
「很好,不過這只能治標不能治本,劉老,你先引進藏繡應急,再到蘇杭一帶設立織造廠,專門招錄七、八歲手巧的小女孩訓練;目前先沒有成品沒關係,但十年後,我們要有自己蘇繡的供源!」
解決完這事,宮仲輝正待指示劉掌櫃其它事,前廳的吵鬧聲卻大得他不得不停下話頭。
不僅他不高興,連劉掌櫃的臉也黑了一半。
老爺少有幾次上他這談事,今天一來,底下人就給他出樓子!
像是聽到劉掌櫃的心聲,一個中年夥計慌慌張張的闖入這間帳房。
「掌櫃的……掌櫃的……前面……姑娘……」
「老爺在此,你們吵個什麼勁!」劉掌櫃臉色難看的罵道。
夥計一見宮仲輝臉頰上抽動的赭色傷疤,霎時蒼白了臉別過頭去。
「……不是……掌櫃……是少爺……也不是……」一緊張,夥計結巴得更厲害。
「鎮定點!慢慢說。」宮仲輝冷喝一聲。
那夥計咽嚥口水,抖著聲音道:「前頭店裡闖進來一個瘋姑娘,趕也趕不走,瘋言瘋語的說夫人被匪徒拿刀追殺。只是夫人早已經……」夥計瞄了瞄宮仲輝一眼,沒敢再說下去。
自稱他夫人?宮仲輝想到了古湘君,心一緊,身子閃出了帳房,朝前頭奔去。
翠蓮淚流滿面的跪倒在布莊店裡,哀求夥計救人,「……求求你們,救救夫人、小姐……嗚……」
店裡夥計不知道宮仲輝再娶的事,嗤笑的趕人,「去去去!哪來的瘋婆子,別壞了我們的生意!洛陽的三歲小孩都知道我們的少夫人早死幾百年了!老夫人又鎮日不出門,哪會遇上匪徒!快走快走,別賴在這!」
「真的!我沒騙你們,我給你們跪,給你們磕頭,求求你們相信我,快派人跟我去,遲了,我怕會來不及呀!求求你們……」
宮仲輝衝到店裡,拉住翠蓮的臂膀,「你口中的夫人是不是古湘君?」
看到宮仲輝,翠蓮像是看到救星,點頭的脖子快甩斷了。
「老爺,夫人她--」
「在哪裡?快帶我去!」
「北大街的柳樹胡同。」
宮仲輝躍出布莊,腳下運足功力,朝她指示的方向馳飛而去。
☆☆☆
「……你不要過來……否則……否則……我要喊救命了……」
今早梳的精心髮髻早已垮散,手裡握著她臨時找得到的惟一武器--她的繡鞋。綢緞的布襖因被歹徒割破了幾個大洞而棉絮外翻。阿好緊護著她背後的靜香,抖著聲音虛言恫喝。
逃到這個死胡同,她們再也無路可逃,雙腳在逃命的途中,繡鞋鬆脫而扎傷了腳板,滲著斑斑的血跡。最慘的是,她的手為了阻止歹徒的行動而被劃了幾寸傷口,暗紅的血液不斷的流到她的掌心,聚集成灘的又滴到地上,滲入土泥。
其實在她看到歹徒亮晃晃的白刀子時就嚇壞了,但是為著她背後顫抖恐懼的人兒,她硬是撐足了勇氣與歹徒對抗。
女人雖為弱者,但為母則剛;靜香雖非她親生,但她嫁入宮家,宮家的孩子就是她的孩子!就算豁出這條命,也要保護她完全!
阿好眥目的表情,像極了護子的母娘,一時竟讓歹徒嚇得不敢貿然上前。
「宮夫人,全洛陽都知道這丫頭是她娘偷漢子的野種,連宮少爺都不理她了,你又何苦為了一個野種傷了自個兒!」
礙於阿好的氣勢,匪徒將刀子兩手交換,就是不敢上前。
「靜香姓宮,就是我宮家的人!」阿好將背後的靜香護得更緊,口裡怒斥匪徒。
「何必呢!宮夫人,我們只要這個小丫頭,您又不是這雜種的親娘,犯得著為她拼上性命嗎?您白皙的小臉蛋,只要劃上一刀,就可以和你家相公做伴了!
哈哈哈……」
「你住嘴!」阿好氣極的將繡鞋砸向歹徒。
歹徒只消一個偏頭,就躲過了阿好的「攻勢」。
「我相公臉上的疤是男人的表徵,哪似別的男人,又不是繡樓的姑娘,白嫩的連點鬍碴子都沒有,還談什麼男子氣概、娶妻生子。」
歹徒咧著凶狠的笑容,「宮夫人不僅人長得美,連話都講得利!」
「老二,別跟她扯那麼多了,儘管下手就是了!待會府衙官巡了過來,就壞事了!
」在胡同口把風的歹徒催促胡同底的夥伴。
不過就一個娘們和小丫頭,搞了老半天還得不到手!
「老大,不行啦,那娘們把那雜種護在她身後,性子又悍得不得了,根本近不了小雜種的邊。」老二苦著臉叫道。
當初接頭的時候,還以為這樁買賣容易得很,誰知道這娘們看似嬌嬌弱弱的,發起狠來,連他這個大男人心裡都懼上三分。
老大不耐煩的衝進胡同山裡,亮出手中另一把刀子。「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看她還能護著那丫頭多久!」
不愧是老大,心比老二殘忍多了!
「可是事主不是特別交代咱們倆,不可傷了這娘們?」老二遲疑的提醒老大。
「管不了許多了!」老大發狠道,刀子在兩手間交替耍弄著。
靜香被老大嚇得又尖叫起來,連阿好都怕得想吐!但是她不能軟弱,靜香還得靠她保護,在翠蓮沒帶救兵來以前,她絕不能讓賊子靠近靜香半步。
「你敢!我家相公是個義氣浩然的男子,你們敢碰他的妻女半根寒毛,他一定天涯海角的追殺你們!」
老大咧開嘴,露出濁黃的板牙。「是嗎?等我宰了你這娘們,再把他女兒賣到青樓接客,我看他上哪找我們!」
老大揚起手中的刀子,殘狠的刺上來;沒了護身武器,阿好用身體迎上去,打算用自己的身子來阻止老大的意圖。
預定中的痛楚沒有發生,反而是殺人的老大發出了殺豬的慘叫聲--阿好驚訝的睜開眼,看見一個眼熟的男子天人般的擋在她的身前。扣著老大拿刀子的手一用力,將老大的手折斷了。
「用不著等那時候,我現在就來找你們!」森冷的氣息,說起話來毫無人氣。
老二盯著宮仲輝頰上繃成弧形的半月形傷疤,確定它就是魔鬼的另一張嘴,嘲笑他和老大的無知和愚蠢,竟然惹上了它的主人。
看到了救兵,阿好放鬆的軟下了腳,在昏倒的前一刻,她才記起這位眼熟的男子,就是她剛才自吹自擂的陌生相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