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裡娜幾乎說出聲來。轎車駛離了大路,穿過了兩側有守門人小屋的宅第大門,駛向遠處那所大廈。
她是被吉蒂的懇求拉到這裡來的。現在她覺得她同意這樣輕率的計劃,該有多蠢啊。可是太遲了。這所大廈已在眼前——它新而低,白得耀目,比她預料的要大得多了。
「我真害怕,」她輕輕對吉蒂說,好叫司機無法聽見。
「胡說,」吉蒂答,「這才有趣哩。」
這所大廈被稱為厄爾利伍德,是一所有立柱的意大利式建築物,底層房間的窗外便是陽台。屋頂是低而平的。它是那麼巨大,大得不是引起讚歎,而是使人生畏。由於房屋漆成了白色,也許還由於它周圍的植物是精心培植以供觀賞的,使塔裡娜覺得是在看一張廣告畫,而不是在看真的東西。它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能稱作是一個普通的家。
一個穿著制服的男僕跑下台階打開了車門。
「來吧,」吉蒂不耐煩地說。
她跳下汽車,塔裡娜跟著下來。她們走進大廳,這間方形的大廳給了她一個驚人的印象,彷彿這裡所有的東西都在發亮,地板、傢俱、穿衣鏡、銀器、銅器——一切都在反射、再反射,使她眼花擦亂。
「我父親在家嗎,莫理斯?」她聽見吉蒂在問管家。
「紐百里先生在倫敦,吉蒂小姐,太太在下面游泳池裡。」
「她收到我的信沒有,就是關於格雷茲布魯克小姐陪我回家的事?」吉蒂問。
「收到了,小姐,是我自己送給她的。她說格雷茲布魯克小姐將住在紫丁香房,靠近你的房間。」
「那就行了,」吉蒂說。「來吧,塔裡娜。」
她帶路走進了一個長長的房間,幾乎有整幢房子的一半長。它非常精緻,簡直是太奢華大浪費了。這不僅是由於塔裡娜習慣了樸素的東西,而是因為她覺得沙發上的錦緞太富麗了,絲綢窗簾太厚實了,坐墊的刺繡太講究了,彷彿像是博物院的陳列品。那些地毯、傢俱和繪畫都使她產生了同樣的印象。
吉蒂瞧著她四處張望。
「父親說古董擺設也是一種投資,」她過了一會兒說。
在她的聲音裡有一種憤慨的味道,塔裡娜不得不避開她的眼睛。她不能理解一個人佈置屋子只是為了多少年後它們本身的價值會大大增加。
「我們到游泳池去吧,」吉蒂考慮了一下說。「讓伊琳看看你是多麼時髦。隨後我們就換上輕便舒適的衣服。我有些非常漂亮的棉布衣服放在樓上,伊琳從來沒有見過。」
塔裡娜忽然抓住了椅背。
「讓我走,吉蒂,」她請求說。「本來我覺得到這裡來很有趣,所有的安排也很有意思,可是我害怕極了。我要回到伯蒙德賽的牧師住宅,寧可看到家裡樓梯上的舊地毯,褪了色的椅套,剝落了的油漆,可是覺得自己是在家裡,我要還我本來的面目。我並不覺得我是有錢有勢的人。」
「照照鏡子,看看你自己吧,」吉蒂說。
她挽住塔裡娜的肩膀,把她帶到兩扇窗子中間的一面安妮女王式大鏡子前面。
塔裡娜仔細照了一下鏡子。她看見一張顯得特別嬌嫩秀麗的小臉,和一個尖尖的下巴。一點不錯,正是她自己。但其餘的顯然是屬於別人的:一頂用羽毛點綴的俊俏的小紅帽,非常時髦地戴在她的黑髮上,可以使整條的邦德大街為之傾倒。一會輕軟的紅色花呢衣服——上衣、手套和提包配上了絲絨鈕扣——這副行頭襯出了她苗條的身段,簡直像婦女雜誌封面上的人物。
「我的天哪,這完全不像我啦!」塔裡娜說。吉蒂也笑起來了。
「美麗和富有的格雷茲布魯克小姐!」她說:「你真相信在他們看到你時還會不承認嗎?」
