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心好了,我親愛的外孫女兒,」他對愛米莉說,「你盡可以放心大膽地把捕魚叉向他投去:他屬於我們這些古老門第之一;如果他現在不是法蘭西貴族院的議員,他遲早總要是的。」
「您從什麼地方知道這許多事情呀?」
「這是我的秘密。」
「那麼您連他的姓名也知道了?」
伯爵一聲不響地點了點灰白的頭。他的頭象老橡樹的樹幹,四月幾片枯葉被秋天的寒風捲著飄揚。瞧見伯爵點頭,愛米莉就跑過來施展她那永遠有新鮮魅力的嬌媚。她學會了拍老海軍的馬屁,她像孩童似地撒嬌,極力撫愛他,用溫柔的話語向他哀求,甚至於吻他,想使他說出這件重要的秘密來。
平時老頭子是慣於和他的外孫女兒耍這類小把戲來消磨時間的,而且常常為此要付出給她買一條項鏈或放棄自己在意大利歌劇院的包廂之類代價。這一次他卻故意讓她不斷地撫愛,不斷地哀求。開玩笑的時間拖得太長了點,愛米莉一度生氣,把撫愛變為咒罵,而且賭起氣來。後來,她為好奇心所征服,又過來重新哀求。老海軍耍起外交手腕,要她鄭重其事地答應下面幾件事,諸如從今以後不許過分放肆,要溫柔一些;不許任性;不過分浪費金錢;最要緊的是一切事情都要告訴他。不許對他保守秘密。
講好了條件,他在愛米莉雪白的前額上親了一個吻,表示簽訂了條約,這才把愛米莉帶到客廳的一個角落裡,讓她坐在自己的膝頭上,拿出那張名片,用兩個拇指遮蓋著,然後把「隆格維爾」這個姓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露出來,堅決拒絕讓她多看一個字。這麼一來,德·封丹納小姐內心的愛情更加熾熱,幾乎整夜沉溺在美麗的夢境裡,這些美麗的夢境曾經使她產生許多希望。
她一直在追求奇遇,現在奇遇來了,她認為自己理想中富有而幸福的美滿姻緣已經不是渺茫的幻景了。她像所有年輕人一樣,對於戀愛和婚姻的危險茫然無知,對於戀愛和婚姻騙人的外表卻十分熱中。這難道不足以說明她的感情只是一時衝動而產生的愛情麼?這一類的感情衝動,可以說是一種既甜蜜又痛苦的錯誤,對於那些沒有足夠的經驗來掌握自己未來幸福的少女們,將使她們一生受到不幸的影響。
第二天早上,愛米莉還沒睡醒,她的舅公已經跑到捨夫勒茲去了。在一所漂亮別墅的庭院裡,他認出那位昨天被他故意侮辱的青年,他帶著那種經歷過兩個朝代的老頭子的親呢的禮貌,向那青年走過去。
「呀!我親愛的先生,誰想到我到了七十三歲的年紀,還要和我最要好的朋友的兒子或者孫子鬧意見呀?我是海軍中將,先生。這豈不是可以向您說明,我把決鬥看成象抽一支雪茄煙一樣嗎?在我年輕的時候,兩個青年一定要相互看見了血才能變成好朋友。我是個水手,昨天我往船上裝了太多的酒,所以才撞到您身上來。請握握我的手!我情願受一個隆格維爾家族的人一百次白眼,而不願使他的家庭遭受最輕微的痛苦。」
青年人雖然極力用冷淡的態度對待德·凱嘉魯埃伯爵,但是過了不久,也被伯爵真誠友好的態度所打動了,於是讓伯爵握了握他的手。
「請您不要客氣,騎上馬兒吧,」伯爵說,「如果您沒有其他要緊的事,請跟著我走,今天我來是特地請您到普拉納別墅吃晚餐,我的外甥女婿德·封丹納伯爵是一個值得結識的朋友。呀!我還想介紹您認識五個巴黎美人,以補贖我昨天對您的無禮。哈,哈!年輕人,您的眉頭舒展開了。我喜歡年輕人,我喜歡他們得到幸福。他們的幸福使我想起我年輕時快樂的日子,在那些日子裡浪漫史和決鬥都不缺少,那時候多麼快活呀!而現在你們這班青年,樣樣事情都要考慮,都有顧慮,好像我們沒有經過十五世紀和十六世紀似的。」
