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到沒有,去法國我需要一張護照呢?」
吉蒂用手摀住了瞼。
「哎呀,我一點也沒有想到,你沒有護照嗎?」
「事實上我有,」塔裡娜答。「去年夏季我找到了一個工作,就是把一些兒童送到以色列和母親團聚,但是到了最後,這些人又變卦了,我想他們認為我太年輕。」
「那麼,如果你有一張護照,那就沒有問題了。」吉蒂說。
「別傻了,」塔裡娜答道:「你清楚我是冒充加拿大人,但我的護照卻是一張普通英國護照。我碰巧知道,作為一個加拿大人,我不能有英國護照,除非我能證明我父親是在這個國家出生的。」
吉蒂呆呆地站了一會,咬著嘴唇,塔裡娜含著一絲幽默的微笑注視著她,她完全知道,吉蒂正在盡力運用她豐富的想像力為這個顯然難以應付的局面,找出一個合理的解釋。
「有辦法了!」吉蒂突然叫道。
「我肯定你沒有辦法。」塔裡娜說道,「不過,你說說看。」
「我們絲毫用不著擔心。」吉蒂叫喊說。「柯利亞先生一向辦理護照這一類的東西。不管是父親或伊琳,對這樣的瑣事從來不操心。我會告訴那個矮個子說你的護照是通過秘密途徑得來的。叫他不要告訴伊琳,因為這是秘密,那以後他會閉口不講的。他最恨伊琳了。」
「他才不會相信那些胡說八道哩,」塔裡娜笑著說。
「嗯,可是他會的。」吉蒂答道,「那不是什麼胡說八道,柯利亞會以為你是通過地下活動弄來的護照,正如他自己一樣。」
「他自己一樣!」塔裡娜重複說。「我不懂你的意思。」
「是這樣,我知道他可以用某種非法手段為別人搞到護照,」吉蒂有點辯解似地說。
「我不相信。」她表示懷疑。
「這是真的,」吉蒂斷言說。「有天父親在書房裡和他談話,他們不知道我在那裡。他們正在談論父親的一個捷克朋友遇到了麻煩的事。當時父親對柯利亞說;『馬上給他弄一張護照,而且一定要比你上次弄的那張好些。』」
「『我很抱歉上次那張,因為經常做護照的那個人生病了,』柯利亞先生對他說。」
「『我不聽任何借口,』父親吼叫說:『我要的是效率。給我把護照弄來,注意要十分可靠。』」
塔裡娜用驚奇的眼色看著她的朋友。「你是說柯利亞先生弄到的護照是偽造的嗎?」
「那還用說。」吉蒂答道:「別做出那樣天真的樣子。塔裡娜,你知道在戰爭時期各式各樣的人都去弄假護照,我們還為我們的間諜,偽造了法國和德國的護照。幾星期前我讀過一本書:講的是一個女情報人員被空降到法國的德占區的故事。難道你認為她的護照除了偽造以外,還能是別樣的嗎?」
「不,當然不,」塔裡娜猶豫地說。「我可不喜歡有人把我看成女情報人員哩。」
「他們不會的,」吉蒂保證說。「我已經編好了整個故事。你的父親不願你來英國,引起一場爭吵,他威脅要拿走你的護照,因此你自己想出一些巧妙的辦法,什麼辦法我們不細講了,總之你搞到了一張英國護照,以防萬一你的加拿大護照被父親沒收。」
「他們不會相信的,」塔裡娜無精打采地說。
「他會的。這個故事編得很好,很有趣,」吉蒂反駁說。「再說,他自己是個喜歡搞鬼的人,他總以為別人會跟他一樣。你知道這個原則:『做賊的最會抓賊。』」
「我覺得這太嚇人了。」塔裡娜說,「反正我不太想把事攪得那麼複雜。」
「其實並沒有那麼糟,」吉蒂指出,「即使事情搞糟了,我們總來得及講真話的。伊琳也許會發脾氣,認為受了騙。別人都絲毫不會在乎的。」