老實講,塔裡娜自己也無法否認。她確實很難辨認出自己了。吉蒂的衣服使她變了樣。她原來一直穿的是不合身的衣服,把她那苗條的臀部,纖細的腰肢和豐滿柔軟的胸脯都掩蓋住了。現在在大鏡子前面,她看出衣著能叫人完全變個樣子。
「跟我來,」她說:「我們必須給伊琳一個好印象。」
塔裡娜默默無言,因為她沒法再爭辯了。她隨著她來到窗外的陽台上。那裡有台階通向奼紫嫣紅的花園——那裡有所有能想像出的不同顏色的玫瑰,花園裡種著長方條的青草,鑲成花邊,顏色是這樣鮮艷,使人驚歎不已。它們散發出濃郁的香味,正如太陽光一樣使人陶醉。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美麗的地方,」塔裡娜說。
「父親佈置這個花園花費了很多錢,」吉蒂用生硬刺耳的聲音回答說。
她們沿著小徑走去,彎彎曲曲地穿過鮮花盛開的灌木叢,再越過設計精巧配有水池的花園,直到走近游泳池。
塔裡娜從未見過面積有這麼大、水有這麼藍的私人游泳池。在一個頗有點兒好萊塢氣派的大帳篷前面,有許多塑料氣墊床,可供人們游泳後躺著晾曬休息之用。
一台電唱機在放著輕音樂。這時有個男人從大帳篷裡出來給一個躺在陽光下的婦女遞上一大杯飲料,杯中的冰塊在叮叮作響。
「嗨,伊琳!」
吉蒂的聲音在呼喚,那個女人拾起頭來。她很漂亮,這是毫無疑問的。她有金黃色的頭髮,靈活的藍眼睛,穿著一件白緞子的游泳衣,鑲著藍邊,剪裁得十分合身。
她慢吞吞地坐了起來,在有點蒼白的面孔上她的嘴唇顯得格外鮮紅;她的足趾也塗上了同樣鮮艷的顏色。
「哦,你回來了,」她說話的聲音很奇特,與她的美貌完全不相稱。這聲音很難聽,並且拉得有點長,她的發音也使人感到有一種不愉快的吸引力。
「她像一隻美麗的貓,」塔裡娜跟著吉蒂繞過游泳池,突然這麼想。
「是的,我們來了,」吉蒂說:「這是我的朋友塔裡娜?格雷茲布魯克。」
伊琳伸出手來,儘管在陽光下,她的手指還是冰冷的。
「我很高興你能和吉蒂一起來,」伊琳有禮貌地說;「我收到她的信說你本來要回加拿大,可她說服了你來我家作客。」
「我非常感謝你的接待,」塔裡娜有點靦腆地說。
「貴客越多越受歡迎,這是這家的格言,」一個聲音從背後傳來。
塔裡娜吃了一驚,她忘記了這就是她掃了一眼的那個端來飲料的人。這時她仔細看著他,幾乎叫喊出來。
他非常像《閒談者報》上刊登的他的照片,然而他本人可比照片漂亮得多了。他的皮膚是黃褐色的,看來好像他有許多時間是躺在陽光下消磨過去的。他的眼珠是黑色的,炯炯有光,他的嘴堅實有力,襯托著一個方方的下巴。
「他很可愛,」她本能地想到,接著她立刻記起吉蒂告訴過她的事,突然產生了不信任的感覺,一種幾乎是厭惡的情緒掠過她的心頭。
「你的冷飲,」邁克爾·塔蘭特說,幾乎是很客氣地把它放在伊琳前面。「姑娘們想要點什麼嗎?」
「當然,」吉蒂答道:「我也要一林真正調得很好的雞尾酒,塔裡娜也一樣,不過我們得先換衣服。」
「吉蒂告訴我說你父親在加拿大是一個重要的人物,」伊琳說。
塔裡娜覺得自己臉紅了。
「我不知道該怎樣講哩,」她答道。
「他當然是,」吉蒂說:「一提到她父親,她總很謙虛。但是你們不在的時候,我們玩起『我的爸爸比你的有錢』的古老的兒童遊戲時,塔裡娜老是贏,這太不公平了。」
「你得告訴瓦爾特快加把勁,」伊琳慢吞吞地說。「來個小小的競爭對他有好處。」
「你是從加拿大那地方來的?」邁克爾·塔蘭特問道。
