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就是杭州了,不遠處波光粼粼的就是夢中的西湖,而眼前的正是似曾相識的月下老人祠。
從大師兄口中,她知道杭州就是她的故鄉,可是對杭州城內的其他地方,她都沒有特別的熟悉感,獨獨對這月下老人祠,她似乎有著某種難以言喻的情感。
要不要進去看看呢?她猶豫著,此刻才明白何謂「近鄉情怯」。
就在此時,白雲庵那裡傳來一陣喧嚷。
循聲望過去,瞧見一群婢僕、家丁模樣的人,簇擁著一頂小轎緩步而來。
轎中會是個怎樣的人呢?她好奇地猜測著,隨即又為自己這不該生出的情緒而懊惱起來。
十年來,從不間斷的訓練讓她早沒了紅塵世間的七情六慾,也許此刻是因站在她的故鄉,她的情緒難以保持在不惹凡念的冰清境界。
小轎在白雲庵前停下,兩位候在門前的老尼快步迎上前去。
轎帷掀起,一名約莫十六、七歲的青衣少女緩步走出轎外。
遠遠地,胭脂無法看清楚那名少女的長相,卻仍舊為她的窈窕身段、綽約風姿心醉不已。
那名青衣少女身上有著令她羨慕的閨秀氣質,沉靜而優雅。
悄悄躲在一株柳樹後,藉著垂柳的遮掩,她的視線落在那青衣少女身上。可惜她卻始終對著兩名老尼寒暄著,不曾轉過臉來。
「阮小姐光臨敝庵,敝庵倍感榮寵,老尼玉清特代主持師姊前來迎接。」
青衣少女合十還禮,聲音溫溫柔柔的輕觸人心。「玉清師太客氣了,是素梅叨擾了,打擾了眾位師太的清修。」
「阮小姐千萬別這麼說,阮小姐與佛有緣,一心行善,是杭州城裡有名的大善人,能與阮小姐一起談禪論佛,是白雲庵的福氣。阮小姐,請入庵休息!」
「師太請!」
青衣少女身邊兩名素衣丫鬟攙扶著她,往庵裡走去,而一行婢僕、家丁則跟隨其後。
就在胭脂心神微分的剎那,一柄利劍襲向她後背。不知何時,她的手中多了一把艷紅的軟劍,反手一劍,輕似流星地疾退。一道黑色的苗條身影如影隨形,手中的劍凌厲凶狠地刺向她。
胭脂使著手中軟劍,把黑影逼開,幾個起落,已躍進白雲庵中。
黑影停下腳步,望著胭脂消失在白雲庵圍牆後的纖細身影,一行血跡滴落在塵土間,一絲淺笑浮現在她的唇際,而她幽黑的眸子裡儘是寒冷。
「你以為你真跑的了嗎?哼!」冷哼聲從她緊抿的唇角逸出,輕易地把周圍的空氣凍結。
阮素梅立在白雲庵後院的竹林裡,一顆心浮浮沉沉,找不到歸依。
再三天她就要嫁進杭州首富的駱家了,想到自小就定了親的未婚夫婿駱子言,她的心也不知是喜是憂。
雖說幼時常與駱子言玩在一塊,可自從那年小姨一家發生意外,娘也傷心去世之後,她就不曾再見過他了。
他是否還是從前那爽朗、愛笑的模樣?記憶中的子言哥哥對她和絳雪是極溫柔的,以後,他會對她好吧?
對未來,她完全沒有把握,不論是對子言哥哥,還是對自己。
倚在一株翠竹上,她忍不住深深歎息。為何由古至今,女子的幸福從來無法掌握在自個兒手中,只能倚賴於她相伴一生的另一半。是可憐,也是可悲啊!