塔裡娜突然想起了邁克爾注視著她並且說她有一雙誠實的眼睛時的樣子,她極力排除了這種想法。
「嗯,我想只好一不做二不休了。」她滿心不情願地說。「可是,現在看出爹爹說得對,撒了一次謊就得撒第二次。到底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我現在開始有點搞糊塗了。」
「什麼是真的,就是你要跟我一同去杜維爾。」吉蒂說。「我們乘遊艇去。這就是我要告訴你的那件事。」
「遊艇!」塔裡娜重複說。「那就是作為什麼那麼高興嗎?」
「對,那正是我高興的原因。」吉蒂答道。
「一定是和男朋友有關,」塔裡娜猜道。「為什麼你沒有對我講過?」
塔裡娜回頭看著她。
「因為我害怕,」她說。「因為我覺得即使是你,也不一定會理解我。然而,現在你要見到他了,見了他以後你就可以理解我為什麼這麼興奮,為什麼我愛上了他。」
吉蒂講最後一句話時聲音很輕,好像它太寶貴了,不容她高聲地講。
「哦,吉蒂,你該不是愛上了一個不合適的人,是嗎?」
「這就要看不合適的含義是什麼了,」吉蒂口氣生硬地說。「別告訴我你像別的人一樣。像父親,他對一切都是用錢來衡量的,而伊琳想到的只是社會地位,高貴血統和諸如此類的胡說八道。我愛上一個真正的人,同時我認為——只是我還拿不準——他也愛上了我。」
「他是誰?」塔裡娜問道。
她們已經走到了池畔花園的矮牆邊,她們可以看得見那所房子,但是沒有人能聽得見她們講話。她們坐了下來。
「把事情全講給我聽,吉蒂,」她說。「我不明白為什麼你以前沒有告訴我?」
「我是想告訴你的,」吉蒂答道:「我不止一次幾乎脫口說出來,但是我又害怕。在你一生中你是否有過這樣的事,既感到興奮而又害怕,唯恐別人知道後來破壞呢?這就是我對喬克的愛所感受到的。」
「他叫什麼名字?」塔裡娜問道。
「喬克·麥克唐納,」吉蒂說。「他是父親遊艇上的大副。」
「大副!」塔裡娜重複說。「吉蒂,你永遠不會被允許和他結婚的。」
「我正是害怕你會這樣講,」吉蒂回答說:「如果他愛我,我想他是愛我的——那麼,我準備和他結婚。」
自從她認識吉蒂以來,塔裡娜第一次注意到在她下了決心時她的下巴變得堅定有力,她的嘴唇緊緊地閉成一條頑強的直線。她把手放在她的朋友的手臂上。
「我希望你幸福,吉蒂,」她說,「我只希望如此,你是知道的。告訴我有關這個人的事吧。」
「那是在去年放假時,我開始認識了他。」吉蒂說。「我們乘遊艇在地中海航行,遊覽了巴利阿里群島、西西里島、喀普裡島以及所有那些地方。」她得意地作了個怪相。
「在開始時我覺得極其無聊,」吉蒂接著說,「伊琳有比利陪她玩,父親似乎整天在工作,口授信稿呀,拍發電報呀——事實上我很少見到他。」
塔裡娜似乎清晰地看見了這幅圖畫。
「我覺得我是沒有人要的,像過去一樣,」她繼續說:「但是這時,我躺在甲板上開始注意到這個大副,他看來跟別的船員不同,反正他的長相比別人強得多了。我漸漸慣於找些借口和他談話。船長不在駕駛台上時,我常常溜上去,喬克在午餐後似乎總在甲板上,而別人都在大廳裡坐著。我突然認識到,我愛上了他。」
「那麼,他愛你嗎?」
