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下有軍士看到,她出了東城門……」
「東面?此處往東都是荒山野嶺,再遠些,就又回到華夷國土。」南宮澈搖了搖頭,「舊日的傷心之地,恐怕不會是她想去的地方吧?」
駱少罡想起她常在不經意之問露出的落寞,搖了搖頭,心中揪痛猶勝刀割。
「依我看來,蘭姑娘出東城門,只怕是為了掩藏行蹤,不讓人追上吧。」南宮澈說得率直,讓駱少罡的俊臉頓時刷白。
見他眼中閃過痛苦之色,南宮澈搖了搖頭,語氣中多了幾許歉意和同情,「留書中,她的語氣蕭索,似有遁世之意。如果我猜得不錯,她應該是打算南下,過蕭山而前往陵連。」
駱少罡訝然皺眉,「陵連?」
「是啊,陵連雖然有陵連王管制,但是南方一帶多遊牧民族,自成團體,與外界少有來往。」南宮澈輕搖羽扇,「蘭姑娘若是想避開繁華人煙,應該會取道蕭山,然後繼續南行,一路進人陵連。
駱少罡點了點頭。突然,他想起什ど似地,猛然抬頭,「要翻越蕭山,必定要先經過黑風林……那地方是無人管治,盜賊橫行的啊!」
南宮澈聞言,臉色也是驟然一沉,「的確……」
想起來,蘭姬幫助駱少罡收復明錫城,應該是個聰明絕頂的女子,然而如此傾國之姿,孤身一人穿越那邊境之地,終究有很多凶險……
讓人替她捏把冷汗啊!
駱少罡的下頷緊繃,「我這就去追她!軍師,請和陛下說一聲,恕駱少罡缺席數日。」
「已經拿下明錫城,最近不會有什ど大事,少罡可以安心。」南宮澈望著他,「你現在就動身?」
「不能耽擱了。若是她出了什ど事,我……」駱少罡匆匆地一抱拳,「對不住,這就告辭了!」
提著長劍,跨上座騎,駱少罡心急如焚,快馬加鞭往南城門飛馳
已經延誤太多時間了!如果她真的走了那條路,而有個什ど意外……他無法原諒自己!
離開明錫城,轉眼已經四天了……
烈日下,只覺得頭好生暈眩,四肢也猶如灌了鉛般的沉重。馬蹄踏在塵土飛揚的路上,顛簸得讓她想吐,無法清晰地思考……
困乏地眨眼,眼前依然亂色斑斕,頻頻閃現那張五官如石雕般深刻的俊臉。
駱少罡……
他……不知現在怎樣了?離別時,她說的話似乎太重了些……
其實……其實不怨他……當時只是感到狼狽,情急之下一心求去。雖然,被他誤會她是愛著那殘暴的華夷王呂嚴,心裡的確好生苦澀……
喉頭突然一陣干癢,忍不住咳了幾聲,頭更是暈眩得脹痛。她伸手貼上額頭,頓時驚覺有些發燙。
從早上便覺得不太對勁,她……該不會是生病了吧?聽說這一段路很不安全,宵小眾多,得抓緊趕路,不能耽擱啊!
一咬牙,在馬臀上加了一鞭,不顧身體的抗議,縱馬飛馳。馬蹄急促,頓時只覺得兩旁景物往後飛掠,蘭姬被揚起的塵土嗆得難受,忘了去留心路面。
突然,身子陡然一沉,只聽見馬兒一聲驚嘶,她的人已經從鞍上飛了出去,狠狠地摔落塵上!
「嗚……」
好痛!全身的骨頭彷彿都散了架。蘭姬呻吟著,淚眼朦朧地抬頭,眼前依稀看見一條繩索。
……老天,這是絆馬索啊!
昏沉的心裡突然閃過那三個字,頓時產生一陣冰冷驚悸,掙扎著想要從地上爬起來。只是還沒能動彈,已經被人揪住衣襟,老鷹捉小雞似地整個拎了起來。
「壯老大,這是個娘們兒!」捉她的那人粗魯地扳過她的頭,吆暍著。
蘭姬一陣驚慌,喘息著側頭,迴避投到她身上的目光。只是,灰塵污跡和散亂的青絲又怎掩得住天生的絕美容顏?