她多想走出這個把她緊緊禁錮的牢籠,自由翱翔於沒有三從四德,沒有女戒女則的天地。
可惜,身為女子,她沒有走出牢籠的權力,只能安分守己守在小小的一方天地,以夫為天,期待丈夫的愛憐。如果命好能獲得相公的憐惜,那就是她最大的幸福,否之,她也只有終日以淚洗面,獨守空閨罷了。
猶記得娘在世時,爹是如何的疼惜娘,可惜人死燈滅,在二娘進門後,連自己的親生女兒也容不下,只盼著早早把她嫁出去。三天後,二娘終算如願了吧。
「唉!」幽幽的歎息從她唇邊逸出。
「鏗!」兵器交擊聲拉回了阮素梅的沉思,她震驚地看見兩道一黑一白的身影在竹林中交錯,她們輕盈地在竹林中起落,腳尖一點就能縱上竹枝。
素梅摀住嘴,忍住差點出口的驚呼,並縮進幾根翠竹間。
老天,這就是小弟常跟她說的武林高手吧!她睜大了眼,一瞬不瞬地瞪著在空中交手的兩道身影。
只見兩人各停在一株翠竹上,瞬息間已過了十多招。不過那道素白的倩影明顯落在下風,她的右肩已染上了一片殷紅血跡。
黑衣女子不斷猛攻,嘴上卻溫柔婉轉地勸道:「二師姊,你根本就不是小妹的對手,更何況現下你受了傷,識相的就乖乖放下你手上的胭脂劍,隨我回去向林主領罪,也許她老人家會大發慈悲饒了你也不一定呢。」
「我不會回去的,這種打打殺殺的日子,我已經過厭了,就算死,我也不願回去。要是有本事,你就帶著我的屍體回去領功吧。」
她的臉上是失血過多的慘白,手上的動作遲緩下來,再擋不住黑衣女子如狂風暴雨般迎面襲來的攻擊,手中胭脂劍一軟,她閉上眼,等待即將刺進心窩的一劍。
誰知利劍卻在劃破她的衣衫前戛然而止,胭脂微愕地睜開雙眼,只看見黑影如風般飄然遠去,消失在她的視線中。
而後嬌柔的聲音隨風而來,「二師姊,這次寒雨念在姊妹一場的份上,暫且不拿你性命。不過,數日後,大師兄會親至杭州,你好自為之吧。」
大師兄會親自來追她回去?想到大師兄冷冷的容顏,毫無溫度的眼神,胭脂失神了,一口鮮血從她口中噴出,染得雪白衣襟點點殷紅,就如冰天雪地中盛放的朵朵紅梅。
寒雨是看在大師兄的份上才放過她吧?可大師兄對她的好,只怕她這輩子都無法報答了。
想及此,再也支撐不住的她一鬆手,重重跌落地上。
「姑娘,姑娘……」見她倒下,藏在翠竹後的素梅忙奔過去,扶起跌倒地上的胭脂,關切地察視。
當她拂開披散在胭脂臉上的髮絲,看清她的清麗容顏時,禁不住一聲驚呼,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眼前竟是張與她一模一樣的容顏,除了慘白如紙的臉色以外,眼前的姑娘與她仿似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姑娘,你沒事吧?」毫無理由的,她發自內心地關切著眼前的姑娘。
胭脂費力地睜開雙眼,發現自己躺在一個溫暖的懷抱中,眼前晃動著一張素顏,令她無法看個清楚。她輕晃螓首,想搖走暈眩的感覺。
終於,她看清楚眼前一張關切的素顏。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如果不是那溫暖觸感,她還以為她是站在一面銅鏡前,眼前不過是另一個自己。
為什麼她們長得一模一樣?胭脂掙扎著脫離素梅的懷抱,踉蹌著站直身子,滿臉戒懼地盯著素梅。
「你是誰?」
素梅忍不住伸手欲攙扶胭脂不穩的身子,卻因她充滿敵意的眼神而無奈地垂手。
「我叫阮素梅。」
胭脂閉上眼,忍住一陣昏眩。
「你為什麼在這裡?」
「我是到白雲庵齋戒祈福的,再過三日就是素梅大喜之日。」素梅發現自己自然而然就向面前猶算是陌生人的她解釋。
「你要成親了?」
素梅點點頭,應道:「是啊,我與他是指腹為婚的,不過已有很多年不曾見過了,不知道他現在是什麼模樣?」
「指腹為婚?」胭脂喃喃念著,心神一蕩,彷彿被眼前與她長相相同的女子,勾起了一些遺落在過去的記憶。
素梅扶住胭脂搖搖欲墜的身子,一臉關切。
「姑娘,你怎麼樣?我扶你回我房裡休息可好?」
胭脂的回應卻是狠狠甩開她,在她錯愕之時,把胭脂劍抵上她雪白的頸項。
一絲淡淡的笑容浮上胭脂蒼白的容顏,「阮素梅,如果到了地府,閻羅王問起,記得報上我胭脂的名字啊。」