「先生,難道我們做得不對嗎?十六世紀只給歐洲帶來宗教自由,而十九世紀將給歐洲帶來政治自由……」
「呀!不要談政治。你瞧,我是一個大傻瓜,我不阻止年輕人去當革命黨,只要他們肯讓王上保留隨時取締他們聚眾鬧事的自由。」
他們到了樹叢中,前面有一株細小的楓樹,伯爵勒往馬,拿出手槍,在十五步外開槍擊中了樹身。
「親愛的,您看,我是不怕決鬥的,」伯爵半正經、半開玩笑地望著隆格維爾先生說。
「我也不怕,」青年回答,很快地在手槍裡裝上子彈,瞄準伯爵打過的槍洞,一槍打去,擊中了伯爵槍靶的近旁。
「呀!這真是所謂上流青年了,」伯爵興奮地叫起來。
散步過程中,伯爵早已把青年視為自己的外孫女婿,便藉著各種機會來查問他各方面的知識。在伯爵的心目中,對這些知識瞭解得盡善盡美,才成其為一個完美的貴族。
「您欠債嗎?」伯爵在提出許多問題之後,又提出了這個問題。
「不欠,先生。」
「什麼!供給您消費的東西,您都付清帳了嗎?」
「正是這樣,先生;否則我們就會喪失信用,失去人家的尊敬。」
「那麼最低限度您總有幾個情歸吧?啊!您臉紅了,我的朋友?……習俗真是變得厲害。年輕人被那些法律觀念、康德哲學和自由思想坑害了。您沒有吉瑪,沒有杜黛,沒有債主,也不懂得家徽學,這樣,我的年輕朋友,您就不夠『上流』。要知道:有誰如果不在青春時代干下些荒唐事,他就要在年老的時候去幹。我之所以在七十歲時還有八萬利勿爾年金的入息,正是因為我在三十歲時把我的本錢都吃掉了的緣故……哦!和我的太太一同花的,每分錢都用得很體面。不過,您這些不足之處並不妨礙您到普拉納別墅來作客。您已經答應來了,我等著您。」
「多麼古怪的小老頭兒呀!」年輕的隆格維爾想;「精力充沛,活潑快樂,雖然看起來像個好人,我還是不信任他。」
第二天,近四點鐘的樣子,正當人們散在客廳裡或在彈子房的時候,僕人進來通報:「德·隆格維爾先生來了。」大家聽說這是德·凱嘉魯埃老伯爵頂中意的青年,所有的人,連打彈子正在緊張關頭的人,都奔過來了,一方面想看看德·封丹納小姐的態度,另方面也想觀察一下,這位人中鳳凰到底為什麼能在許多情敵當中得到最高評價。
隆格維爾先生的衣著人時而簡樸,態度瀟灑自然,舉止彬彬有禮,聲音溫和而動人心弦,使整個家庭對他產生了好感。他置身於稅務局長的富麗堂皇的住宅中,絲毫沒有侷促不安的樣子。雖然他的談吐是一個豪門子弟的談吐,可是大家很容易看出他曾受過良好的教育,而且見多識廣,學問很有根底。
海軍中將談到造船問題的時候,曾經引起一場小小的爭論,隆格維爾在爭論中很內行地運用適當的術語,以致一位太太說,他好像是從綜合理工學院(巴黎著名學校之一)畢業出來的。
「太太,」他回答說,「我認為可以把進過這所學校當作一種榮譽的頭銜。」
雖然大家都很誠懇地挽留他吃晚餐,他還是很有禮貌然而也很堅決地拒絕了,他只用一句話來回答那些太太,他說他是他妹妹的希波克拉底(古希臘名醫),妹妹體弱多病,需人看顧。
「先生,您大概是個醫生吧?」愛米莉的一個嫂嫂帶著譏諷的口吻問。
「隆格維爾先生是綜合理工學院的畢業生,」德·封丹納小姐很善意地回答,她知悉舞會上的那位年輕姑娘是隆格維爾的妹妹時,滿心喜悅,臉泛紅光。