「他還沒有這麼講,」吉蒂說。「不過,我心裡覺得他愛我,他總是很有禮貌,對我講話象對待老闆的女兒。可是,我肯定他心裡是愛我的。一我從他的眼睛看得出來,對這類事,人們是不會弄錯的。」
「但是,吉蒂,自從復活節以來你還沒有見過他……」
「我給他寫過信,」吉蒂說。「他寫過回信。寫得有點生硬,很有禮貌,如果不是我瞭解他的話,從他的信裡簡直看不出什麼來,我要改掉他那蘇格蘭人式的自我克制態度,我要跟他結婚。」
「真是胡思亂想,」塔裡娜說。「你並不清楚他到底是什麼樣的人。你知道你不僅要對付伊琳,更重要的是要對付你父親。他決不會容忍你嫁給一個他認為是……」
「他的僕人的人,」吉蒂插入說。「這我知道。有一次在我們談到這件事時,喬克也是那樣說的。『我是你父親的僕人,』他說,我知道他是在警告我,說我的家裡會有這種看法的。」
「別那樣匆匆忙忙吧。」塔裡娜請求說。
「匆忙!」吉蒂喊叫說。「我差不多有三個月沒有見著他了,那算是匆忙嗎?我曾經想找個借口到南安普敦去一趟哩。不,我一點也沒有匆忙,現在可太好了,今晚我會見到他;即使我們到達了杜維爾,不住在遊艇上,喬克也會呆在港口的。」
塔裡娜從吉蒂頭頂仰望那所房屋。它潔白閃亮,代表著榮華和財富。使她想到,它與大副的微薄工資相比,真是有天壤之別。
「如果你沒有得到許可就和他結婚,你父親會怎樣呢?」
「我猜想他會切斷供應給我的幾個臭錢。」吉蒂說。「那也難不著我。」
「你從來不知道受窮的滋味,」塔裡娜說,「你從來沒有做過飯,沒有用最便宜的肉和菜做過飯,這些肉和菜都是放陳了,弄髒了的,因此便宜一兩個便士。你從來沒有考慮過房子漏了沒有錢來修補,或是冬天出外沒有大衣。這樣的問題多得不勝枚舉,你連想也沒有想過。」
「我能學,」吉蒂固執地說。「我並不比別人笨。」
「這不是笨不笨的問題,」塔裡娜說。她再一次注視著這所房屋,然後說:「我不想和一個很有錢的人結婚,我也不需要像你那樣有許多的錢,但是我害怕一輩子過貧困的生活。我厭惡貧窮,它使人感到卑微,難以振作;它剝奪了一切美的享受,而換來的只是破滅的幻想。」
吉蒂大惑不解地看著她。
「塔裡娜,你從來沒有這樣講過。」
「也許我那時不夠真誠。」塔裡娜說。「我聽見過你咒罵自己的錢,對你的家吹毛求疵。雖然我一刻也沒有懷疑過我的家庭是非常幸福的,我父親和母親彼此相愛,我們彼此間都很親熱,然而像我們所忍受的那種貧困可能會毀掉親人的愛,假如他們不是聖人的話。」她幾乎帶著嗚咽地說出了這句話。
「我父親和母親在許多方面可以說就是……聖人。然而我知道我母親責怪過教會的委員們,因為牧師薪金太少。我常見她眼裡含著淚,因為她缺錢,不得不拒絕我想買件新衣服的要求,即使那衣服是我非常需要的。當我父親在吃飯時推開盤子不想吃下去了,我曾見過她痛苦的臉色。因為我們只能買便宜菜吃,有時菜很糟,簡直叫人難以下嚥。」
當塔裡娜說完這話時,她的兩眼已充滿了淚水。吉蒂也默默無言,過了一會她慢慢地說:「像那樣的事我沒有想到過,我只想到住小房子,也許還得做飯,為了自己心愛的人,我可不在乎。」
「如果廚房地板很髒,而你還得自己去刷的時候,你會在乎的。」塔裡娜告訴她說。「當煤氣或電費的賬單是那麼驚人,你不得不一星期一星期地節約開支,直到你簡直不敢做飯的時候,當你的牆上油漆剝落了而你無力裝修的時候,你是會在乎的。」