「在沒有給你介紹以前,不許你提問,」吉蒂對他說:「現在我介紹,這是塔蘭特先生,這是格雷茲布魯克小姐。塔裡娜,這是邁克爾。」
「你好!」邁克爾有點好笑地說,並伸出手來。
塔裡娜握住了他的手,她一接觸到他,不知怎麼便覺得溫暖和安慰。她不由自主地發覺自己的畏懼心理逐漸煙消雲散了。不過伊琳向她提出了另一個問題,使她的心又飛快地跳了起來。
「你本來打算乘坐『不列顛皇后號』回家嗎?」
「當然是的,訂的是皇家套間,」吉蒂代她答道。「正是因為這樣。所以她的行李統統運到利物浦去了。但是那沒關係。她和我同一尺碼,我們經常換著衣服穿的。」
「如果它們都像你從劍橋回家時那樣弄得一團糟,那就對不起格雷茲布魯克小姐了。」伊琳板著臉說。
「好吧,我打算給她找點涼爽的衣服穿,」吉蒂答道:「別忘了在我們回來時,把雞尾酒給我準備好啊。」
「我不會忘記的,」邁克爾·塔蘭特回答說。
塔裡娜很快轉身走了。她感覺他是想表示友好,她不想作出反應。然而,當她繞著游泳池走過去時,雖然沒有朝後看,她卻清晰地意識到他的眼睛在跟著她轉。
他在想什麼呢?她感到納悶。他在估計她究竟有多富麼?或者他擔心她是另一個寄生蟲想鑽進來壞他的事?
她的嘴唇突然向上一翹顯出蔑視的樣子。她多麼厭惡那樣的人!她想到父親如何辛勤地工作,想著父親幹了一個星期教區工作後的瘦弱身體和滿臉的皺紋。她想到那些日夜不停地訪問他的人,想到他怎樣頂風冒雪去探望垂死的病人。他買不起汽車。他時常因為時間太晚,公共汽車停駛,只好長途跋涉。
這時,她看不見花園裡百花盛開,聽不到叢林中的百鳥爭鳴。她只聽到母親對她說:「親愛的,你的鞋還得再穿上幾個月,我簡直省不出錢來買新的」。她的鞋漏水,坐下時,就必須把腳藏在椅子下,怕別人看見鞋子的裂口。
這些人能知道什麼是生活嗎?他們知道買雙新鞋就意味著省吃儉用,得小心地節省每一個便士,這些他們能體會嗎?
她們進了屋子,塔裡娜努力擺脫剛才所想的一切。
「來看看我的房間,」吉蒂說:「它確實很漂亮。」
她們跑上了樓,吉蒂的臥室非常精緻。全部窗簾是粉紅色的,一張小小的有四根立柱的床,上面鋪著法國軟緞床罩。
「曖,吉蒂,讓我講真話吧,」塔裡娜請求說:「我知道我會被揭露的。在塔蘭特先生問我從加拿大什麼地方來的時候,他臉上的神色我可不愛看。」
「別理他,」吉蒂答道:「他跟伊琳那些聽話的貓兒沒有兩樣。還有比利,他蠢極了。如果你一下子問他加拿大在地圖上什麼地方,他一定說不出來。艾立克也差不多一樣糟,不過他參過軍,走的地方要多些。當然,他有辦法讓人每年請他到拿騷這個地方去玩,總有人準備給他付船費。」
「不知怎麼的,我認為塔蘭特先生並不是那樣的,」塔裡娜說。
「叫他邁克爾,」吉蒂告誡說。「我從來不記住他們的姓。他們只是伊琳尋歡作樂的朋友,只配用教名——除非你像伊琳那樣,喜歡都叫他們『親愛的』」
「你是不是有點不公平?」塔裡娜問:「你繼母似乎還挺不錯的嘛。」
「不錯?」吉蒂笑了一下,卻沒有高興的樣子。「你還不知道她哩。只要她以為你是有地位的,她就會對你很好。我在電話上給她帶去非常詳細的口信。她的一個秘書貝利小姐用速記記了下來,所以我知道伊琳會一字不漏地收到它。」
「我想要是你沒有打電話該多好,」塔裡娜說。
「反正是打了,」吉蒂得意洋洋地說,「現在讓我們看看你穿什麼好。」
一刻鐘以後,她們走回了游泳池。塔裡娜穿著一件紅珊瑚色柞絲綢衣,下擺非常寬大。裙子的下面有好幾層襯裙。這衣服使她的腰肢更顯得纖細並且顯出她那未經風吹日曬的白嫩頸項和手臂的美。
