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色外衣給人莊重的感覺,利落的髮型使美好的臉龐顯露無遺。眉娜攬鏡自照,覺得這種嚴肅的妝扮把自己的大眼睛襯托得更明亮深邃。
無論如何,她盡可能使自己的外表樸素穩重,以減少公爵的注意力。最重要的一點,希望這種老氣的穿著能使自己顯得老成,以掩飾真正的年齡。
果然,下午六點鐘時,公爵差人來傳令。這時,她正照顧薇薇上床休息,差役來到育兒室的門口說:
「爵爺預備接見你,小姐。」
「請你等我兩分鐘,」眉娜回答,「再帶我去見公爵大人。」
「小姐,他正在藍廳裡歇著。」
「因為我不知道藍廳在那裡,希望你行行好,等我一下。」
差役答應她的請求,卻彷彿不懂禮貌般,逕自站在門邊等候,不退到門外。眉娜瞭解,在他眼中看來,自己的身份、地位和他一樣,只不過是供人差遣的女僕,自然不必特別尊重她。
她只好若無其人般地自顧自抱著薇薇上床睡覺,再吩咐凱婷喝完牛奶後,一定要回自己的房間。
「關照一下妹妹,沙達,我馬上回來。」她不放心地再叮嚀。
沙達正坐在窗前看書,抬頭答道:
「好的。別忘了幫我問問,我是不是可以騎馬廄裡所有的馬。」
「別貪心,只要能允許你騎馬房裡的一匹馬,就夠幸運了。」眉娜答道,「當然,我一定盡力而為。」
最後,走到鏡前勿匆一瞥,發現方才抱薇薇時前額兩旁的鬈發被她的小手抓得有點鬆散,就急忙用手梳梳。
她跟著差役走下樓,穿過大廳,心裡越來越緊張。一路上不斷地告訴自己,恐懼、害怕是荒唐、可笑的,因為她從生下來,就沒有害怕過任何人。
「我並不是害怕公爵這個人,」她想,「只因為怕他阻擾我繼續照料孩子而緊張不已。」
這時,差役停下腳步,打開一扇門。
「爵爺,溫妮小姐來了!」他稟報完,眉娜走入廳裡。
公爵背靠著壁爐,獨自一人站在客廳的盡頭。
時值夏季,火爐裡並沒有起火。遠看壁爐彷彿一座聖壇,高大的公爵倚著聖壇,尊權蓋世,威冠寰宇之態咄咄逼人。在他面前,她顯得渺小極了,如同跪地的請願者,萬分卑下。
她承認公爵極為英俊,但是臉上譏諷的線條依然十分明顯,使人覺得他彷彿在輕蔑別人。
即使他尚未開口說話,眉娜已被他的態度激怒。她深深吸一口氣,抬高下頦,昂首挺胸向前走近幾步。她簡直無法壓抑自己的怒氣,只見她眼裡露出挑戰的光芒瞪著公爵。
走到公爵面前,她先行屈膝禮,然後站著等他開口。公爵並不說話,僅帶著一種搜索的眼光把她從頭到腳瞄過一遍,這種輕佻的舉動使她的怒火不斷上升。
「自從你來到我的堡裡,好像擁有太多的自由了。」公爵終於打破沉默,開口說話。
眉娜並沒有立刻答話,他接著說:
「有人向我報告,這些小孩子很不受教,不僅到暖房偷摘水果,還帶著他們進廚房惹起一場騷動,使我的廚師受不了侮辱,聲言要辭職。」
好像事不關己一樣,她覺得越聽越有趣。
眉娜原本認為廚師大怒,揚言辭職的話只是故意嚇唬他們,讓他們感覺事態嚴重心生恐懼,卻沒想到,他真的說到做到。
「好吧,你有什麼話要為自己辯解的?」公爵問她。
「我有許多事向爵爺報告。」眉娜毫不畏懼,泰然自若地答道,「首先,我不能冷眼旁觀,盡看著孩子們挨餓或吃不合宜的飲食,使他們生病而不設法解決問題;再者,我不認為孩子們在伯父的園子裡摘水果吃是偷竊的行為。」
「吃的有什麼不好?」公爵繼續追問。
「不但份量不夠,而且難以下嚥!」
「只是你的意見?」
「每個人的意見。昨天一整天,孩子們根本吃不下送上樓來的食物,個個飢餓萬分。我不得不親自下廚做幾道菜,使他們能享受到進城堡以來第一次可口的菜餚。」
「我的廚師獲得過無數美食家的讚賞,實在無法想像這麼好的廚師燒的菜,居然使三個侄兒和溫妮小姐難以下嚥。」
「那並不是烹飪技巧好壞的問題。」眉娜回答,「早餐吃的蛋往往還沒送上樓就冷冰冰了,而一塊塊的冷雞肉、羊肉,煮得又老又硬,孩子們根本咬不動。這些都是原因。公爵大人並不關心孩子的飲食,所以僕人們認為那些東西給孩子吃就算夠好。」
