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流動的暑氣,壓縮在盆地裡,天空罩著厚重的灰毯,不知是汽機車排放的廢氣,還是雲層。台灣真的太悶熱了!這個城市的天地間,像一塊被夾擊的漢堡肉,粘膩感十足的氣候,汗水沁出毛孔,微塵馬上貼附著肌膚,形成一層髒污。羅心抽出濕紙巾,擦拭臉蛋,頂著六月的烈日,走進祭家飯店。她在這兒度過兩個這樣的夏天了,今年是第三個,依舊難以適應。
「羅小姐!」一個男性叫喚,緊追在後。
羅心停下步伐,翩然轉身。「你好,歡迎光臨──」
站在門僮前方的男子,身材高大,儀容端正,被精緻的手工西服襯托得玉樹臨風。
「你好。」男子走近她,舉止間有種天生的貴氣。「好久不見,最近忙什麼?」
羅心眉頭輕皺,偏著小臉瞅他,彷彿男子說了什麼外星話。「我們昨天才見過面,古先生!」
男子一笑,朝羅心的工作室走去。
自從祭家飯店出現美麗絕倫的駐店醫者羅心,古怡存──這位台灣最著名的青年政客,就經常在此出入。
古怡存的身影閃開,羅心楞楞瞪向飯店外頭,刺亮的陽光中,蟠龍噴水池旁,有個男人在左右張望,然後一下消失,羅心恍地回神,掉轉過頭,往內走。
一樓采光井十點鐘方向的大廳,是飯店醫務中心,裝潢得像座格調高雅的沙龍──大白天裡,橙黃的燈光四散,神秘浪漫,宜人的香氛絲絲縷縷地瀰漫,羅心行經透明的自動門,繞過日式大屏風,看見一名助手正端茶出來,給坐在沙發的古怡存奉上,然後離開。
「古先生,今天有什麼事?」羅心溫和地微笑,拉亮船型書桌上的檯燈,坐進自己的位置。
古怡存幾乎每天都來。羅心並不討厭他,將他視為朋友,只是她聽說他是個政壇聞人什麼的,難道他沒重要的事該處理嗎?
「我今天胃有點不舒服。」古怡存放下茶杯,說話的神態很輕鬆。
羅心點點頭,纖指玩著桌上的鋼筆,沒作其它表示。
「你能幫我看看嗎?羅小姐?」
「喔!」羅心抬頭,額心微微蹙扭。「老實說,我很擔心古先生──」
古怡存眉梢一挑,俊顏掠過喜色。「你擔心我?」這真是他的榮幸!
「是啊,」羅心盯著他,絕美的臉蛋無此認真。「古先生還這麼年輕,三天兩頭不是胃疼、頭疼、心絞痛、拉肚子、肌肉酸……」
「這個……羅……」古怡存想插話。
羅心下了結論,直接道破。「古先生的身體機能無一完好,怎能不教人擔心,正常人都會覺得惋惜。」
「呃──」真尷尬。古怡存說不出話,長指揉揉太陽穴。
「你又頭疼了呀?」羅心輕歎,黝黑水亮的眸光瞬間閃忽。「古先生外強中乾「當你伴侶的人真可憐!唉──」
「羅小姐,」古怡存站起身,走到她桌前。「事實上,我很健康。」再不為自己辯駁,他真要被心儀的人兒當成「肉腳」了!