塔裡娜挖苦地接著說:「你現在想的是一間美國式的高級廚房,你穿著一條精美的圍裙,在發亮的爐子和嵌在牆裡的食櫥前,到處撣撣拂拂;甚至垃圾也是由高級機器清除的。可是靠一個大副的工資,你是買不起這些設備的。」
「父親不可能把我所有的錢都拿走呀,」吉蒂反駁說。「母親給我留了些錢。」
「你怎麼知道喬克·麥克唐納願意靠你的錢過活呢?」塔裡娜問。「如果他是一個體面人,他會拒絕的;他一定要靠自己賺錢謀生。」
吉蒂用手遮住了眼睛。
「塔裡娜,我從來沒有想到你會不支持我,」她說。「這關係到我的整個生命,現在你是想破壞它,在我還沒有得到幸福以前,就破壞它。」
塔裡娜低叫了一聲。
「我不是那個意思,吉蒂,我向你保證,我只是想讓你面對這個問題,不僅要用感情而更重要的是要用理智。你一定要用常識來判斷,你不能匆匆忙忙行事。」
「現在我唯一要匆忙去做的,」吉蒂有點動搖地說,「是利用這機會再去看看他。也許在我們見面時,他不再愛我了——常有那種可能性存在。」
她臉上顯出一副可憐相,塔裡娜只好勸她安心。
「如果他真的愛你,他是不會忘記你的。」她柔和地說。
「他是愛我的,我肯定他是。」吉蒂喊道。「啊,塔裡娜!我太愛他了。」
她的話顯然出自她內心深處,對此,塔裡娜出於善意,克制住自己不再講了。
「讓我們回屋去換衣服吧,」吉蒂提議說。
「我們要把需要裝箱的東西清理出來。」
她盡量把話說得輕快些,但是顯然地她那喜悅和興奮的神情消失了,她清醒多了,信心不足了。這時塔裡娜感到內疚,她的挑剔,害得吉蒂失去了期望的歡樂。
她們進了住宅,上樓到了吉蒂的臥房。
「把你的護照給我。」她說話又有點帶勁了。
「我幸好帶上了,」塔裡娜說。「我差點把它裝進衣箱送回家了,後來我怕在火車上或在別處丟失,我領到這張護照是很激動的,所以放在身邊作為護身符,相信有一天我會走好運,到國外去旅行的。」
「你從來沒有出過國嗎?」吉蒂問。
塔裡娜搖搖頭。
「沒有,」她回答道,「所以我非常想做工,能帶那些兒童回以色列。但是,我想,由於我缺乏經驗,那些父母親嚇得不敢讓我帶了。」
她從抽屜裡拉出一個廉價的文具盒。
「就在這裡面,」她說。「和作業放在一起,都是我早該做的作業,可從到這兒以後我連看也沒有看過。」
「到了杜維爾你不會有多少時間學習的。」吉蒂笑著說。
「我一定擠出時間來,」塔裡娜道。「為了取得學位,我不敢落後。」
「你取得學位後,打算幹什麼呢?」吉蒂問道。
「當教師。我想,」塔裡娜答道,「在吉爾敦念完後,我如果能得到助學金,那麼我就上師範學院。」
「早在那以前你一定結婚啦。」吉蒂肯定地說。
塔裡娜搖搖頭。
「不,」她說。「我似乎不是那種急於結婚的人。我告訴過你,我害怕貧窮,再說,我也不會遇見百萬富翁。」她在開玩笑,而吉蒂卻認真了。
「你同我們在一起會遇見許多百萬富翁的,」她說。「但我得警告你,他們都不是好東西。」
「我猜想我們所要的東西恰恰總是和我們所擁有的東西相反。」塔裡娜說。
「是的,我想那是真的。」吉蒂答道:「所以,我要愛情和貧窮,而你要財富和保障。」
「我也要愛情,」塔裡娜急忙說。「我認為每個人都需要愛情,超過了世上的一切東西。但是我們有些人找不到合適的人,那就是為什麼我得工作,事業能彌補找不到合適丈夫的損失——至少我是這樣希望的。」