她看見公爵張口想說話,急忙接著說:
「僕人為了迎合主人,往往模仿主人的行為。您並不歡迎令弟的子女到堡裡來,這個事實馬上從僕人的態度上表現出來,不僅廚房的雜役用難吃的食物表示輕視,就是堡裡的其它僕人對孩子們也時有不遜。」
她稍微抬高下頦。越說越激昂:
「還有很多情況,爵爺您不甚清楚。家庭教師只是被雇來指導孩子們功課,照料他們日常生活,而不負責家務事。我這個家庭教師除了照顧孩子外,還必須鋪床、清洗地板,因為沒有一個僕人願意做這些事。」
「你的話使我很驚訝,溫妮小姐。」公爵慢慢地說。
「爵爺,我想向您提出一點建議。」
「什麼建議?」他詢問。
「您是不是能賜給孩子們一筆津貼,數目和您給令弟的津貼相等。這樣,我願意帶他們離開這裡,回到科瓦城。他們原來居住的房屋太寬大,而且也賣掉了,我可以再找一間我們住得起的房子。」
「我一生中還沒聽過這麼荒謬的建議!」公爵很嚴厲地說,「溫妮小姐,你沒有資格做孩子的監護人,而且你太年輕,更不足以擔當監護的重責。」
眉娜沒有說話,只是聳聳肩。公爵說:
「昨天,我接到科瓦城家弟的律師寫給我的信。信上說明慘事的始末並通知你和孩子們到達的時間。我知道郵車在半途上發生意外,所以信件耽擱了。」
「真不幸,我們比信先到。」眉娜自我調侃。
「的確不幸,」公爵同意她的說法,「但是,現在你們既然來了,我想我必須安排安排,使你,溫妮小姐,覺得合適。」
他故意揶揄她。那種嘲諷的口吻使她難受極了,就像他打了她一巴掌。
「我想要求爵爺的第一件事,」她說,「是關於沙達的功課。他已經快十二歲,應該入學就讀。」
「以前,他有沒有好好練字、閱讀呢?」
「我想您慢慢會發現,他比大多數同齡的男孩要聰明、懂事得多。」
「你一直都是他的老師?」
公爵的嘴角動了一下,她並沒錯過這種嘲弄的表情。
「我教沙達學語文,」她回答,「他的法語和意大利語都說得很流利。他的拉丁文由牧師負責指導,這位牧師是古文學家。」
「就只學這些?」
「不,爵爺,我還教他算術、地理和英國文學史。」
「你看起來不像英國人。」
「我父親是英國人。」
「你母親呢?」
「匈牙利人。」
「怪不得你頭髮的顏色很特殊。」
眉娜並不答話,僅僅眨眨眼,揚揚眉。
「好吧,讓我們想想看,」公爵躊躇片刻後說,「我的侄子並不適於送到學校去唸書,因為他的名字太怪誕,或者套用我說過的,他的名字太戲劇化。」
「爵爺,您的見識錯得離譜,」眉娜回答,「『沙達』並不是戲劇化的名字。它是匈牙利一個受萬人崇敬的大家族的姓。安粹西·沙達伯爵是一位民族英雄,只要學過歷史的學生一定聽過他的事跡。」
她有意刺激公爵,看見他一臉驚訝,她知道自己成功了。在他還沒說話之前,她接著說:
「事實上,安粹西·沙達伯爵就是龍納德郡主夫人的祖父!」
「她竟是匈牙利人!」公爵大叫出聲,「我一點都不知道。」
好不容易輪到公爵說話,他好像不願讓機會溜走似的,急急接著說:
「但是她是一個戲子!」
「她不是戲子那類的人!」眉娜很尖銳地反駁他,「龍納德夫人是位歌唱家。她生來就擁有一副清脆悅耳的嗓子。因為她的母親長年臥病,家裡無法負擔昂貴的醫藥費,她便自告奮勇,在一家私人歌劇團裡擔任兩年的唱席,賺得足夠的錢為母親治病。」
公爵頗為驚訝地揚起眉毛,瞪大眼睛,聽她繼續往下說:
「這家歌劇團最近獲得羅金漢伯爵夫人的贊助演出。如果公爵大人有興趣的話,您不妨從這位伯爵夫人口中打聽一點歌劇團的消息。」
這個資料使公爵大感意外。
「羅金漢伯爵夫人?她是我的親戚呀!」他說,「我聽說過她擔任一個劇團的保證人,而且應她之邀,我還認捐一筆款項贊助演出呢。」
「那麼,您當能瞭解龍納德夫人不是通常的戲子,她不應該接受那個字眼。」
「溫妮小姐,你好像比我還清楚她。」