「嗯、嗯!」羅心頷首。
「你知道?!」她太平和了,古怡存反倒驚訝。
「難道古先生懷疑我在這飯店的職掌?」羅心挑眉。
美貌常常讓人忽略女性的專業!古怡存同樣犯了這點。「哎──我成了小丑!」他自嘲苦笑。
羅心偏頭淡笑。「你是個有趣的人!」
「這是讚美嗎?」古怡存擰著眉頭。
羅心柔荑交疊放在桌上,像個乖學生一樣,點頭說是。
她純美的神情,很容易就能挑動男人的心,古怡存看得走了神。
「怎麼了?」羅心問。
古怡存搖頭,回過神。「在台灣,搞政治的人,是最乏味的一群了!」他吐了口氣,擠眉弄眼一笑。「羅小姐肯跟我這樣的人做朋友嗎?」
「我們是朋友。」羅心大方地回答他。
「那我不用再假藉身體不適的理由嘍?!」他帶笑的臉,充滿魅力。
羅心眨眨眼。「啊!」清脆地叫了一聲,美顏露出捉弄似的表情。「你今天又是來看病的嘛!」她站起身,攤開一隻銀盒,裡面全是錚錚亮亮的細針。「我給你扎幾針……」
「剛說了,我很健康的!」古怡存一副敬謝不敏狀。
「可你臉色發白……」羅心偷偷笑著。
「要我證明嗎?」古怡存驟然走向她,一把將她攔腰抱起。
「古先生!」羅心驚叫。雙腳懸空,手臂反射性地圈住古怡存的肩頸。她沒想到古怡存也慣用蠻力,來展現雄性的健康!「放我下來!」她命令地叫道。
古怡存得意地笑了笑。「相信我是個健……」
砰──一陣巨響夾帶餘音。大屏風轟然倒地,壓過室內所有聲響。
「你在做什麼?」短促有力的男音,不悅地質問。
羅心轉頭,嚇了一跳。
祭元祠俊美的臉孔寫滿陰騺,長腿踩在屏風上頭,似是文風不動的神像。幾名聽到騷動的飯店人員和住客衝了過來,飯店人員認出祭元祠,全堵在門口,和緩有禮地驅散圍觀的住客。
古怡存一眼看出男人的氣宇非凡,想必與自己是同等級人物。「你是哪位?」他開口,溫柔從容地放下羅心,神情鎮定地平視祭元祠。
祭元祠的目光只瞅著羅心,徐徐地走向她。
羅心與他相凝。他寬厚的掌朝她伸過來,好像要摸她,這一刻恍如隔世,她水亮美眸裡僅存他的影像,週遭景致消失了,耳朵聽不見其它聲音。
「我立名的女人,為什麼會在這兒──」渾厚的嗓音沉吟一會兒,從未有過的苛刻言辭夾帶怒氣,一字一頓地強調出口:「『招、蜂、引、蝶』?」
羅心一顫,胸口揪疼起來。
「怎麼稱呼?」古怡存握住祭元祠伸出的手,技巧地阻止他接近羅心。
祭元祠瞥向抓著自己大掌的男人,眼簾轉黯,昂著下額,神情冷峻地命令:「放手!」
古怡存皺眉。「不能交個朋友?」
「我沒興趣跟你談交情。」祭元祠回道。視線移至羅心臉上,穿人心似地凝望著。
「女士跟男士不同,保持點該有的禮節!」古怡存鬆開握著祭元祠的手,黑眸沉定地對著他直視羅心的雙眼。
祭元祠收收掌,五根長指動了動,稍微轉轉手腕,抓向羅心,將她拖離古怡存背後,旋身欲離去。
「先生,有話好說──」古怡存擋下他,俊顏掛上標準的政治人物式笑容。「別讓羅小姐對你留下壞印象,我希望你我有場公平的君子之爭。」他勸告祭元祠,儼然把祭元祠當做是自己的「情敵」──羅心的追求者之一。
祭元祠斜睨他一眼,唇角輕蔑地挑了挑。「我的妻子──」他放慢語調,清楚說道:「羅心,更討厭官僚氣息!」
古怡存一楞,詢問的眼神看向羅心。
祭元祠臉色一冷,揪著羅心走出自動門。
「喂──」苦怡存急著追上,名貴的皮鞋踢中屏風,狼狽地絆了一跤。
幸好祭家飯店向來拒絕媒體入內拍攝,否則他這政壇偶像,可糗了!
古怡存手撐在一尊雕像上,連連甩頭,卻甩不開前額那一絡被自動門上方強烈的空調吹落的髮絲,讓他煩躁地低咒一句只有自己聽得見的粗話。
冷風不停地從頭頂灌下,凜冽感竄遍他體內……
一股揪心的灼熱溫度自他掌中泛開,他捏得她的腕好痛,直到這一刻,羅心才確認這個男人是祭元祠,這一切不是夢!剛剛她看到飯店外左顧右盼的男人,果然是羅懇!
