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長的兩個星期過去,高高在上的克裡維爵爺依舊不見蹤影。她白白浪費了兩個星期,仍沒有查出莉蓮的死因。她問到的僕人大多一臉茫然地看著她,當她問到司閽安克利時,他則一臉發白。
「你最好去問侯爵本人。」他只道。
在照顧邁斯這方面,她也毫無進展。濃濃的挫折感快要逼瘋她了。說真的,她根本不知道要怎樣觸及邁斯的內心,讓他有所響應。
她歎了口氣,望向細雨迷濛的窗外。十二點整,邁斯的散步時間到了。她看著他亦步亦趨地跟在羅太太身後,小手垂在身側,寒風將厚外套吹抵著他單薄的身軀。
可憐的邁斯!他的保母嚴格規定著軍事化的時間表,無論晴雨寒暑,每天準時帶他外出散步──簡直就像溜狗一樣!
她可以想像他的眼裡和往常一樣神采全無。初次見到邁斯時,她就不安地注意到了這一點──還有他迴避任何的肉體碰觸。之後對邁斯的保母瞭解得愈多,她愈是憂慮擔心。
她永遠忘不了抵達莊園後的隔日下午,羅太太終於認為可以帶男孩到會客室見她。事實是,她已經等了一整天。瓊安一早就派僕人去請邁斯下來,卻被羅太太堅定地拒絕了。她表示偉坎伯爵爺必須到午後四點才能見她,一分鐘都不能早。
羅太太大膽的回答令她氣壞了,但她別無選擇。畢竟,她只是在此做客,沒有任何權力。
羅太太終於帶邁斯出現時,瓊安的第一印象是個穿著白色單衣的甜美小男孩。他濃密的黑髮梳理得一絲不苟,粉色的雙頰顯然是剛剛用力揉紅的──然而以五歲的孩子來說,他實在是太瘦小了。
可憐的孩子──這也難怪。莉蓮一直是他的全世界,失去她這一年來對他一定很不好過。
邁斯看見她,棕眸驚訝地大睜。「媽媽?」他跌步後退,眼裡閃過一抹彷彿是恐懼的神采。
「不,我不是你的媽媽,親愛的邁斯,」她溫柔地道,蹲在他的身邊。「我是你的表阿姨瓊安──或許你的母親曾經對你提起過我?我們是好朋友,我猜你一定很想念她──我就是。」
他定定地直視著她,目光彷彿穿透了她,之後他別開視線,注視著地板。
瓊安的心為了他狠狠揪痛。他看起來是如此瘦小、荏弱、迷失。細看之下,他有著濃密漆黑的睫毛,就像莉蓮的一樣,但他的唇形卻是不熟悉的,下唇較上唇飽滿,而且此刻正微微顫抖。他方正的下顎流露著堅毅的痕跡,然而整體上,他給人的感覺是不安的退縮內斂。
「我已經等了好久,一直想要見到你。」她道,猶豫地伸出手向他。
邁斯的反應是不斷往後退縮,直至背抵著椅背。
她詢問地望向羅太太,但後者只是聳聳肩。「男孩非常害羞,」羅太太僵硬地道。「至少他非常規矩,不是嗎?」
「他──一向這麼退縮嗎?」瓊安問,起身示意羅太太走到一旁,不希望邁斯聽到她們的談話。
「正如我說過的,男孩非常羞怯。他需要的是嚴格的紀律,和嚴格遵守的時間表,以克服他羞怯的本性。畢竟,他日後將會成為侯爵。」
驚駭於保母毫無感情的話語,瓊安沒有再開口。如果這就是克裡維為他喪母的小兒子請的保母,她已可以想像他是個什麼樣的人。用「狼心狗肺」來形容都太過抬舉他了。
「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要每天見到邁斯,羅太太。或許我可以在孩童室裡讀書給他聽,或是和他一起玩遊戲。」她抬出伯爵夫人的架子道。
「我很抱歉,夫人,但他的時間表絕不容許被打亂,」羅太太以不容轉圜的語氣道。「我不反對每天這個時候帶他下樓。爵爺待在莊園時,每天會有十五分鐘的時間和邁斯少爺相處。除此之外,我們必須嚴格遵守時間表。這也是克裡維爵爺的希望。」她轉過頭,挺直的背脊有若將軍一般,顯示她的權威不容質疑。
就是這樣了。邁斯被帶離開房間,之後瓊安每天只能在下午四點見到邁斯──而且只有十五分鐘,一分鐘也不能多。
由於邁斯不喜歡交談,瓊安決定念故事書給他聽──她還特地為此進城一次,購買了一大堆她喜愛的兒童書。
每天下午,她都念故事給邁斯聽,但他只是靜靜坐在一旁的沙發上,直視著自己晃蕩的腿,雙手動也不動地交疊在膝上。他從不曾注視她的眼睛,或開口說過半句話,甚至和她打招呼、道再見。隨著一天天的過去,瓊安心中的憂慮也日增。
這不是莉蓮在信裡描述的,個性開朗、聰慧過人、喜歡惡作劇、活潑好動的小男孩。瓊安以手按著額頭,不知道該怎樣打破邁斯豎立在自己和外在世界間的藩籬。她猜測無法承受喪母之痛是造成邁斯極度退縮的原因,在失去摯愛的丈夫甘坎莫後,她也曾悲痛地關閉自己,全賴板板毫不放棄,逼迫她回到真實的世界,讓她明白到生活還是要過下去,希望始終存在。
但她要怎樣從亡者的世界喚回邁斯,讓他明白到生命還是美好、充滿歡樂的?