無可置疑的,公爵的語氣非常誠懇,眉娜雖然覺得意外,仍然跟著和緩地說:
「在他們家,我不僅扮演著家庭教師的角色,也很榮幸地成為龍納德夫人的……朋友。」
「因為你們都是匈牙利人。」
「我剛剛說過,爵爺,家父是英國人。」
「無論如何,你有外國血統,你自信能教導我的侄女們,甚至我的侄子學英國文學史嗎?」
提到文學,眉娜不禁得意萬分地說:
「爵爺,家父是牛津大學的教授。他是一位知名的古典文學家,出版過八本有關古典文學的論著,許多學者根據他的著作撰寫研究資料!從我的家學淵源來看,我相信我可以勝任。」
眉娜越說越帶勁兒,有意把父親的成就拿出來炫耀一番,以免公爵小看她。由公爵瞠目而視的表情可知她的目的達到了。
但她也不免擔心自己扯得太遠,引起公爵的反感,認為她公然大言不慚而辭退她。
沉默了片刻,公爵說:
「你確實提供我不少出乎意料的消息,溫妮小姐。現在,我們針對目前的問題談談好嗎?關於如何改善孩子們的處境,我想你一定有很多建議。」
「爵爺,首先我要向您建議的是,希望先換個房間住。」眉娜迅速地發表意見,「這些孩子非常懷念父母親在世時的生活方式。以前在科瓦時,他們住的是家裡最好的房間。我想堡裡一定有其它的房間,比現在我們住的又破又舊的育兒室更適合孩子居住。我向您保證,他們不會毀壞屋內的東西。」
「我接納你的意見,溫妮小姐。」公爵冷淡的說。
「再者,如果我們能夠利用廚房附近的房間作自己的小餐廳,就更方便,免得食物送上樓時都冷掉了,害我們不得不吃冷菜冷飯。」眉娜說,「另外,為了孩子們的健康著想,是不是可以由我每天編列適合孩童的營養菜單,請廚師照單送菜,以免日後再生枝節。」
「還有其它的事嗎?」公爵再問。
眉娜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氣說:
「您知道孩子們非常喜歡騎馬。您是位傑出的騎士,一定知道一個擁有高超騎藝的騎師,如果沒有屬於自己的馬,只好做個旁觀者,任憑他人躍馬奔騰。您一定能瞭解那種羨慕、失望又技癢難忍的滋味。」
「我有個感覺,溫妮小姐,你不僅代表小孩子,而且也代表你自己向我請願。」
「我……目前正指導薇薇騎馬的課程。」眉娜答道。
「馬廄裡有很多匹馬,」公爵說,「依我看,你和沙達的騎術比得上我的馬伕,都能夠駕馭那些馬。至於那兩個小女孩,我會設法找兩匹小馬。」
公爵的話使眉娜高興極了,雙眼充滿欣喜的光輝。
「您真的會這麼做?您是真心的嗎?對孩子們來說,這是最開心的事了,他們會很快忘掉喪親之痛。」
眉娜的口氣溫柔甜美,這種聲音對她自己來說,也算久違了。公爵說:
「溫妮小姐,我希望所有的改革付諸實現時,你會覺得滿意。」
她知道公爵故意嘲弄她。她答道:
「爵爺,還有一件事。」
「現在又是什麼事?」
「請您不要忘記沙達入學的事。功課和同年齡的友伴對他同樣重要。」
「我說過,我會考慮、考慮。」
「既然這樣,我先告退。我非常感謝您的慷慨和寬宏大量。」
眉娜誠懇地屈膝行禮,忽然察覺公爵一直盯著她看,急忙轉身往回走,但公爵叫住她:
「你父親的著作一定以本名發行吧?我會去圖書室查詢一下,是不是收藏了令尊所有的書。裡面若沒有的話,得矯正這種疏忽。」
眉娜瞠目結舌,楞在門邊,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只有再次向他行禮,表示自己由衷地感激。
「謝謝爵爺。」她終於努力想出這句話。
走出客廳,胡亂地想東想西,猛一驚,才發現自己毫不考慮就說出父親的身份,無形中犯下一個無法挽回的錯誤,說不定公爵會調查出來。
但她因突來的喜樂而激動不已,三步並做兩步跑上樓,希望快一點讓孩子們知道大好消息。
她也不斷地責怪自己太愚蠢,為什麼要說父親是牛津大學的教授,而不說是叔叔、舅舅或其它親戚呢?