「事業是彌補不了的,你知道,」吉蒂坦白說。「我不相信任何東西能彌補失去的愛情,因此我一有機會,就抓住不放。」
「但是,你說他還沒有向你求婚呢。」塔裡娜說。
「他一定會,」吉蒂自信地答道。她的眼睛掃過這間房,從梳妝台的鏡子裡看見了自己的容貌。「他一定會的,不管別人怎麼講,怎麼反對,我現在既然找上了他,就不讓他從我這裡溜走。」
有人在敲門。
「進來。」塔裡娜說。
進來的是吉蒂的女僕。
「你準備帶些什麼到杜維爾去,小姐?」她說。「另外,我給格雷茲布魯克小姐整理些什麼呢?我現在就得開始。他們說箱子要在兩點半鍾送到樓下去。」
「快來吧,」吉蒂說。
她抓住了塔裡娜的手,拖著塔裡娜到她的房間去。好幾隻輕便小提箱打開著放在地板上。吉蒂跑到衣櫃那裡,開始把衣服一件件拉出來,分成兩堆,扔在床上。
「把那些給格雷茲布魯克小組裝箱,再把這些給我裝,」她吩咐女僕說。「別忘了把帽子裝進去,還有腰帶、提包和鞋子。這些棉布衣服差不多都有羊毛衫配套的。去年夏天你不在這裡,是嗎?不然,你會記得的。」
「不在,但是蘿莎說她會幫助我。」女僕回答說:「她囑咐我有許多零星東西得記住放進去。」
「我們需要晚上用的毛皮披肩。」吉蒂說:「還有白天用的暖和外衣,在另一間房裡你會找到的。你最好為格雷茲布魯克小姐裝進一件藍色和一件白色的外衣,給我裝上一件粉紅色的和一件綠色的。」
「這幾隻箱子裝不了這些衣服。」女僕答道。
「那麼,吩咐再送幾隻來。」吉蒂吩咐說。「箱子房裡有的是箱子。」
塔裡娜注視著這難衣服,好像是在夢中。純棉布衣衫、綢衣、厚毛衣、女裙、漂亮的羊毛衫、游泳衣、浴巾——似乎無止無休地堆上去,這些都是吉蒂分給她的。
「我們穿的是同一個尺碼,這真是好運氣!」吉蒂突然說道:「想起來實在很有意思,因為雖然我們的尺碼一樣,你甚至能穿我的鞋,可是我們的相貌卻完全相反。」
她伸出手來摸摸塔裡娜的頭髮。
「黑色和金色,那是我們合在一塊兒的顏色,要是在賽馬時有這種顏色的馬,我們就買它的票。我們現在去換衣服吧,然後,我拿你的護照下樓去找柯利亞先生。」
她給了塔裡娜一個告誡的眼色,提醒她不要當著女僕講什麼。塔裡娜慢慢走回她的臥室,關上了門,把她放在梳妝台上的護照拿起來,看了看上面她自己的照片和填寫的有關她的記載。
「這是不對的,」她說。「我不應該答應這麼做。」
然而不知怎的她無法反對,她渴望跟著吉蒂出國遊玩。從前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迫切地渴望著得到什麼東西。
「杜維爾。」她輕輕地自有自語,這個名字對她彷彿有一種魔力。
反正偽裝已經把她帶到這裡,再懊悔也無益了,除非吉蒂過於樂觀,這個假面具又有可能使她伴著紐百里一家,渡過英倫海峽到歐洲最豪華的遊覽勝地之一去遊玩。
她還在目不轉睛地看著護照。幾分鐘後,吉蒂闖進房來。
「啊,塔裡娜,你還沒有換衣服。」她說。
「喂,把你的護照給我,我正是要找它,我這就拿去給柯利亞先生。」
「我最好還是等你回來再換衣服,」塔裡娜回答。「如果柯利亞先生不相信你所講的,我就搭火車去倫敦。」
「他會相信的。」吉蒂笑了。
她走過塔裡娜身邊時在她面頰上吻了一下,然後就匆匆忙忙地,像一隻忙碌的蜂鳥跑出了房間。