吉蒂穿了藍色衣服,遠較紅珊瑚色更為適合她那白皙的皮服。
「我愛鮮明的顏色,所以我買了那套紅衣服,」她說:「可是我知道我應該堅持穿藍色和綠色,雖然它們不知怎麼地總好像有點乏味。」
「在你身上並不乏味,」塔裡娜微笑說:「它適合你的眼睛。可是我仍然高興你買了這套火紅色的衣服,」她用手摸了一下。「這是我所見過的最漂亮的衣服。」
「你應該穿這個顏色,」吉蒂說。
「我知道,」塔裡娜答道:「但它容易髒。」
她剛說完這話,就感到懊悔。這些話不知怎麼地使她產生不快的感覺,使她清晰地回想到她應該穿帶有塑料圍裙的衣服,好下廚幫助媽媽做飯。
她們走到了游泳池,吉蒂年輕的聲音從水上傳來。
「我們來了。我們的雞尾酒呢?」
她們的到來明顯地驚擾了坐在池邊的兩個人。邁克爾的臉正緊緊靠著伊琳的臉。塔裡娜覺得他兩人都有點嚇了一跳,很快就分開了。邁克爾頓了一下趕忙站起來。
「雞尾酒放在冰上了,」他高聲說道:「我調的雞尾酒可以說是智能的結晶,既有誘惑力又很好喝。」
「最好嘗了再銳,」吉蒂快活地說。
「是這樣,」邁克爾回答道。
「我所認識的人中間沒有一個調和雞尾酒比邁克爾調得更好,」伊琳說,她的話聽起來有些過份親密。
「她愛上了他,」塔裡娜瞧著她,心裡想道。
這是毫無疑問的。伊琳正注視著邁克爾,看他進帳篷去又回轉來,她的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他。
「她很美,」塔裡娜想,然而在仔細端詳以後,她認為這個形容詞用在伊琳身上並不是那麼恰當。嚴格地說她並不那麼美。可是她給人一個美的印象。畢竟她的容貌似乎有點平凡,似乎缺少了什麼似的。
很難看出少了什麼,因為除了她的外表叫人讚歎外,人們也記不起什麼別的方面了。從她頭上每根頭髮到手上最小的指甲,每樣東西都是那樣講究,都經過精心的修飾、勾畫、燙卷和打扮,直到她這件成品達到了盡善盡美的地步。
「現在嘗嘗吧。」
邁克爾正站在塔裡娜的身後,她抬頭看看他。他們兩人的眼睛相遇在一起。她有種奇怪的感覺,彷彿他深深地注視著她的臉,是想尋找什麼似的,究竟是什麼,她也拿不準,不過她有點害怕。她垂下了眼睛。
「唔,真好喝,」吉蒂喊了起來。「用什麼調的。」
「愛情果,杜松子酒和我的一種秘密配料,」邁克爾答道:「是什麼秘方我不想說出來,因為我想申請專利。我將把它稱作『邁克爾的吻』,或者類似這樣令人作嘔的名字,這樣,銷路肯定會好的。」
「說不定真的會銷路好呢,」伊琳說。「如果你能幫我推銷,無疑會風行全世界,」邁克爾答道。
她從她的黑睫毛下看了看他,她的目光很清楚地表明她十分願意為他效勞。他還沒有回答,吉蒂就用不自然的尖聲說。
「父親上哪兒去了?為什麼也不在家?」
「我想他在忙,」伊琳慢吞吞地說。「要賺錢,就得花掉很多時間。」
「看來是這樣,」吉蒂答道。
她一邊說一邊惡意地掃了邁克爾一眼,然後站起身來。
「來吧,塔裡娜。我帶你去看花園裡另外的地方。」
她走開了,意思讓塔裡娜跟著她走。吉蒂顯然是故意表現得沒有禮貌。但是伊琳難以察覺地微微聳了聳肩,揚了揚眉毛,暗示著她這樣粗魯無禮全在自己意料之中,這細節沒有逃過塔裡娜的眼睛。
她們走到了別人聽不見的地方,塔裡娜說:「你為什麼這樣做?」
「做什麼呀?」吉蒂問道。
「像那樣講話,多麼難聽。」
「我就是這意思,」吉蒂溫怒地反駁說。「你把我當作那樣的傻瓜,連他們在想幹什麼我都看不出嗎?伊琳愛上了邁克爾。她準備大把大把地花掉父親的錢,而他也會受之無愧。這真叫我噁心。」