「羅心堂姊!」不知多久沒聽過這樣的叫喚了。
羅心掉轉頭顱,電梯門敞開,羅懇跑了出來。祭元祠打開長廊底總統套房的大門,拉著她進房裡。羅懇迅速地跟進。
「呼──」羅懇喘了口氣。他總算追蹤到祭元祠!兩年前祭元祠和蘇林嬸婆衝突一場,他丟下友人江之中夫婦,連夜出走,獨自離島。老太爺回島後,和蘇林嬸婆商量了一些事,生氣地派了所有的羅家男兒找尋祭元祠。祭元祠是他的主子,他比任何一個羅家兄弟都應該找到祭元祠。
「元……」羅懇欲開口。
「把門關上!」祭元祠命令,語調有種懾逼人屈服的怒氣。
羅懇將門掩實,這間總統套房位於祭家飯店的最高處,豪華隱密,像是深入雲中的神居,專門提供給祭氏族人自家使用。
進入客廳,祭元祠放開羅心,脫下西裝外套,扯著領帶,逕自走到吧檯裡翻找可喝的酒。
「該死!」一隻水晶杯在他拿取時,從掛架上掉下,摔破在吧檯面,砸傷他的手背,裂開一道血口子,染紅他的衣袖。
羅心趕緊走了過去,抓住他的手,用方帕按著。
「羅心堂姊──」羅懇已在第一時間取來醫藥箱,放置桌上。
羅心挽著祭元祠的手臂,移往客廳中央,讓他坐入沙發。她托著他的掌,跪在他身前,小心地掀起透紅的方帕。
祭元祠皺一下眉,咬牙嘶了聲。
「疼嗎?」羅心仰起美顏,盈水的眼簾被他的影像佔滿。
祭元祠靜靜看著她,許久不吭聲。
「蘇林嬸婆說過,您最好別喝酒──」羅懇自動地收拾著吧檯面的碎片,擦掉上頭的血跡。「您不照規矩回島撿查,老人家很擔心您……」
「擔心我發病嗎?!」祭元祠突然將受傷的手抽回。
羅心楞住,盯著還沒止住的血,沿著他的手指滴落。
「有什麼好擔心,我命還在……」
「元祠少爺──」羅心輕聲細語地插話。
祭元祠額際一跳,黑眸燃火似地亮起。「為什麼這麼叫我?」他質問。他立名的妻子何時需要客氣地稱他「少爺」?
「我已經不是你的妻子了。」羅心低下臉龐。
祭元祠神情一震,心彷彿被砍了一刀般,莫名覺得難受。
「我知道你不想立名的!」她嗓音出奇寧和地往下說:「老太爺允許了,我們不再是夫妻關係!」這是奶奶為她爭取的,讓她不必辛苦的在島上守候,能像他一樣到外面的世界體驗人生。
「所以你出現在這裡,成為那個該死政客的追求對象!」祭元祠憤懣地快語直言。
羅心沒預料他會這麼反應。「你為什麼要生氣?」
她還問?!祭元祠嚴厲地瞪向她,無聲地指責般,悶悶低咒,起身要離開。
「你的傷還沒處理!」羅心急忙站起來,拉住他的手臂。
「走開!」祭元祠極其不悅地使勁,甩掉她纖細的雙手。
羅心連退了幾步,腿側撞到桌角,差點站不穩。
「元祠少爺!」羅懇走過來、實時扶住羅心雙肩。「別這樣對待堂姊!」
「滾!」僵硬的嗓音,從他齒縫發出。「你們兩姊弟都給我滾,我不想看見任何一個羅家的人!」他背過身,往樓梯方向走。
「您……」羅懇的聲音才溜到舌尖,羅心拉拉他的衣袖,搖搖頭,要他別說了。然後,她默默地離開。
羅懇看看上了樓梯的祭元祠,又看看正打開大門的羅心,瞬息間,兩道關門聲,悠長、淒冷地,在岑寂的客廳迴響著。
啪啪的聲響把祭元祠給吵醒。天窗上像是有什麼炸開的光點,銀銀閃閃地四濺──
下冰雹了?!祭元祠睜亮雙眼,看著屋頂的天窗。不是冰雹,是暴雨,夏天夜裡兇猛的暴雨。他坐起身,按下床頭牆上的燈鍵,光線刺了他的眼一下,非常不舒服。手背的傷口是他自己胡亂包紮,現在還滲著血水。他覺得自己在發燒,渾身冒汗,呼吸都是熱的。不知道睡了多久,他口乾舌燥,真想喝水。