塔裡娜脫下內衣,穿上吉蒂提供給她的精緻的鑲花邊的內衣。過了一會兒,她走到衣櫃前看看掛著的衣服。
那裡有一件白的亞麻布衫鑲著藍邊,配上一件小小的短上衣,它似乎有點兒象航海穿的。塔裡娜把它穿上了。
她剛準備好了,吉蒂就回來了。
「他遇事從不動聲色,」她說,並很快關上了門。「我告訴他說你父親是個很難應付的人,甚至威脅要剝奪你的繼承權。我對他說這事無論如何也不要告訴伊琳。他覺得能夠騙騙她就感到高興。他甚至顯出點人情味,並且說:『吉蒂小姐,我給自己規定了一條:遇事決不向別人吐露。』」
吉蒂學著柯利亞先生說話的腔調,塔裡娜忍不住大笑起來。
「反正,一切都順當,這類的事他從來不會去打擾父親的,除了小小的柯利亞自己外,任何人也不會知道你那感到內疚的秘密。」
「甚至對他,我也不喜歡說謊。」塔裡娜訴苦說。但同時她聽說一切順當,就忍不住興奮得心口直跳。她能去杜維爾了,今晚她能跟吉蒂一起航行,能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外國的海岸。
「我有件事必須要做,」她急切地說。「那就是讓我媽媽和爹爹知道我上哪兒去了,我打個電話行嗎?」
吉蒂很震驚。
「但是,你不能從這裡打電話出去,」她答道,「那些秘書注意收聽所有的談話。」
「他們為什麼要收聽呢?」塔裡娜問。
「我不知道,」吉蒂答道。「可是,他們肯定會的,這類事我見過。而且,在電話裡我和朋友商量的事,我從來沒有告訴過父親,可父親都知道。」
塔裡娜想起餐桌下安裝錄音機重放談話的事。既然如此,那些秘書奉命收聽電話談話,就不足為奇了。
「但是,我一定要讓媽媽知道。」她說。
「我們得在午餐前找時間溜到村裡去,」吉蒂告訴她。「我先去弄一輛車,別人不會問的。在我開車走後大約三分鐘,你在小路的中途等候我。」
「我同你一道去嗎?」
「不,最好我一個人去,」吉蒂回答說,「你不知道那些七嘴八舌的人在屋子裡會怎樣講。」
她講完話就走了。塔裡娜歎了口氣。總有這麼多的神秘的事出現。她懷疑這些事是不是能得到頗為合理的解釋。
她仍然不能忘卻她聽見從秘書辦公室門背後傳出來她自己說話的聲音。無疑的,任何人記錄下在他自己餐桌上說的一切話,總還是很不尋常的事情呀。
她想回憶那三個來進午餐的人是誰,那個靠著她坐的是威廉爵士,但他姓什麼可不知道,另一個是少校,第三個她十分肯定,有個很庸俗的名字叫霍布金生。
為這傷腦筋沒有用。塔裡娜想,她是不會找出答案的。說真的這不關她的事。
她下了樓梯,走出了大門,匆忙地跑下台階,快步走上了車道。她沒有走多遠,吉蒂的車就趕上了她。
「跳上來。」她坐的是一輛時髦的雙座美國跑車。說著就開了車門。
塔裡娜上了車。
「你看見了什麼人嗎?」吉蒂問道。
「除了一個男僕外,我沒有看見別人。」塔裡娜答道。
「那好,」吉蒂說。「我只怕你碰見伊琳或邁克爾。我們不好說我們是到外面去打電話的,可是他們知道我們在村子裡沒有什麼需要買的。」
「為什麼沒有呢?」塔裡娜答。「我們可以說我們要買些絲帶或郵票或別的東西。」
「郵票是由男管家摩理斯供給的。如果我需要扣子、絲帶一類的東西,向伊琳的女僕去取就行了,她存放得很多。」
塔裡娜大笑起來。
「這真是荒謬可笑。」她說。「那麼,不經過軍事法庭,我們是不能到村裡去了。」