雖然公爵對姊姊的事知道得很少,但他一定曉得她姓史林考特。要是他從父親的著述上發現作者是史林考特,那豈不……
「我雖然在許多項目上得勝,」她想,「但反而使自己毫無防衛能力,他可以隨時隨地把我擊倒!」
想到這些,心裡很不舒坦,暫且先把煩惱拋置腦後,此刻最重要的是趕緊把騎馬的大好消息告訴孩子們。
☆☆☆
漢德森太太接到公爵的指示,覺得受辱般甚為不悅,但她不得不對眉娜和孩子們稍表禮遇,把他們安排在二樓西廂的房間居住。
西廂的房間都很寬敞,佈置擺設頗富羅漫蒂克的氣氛。
他們居住的大房間裡有一個小客廳。從客廳可以俯視城堡前的池子和公園。房間裡另外隔成四個臥室,每人佔一間。
「住在這裡好多了!」沙達高興得大喊,「從這兒可以很清楚地看見小鹿。」
「我也看得見,」薇薇大叫,「但我還是喜歡看馬。」
「我也是。」沙達露齒而笑,好開心。
當眉娜告訴他,公爵允許他騎任何一匹馬時,他欣喜若狂,雙手緊摟著她,上下跳躍,不斷地大叫:
「眉娜姨,您好行哦!能使他答應我的請求!」
她也興奮極了,就忘了糾正他要記得稱她「溫妮」小姐。
「小姐,亞當餐室專門由你們使用。」漢德森太太壓抑自己原本傲慢的聲音,「我受命派一個女傭來這聽候差遣。另外,在用餐時刻,也會有個差役來侍候你們。」
「公爵款待我們像貴人一樣。」等漢德森太太走遠,眉娜急忙和沙達討論。
「他本來就應該這樣對待我們,」沙達回答說,「想想看,如果他去世,我就成為公爵!」
眉娜很驚訝地望著沙達。
「我怎麼從來都沒有想到這一點!」
「當然有這個可能,」沙達說,「爸爸給我看過家譜,如果公爵死後,爵位就由他繼承。現在爸爸逝世了,我就是下一任的公爵。」
「我們最好不要胡思亂想。」眉娜勸告他,「畢竟公爵還很年輕。他或許會結婚,生上成打的小孩。」 沙達咧嘴大笑:
「沒關係,堡裡的房間夠他們住!」
眉娜也被他逗笑了。
「明天,我準備攀登到堡塔頂端。」沙達告訴她。
「你自己要小心。」眉娜叮嚀。
「我會的,」沙達答應,「我才不願意跌傷腿而不能騎馬呢。」
孩子們不斷地討論騎馬的話題,薇薇一遍又一遍地追問眉娜,要等多久才有自己的小馬。
「明天早上,我們到馬廄去找阿貝問問吧。」眉娜哄著她。
凱婷和薇薇都為幸福的未來而興奮得睡不著覺。她們兩個吃過豐盛的蛋糕後,又吃了幾片餅乾,喝了一點牛奶,再也吃不下晚餐了。所以只有沙達和眉娜下樓到亞當餐室用餐。
通常,她喜歡更衣後再進晚餐。剛才她既然已見過公爵,今天晚上一定不會再遇見他,所以便脫下那身嚴肅的衣服,換上一件美麗的連身長裙,又鬆開髮髻,讓頭髮自然垂下。打扮妥當,她就帶著沙達下樓進餐。
晚餐的菜色和他們前幾天吃的截然不同。眉娜覺得,今晚的飲食一定和正餐裡公爵吃的完全一樣。
他們用畢晚餐,沙達說:
「今晚天氣很溫和,我們到花園裡散散步再上樓,好嗎?」
眉娜對他笑一笑,說:
「好主意。趁現在還不很黑去散步,就不會跌在花床上或掉到池子裡。」
他們從邊門走出城堡,踏在像絨氈般的草地上,慢慢地走著。
空氣中散佈著一股薄荷及草木的原始芳香。抬頭仰望,祇見成群的白鴿掠過天空,飛向遠處的森林,另外一些小鳥棲息在高聳的樹枝上,準備度過漆黑長夜。
炙熱的太陽逐漸沉落到地平線下,臨行仍不忘把整個天空染成一片通紅。
城堡在夕陽餘暉的映照下,彷彿高聳入雲。城堡底樓一兩扇窗戶稀稀疏疏地露出微弱燈火,更增添了神秘色彩。
沙達遠遠的跑到前頭,留下眉娜獨自徜徉於玫瑰園和水池間。水池裡面有許多金魚。她專心地站在池邊,觀賞發亮的魚群遨遊於蓮花綠葉之間,十分逍遙自在。
眉娜看得入神,幻想自己成為金魚群中的一份子,與世無爭。
突然,身旁傳來說話的聲音:
「你真像夜間女神,卻比她們更引人遐思!」
她轉過頭來,看見公爵那位朋友。他逼近她,她一步步地往後退。
「沙達和我正準備走回城堡。」她很快地說。
隨即四處張望,尋找沙達,卻不見他的蹤影。
「不要急嘛。」紳士說。
「先生,我還有事要做。」
「用不著那麼匆忙,」他答道,「我們彼此尚未正式介紹過。我叫柯洛皮生,郡主柯洛皮生──你呢?」
「溫妮小姐……閣下已經知道,我是孩子們的家庭教師。」
他大笑。
「你故意畫分階級,和我格格不入。你那張誘人的嘴唇不應該發出這種嚴肅生硬的聲音。曲線如此迷人的朱唇是接吻的專利品,而非用來斥責。」
「拜託閣下不要用這種態度說話,先謝了。」眉娜冷淡地說。
她逕自邁步離去。他追上來,狂野地抓住她的手腕,說:
「我要盡情地和你說話。我根本沒想到在陰鬱的格蘭特堡會發現你這麼可愛、這麼迷人的尤物!」
「放開我!」眉娜很嚴厲地斥責他。
「有條件的。」他答道。
她不吭聲,他再說:
「讓我告訴你這個條件是什麼──自下午見你時,就有一親芳澤的慾望。只要讓我親一下,我就放你走。」
「你休想得逞。」眉娜非常生氣,「請你立刻放開。我不相信公爵會充許你做出這種行為。請放尊重點。」
「公爵比我先得逞嗎?」柯洛皮生無恥地問。
眉娜十分憤怒,想掙脫他的控制,但他卻抓得更緊,又低低地獰笑著。
「美麗的尤物呀,我不願讓你走。」他說,「我一向渴求大眼睛、紅頭髮的女人。她們比那些蒼白的同類更容易動情。」
話一說完,就殘忍地用力把眉娜往自己胸前一拉。
她知道和他鬥氣力徒勞無功,但是,想到他無恥的企圖,忽然全身抖顫,恐懼無比。
他正是自己小說中所描述的惡棍雷克那一類的人。但寫歸寫,自己從沒有親身的體驗。這會兒真正遭逢別人的侵犯,沒想到竟是這等恐怖。
在小說中,她極盡能事地用各種尖刻的形容詞來描述公爵,碰巧這種侵犯女人的舉動也是他的行為之一。當時敘述這種下流舉動時,她覺得噁心難忍,如今自己竟像待宰的羔羊一般無助。
她用力掙扎,柯洛皮生依然緊緊摟著她。她努力用手把他的頭推向一邊,卻無多大幫助。她知道遲早會讓他得逞的。
突然,心生一計!