「你沒下去用餐。」房門被推開,記憶裡不可能忘懷的柔膩嗓音,如縹縹緲緲的仙樂,傳進房內。
「我想喝水。」祭元祠喉嚨發出乾啞的聲音。
羅心關好門,將手中的東西放在仿古圓桌上,倒了杯水,走到床邊。
祭元祠彷彿沒看她是誰,接過水杯,仰頭就灌完。
「還要嗎?」羅心仔細地看著他,沾血的衣服沒換下,手上的傷當然也沒處理,到底是怎麼了,這張俊美的臉龐變得如此落拓……
她忍不住伸手撫摸他,一陣灼熱熨燙掌心。「你在發燒!」
祭元祠隨手將杯子放在床沿,懶懶地仰頸,癱在床頭。他對著天窗外的大雨,張開雙臂,伸懶腰,杯子被他的指尖碰落地。
羅心彎身撿杯子。祭元祠看她一眼,視線凝在她衣領微敞的胸口。「既然已不是我妻子,你還戴著那項鏈幹麼?」
羅心挺直腰身,美顏像是被冷風吹過般,僵凝一陣。「這個項鏈……」她探手拉出龍形圖騰煉,語氣呆板地開口:「只有你會拆解扣環……」她想說,這項鏈並不是「立名」給她的,而是他們小時一段秘密似地回憶,難道她不能留下嗎?!
「是要剪了、截了,全隨你們,破壞它就行!」他冷冷地說。「還需要我親手解嗎?」這話像在責怪所有的人──他的家族、他的曾祖父……海島上那些沒聽他主意,隨便決定他的人生的人。
羅心盯著他冒汗的憤怒臉容,想碰他,但不能──他現在不會讓人碰觸,她明白這點,並且為此心痛。
「……要怎麼做?」羅心斂下眼眸,雙手交握著水杯,像是怕驚擾什麼般動作很小很慢地坐在床畔。
他不說話,她也沉默著,過了好一段時間,她的淚水嘩嘩地流下,淌在玻璃杯,彷彿呼應天窗外的落雨聲。「祭元祠!」她第一次連名帶姓叫他,語調清晰,聽得出竭力克制的哭聲。「你要我怎麼做?你想離開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什麼也不管,什麼也不說!你不想要我,丟下就行,我卻總是在等你,想找也找不到……」突然覺得他好自私!他以為她理所當然該等他,一旦她成為他的命定伴侶、他的妻子,他卻又逃得遠遠的!
他不只人逃,整個心都在逃!在背棄她!
羅心很傷心,低得不能再低的臉龐,兩行淚,如雨下,壓抑不住的情感崩潰了──為什麼她會愛上這樣一個男人?
祭元祠深深地皺起眉頭,幾度探出手,又收回,緊緊握拳。
「幫我包紮傷口。」久久,他說了這句。
羅心微微抬眸。祭元祠伸出受傷的手,羅心閉眼,順順氣息,抹乾淚顏,站起,轉身離開床沿。
祭元祠看著她仔細選取醫藥品的背影,舉在半空的手臂,一動也不動,直到她回來,給他上藥──
這是他一次等她。
她接過他的手,拆開他亂綁亂包的紗布,看著紅腫的傷痕,啜泣似地吸吸鼻子。
祭元祠視線凝在她認真的小臉上,左手斜過胸膛撫摸她的芙頰,緩慢、輕柔地移動,摩挲至她潤白的耳垂、細緻的纖頸,羅心仍做著消毒敷藥的工作,輕微的鼻息,若有似無吹拂著他的手臂。祭元祠將臉傾靠向她低垂的美顏,淺吻她幾下,長指解著她的衣扣,羅心先是躲開,包好他的傷,之後無可逃避地被他攬上床,躺在他寬闊的胸膛下,任他脫解衣物。
他們不像是熱戀的情侶,而是一對情感細水長流的夫妻。
他親吻她的唇,握著她的手貼壓自己左胸口。蔥白的指尖微微施力,像要抓住他的心般,她又流淚了──他們沒了婚姻關係,才更像夫妻!
她應該是他的妻子、注定是他的妻子,只有真正的夫妻才會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