「我想她只是讓你覺得受不了罷,」塔裡娜說。「你千萬不要把這事放在心上,吉蒂,那會傷身體的。忘記你的繼母吧。只當她是另外一個人。別讓她的所作所為傷害你。」
「可是它們確實傷害了我,你還不明白嗎?確實是那樣,我實在沒有辦法,」吉蒂踩著腳回答說。
塔裡娜挽住吉蒂的手臂,輕輕地壓了一下,表示同情。
「我真高興有你來陪我,」吉蒂接著說。「因為有你在這裡,一切都變得好多了,你明白嗎?要是只有我單獨一人,又沒有人跟我談心,我會忍受不了的。」
「但是,你有你的……」塔裡娜開始說,只是最後一個字還沒有說出口,就聽得吉蒂大聲叫喚。
「父親!」她叫喊著從塔裡娜身邊跑開,向花園那頭跑去。
有個男人正從住宅的階梯上走下來。他穿著一身黑色服裝,好像剛從辦公室出來。他長得矮小,有點發胖了,灰白頭髮。塔裡娜頓時覺得一陣失望。
她不知怎麼地指望吉蒂的父親長得很漂亮,能和美貌的伊琳相配,而這個中年人長得很老,而且當她走近他身邊時,她即刻產生了一種不喜歡他的感覺。為什麼呢,她也不知道。
「父親,這是塔裡娜,」吉蒂介紹說。
一隻粗大的手向塔裡娜伸過來。
「我非常高興歡迎我女兒的朋友,」紐百里先生說。
在他說話的聲音裡顯然有一種不太清楚的,很模糊的語調,使塔裡娜聽出他不是英國人。
「謝謝你的接待,」塔裡娜說得很快,儘管面帶笑容對他表示友好,然而他們中間似乎存在無形的障礙。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臉上。它們是冷淡,隱秘和精明的。她感覺地企圖看透她,要看見表面下更深的東西。
「吉蒂很少告訴我她在劍橋的事,」他說。「現在你可以對我們講講她的情況了。她這個學期學得如何?」
「我覺得她學習十分用功,」塔裡娜很快地說。
吉蒂笑出聲來了。
「別相信她。我才不那樣子哩,可我過得很快活。我寧可呆在吉爾敦,也不願意像伊琳要求我的那樣:跑到倫敦跟在別人後面遊蕩。我討厭社交舞會,更討厭那些參加舞會的年輕人。」
紐百里微笑地看著塔裡娜。
「她是像我那樣喜歡工作嗎?」他問。「還是說,她只是想逃避社交生活,覺得它冷漠無情呢?」
他不等問題得到回答,就轉身向游泳池走去。
「我要去找伊琳,」他說。
「她在池子邊……和邁克爾在一起,」吉蒂說。
在她著重說出這名字以前,她只是稍稍停頓了一下。她父親望著她淡淡地一笑。
「我已經料到了,」他說著就走開了。
塔裡娜注視了他一會,然後轉過身向著吉蒂。她正在看著她的父親的背影。她臉上顯露出空虛的神色,她的嘴角突然愁悶地垂了下來,她似乎感到失望。
「他使她失望了,」塔裡娜忽然這樣想。她不禁對她的朋友產生了憐憫心情。她開始理解,吉帶的抱怨並不是沒有根據的。她開始看出情況是遠比她所想像的要複雜得多。「她需要有人愛她,」塔裡娜想。「可是沒有一個人愛她,甚至連父親也不是很愛她。」
她激動地抱住了吉蒂。
「帶我到屋子別處看看吧,」她說。「我已經充滿了好奇心。」
吉蒂立刻高興起來。彷彿不僅她自己相信,也要使塔裡娜信服:這幢房子值得一看,所有的陳設確實有價值。
她們看了客廳,在圖書室裡排滿了書,全都是用昂貴的皮革精裝的,可是塔裡娜覺得從來沒有人讀過這些書。她們又看了大舞廳,吉蒂告訴她這是五年前紐百里先生為了使伊琳高興而修建的。它是用金色和黃色材料裝飾的,天花板上垂下的絞形大吊燈是按照凡爾賽它的吊燈仿製的。