有片刻的時間她不再掙扎,顯出一副軟弱無力的樣子,使他認為她已經屈服,愉快地把嘴唇湊近她的雙頰。
就在他放鬆攻擊,準備自我陶醉之際,眉娜用盡全身的力量,把他往後使勁一推,掙脫他的懷抱,掉頭就跑。他原本背向水池,站在蓮花池邊緣的石塊上。被她大力一推,只聽見「碰」的一聲,整個人掉落池中,濺起水花。
眉娜並沒有停下來欣賞戰果,自顧自拚命地往前跑,背後遠遠傳來一連串咀咒聲。
終於從水池邊跑到草地上,仍然加速往回衝。就在快抵達城堡時,不小心和一人撞個滿懷。因這個人站在暗處,她沒有注意到。
這一撞,好像天旋地轉,重心不穩,幾個踉蹌,差點跌倒,她急忙伸出雙手,往四周亂抓,以平衡腳步。定睛一看,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公爵。
他伸手穩住她的身體。眉娜不斷地喘氣。公爵以他那一貫的揶揄口氣說:
「溫妮小姐,你的腳步快了半拍,橫衝直撞的技術還不到家。什麼事使你這麼急躁?」
眉娜為方才發生的事,憤怒萬分。
她從公爵的臂膀中閃出來,故意把話說得很輕鬆,事實上,卻說得有氣無力:
「您會發現您的……朋友……爵爺,在蓮花池裡玩……我希望他……淹死。」
話一說完,頭也不回地走進城堡。
回到西廂的起座間裡,她很渴望知道公爵的想法,但是又惱怒地告訴自己,不管他怎麼想,一點都不重要。
即使她不是故意的,公爵仍然可以怪她激怒賓客而將她解雇。
她最擔心的莫過於公爵說她主動誘惑柯洛皮生郡主,那才真是跳下黃河也洗不清。
她站在窗前,想集中自己散亂的思緒,和緩急促的呼吸,就在這時,沙達走進房裡。
「您到那兒逛了?」他問,「我回到蓮花池旁找您,結果看到公爵的朋友陷在水池裡,嘴巴唸唸有詞,不停地咀咒,滿口下流的髒話!我從來沒看過那種謾罵的醜態!」
「公爵有沒有和他在一起?」眉娜問道。
「他就站在水池旁邊,」沙達說,「您猜他做什麼?他捧腹大笑!我從沒想到他居然會笑。以前我覺得他似乎又凶暴又固執。」
「他……捧腹大笑!」眉娜重複地說。
她惹出一件荒唐的事情,公爵不但不生氣反而覺得十分有趣,她終於鬆了一口氣。
翌日上午,眉娜身著騎馬裝,帶領孩子們到馬房。阿貝幫她和沙達選了兩匹名駒。
凱婷騎上自己的馬,小馬僮一起上馬,坐在她背後,緊緊拉住繩索,指揮馬兒前進。老阿貝則負責照顧薇薇。
「不要擔心這兩個小姑娘,小姐,」他對眉娜說,「你和沙達主人盡情地遛馬吧,我會好好關照她們的。」
「你們要聽阿貝的話。」眉娜一再囑咐她們,然後興奮地和沙達跨馬而去。
大約奔馳了兩哩路,才掉頭慢慢騎回家。
「我現在覺得我們到城堡裡來住很棒,」沙達說,「起初,我對城堡裡的一切非常怨恨。」
「我也一樣,」眉娜答道,「不過能夠騎著這種名馬馳騁於大草原上,倒足以補償許許多多不快的事。」
「甚至可以消消我對卑劣的柯洛皮生郡主的怨氣。」她暗想。
昨夜臨睡前,她不停地回想著令人作嘔的一幕,覺得甚為可恥。她認為柯洛皮生掉落池中是罪有應得。
她相信,他是個色迷迷的浪蕩子,一向認為舉目無親的家庭教師和純真的女僕人最易玩弄。而眉娜希望自己的對抗,使他得到一次教訓。
不管她對公爵有多大反感,卻認為他不會做出這種卑鄙下流的事。
「他太倨傲,一定不會向一個地位卑下的家庭教師獻慇勤!」她想。
這或許令她安心,但又想到,整個城堡裡找不到一個和她地位相當,可以做朋友的人,心裡不禁委屈而鬱悶。
遛馬的這一整天並沒有見到公爵。
下午,眉娜從圖書室裡借了幾本書,帶回房內閱讀。