吉蒂也笑起來,但接著又認真地說:「正是那樣,總有那麼多的問題,問我去幹什麼呀,為什麼呀,這都是因為每個人閒得沒事幹。」
「這倒像是個合情合理的解釋。」塔裡娜說。
「那裡有電話間。」吉蒂急忙剎住車叫喊說。她們剛好到村子邊上。
塔裡娜下了車。
「我告訴你我打算怎麼辦。」吉蒂說。「我把車子往前開再轉回來。我還要去村子店裡買些酸水果糖,我只是覺得這樣東西在家裡還沒有,要是有人問起的話,這倒是個比較好的借口。」
「好吧。」塔裡娜答道。
她走進電話間把錢準備好了。接著,她向接線員要了教區的電話號碼。她能聽見電話鈴斷斷續續地響。她想,跟平時一樣,家裡的電話在父親的書房裡,她母親這時會在廚房裡,在她聽電話前,得花點時間等。
終於,聽筒拿起來了,她的母親的聲音講:「喂。」
「喂。媽媽!」塔裡娜叫喊道。可又被接線員打斷了。
「請按鈕A。」她叫喊說。
塔裡娜照她講的辦了。
「媽媽,我是塔裡娜。」她叫道。
「喂,親愛的,我一直盼著你來電話。你過得快活嗎?」
「是的,我過得好極了。」塔裡娜答。「媽媽,你猜猜看?我們今天下午要到杜維爾去。」
「到杜維爾!」
格雷茲布魯克太太感到意外。
「對,紐百里先生帶著我們坐他的遊艇去。」
「塔裡娜,你的衣服怎麼辦?我肯定在那種地方你不會有合適的衣服穿的。」
「一切都好,別擔心。」塔裡娜說,「吉蒂和我穿同一個尺碼,凡是我需要的,她都借給我。」
「我奇怪為什麼你幾乎把所有的衣服都送回家來。」格雷茲布魯克太太告訴她說。「我不能想像你現在穿什麼。」
「吉蒂有那麼多的東西,我無論需要什麼,她只用叫我從她的衣櫃去取就行了。」
塔裡娜覺得自己臉紅了。對外人弄虛作假是一回事,要是對自己母親,則是另一回事了。
「那就好了。」格雷茲布魯克太太說。從她的聲音聽出她放心了。「我一直在為你擔心,我還想把錢退給你。你太好了,給我寄來這些錢。親愛的,這陣子我們的日子可非常難過,唐納德自從生病以來特別需要調養,你知道他多麼愛吃水果啊!」
「是的。我知道,媽媽。我現在好得很,什麼也不缺,事實上我希望能夠多給你寄點什麼……我……我在這裡找到了一點工作。」
塔裡娜覺得她不能告訴母親,錢是她最好的朋友給她的。她能肯定她父親不會讓她接受的,他寧可受窮,也要維持他的無上的自尊。
「太好了,你可別為我們擔心。」格雷茲布魯克太太說。「我們會安排的,無論如何,你賺的錢你自己也要用呀。你還得給許多人小費。」
「一切都非常好,所有的事都安排妥當了。」塔裡娜說。
「你的游泳衣怎麼樣?要不要帶你的那件去?」
塔裡娜眼前出現了她那件便宜的舊遊泳衣,她幾乎穿了五個暑天了。它已經補過,還褪了色。只要一想到她穿這件舊遊泳衣到杜維爾去游泳,就叫她發抖。
「不用了,行了,媽媽,我可以向吉蒂借一件穿。」
「哦,別忘了謝謝她的款待。謝謝她讓你度過了一個愉快的假期。」格雷茲布魯克太太說。「我們也為你非常高興,爹爹昨晚剛說過,你和有錢的人相處,機會太好了,你不必急於直接離開劍橋去找工作干。」
「我在這裡每分鐘都過得快活。」塔裡娜說,「向唐納德和埃德溫娜問好。」
「我會的。」她母親答應說。
「代我給爹爹一個親吻,你別太勞累了,好嗎,媽媽。」
「我不會的。」
在格雷茲布魯克太太的聲音裡聽得出她有點覺得好笑。
「再見吧,親愛的。願上帝保佑你。」