「可是,親愛的妹妹,醫生也可能先在綜合理工學院讀過書呀,是嗎,隆格維爾先生?」
「太太,絕對可能,」年輕人回答。
所有的眼睛立時都望著愛米莉。愛米莉帶著不安的好奇心注視著這位風流瀟灑的青年。直到他微笑著說出下面幾句話時,愛米莉才鬆了一口氣:
「太太,我沒有當醫生的光榮,而且我為著保持自己的獨立,甚至放棄了進橋樑公路工程局做事的機會。」
「您做得對,」德·凱嘉魯埃伯爵說,「可是為什麼您認為做醫生很光榮呢?我的年輕朋友呀,像您這樣一個人……」
「伯爵先生,我對於一切有用的職業都無限地尊敬。」
「我同意。不過我以為您尊敬這些職業,就像一個年輕人尊敬老寡婦一樣。」
隆格維爾先生的訪問既不太長也不太短,當他看見自己獲得了所有人的好感,而且引起了他們對他的好奇心時,他就告退了。
「這是個精明的傢伙,」德·凱嘉魯埃伯爵送走了隆格維兒,回到客廳裡說。
德·封丹納小姐是唯一事先知道這次訪問的人,因此她著意地修飾,以期吸引年輕人的目光;可惜隆格維爾並沒有像她設想中那樣注意她,使她有些傷心。家裡人很驚奇地發覺她始終保持沉默,平時有新的客人到來的時候,她總是大肆賣弄風情,風趣的言談滔滔不絕,而且盡量運用地迷人的眼波和姿態。這一次也許是年輕人悅耳的聲音和翩翩的風度使她著了迷,使她真正產生了愛情,因此才有了轉變,她完全除去了裝假和矯揉造作,變得純樸而自然,使她出落得更加美麗。
幾個女眷認為這是更進一步獻媚的辦法,她們認為愛米莉看中了這個青年,因此不肯一下子展露自己的長處,要等到他對她也有意思的時候,才突然將自己的長處顯示出來,使他眼花繚亂。家裡每個人都渴望知道這個任性的姑娘對這位陌生客人作何感想。
晚餐的時候,每個人都說出隆格維爾先生的一個長處,而且都認為是自己獨自發現的,只有德·封丹納小姐一言不發地沉默了好久。後來她的舅公說了一句稍帶譏諷的話,才打破了她的沉默。她也用譏諷的口吻說:這種天下無雙的完美一定掩藏著某種重大的缺點,對於這麼機靈的人,單看一眼是不能下判斷的;她又說:這樣討每個人喜歡的人,最後不會討得任何人的喜歡;一個人最大的缺點,就是一點缺點也沒有。愛米莉像所有在戀愛中的少女一樣,想欺騙那些包圍著她的阿耳戈斯,將自己的愛情隱藏住內心深處。然而過了半個月光景,在這個人口眾多的家庭裡,已經人人知道這件小小的家庭秘密了。
隆格維爾先生第三次來訪,愛米莉認為大部分是為著她的緣故,這個發現使她驚喜欲狂,以至於再仔細考慮考慮時自己都感到不敢相信了。不過她的自尊心仍然受了傷害:她是慣於使自己成為中心人物的,可是這一次她不得不承認有一種力量在吸引她,使她不由自主地失去主宰。她試圖抵抗,但總無法將這個俊俏後生的面影逐出心坎。
不久她又產生了新的顧慮:隆格維爾先生有兩種長處,這兩種長處是和大家的好奇心、尤其是德·封丹納小姐的好奇心相牴觸的,那就是他說話非常謹慎,而且出人意表地謙遜。愛米莉在談話中運用巧計,設下圈套,想使這個青年人詳細說出自己的身世,他總能像要保守秘密的外交家那麼乖覺地避開。她談到繪畫,隆格維爾先生應答起來很內行。她彈奏樂曲,年輕人又能用行動來證明他鋼琴彈得很好。一天晚上,他用自己美妙的歌喉和愛米莉配合著唱了一首西馬羅沙所作的最優美的二重唱,把所有在場的人都迷住了。可是問他是不是音樂家時,他又用巧妙的說笑和打諢應付過去,使那些精於捉摸人的太太無法猜出他到底屬於社會上哪一階層。不管老舅公怎樣勇敢地要鉤住這條船,隆格維爾總能靈巧地躲開去,以便保留那秘密的魅力。由於普拉納別墅裡任何好奇心都不超出禮貌所允許的範圍,因此他就更容易始終保持著別墅裡「標緻的陌生客人」的身份。