圖書室的藏書包羅萬象,琳琅滿目。她可以任意選擇喜歡的書籍閱讀,這使得她非常快活。唯一遺憾的是不能像在科瓦時,有龍納德郡主陪她讀書,一起討論學問。
眉依也和眉娜一樣受過良好教育,兩人常常一起閱讀法文、意大利文及匈牙利文的書籍。
「如果我們忘了媽咪的母語,是最可恥的事,」眉依常常強調,「而且也會變得過於英國化了。」
她甜蜜地一笑,再說;
「龍納德告訴我,他鍾情於我,是因為我的氣質特殊,與眾不同。他喜歡我保存匈牙利民族原始樸實的氣質、清新的格調和神秘的風采。」
「相反的,我呢,」眉娜想起姊姊的話,自我批評一番說,「現在已經十分英國化了。」
公爵強調她是外國人的那種嘲笑的口氣,使她永難忘懷。
「他的心胸狹窄,見解偏頗,真夠荒唐。」她想。
即使她不斷地找許多理由表示自己恨他,可是無法使自己不去想他。公爵的影子就像驅不散的氣流,時時盤旋在腦海裡。
後來在偶然的機會裡,她才瞭解自己並非城堡裡唯一不喜歡公爵的人。
以前在科瓦時,那些僕人非常敬愛姊姊和姊夫,和堡內僕人對公爵的態度兩相比較下,她覺得,僕人們顯然不太喜歡公爵。又從老阿貝口中得知堡內的階級糾紛,更證明公爵不受歡迎。
那天阿貝含含糊糊的說了一些事,眉娜追問:
「你們這個鄉下地方,是否也和別處一樣,發生過暴動、抗議的事件?」
「我們各有各的煩惱。」阿貝怯怯地說,眉娜知道他一定有難言之隱。
「你的意思是指勞工階級的內心並不安定?」
「他們有他們的牢騷和苦衷。鄉下地方的警察不夠,沒有辦法像倫敦一樣,對暴亂行動加以有效的制止。」
「他們有沒有向爵爺申訴呢?」眉娜問他。
「唉,他根本不肯聽!以前我還以為我的年紀比他大,他一定會聽,就像國會遲早得接受人民的申訴一樣,事實卻不然!」
眉娜萬分驚訝,竟然連格羅賽斯特這種小地方,局勢也不穩定。
她由龍納德郡主的口中和報上的消息得知,數年來因為勞資糾紛,城市鄉鎮不斷發生暴動,幾乎要引發革命。
八月,一群不滿現狀的人士聚集於曼徹斯特聖彼得區開會抗議,發生了彼得路血戰。
數百名沒有武裝的男女老少,被騎馬佩刀的義勇衛隊瘋狂地馳馬踐踏,亂刀砍殺。傷的傷,死的死,屍首異處,遍地血紅,令人不忍目睹。
這個流血事件震撼全國,引起階級間的仇恨。龍納德郡主不得不隱藏自己的貴族身份,數年來以地主或工廠主人自居,以便在小鎮平安渡日。
原本在暴動事件未發生前,青少年犯罪行為已逐漸在倫敦幾個大城猖獗肆虐。
眉娜常常聽說盜賊窟的貧民院、小流氓、無賴漢和幼雛妓女不斷增加,這些事實對於文明的基督國家而言,是一大恥辱。
她以為暴動等不良現象只發生在城市地區,和偏僻的鄉間扯不上關係,沒想到不公平的待遇及低賤的工資造成的問題,同樣在鄉下地方引起勞工階級的暴動。
暴亂之火一經點燃立刻火勢熊熊。領導暴動的人被拘捕後,往往受到最殘酷的懲罰,處以流放或吊死等極刑。
她很想瞭解公爵對整個血腥事件所持的態度。
她不免想到,公爵妄自尊大的神情、對屬下傲慢的態度,可能會使他們反目成仇,造成危險的背叛行動。
她知道公爵有讀報的習慣,便每天到圖書室向管理員借閱前一天的報紙。
她仔細地閱讀國會為解決暴動所舉行的辯論會,或來自全國各地的反應報告。她不禁擔心,公爵正是一個大地主,會不會在自己的資產範圍內,遭到亂民騷擾。
眉娜把心裡的疑竇告訴圖書管理員。這位老好人似乎只滿足於城堡既有的成就而不擔憂危機將至。眉娜知道,他整日守著藏書,足不出戶,和外面的世界阻隔太久了。