她們還看了餐廳,它是從原來的奧地利皇帝弗蘭茲?約瑟夫的一座漂亮的城堡裡整個拆卸下來,運到這裡的。她們也仔細看了音樂室,紙牌室,地圖室,還有幾間小的休息室。它們都是相通的,從房子的一邊一直通向另一邊。
「這些是秘書用的房間,」她們從檯球室走下走廊時,吉蒂說。
「你父親雇了多少秘書呢?」塔裡娜問道。
「這裡雇了三個,」一個聲音在她們後面回答。「可是,在倫敦還有許多個。」
兩個姑娘嚇了一跳。
「哦,是你呀,柯裡亞先生!」吉蒂叫道。這時一個戴著眼鏡面孔白白的小瘦個子,從走廊另一頭的一個房間裡走了過來。
「我不知道你回來了,吉蒂小姐,」他說:「劍橋放暑假了嗎?」
「是的,今天剛回來,」吉蒂答道:「你知道得很清楚,因為什麼也瞞不過你。」
「你過獎了,」柯裡亞先生彎了彎腰,帶著顯而易見的諷刺口吻,答道。
「這位是我的朋友,格雷茲布魯克小姐,」吉蒂說:「可別裝作不知道她來了,因為我敢說貝利小姐在把我的口信告訴我的繼母之前會先給你看的。」
「你好,格雷茲布魯克小姐。」柯裡亞先生說:「你可以猜到吉蒂小姐和我是老對頭。」
他鞠了一躬,輕輕地把門關上,正如他的出現一樣,很快就消失不見了。
「呸!」
吉蒂晃了晃身子。
「那是父親的秘書頭兒。你看清了他的模樣吧。這個討厭的癩蛤蟆!」
「噓!」塔裡娜說,怕他會聽見,但是吉蒂只聳聳肩而已。
「他知道我對他的想法,」她反駁說:「即使他不知道,他的探子們也會報告他的。在這屋子裡每個鑰匙孔後面都有他的耳目。這裡發生的事沒有他不知道的。在我還是小孩時,只要我一調皮,他總是搶在保姆前面向父親報告。你瞧,不論過去還是現在,他總是什麼都知道。」
她快步穿過走廊,塔裡娜跟在她後面。
「讓我們趕快走開吧!」她說:「要是我早知道會遇見他,我就不來了。」
「你討厭的人太多了,」塔裡娜勸告說。
「如果你在這屋裡住久了,你也會一樣,」吉蒂答道。
這次塔裡娜覺得她沒有誇張。她默默無言地隨著吉蒂下了樓。
她們穿過臥室的一扇窗子走到陽台上。她極目遠眺,一副宏偉壯麗的景色展現在她眼前。到處是綠色的樹木和閃爍的湖光水波,還有小小的村莊,在那更遙遠的地方,彷彿是大海,燦爛的海波在閃耀。
塔裡娜深深地吸了口氣。不論美出現在什麼地方,總是使她受到激勵。有時她覺得這是她的俄國血統在起作用,使她對於美,不論它以什麼形式呈現在她的面前,不論它表現了什麼情緒,都不由自主地作出反應。
她把眼睛從面前的美景轉到底下的花園。紐百里先生挽著伊琳從游泳池回來了。邁克爾·塔蘭特跟在後面,挾著幾本雜誌。
「看那個正在伺候的跟班,」吉蒂譏笑說。
「他看起來真像,」塔裡娜想。然而,她同時又恨他怎麼會把自己降低到這種位置上。到現在為止,在厄爾利伍德她所見到的所有人中間,她認為只有他是有出息的。
「一個跟班,」吉蒂重複說。
她轉身離開陽台,回到了房間。
「現在他們都走了,我們到游泳池去玩玩,好嗎?」她問。
「那可一定會很有趣的,」塔裡娜謹慎地說。
「那麼,來吧,」吉蒂叫道。
她們沿著走廊跑回自己的房間。吉蒂扔給塔裡娜一件游泳衣。她只花了幾分鐘就換上了。它緊緊繃在她十分苗條的身材上,還有一頂白帽戴在她的黑頭髮上。
「在屋子裡更衣要方便多了,」吉蒂在她的臥室裡叫喊道。「你可以在小櫃裡找出一條浴巾裡上。」
不一會兒,她們便跑著穿過了花園。游泳池既涼爽又安靜。塔裡娜爬上了跳板,游泳池的水在陽光的照映下閃爍著繽紛的色彩。她知道水一定是暖和的,然而在她投入水裡以前,她稍停了一下;她渴望暢遊一番,但是在跳入閃閃發光的水面沉到藍色池底的時刻,又感到有點害怕。