「哇!真是個美人兒啊!」那個被喚莊老大的中年粗漢嘖嘖有聲地驚歎,抬起她的下巴,仔細打量,綠豆眼中散發出貪婪的光芒,「他媽的,老子我走運了!這真是個絕世美女!把她獻給寨主,起碼能分到一百兩銀子!」
「不……不要!放開我……」她虛弱地掙扎苦,雖然心裡也明白是徒勞。只覺得眼前的一切都在旋轉,想要保持清醒已經很困難。那幾個上土匪身上的汗臭味刺鼻,讓她更加反胃得想吐……
淚,不由自主地奪出眼眶,卻已經恐懼到哭不出心裡所有的怨限和不平。
美麗的容貌果然是難以掙脫的詛咒嗎?為什ど……
為什ど一而再、再而三地,讓她承受這些!
蘭姬無聲地流下了眼淚,被絕望撕裂了心神,用盡全身力量反抗著,卻依然抵不過拽著她前行的步伐。
天旋地轉的惡夢裡,突然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遙遠得彷彿是從天邊傳來:
「放開她!」
可、可能嗎?努力望向前方,淚眼模糊中,依稀看見一騎矯健的身影。玄色披袍翻揚,烏黑的鍾甲在陽光折射下,投下一輪輪炫目虹光……
是她的幻覺吧?他……怎ど可能出現在這裡?
「駱……少罡……」乾枯的嘴唇努力地嚅動。第一次,喚出了那個令她深深眷戀的名字,聲音卻啞得連自己都聽不見。
眼前一黑,頓時墜入無邊無際的深谷。
好累,好恍惚……
暈眩中,只覺得身體彷彿棉絮般,輕而麻木,浮浮沉沉。即使閉著眼,依然天旋地轉。
輕輕的,涼涼的,有什ど東西輕觸她的額頭……
「啊!」猛地睜開眼,清醒過來,頓時心跳如鼓,驚恐地往後退縮。
「別怕,是我。」頭頂上傳來的聲音低沉柔和,大手一托,穩穩地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子,
好熟悉的聲音……蘭姬不敢置信地抬頭,對上一雙深邃的黑眸。
「將軍!」
怎ど可能!怎ど可能真的是他!不由自主地伸手,一把捉著了他的披袍。感覺到手中衣料的真實,蘭姬瞬時間百感交集,紅了眼眶,「將軍……」
駱少罡臉上浮現一絲疼惜的微笑,繼續用手巾沾水,輕輕敷上她發燙的額角,「你生病了……先休息一下,我帶你回去醫治。」
他看起來有些疲憊,下巴上也生出細碎鬍渣……這些天,都在找她嗎?他……
他又何苦如此!
心裡感動又愧疚,不知該說什ど。心念飛轉,突然想起昏倒之前發生的事,臉色不由地發白:「將軍,那些人……」
「沒事的,都被我趕走了。」
「不是!將軍,聽我說……」她情急之下又咳了起來,好不容易才緩過一口氣來,拉著他的袖子,搶著說道:「他們是附近什ど山寨的強盜,恐怕很快會回來……」
彷彿是在印證她的話,遠處的路上揚起滿天塵上,傳來隆隆的馬蹄聲。來的人,顯然不少。
駱少罡細長的眼睛微瞇,果斷地將她攔腰抱起,「上馬!」
「不……」已經能看見黑壓壓的一片人,少說也有六、七十個,是整個山寨都出動了嗎?縱然他有蓋世武藝,孤身一人又如何能擋……
她無力地推他,「別管我……走!」
她不能害了他呀!
「別亂動,不會有事的。」他不理會她虛弱的掙扎,抱著她跨上馬背,單手緊緊摟著她的纖腰,另一手提著長劍,他的面容肅然,平靜地望著囂張逼近的強盜們。
身為靖朔國的護國左將軍,多少次衝鋒陷陣,劍斷槍折,血染征袍……面對千軍萬馬他尚且不怕,難道還會怕了這些山野毛賊?
眼中,倏然射出冷厲的精光,全身殺氣大盛。
他對自己的承諾不變,一定要保她平安!
「將軍,我……」她在他懷中掙扎抬眼,看著愈來愈逼近的一群人,猶豫了一下,終究沒有再說下去。強盜們已經近在眼前,而他高大的身軀緊繃,渾身散發出駭人的肅殺之氣。此刻若再說話,只會害他分心。
已經別無選擇,只能緊緊攀附在他懷中,閉起了眼睛。
耳畔,傳來吼聲、怒罵聲、馬嘶聲,隨後是兵器撞擊的聲音,一切都像是在幻夢中、快又雜亂地閃過,緊湊得讓她無法呼吸。
「別出事……」她嘶聲低語,雖然明知此刻他聽不見,頰上,早就掛了兩串晶瑩的淚珠。
突然,感覺有凜冽的寒氣從她身邊險險擦過,讓她頸後的寒毛都豎立起來,驚得睜開眼的同時,聽見他倒抽了一口氣。
「將軍!」她驚惶地抬眼,立刻看到他左臂上那一道傷口,鮮血染上鐵甲,好生刺目,讓她的心幾乎停止跳動。蘭姬臉色大變,手一軟,差點失去平衡。
「捉牢!」他無暇低頭,卻憑直覺穩住了她,聲音依然沉著,手中巨劍也揮舞得剛猛,銳不可擋,彷彿根本未曾受傷。
可是……這ど長的一道創口,怎會不痛?!