愛米莉被這種保留弄得很苦惱,於是她希望從他妹妹那邊去打聽這些秘密,以為效果一定會比從哥哥這邊打聽好。克拉拉·隆格維爾小姐到此時為止一直隱藏在幕後,愛米莉在舅公的協助下,極力把這個人物拉出場來。她的舅公熟諳這類事兒猶如他熟諳指揮船隻那樣。不久,別墅裡的全體仕女都表示很想結識這位可愛的姑娘,並且請她來散散心。有人提議舉辦一個不拘客套的舞會,大家都同意了。太太們都認為從一個十六歲的少女嘴裡套出一些口風來,並不是一樁沒有希望的事。
好奇心和懷疑給德·封丹納小姐的心上添了一層薄薄的暗影;然而即使如此,她的整個心坎仍然充滿了光明,她享受著生存的幸福,由於另外一個人的存在。生命對於她有了新的意義。她開始注意處好社會關係。也許是幸福使人變好,也許是她沒有工夫再去折磨他人,她不像從前那麼尖酸刻薄,變得溫柔寬厚多了。
她的性格的轉變使家裡人又驚奇又快樂。也許她的自私自利性格真的蛻變成為愛情了吧?等待她那位怕難為情而暗暗愛慕她的戀人的到來,對於她是無邊的快樂。他們兩人之間並沒有說過一句充滿激情的話,然而她知道她被愛上了,她多麼高興地在年輕的陌生人面前炫耀她的多方面才能呀!她發覺對方也在細細地觀察自己,於是她極力克服由於所受的教育在自己身上滋長起來的一切缺點。這豈不是她對愛情的首次敬意,然而對她自己卻是一次嚴厲的指責麼?
她想討對方喜歡,對方也為她著迷;她愛別人,別人也將她奉若神明。家裡人知道她那高傲的性格是她的護身符,索性給她相當的自由,使她能夠充分享受那一點一滴的、使初戀變得迷人而熱烈的稚氣的幸福。
不止一次,年輕人和德·封丹納小姐兩人單獨在花園的小徑上散步,花園被大自然裝飾得像一個去參加舞會的姑娘。不止一次,他們無固定話題地隨便閒談,那些最沒有意義的語句,正是蘊藏著最豐富的感情的語句。他們時常在一起欣賞落日的景色。他們一起採摘小白菊,將花瓣一片一片地撕下來(一種愛情的占卜)。他們合唱熱情的歌曲,佩爾戈萊茲和羅西尼的名曲做了傳達他們內心秘密的忠實媒介。
舞會的日子到了。通報的僕人固執地把作為貴族標誌的那個「德」字,加在隆格維爾兄妹姓氏前面。克拉拉和她哥哥成為舞會的中心人物。德·封丹納小姐生平第一次帶著愉快的心情,看著一個年輕姑娘受人歡迎。她真誠地給克拉拉許多溫柔撫愛,而且對她體貼周到。這些女子間的柔情平常只是在要激起男子的妒忌時才做出來的。但愛米莉有一個目的,她想探出一些秘密。
然而隆格維爾小姐是個女子,她比哥哥更細心、更聰明,她一點也不露出小心謹慎的神氣,而能將談話從金錢地位這些題目上支開,她做得那麼迷人,以致引起德·封丹納小姐的妒羨,替她起了個綽號:美人魚。愛米莉雖然有計劃地引誘克拉拉講話,事實上倒是克拉拉在查問她。愛米莉想評斷克拉拉,結果反讓她評斷了自己。更使愛米莉氣惱的是,她時常讓克拉拉狡猾地套出口風,使她在談話中透露出自己的性格。克拉拉天真而又謙遜的態度,的確使人絕對不會懷疑她有任何惡意。
有一次德·封丹納小姐被克拉拉所挑動,很不謹慎地說出了一些反對平民階級的話,事後自己懊惱不已。