隨後,她很快吸了一口氣,跳入水中。她一直往下沉,似乎她會永遠沉下去,把一切拋在後面,似乎她開始了一場新的冒險。然後她浮上了水面。
陽光在她潮濕的睫毛上閃閃發亮。她甩了甩頭髮好看清楚些。她這才大吃一驚,原來她正對著邁克爾·塔蘭特的臉。他也在水裡,正好在她旁邊。他的臉和肩膀曬成了深褐色。他看到她吃驚的樣子,眼睛閃閃發亮了。
「我想再回來游一會,」他直截了當地說。
「我們要專用這個池子,」吉蒂在池子另一頭粗暴地叫喊說。
「請別太自私了,」他反駁說。
「你敢對我這樣!」吉蒂氣急敗壞地說。
邁克爾轉身向著塔裡娜。
「我真太冒失了嗎?」他問道。
她覺得他問這話完全是真心誠意的。由於這問題使她十分為難,她不知怎樣說才好。她的臉開始發紅了,她的眼睛在他的目光下低了下來。他看人的樣子真叫人狼狽,她想道,他似乎急於知道你在想什麼。
她意識到他正在等待她的答覆。
「不……當然不,」她結結巴巴地說,然後趕緊離開他向吉蒂游去,彷彿她急需得到庇護。
邁克爾爬出了水面,又重新跳入水中,其姿勢之美連吉蒂也驚歎不已。
「你在什麼地方學會的?」她問道。
「在我旅行時,」他回答說。
「瞧,你跳得很好,真是太好了。」
「你這麼誇讚,我真受寵若驚了。」
「你可以教我嗎?」吉蒂問他。
「當然,」他答道。
他教了她好幾次,但和他相比,她顯得很笨。他那瘦瘦的身材跳得輕盈優美,好像在空中飛翔。
「這需要很多的練習,」他說,「這個池子,說真的,還不夠深。最好是到熱帶的海浬去游泳。」
「啊,原來你是在那裡學的呀!」吉蒂說。「是西印度群島嗎?」
「我不告訴你,」他回答說:「你太愛打聽了。」他看了一下池子那邊的塔裡娜。「你要不要試一試?」
「我跳不好,」塔裡娜答道。「我沒有多少游泳的機會。」
「讓我教你幾個簡單的跳水方法,」他提議說,可是塔裡娜搖搖頭。
她突然覺得自己有點靦腆,她說不清為什麼。她不願意讓邁克爾碰她,像地碰著吉蒂那樣。他把她的兩手合在一起,在狹窄的跳板上,他站在她身旁,他們的身體互相碰著。
「再來一次,」邁克爾對吉蒂說,「然後我們該回去了。我們可別誤了午餐。」
彷彿伊琳的影子降落在他們中間。吉蒂立刻說:
「不,我不跳了。」
她拉下游泳帽,搖搖頭讓頭髮散開。塔裡娜跑到池子的另一頭拿起她放在那裡的浴巾,把它被在肩上,又拿起了吉蒂的浴巾。
「讓我們看誰先跑回家,」吉蒂說,急忙換上一雙她用來走過花園的寬大的毛巾拖鞋。
塔裡娜還沒有準備好,她就跑開了。塔裡娜的拖鞋背面忽然折迭起來了,她只好低下頭去拉鞋。當她站在那裡整理拖鞋時,邁克爾一下子游過了池子,扶著大理石池邊,把頭伸出了水面。
「塔裡娜,」他說。
她轉過來看著他。感到意外地發現他的臉正在她下面,離她只有一尺左右。
「嗯?」她答道。
「讓我明天來教你,」他說。「我會很高興的。」
「也許,」她答道。「不過,我想我做不好這些複雜的跳水動作,弄不好我會摔傷的。」
「我不會讓你傷著的。」
這話有種說不出的味道,使她詢問他看著他。
「我會照顧你的,」他溫柔地說道,「你可以完全放心。」
她的眼睛碰上了他的目光,他們之間產生了一種奇妙的感覺,它是如此強烈,如此扣人心弦,只聽見她的心怦怦亂跳。
頃刻之間她幾乎完全被他俘獲了。接著她突然跑了起來——在她一生中從來沒有跑得這麼快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