素梅駭然,一雙眼瞪得大大,一張素顏血色盡褪,顫著聲問道:「你要殺我?」
「為何不可?」
「我們無仇無怨……」
胭脂不耐煩地蹙起秀眉打斷她,「那又如何?這只能怨你自己倒楣。」狠起心腸,握在手中的軟劍就要劃下,卻見素梅皺著秀眉,緊咬嘴唇,抖著單薄身子。
眼前的素梅就仿似另一個自己,一副懼怕卻又不肯求饒的倔強模樣。
一時間,胭脂竟覺得眼前這與她有著相同容顏的女子,不是她的仇人,而是與她相交多年的知己朋友,她不忍傷害她。
心頭一軟,垂下手中的胭脂劍,胭脂頹然轉身。
「罷了,你走吧。」
素梅不解地看著眼前纖細窈窕的背影,那被鮮血染紅的白衫,心頭湧起複雜難言的情緒。
「你不殺我?你不怕我報官抓你嗎?」
胭脂支撐著搖搖欲墜的身子,冷哼:「隨你吧。」
「胭脂姑娘,既然你相信我,那隨我回房止血好不好?你的傷很重,不能再拖了。」素梅發現自己無法忽視她臉色的慘白,毫無理由的,她關心著眼前這個片刻前還想殺了她的胭脂。
本不想理會她的胭脂,霍然轉身,冷眼掃上素梅。
「我的事不用你管,滾開!」
「胭脂姑娘……」素梅咬著唇,猶不想放棄地抓住胭脂的衣袖。「你聽素梅的好不好?」
一陣急促的腳步從庵內的精舍方向傳來,伴著焦急的呼喚。
「小姐,你在哪裡?快逃啊,快逃……」
素梅聞聲色變,驚惶地往呼喚聲望去。
「是我的貼身小婢思琴。」
一道身影倉皇奔來,嘴裡不斷地喚著:「小姐,快逃、快逃……」
「思琴,你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
素梅扶住思琴撲跌過來的身子,只見她滿身血痕,眼神倉皇,緊抓住自己的手,不斷地催促著:「小姐快逃,有強盜,死了好多人,他們想綁架你,你快逃啊……」
「什麼!?」素梅的雙眸驀地瞪大,流露出驚慌。
「小姐,你快走啊,再遲就來不及了。」思琴不斷推著素梅的身子,絲毫沒有注意到素梅身邊的胭脂,在她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就是無論如何也要讓小姐脫離險境,絕不能讓小姐被那些強盜給擄走。
但在說話間,五個彪形大漢已尋了過來,他們手上提著大刀,刀上留有怵目驚心的鮮血。
「來不及了……」素梅喃喃念著,偏頭望向身旁的胭脂,愕然發現她早已不知何時離開了。
無暇細想,素梅把思琴護在身後,不理她頻頻要她快快逃命的呼喊。
五人為首的強盜頭子走到她們面前,用刀背托起素梅的下顎,冷冷問道:「你就是阮素梅?」
素梅倨傲地仰起頭,把恐懼藏好,護著身後不停發抖的思琴。「不錯,你們想怎麼樣?」
強盜頭子眼中有著讚賞,嘴角扯出一絲笑容,回頭對手下笑道:「駱子言這小子果然好福氣,早就聽說阮家小姐德容兼備,是杭州城裡首屈一指的大美人,確實名不虛傳啊。」
強盜們哄然大笑。
素梅忍下心頭的恐懼,問道:「你把我的婢僕都怎樣了?」
強盜頭子哈哈一笑。
「當然是一人一刀宰了乾淨!不過你呢,就要看駱子言那小子對你是否真心,願不願意拿他自己的命來換你。來人!」
強盜們應道:「在!」
「把她給我綁起來帶走,至於那個小丫頭,一刀宰了她省事。」
「是!」
強盜回應著,跨步上前,接著血光一閃,本已傷痕纍纍的思琴倒在血泊中。
素梅驚呼一聲,忙抱住她的身子,懷裡的思琴兀自喃喃念著:「小姐,快走……」頭一歪,便死在素梅懷中。
素梅恨恨抬起眼,怒瞪著走過來要拉她起身的強盜,那滿含熊熊怒焰的目光,竟震住了兩名強盜,駭得他們立在原處,不敢稍動。
強盜頭子冷哼著,「沒用的東西!」
兩名強盜一震,忙又上前欲拽起素梅。
就在他們的手指剛觸到素梅的剎那,一道劍光一閃,兩人還來不及做出反應,已軟倒在地上,頸間各有一道血痕,汩汩流出鮮血。
素梅驚喜地呼道:「胭脂姑娘!」
胭脂一陣暈眩,失血過多的身體快支撐不住,但她要救阮素梅的這個念頭支撐著她,令她不敢倒下。
要不是方纔那兩個強盜心神微分,為她所趁,她哪能那麼容易就收拾了他們?若是平時,她自是不會把這些人放在眼裡,可是此刻,她受了嚴重內傷,加上失血過多,根本無法動真氣,面對三名全神戒備的敵人,她該怎樣才能救下素梅?