「小姐,」美麗的克拉拉對她說,「我時常聽見馬克西米利安說起您,因為我愛他的緣故,我一直非常想認識您,而想認識您不正是愛您嗎?」
「我親愛的克拉拉,我對那些非貴族階級說了這樣的話,真怕得罪了您。」
「哦!放心吧。今天這一類的討論是沒有目標的。至於我,這些牽涉不到我,我和這個問題沒關係。」
不論這句回答傲慢到什麼程度.德·封丹納小姐卻因此而深感愉快;因為她像所有在熱戀中的人一樣,以解釋卜卦的方法去解釋這句回答,專從符合自己願望的角度去想。因此她再回去跳舞的時候更加快活了,她凝視著隆格維爾,覺得他風流瀟灑的外表似乎更超過她理想中的情人。一想到他是個貴族,她就更加心滿意足,黑色的眼珠發著閃光,以所愛的人兒就在身旁的全部愉快跳著舞。一對戀人從來未曾達到現在這樣心心相印的程度,在四組舞的規矩使他們碰到一起的時侯,不止一次,他們覺得手指尖兒在發抖。
一對戀人在鄉間的節日和歡樂中到達了初秋的日子,他們讓自己在人生最甜蜜的情感之流中輕輕飄浮,而且用各種各樣的小事故來加強愛情。這些小事故人人都想像得出,因為戀愛在某些方面總是相似的。他們兩人相互觀察著,正像戀人們所能相互觀察的那樣。
「根底淺薄的愛情這麼快就變成自由戀愛的婚姻,這是從來沒有的呀!」老舅公這麼說。他像一個生物學家在顯微鏡下觀察一隻昆蟲一樣,注視著這對青年男女。
這句話驚醒了德·封丹納夫婦。老旺代黨人再不像他過去所答應的那樣,對於他女兒的婚姻不加過問了。他到巴黎去瞭解情況,得不到什麼結果。於是他委託巴黎市政府的一個官員去調查隆格維爾家庭的情況。在調查出結果以前,這個神秘的謎使他很覺不安,他認為應該關照他的女兒,叫她謹慎行事。
對於父親的這一忠告,女兒是用滿含譏諷的假意服從來接受的。
「我親愛的愛米莉,如果你愛他,最低限度請你不要對他說出來!」
「爸爸,我的確愛他,不過,我要等您批准的時候才告訴他。」
「可是,愛米莉,想一想,你對他的家庭、他的職業還一點也不知道呀!」
「我不知道,那是我自己願意這樣。爸爸,您曾經希望我早點結婚,您給了我選擇的自由,現在我已經不可挽回地決定我的選擇了,您還要什麼呢?」
「我還要知道,我親愛的孩子,你所選中的那一位,到底是不是法蘭西貴族院議員的兒子,」可敬的老貴族諷刺地回答。
愛米莉沉默了一分鐘。後來她抬起了頭,望著她的父親,不安地對他說:
「難道隆格維爾家族……?」
「已經絕了後代了。羅斯登—靈堡老公爵於一七九三年死在斷頭台上,他就是隆格維爾家族最後一支的末一個後裔。」
「可是,爸爸,也有許多高貴的家族是私生子的後代。法國歷史上有無數親王在他們的貴族家徽上加了一道從右上角到左下角的斜條。」
「你的觀念大大地改變了,」老貴族微笑著說。
第二天是封丹納全家在普拉納別墅的最後一天。被父親的忠告嚴重地擾亂了心情的愛米莉,焦急地等待隆格維爾照平時習慣到來,以便從他那裡得到一個解釋。晚餐以後,她獨自一人到花園裡散步,朝著他們慣常在那裡互訴心曲的樹叢走去,她知道隆格維爾會到那裡找她。她一面快步走著,一面考慮用什麼方法可以不失身份地騙出這項重要的秘密來。這可是一樁相當困難的事情!直到目前為止,她並沒有直接承認過她對這位陌生人的愛情。像馬克西米利安一樣,她也在暗中享受初戀的甜蜜滋味,他們兩個都是非常矜持的人,似乎兩個人都怕承認自己的愛。