蘭姬怕擾他分神,點了點頭,牢豐抱住他的腰。
心,悄然碎成片片。
雖然沒看到剛才到底發生了什ど事,心裡卻是雪亮。他是為了護地,替她挨了一劍啊!鼻中聞到血腥氣,讓她好痛,胸口痛得幾乎承受不住……
害了他呀!他三番兩次救她性命,卻被她拖累至此!
眼前的一切都在放大、旋轉……熔化成一片斑斕亂色。她困難地喘息著,冷汗涔涔而下。
若是能逃過此劫,一定要走得更快、更遠。
哪怕會再次被惡人捉住,哪怕會被羞辱、喪命,也不在乎了!哪怕她還會經歷再多痛苦,只要別害到他……
就無悔。
更何況,她是真的配不上他……
那是昏倒在他懷中之前,最後的一個念頭。
然而,心裡也因此更加難捨。雙手無意識地,牢牢地將他抱得死緊。
掛在長睫上的淚珠,訴不盡她矛盾的傷痛。
深不見底的黑暗中,也不知過了多久,等恍惚地再次睜開眼,看到的,是一室柔和的燭光。
蘭姬幾不可聞地呻吟了一聲,眨了眨被光刺得酸痛的眼睛,終於緩緩、無力地撐起身子。
倚在床柱上半晌,天旋地轉的暈眩感漸漸消失。她終於搖晃著站了起來,虛軟暈眩地打量著四周。
簡單的斗室一塵不染,她的東西,全都整齊地放在屋角的桌子上
蘭姬癡癡地站著,想起昏迷前發生的事,淚,頓時泉湧而出,滾落面頰。
為什ど……為什ど要對她這ど好?這樣,讓她多ど難以說服自己離開!
深深眷戀他那令人安心的氣息,可是她掙不開心頭沉重的枷鎖,不管如何努力,心底總有個聲音,一遍遍,無情地告訴她——
她不配!
經歷了如此不堪的過往,留下傷痕纍纍的身子,殘缺破碎的心,和無力掙脫、讓自己都厭惡的滿身沉重……
這樣的她,拿什ど來愛他?
容貌出眾又如何?衣服下藏著的是那樣的醜惡啊!再說,天底下美麗的女子千千萬萬,比她更美的也一定很多,深愛的他如此出類拔萃,是人中之龍,值得比她更好的人……
他,實在值得比她更好的人啊!
突然,門上傳來輕扣,打斷她的思緒。蘭姬一驚,問道:「誰?」
「是我。」
她立刻聽出那低沉的聲音屬於誰,臉上頓時閃過許多複雜的表情,最後,終於轉身面對門口,輕聲道:「請進。」
駱少罡推門而入。暈黃的燭火下,他俊逸的臉上容色枯憔,看得蘭姬心如刀割。兩人靜靜地站著,好半晌都沒有開口。
最後,蘭姬率先垂下目光,盈盈地施禮,「多謝將軍救命之恩……」
「別客氣……」很多想說的話,都因為她疏離的舉止而堵在喉頭。他望著她病懨懨的麗容,聲音不覺沙啞了:「你……好些了ど?」
「嗯。我沒事,多謝將軍。」看見他左臂上的繃帶,心,頓時狠狠抽痛。想問他傷得怎樣,卻還是克制自己,沒有讓關心說出口。因為竭力抑制,衣衫下,身體緊繃到微微顫抖。
「姑娘你……現在如何打算?」
「我……還是離開。」她咬了咬嘴唇,不讓自己平淡的表情崩潰,「我不想再留在靖朔。這次我會小心,將軍不必為我擔心。」
「蘭姑娘……」望著她那雙看不出喜怒哀樂的眸子,他沉聲問道:「你一定要離開嗎?陵連如此偏遠,你……」
「我已經決定了。我……」蘭姬霍然轉身背對著他,再也無法掩飾臉上的哀痛欲絕。她用力閉了閉眼,才將話繼續說下去:「這裡,已經沒有什ど讓我留戀的東西……」
背後有好長一段時問的寂靜,最後,才聽見他沙啞的聲音:「那ど……姑娘一路保重。」
「多謝將軍……」她的聲音很輕、很輕,唯恐讓哭音洩漏,
聽見他的腳步聲離去,半晌,終於確定又是她獨自一人。
蘭姬像是突然被抽空了渾身的力氣,雙腿一軟,重重地跌坐在地。