塔裡娜掛上了聽筒。她對著電話間牆上的鏡子,看了一下自己的臉,她注視著自己的眼睛,感到羞愧。
假如她母親見到她穿著吉蒂的衣服,假如她知道她講的是謊話,而且不惜弄虛作假繼續扮作有錢有地位的人,她一定會非常難受的。
「決不能讓她知道。」她下決心說。隨後打開電話間的門,溜了出來,走到陽光下面。
她以為路上沒有人,但是她立刻看見右邊不遠處樹蔭下有一輛車在等候著,那是一輛灰色敞蓬車,裡面坐著一個人,正是邁克爾。塔裡娜瞧著他愣住了。
「我可以用車送你回去嗎?」他問。
「不……不,謝謝,一會兒吉蒂會來接我的。」
「啊,我看見她到村子裡去了。我正在奇怪她怎麼把你撇下了。後來我經過電話間時,發覺我不會看錯了人,你是有緊急事打電話嗎?」
塔裡娜簡直呆住了。她覺得非常尷尬,首先是因為碰見了他;其次是因為認識到他公開而毫不羞愧地表示了極大的好奇。
「我突然記起有點事還沒有辦。」她說,「我要找的這個人在我回去以前可能會出門。」
「原來是那樣。」他微笑說。
「嗯,正是那樣。」她答道。
他們在互相敷衍,她想。但不知為什麼她一點也不怕,反而覺得興奮。
「你正在愉快地期待著這次航行吧?」他問。
「非常愉快地。」
「你不怕暈船嗎?」
「我……」塔裡娜及時發現自己正準備說不知道,她突然剎住了並且改口說:「那要看海上的情況了。今晚無論怎樣應該是風平浪靜吧。」
「我也是這麼想的。」邁克爾說,「晚餐後如果你到甲板上來,我要指給你看古老英國的萬盞燈火,它們是非常美的,我想你一定知道。」
「是的,當然。」塔裡娜有點心虛地說。
她不大懂他講的是什麼。接著她鬆了一口氣,看見吉蒂飛快地把汽車開來,在村子裡的街道上激起了飛揚的塵土,在一陣尖銳的剎車聲中,她把車停下來。
「很抱歉使你久等了。」她說。這時她看見了邁克爾。「你在這裡幹什麼?」
「和你一樣,我想。」邁克爾答道。
「你在監視我們,」吉蒂說,「我不會讓你這樣子的,我們幹什麼和去什麼地方完全與你無關。」
塔裡娜驚愕地從吉蒂怒容滿面的臉轉到邁克爾驚奇的臉,「他是當真感到意外了。」她對自己說,她希望吉蒂沒有那麼衝動地向邁克爾發脾氣。
「我到村裡來給自己買幾片刀片。」邁克爾說,「如果我在無意中偶然發現了我不應當知道的事情,我只能說我的行動是十分清白的,我並不想冒犯任何人。」
「那麼,我來是買酸水果糖的,」吉蒂示意說。「如果你不相信的話,糖就在我身邊座位上。」
「我當然相信你,」邁克爾和藹地說。「我為什麼不呢?」
塔裡娜跨進了吉蒂的車。
「別多說了,」吉蒂低聲地說。
吉蒂猛地推動排檔,沒有再看邁克爾一眼,把車開走了。
「老是這樣。」她怒氣沖沖地說。「伊琳派出年輕人來監視我,只是為了滿足她自己,讓我意識到我只是一個小孩,不論幹什麼,上哪兒去,都得先問過她。」
「我相信這次你錯了。」塔裡娜說。
「你不瞭解她。」吉蒂反駁說。「要是你和我們一塊呆得久些,就會看出我是怎樣看待伊琳的。我恨她,我也恨邁克爾。」
塔裡娜默默不言。她覺得自己應該對她的那些感情作出積極反響;她應該講她也恨邁克爾,她也怕他。但是,她沒法強迫自己把話說出口。
她很奇怪他答應帶她去看英倫的燈光究竟是什麼意思。無疑的,她一點也不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