克拉拉曾經將自己對愛米莉性格上的懷疑告訴馬克西米利安·隆格維爾,這些懷疑相當有根據,這使他時而被自己年輕而澎湃的熱情所控制,時而又想冷靜地認識和考驗一下他寄托以自己幸福的女人。他的愛情並沒有迷惑住他的眼睛,他看出了愛米莉被成見所腐蝕的性格;可是他想首先知道愛米莉是否愛他,然後才來想法子破除她的成見。他不願意將自己的愛情和生命來作冒險。因此他始終不說出自己的心情,但可惜他的目光、他的態度,和他最細微的舉動都將他的愛情暴露出來了。
在德·封丹納小姐這邊,一般少女所具有的自尊心在她身上尤其強烈,因為她有由於家庭出身和自身美貌而產生的那種愚蠢的虛榮,這種自尊心阻止她坦白說出自己的愛情,而愛情的日益滋長,卻又時時使她想說出來。這樣,一對戀人雖然都不曾說出自己秘密的動機,而雙方都本能地明白了他們的處境。在生命中的某些時候,年輕的心靈是喜歡含糊不清的狀態的。正由於他們兩個卻遲遲不開口,他們好像將這個等待變成一場殘酷的遊戲。一個想知道另一個是不是愛他,而這一點必須他高傲的情人肯承認才行;另一個卻在等待他隨時打破這個過分尊重別人的沉默。
愛米莉坐在一條粗陋的長凳上,想著三個月來歡樂的日子中所發生的種種事情。她父親的疑心是她最後的恐懼;然而她作了兩三次思考之後,就以一個缺乏經驗的少女的心情,斷定這些恐懼是毫無根據的。首先她確信自己不會犯錯誤。整個夏季,她在馬克西米利安身上並沒有發現任何動作、任何言語可以證明他的出身或職業是低下的;相反,他的談吐卻顯示出他是個掌管國家最高利益的人。
「而且,」她想,「一個辦公室職員、一個銀行家或者一個商人絕不會有這麼多的閒暇,能夠整整一個季度逗留在鄉下的田野和樹林中追求我,自由自在地消磨日子,正像一生無憂無慮的貴族一樣。」正想得入味的時候,一陣樹葉的響聲告訴她馬克西米利安已經來了一些時候,大概正在帶著仰慕的心情偷看她。
「您知道這樣驚動人家很不好嗎?」她微笑著對他說。
「特別是當年輕姑娘在想心事的時候。」馬克西米利安意味深長地回答。
「為什麼我不能夠有我的心事?您不是也有您自己的心事麼!」
「那麼您真的在想心事嘍?」他笑著說。
「不,我在想您的心事,我的心事我自己很清楚。」
「可是,」年輕人抓住德·封丹納小姐的胳膊,夾在自己的 胳膊下面,輕輕喊道,「也許我的心事就是您的心事,而您的心事也正是我的心事呀!」
他們走了幾步,正好停在一叢樹下面,樹叢被落日的餘暉照耀著,像裹上了一朵紅棕色的雲。自然的美景使這一時刻添上了莊重的氣氛。馬克西米利安突然而親密的動作,尤其是她的胳膊感覺到的、他沸騰的心的劇烈跳動,使愛米莉格外激動,這種激動往往是一些最簡單和最無意識的偶然事件所引起的。
上流社會的青年女子平時在矜持中生活,一旦感情爆發出來,過去的矜持就會使爆發的力量更加猛烈,這是她們遇見一個熱情的戀人時所能遭遇的最大危險。愛米莉和馬克西米利安的眼睛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道出許多平時不敢說出口來的事情。陶醉在這種狀態中,他們很容易就忘記了那些自尊心和矜持的信條,也忘記了那些互不信任的冷靜的考慮。
開頭,他們只是緊緊地握著手來表達彼此間愉快的心情,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先生,我有一個問題要問您,」經過一段長時間的沉默,又慢慢地向前走了幾步之後,德·封丹納小姐戰慄著,用激動的聲音開口說。「我希望您明白,這個問題是我在家庭中所處的尷尬地位使我不得不提出來的。」