自從蓮花池畔的糾葛後,她沒有再遇見柯洛皮生郡主,聽人說,他已經離開城堡了。
她多多少少有點盼望公爵譴責她對待賓客的莽撞舉動,卻從僕人的口中得知公爵和一群朋友外出了。
她覺得可以趁公爵不在的時候,自由自在地到處逛逛,不用像以前拘拘束束的很不自在。他們探訪大議事廳、禮拜堂、橘園和跳舞場,尤其對沙達有無比魔力的諾曼底高塔,更是非看不可的。
「如果有其它的小孩子,我們就可以玩捉迷藏。」凱婷迫切地期望。
「這倒是個好主意,」眉娜答道,「我們到外頭找一些本地的小孩,邀請他們一起喝茶。」
她知道凱婷和薇薇非常不喜歡天天在城堡四周閒蕩,所以她提議隔日帶他們到乾草田附近野餐。
聽差為他們準備好野餐後,兩個小女孩戴上寬邊帽,眉娜拿著陽傘,快快樂樂地出發。
在科瓦時,總是在扎乾草的那一天舉行豐年會。
小孩子喜歡礙手礙腳地幫著打捆。婦女們忙著拔下一束束玉米,堆在小棧房裡,把剩下的根莖放在太陽下曬乾。
在花園之外,有一大畝田地已經收割,土地上空蕩蕩的,只有束束乾草勇敢地留在陽光下,接受炙熱光線的烘烤。
沙達抽出幾根乾草,往凱婷身上丟,眉娜也加入這種遊戲,四個人興高采烈地打起乾草仗。最後,眉娜首先不敵,聲嘶力竭地倒地投降,三個小孩子為勝利而歡呼,把所有的乾草對準她狂扔,她幾乎被埋在乾草堆裡。
眉娜整個人都陷入乾草堆裡,她順勢閉上眼睛,不理會幹草拂在臉上那種癢癢的感覺,任憑孩子們盡情笑鬧。沙達突然高聲呼叫:
「嗨,哈瓦德伯伯!我們以為您出去了。」
「我剛回來。」公爵答道。
眉娜急忙從乾草堆裡坐起身來。
公爵策馬來到身邊。眉娜羞赧地覺得,讓他看見自己從下巴以下都埋在乾草堆裡,太不像樣了!
剛才因為過度嬉戲,髮夾不知道何時鬆脫了,滿頭秀髮像紅色潮水般披瀉肩上。幾根乾草莖還零零落落地附在發上。
她手足無措地從草堆中站起來,拍拍裙上的草屑,再摸摸頭髮,希望把發上的草桿拿掉。
「你好像十分自得其樂嗯,溫妮小姐。」公爵說道。
她並沒答腔。片刻之後,他又問:
「你還有沒有其它怨言?真想不到,我的乾草堆竟然能使你滿足。」
眉娜把披散的頭髮往後攏起,準備在顎後扎個髮髻。在整理頭髮的當兒,她答道:
「爵爺,我不僅沒有怨言,而且要深深感謝您賜給我們這一切。這兩天的上午,我們到處遛馬,格外開心。」
「這麼說,溫妮小姐,我要覺得安心了。」
公爵有意諷刺她。但她太在意自己的外表而沒有察覺他輕蔑的口氣。
「我會騎馬,」薇薇自我炫耀地說,「我會騎馬,哈瓦德伯伯,我騎的馬和您現在騎的馬一樣大!」
公爵還沒有回答,沙達搶著說:「我也一樣十分感謝您,哈瓦德伯伯。能夠騎您的馬,真樂歪了。爸爸一定會感激您對我們這麼慷慨仁慈。」
「我好不容易才得到這種恭維。」
話一說完,即刻掉頭離去。
「他真是一個捉摸不定,讓人難以臆測的男人。」眉娜惱怒地自語,「每次都出乎人意料地悄悄現身,舉動又高深莫測,與眾不同。」
她自覺,公爵總是不斷地觀察她。
或許他想找出借口,把她辭退;或許他對她的勇於批評很不滿,決定挑剔她的行為。
不管什麼理由,他確實使她渾身不自在。
盡興地嬉戲後,興奮的高潮逐漸平淡。大家聚集在樹蔭下用午餐。這時,太陽躲在雲層裡休息,大地頓時昏沈陰暗。他們的笑聲也稀疏了。
「任何好事都被公爵破壞無遺!」眉娜急躁地埋怨著。
不可否認的,她認為公爵的一切和她小說中虛構的尤勒斯特公爵的習性十二萬分的相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