「臭丫頭,你是誰?」強盜頭子色厲內荏地喝問。
「胭脂劍。」
「胭脂劍!?」強盜們臉色突變。
「臭丫頭受了傷,撐不了多久的,上!」強盜頭子呼喝著命令手下。
兩名強盜運刀如風地朝胭脂撲了上去。
「胭脂姑娘,小心!」
趁著胭脂應付兩名手下之際,強盜頭子悄悄走了過去,一把抓起素梅往竹林而去。
「胭脂姑娘,胭脂姑娘救我!」
胭脂雖聽見素梅的呼救,無奈卻被兩名強盜纏得脫不得身。
揚起手中的胭脂劍,手起劍落,又吐出一口鮮血後,終於把兩名強盜解決了。
接著她匆匆往素梅呼救聲的方向追去。
終於追到白雲庵後的危崖邊,此時強盜頭子已無後路。
胭脂冷眼望著他,一步步逼近。「放開阮姑娘,我讓你走,否則,我會要你生不如死。」
「胭脂劍手下從來沒有活口,你以為我會蠢得相信你嗎?」
強盜頭子拖著素梅一步步往後退,驚覺只要再往後退一步就會粉身碎骨。
他抖著聲驚呼:「你別過來,你再過來一步,我就帶著這個臭丫頭一起跳下去。」
「我再說一次,只要你放開阮姑娘,我就讓你走。」
「那你把手中的胭脂劍丟到懸崖下面去,我就放開她。」他講著條件,對胭脂劍的恐懼甚深。
「你!」胭脂欲找時機動手,卻在看見在強盜頭子懷中掙扎不休,被勒得快斷氣的素梅時,放棄了念頭。
反正她已叛離傷心林,這把胭脂劍於她也不再有任何意義,她不能讓阮素梅死在她面前。
手一揚,胭脂劍伴著呼呼風聲掉落懸崖。
「可以放人了吧?」
「好,人我還給你。」強盜頭子把素梅往胭脂方向一推,就在素梅踉蹌往前撲去,擋住胭脂視線的剎那,他拔出懷裡的匕首,往胭脂狠狠刺去。
素梅感覺到背後有異,轉身時正好看到強盜頭子猙獰可怖的容顏。下意識的,為了保護胭脂,她舉手揮擋,一陣椎心蝕骨的痛楚從手臂襲來。
下一秒,她感覺到強盜頭子的身子像破布般被狠狠踢開,而她卻被他當作救命繩索般緊抓不放,讓她只能跟著他踉蹌後退。
就在素梅聽到強盜頭子絕望驚呼的同時,她腳下也踩了個空。
「阮素梅!」
素梅耳中傳來胭脂的呼喊,下一瞬感覺到自己的左臂已被胭脂緊緊拉住,她看到胭脂額上滲出了細細的汗珠,拉著她的右手不斷滲出的殷紅,染紅了她素白的衣袖,緩緩流到了自己的手腕上。
胭脂緊緊咬住完全失去血色的嘴唇,努力想把素梅給拉上來。
「胭脂姑娘,你放手吧,要不連你也會沒命的。」素梅搖著頭,落下一串淚珠,她注意到胭脂受傷的右手已逐漸乏力。
胭脂喘口氣,試著凝聚漸散的力氣。
「別說話,我一定要救你,我不會讓你就這麼死掉的。」
「胭脂姑娘……」
終於,素梅懸在崖邊的身子被拉上少許,胭脂喘著氣,感覺漸漸滲透到掌心的血液潤滑了她的右手,素梅的手臂一寸寸滑出她的掌握,眼中不斷擴大的是素梅逐漸絕望的眼神。
「嘶——」素梅的衣袖被撕裂開來,她的手完全滑出胭脂的手中。
胭脂親眼見著素梅的身體,往深不見底的崖下墜去。
「阮素梅!」胭脂跪在崖邊往下望,除了嶙峋的怪石、峭壁,什麼都沒有。
幾百丈的高崖,尖石林立,素梅從這裡跌下去,還會有命嗎?胭脂看著手中素梅的一塊衣袖,怔怔落下淚來。
阮素梅,她就這麼死了嗎?
淚光迷濛中,一道軒昂挺拔的身影逆著光出現在胭脂面前,一身白衣,孤高狂傲,散發著逼人的冷凝氣息。
胭脂抬起頭,仰著梨花帶淚的臉看向來人,他一步步走近她,步伐緩慢而穩定,有如君降臨的霸氣,可是她看不清他的容貌,只恍惚覺得這個霸氣十足的男子正走進了她的生命。
他,是誰?為何會用這種眼光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