愛米莉結結巴巴地說出這句話之後,接著是一陣對愛米莉來說十分可怕的寂靜。在沉默中,平素這麼高傲的一個姑娘,竟不敢接觸她的戀人的明亮的眼光;她暗中覺得她自己要說的下半截話非常卑鄙:
「您是貴族嗎?」
說完了這半截後,她恨不得立刻鑽到地底下去。
「小姐,」隆格維爾變了臉色,帶著一種十分尊嚴的表情鄭重地說道,「我保證直截了當地回答您的問題,可是我要求您首先誠實地回答我向您提出的問題。」
他放開少女的胳膊,年輕姑娘立刻感覺自己好像孤獨一人留在世上。他對她說:
「您查問我的出身,到底是什麼用意?」
她冷了半截,像木頭似的呆在那裡,半晌不說話。
「小姐,」馬克西米利安繼續說,「如果我們相互不理解,就不要繼續下去了吧!我愛你,」他用深沉而動情的聲音加上這句話,使少女不由自主地發出一聲幸福的感歎,「那麼,」他聽到那一聲感歎,臉上也露出了歡愉的神色,他接著說,「為什麼還要問我是不是貴族呢?」
愛米莉的內心深處好像有一個聲音在呼喊:「如果他不是貴族,他會這麼說話嗎?」
她溫和地重新抬起頭來,好像要從年輕人的眼光中吸取新生命,她伸出胳膊給他,似乎表示和他言歸於好。
「您以為我把官職爵位看得很重要嗎?」她帶著促狹的狡猾說。
「我沒有什麼頭銜可以獻給我的妻子,」他一半快活、一半嚴肅地回答。「可是我要娶的妻子既是貴族出身,而且她的有錢的父親又使她過慣了富貴幸福的生活,我是知道為了這個選擇我應該承擔些什麼義務的。所謂愛情能夠滿足一切,」他快活地加上一句,「只是對於情侶而言;至於夫婦,除了以蒼穹為房頂和以綠茵為地毯之外,還需要更多一些東西。」
愛米莉心裡想:「他很有錢。至於頭銜,可能是他想試試我!一定是人家在搬弄是非,說我偏愛貴族,說我非要嫁給一個法蘭西貴族院的議員不可,一定是我那幾個假裝正經的姐姐和嫂子在捉弄我。」
「先生,我向您保證,」她提高了聲音說,「我過去對於人生和社會有過一些很不正確的想法;可是到了今天,」她一面說,一面故意用一種可以使他發狂的眼光瞄視著他,「我已經懂得,對一個女人來說,真正的財富在哪裡。」
「我應當相信您在講真心話,」他溫和而鄭重地回答,「我親愛的愛米莉,如果您重視物質享受,那麼,今年冬天,也可能在兩個月之內,我將會為我可以獻給您的東西而感到驕傲。這就是我藏在這裡的唯一的心事,」他指著他的心坎,「因為這件事情的成功與否,牽涉到我的幸福,我不敢說:「我們的幸福』……」
「喔,說吧!說吧!」
他們回到客廳去的時候,兩人放慢了腳步,一路上喁喁密語。德·封丹納小姐覺得她的戀人從來沒有像今天這麼可愛,這麼風趣。剛才的一段談話,在某種程度上證實了她已經獲得這位使一切女性羨慕的男子的心,因此他的修長身材,他的瀟灑風度,在她看來更富於吸引力了。他們兩人唱了一支意大利二重唱,表情那樣豐富,以致滿座都熱烈地為他們鼓掌。他們分離時相互道別的口氣好像在訂立盟約,其中隱藏著他們的幸福。
總之,在愛米莉來說,這一天似乎成了一根鏈條,把她和陌生男子的命運更緊密地聯繫到一起。剛才他們表白心情的時候,隆格維爾所顯示出的力量和威嚴,似乎使德·封丹納小姐對他產生了敬意,沒有這點敬意,真正的愛情就不可能存在。當她獨自和父親留在客廳的時候,她的父親向她走過來,親切地握著她的雙手,詢問她對於隆格維爾先生的家庭和財產狀況是不是已經打聽出一些眉目。