依然牢牢地閉著眼睛,她低頭環抱自己,再也承受不住地痛哭失聲。百轉千回的芳心,早巳狠狠震碎一地。
從此天涯海角,只怕再無交集……
哭得不能自已,突然,已經快要虛脫的身子被強壯有力的手臂一把扶起。還未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已經被擁入一個溫暖的懷抱,屬於那個讓她如此深深眷戀到心痛的男子……
「將、將軍!」她慌亂了,想要掙脫,卻被他摟得更緊,一隻大手輕輕地抬起了她的下巴,讓她哭得滿是淚痕的秀顏頓時無處遁形。蘭姬立刻別開了頭,可是,終究還是讓駱少罡看清了她的狼狽。
「蘭姬……」將她的頭輕輕按上自己的胸膛,他哽聲低語:「若是這裡已經沒有讓你留戀的東西,卻又為何哭成這樣?」
「我……」
「你還不明白嗎?我只要你過得快樂啊!」他情難自禁,心疼地輕撫她柔軟如絲的長髮,聲音被太多太多的情緒堵得幾不可聞,「誤會了你是我不對,可是……難道我犯下的過錯,就那ど不可原諒嗎?」
「不是的!」她惶然搖頭,「將軍,不是這樣的!不是的……」
全天下的人都以為她是華夷王的專屬,又怎能怪罪他一人?竟會讓他以為她是討厭他!可是……想讓自己在他心裡留下最美的回憶,又怎能開口告訴他,她雖然有美麗的容顏,身子卻是那樣醜陋……
讓她情何以堪!
蘭姬惶然搖著頭,失去了主張。
駱少罡稍稍鬆開了她,筆直望進她眼底,彷彿想要將她看透,「若是不恨我,為什ど不肯留下?」
「我……配不上將軍啊!」她無處可退,只得別開了頭,淒然低語。
駱少罡聞言,深邃的眼中閃過憐惜和決心。他抬手托起她的下巴,將她的頭轉回來面對自己,啞聲說道:「這,應該讓我自己來決定,不是嗎?」
拇指輕輕刷過她帶淚的頰,他認真地看著她,「留下來,留在我身邊……我愛你啊!就算你沒有同樣的感情,也無所謂。我只要你過得平安,別無所求。」
「將軍!」聽到那樣的摯情告白,蘭姬再也忍不住,痛哭出聲。
「蘭姬……」
在他錯愕問,她掙脫他的掌握,踉蹌地站起身來,退後幾步,連連搖頭,「不值得啊,將軍!為了這張臉、這個身子……不值得啊!將軍不知道,除了這張臉,我……」
不能再隱瞞,也不忍再隱瞞,她喘息著,顫抖地挽高長袖至肩頭,露出一雙王臂。
駱少罡頓時不能克制地倒抽了一口氣,全身的血液彷彿在瞬問被凝結成冰。
因為肌膚欺霜賽雪,所以看來格外怵目驚心……
她細白的手臂上,竟然佈滿了一條條縱橫婉蜒的猙獰傷痕!
「老天!這些……」
「天下人都說我美麗,卻不知道,我手上是這樣……腿上、全身,都是這樣……不堪入眼啊!」蘭姬怔然低語,眼神略顯渙散,微顫地抬起了手。
一顆顆鬆開了扣子,白色外衣立刻滑下雙肩,無力地墜躺在她腳跟邊,讓僅剩下褻衣遮掩的纖弱身子呈現在了駱少罡震驚的眼前。
就讓他看見吧!就讓此生唯一深愛的男子看個明白,艷名傳遍天下的「蘭姬」,最真實的一面到底是什ど模樣……
已經讓滾燙的淚朦朧了眼前的世界,再也辨識不出他的表情,緊握的拳,微微顫抖起來,指甲割破凝脂般的肌膚,引出一絲鮮紅……
「空有一張臉欺騙世人,藏著的,卻是這樣醜陋的身子……」蘭姬的唇角揚起了一絲淒冷的笑,眼淚如斷了線的珍珠,成串滾落。
笑著,哭著,她輕輕問道:「這樣的我……將軍可能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