「是的,我親愛的父親,」她回答,「我比我過去所希望的更加幸福。總之,隆格維爾先生是我願意嫁的唯一的人。」
「很好,愛米莉。」伯爵說,「我知道還剩下些什麼事讓我去辦。」
「您會碰到什麼阻礙嗎?」愛米莉有點著急起來。
「親愛的孩子,誰也不知道這個青年男子的底細;不過,除非他是個壞蛋,否則你既然愛他,我就把他當作親兒子看待。」
「壞蛋?」愛米莉說,「我絕對放心。我的舅公是我們的介紹人,可以為他擔保。親愛的舅公,請您說一句,他是個水老鼠、海賊,還是個海盜?」
「我早知道要弄到這地步的,」老海軍從瞌睡中醒過來喊道。
他朝客廳裡張望,用他常講的一句話來形容,愛米莉已經像桅尖閃光(形容速度非常快)那樣不見了。
「好吧,舅舅,」德·封丹納先生接著說,「關於這個青年的一切,您既然知道,怎麼能夠不告訴我們呢?您應該看得出我們的心事呀!隆格維爾先生是貴胄嗎?」
「我對於他是既不認識夏娃,也不認識亞當(指他不知道他的底細),」德·凱嘉魯埃伯爵嚷道,「這個傻女孩子把她的心思告訴我,我就用我自己特有的方法把她的聖普樂(暗喻情人)給她帶來。我只曉得這個小伙子是個神槍手,精於狩獵,打彈子打得出神入化,是下棋和擲骰子的能手,他的劍術和騎術和從前的聖喬治騎士一樣好。他對於我們葡萄產地的知識異常廣博。他的數學像一本數學題解那麼準確,他的繪畫、唱歌和跳舞都是第一流。
「我的天,你們這些人是怎麼啦?如果這樣還不是一個十全十美的貴族,我倒要請你們給我找出一個像他這樣多才多藝的平民來!找出一個像他這樣過著貴族化生活的人來!他做什麼事情嗎?他毫無身份地上辦公室嗎?他在你們稱作什麼司長、局長的那些暴發戶面前打躬作揖嗎?他挺起胸瞠走路。他是一個男子漢。還有,我剛才在背心口袋裡又找到了他給我的名片,他遞給我的時候還以為我要割斷地的喉嚨哩,這個可憐的天真的孩子!現代的青年是不太狡猾的喏,這就是他的名片。」
「桑蒂耶路五號,」德·封丹納先生一面念名片,一面竭力回憶他所得到的關於這個年輕的陌生人的情報。「真是見鬼!這是什麼意思呀?這個地址是帕爾馬、韋布津斯特之流住的地方呀,他們主要的買賣是洋紗、棉布和印花布的批發生意。哦,對了,下議員隆格維爾在這家公司裡是有股份的,一點不錯。不過我知道隆格維爾只有一個三十二歲的兒子,他一點也不像我們這位陌生客人,而且隆格維爾給了他兒子五萬利勿爾年金,想使他討一個部長的女兒作媳婦;他也像其餘的人一樣,抱著晉封為貴族院議員的野心。我從來沒有聽他說起過這個馬克西米利安呀!他有女兒嗎?這個克拉拉又是誰?任何陰謀家都可以自稱姓隆格維爾呀!這家帕爾馬—韋布津斯特公司不是因為在墨西哥或印度投機失敗而幾乎要倒閉嗎?我一定要弄清楚這些問題。」
「你自言自語的好像在舞台上獨白,你好像只把我算作零,」老海軍突然說。「你難道不知道,只要他是貴族,我的船艙裡就有不少錢袋可以補救他沒有財產的缺點嗎?」
「至於這一層,只要他是隆格維爾的兒子,他就什麼也不需要了。不過,」德·封丹納先生把頭向左右搖動,「他的父親並沒有用金錢來捐官買爵。在大革命以前他是個檢察官,第一次復辟以後,他在自己的名字前面加上了『德』字,一直保持到現在,而且撈回了一半財產。」
「好呀!那些父親被吊死的人真是幸福!」老海軍快活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