她漫不經心地瞄向手上的繪畫書。畫裡是希臘神話的故事,詩人和音樂家奧菲斯失去了愛妻,悲傷的他下到冥府,想要帶回優瑞迪絲。他以動人的音樂感動了冥王,冥王答應給他機會,但要他承諾在離開冥府前,絕不能回頭看他的妻子一眼,然而奧菲斯卻在快抵達地面時破了戒,也因此永遠失去了他的妻子……
瓊安突然靈光一閃。噢,她雖然不是奧菲斯,沒有音樂的天賦,但她可以藉由繪畫讓人們聽到她想唱的歌。更好的是,繪畫是沉默的藝術,最適合沉默的孩子。
或許──只是或許──繪畫可以深入邁斯自閉的世界,將他喚回塵世。
她以手覆臉,深吸了口氣,開始祈禱。上帝,請求你讓我勝任這個任務。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做了,你能夠指引我道路嗎?
有那麼一刻,她以為上帝真的回答了。洪鐘般的聲響粉碎了她的沉思。
「我不想要聽──什麼都別說了,你明白嗎?讓我一個人清靜!」
瓊安猛抬起頭,眨了眨眼。說話這麼粗暴的絕對不是上帝──比較像是惡魔本人。下一刻,克裡維侯爵沙契爾大步走進圖書室,反手重重甩上房門。
「該死的笨蛋!」他喃喃自語,將一疊文件往書桌上丟,重重坐進座位裡,渾然不覺她的存在。
瓊安驚恐地凍在木梯上,衷心感謝上帝和她所能想到的神祇。或許只要她靜靜不動,他就不會發現。或許他一會兒就會離開……
但她忍不住好奇要打量一下惡魔的化身。
老天,他絕對是她所見過最好看的男人,而這可不是泛泛讚譽。畢竟,她在意大利看多了能夠媲美米開朗基羅的「大衛像」的男人。
並不是沙契爾長得像「大衛」,而是他擁有一種她從不曾在其它人身上看到的優雅和內斂的力量。他稜角分明的臉容透露著堅毅的特質,濃密的黑髮像波浪般起伏,濃密的劍眉斜挑,鼻樑挺直。他的唇形像邁斯,下唇較為飽滿──然而鑲嵌在男性的臉龐上卻少了份純真,而是美麗的性感。他的下顎方正,透露出鋼鐵般的意志力。
瓊安感覺像有一陣寒風拂過背脊。
他突然站起來,走到窗邊,濃眉擰起,一手推開外套,插在腰際。瓊安放肆地打量著他寬闊的肩膀、精壯的身軀,往下到窄瘦的腰臀、結實有力的長腿。
她甩開那份藝術家的欣賞和敬畏,提醒自己他是個徹底的花花公子和惡棍。尤有甚者,他是個差勁的父親。
瓊安可以瞭解當初莉蓮為什麼會對這個男人一見鍾情、無可自拔地愛上了他:沙契爾正是莉蓮一直在尋找的男人,王子中的王子,擁有力量和黑暗的魅力。但莉蓮忘了他吸引人的危險特質也是致命的──而且她應該在信裡事先警告她。
沙契爾長吐出口氣,回到書桌前,頹然坐下,以手按著額頭。
如果不是瓊安很瞭解他,她的心一定會飛到他那裡。他顯得如此的悲慘、挫敗,任何有一盎司同情心的人都會想要安慰他,但他緊抿的唇角和冷硬的肩膀也同樣透露著怒氣。
他拿起桌上的文件,怒瞪著它們好一晌,而後突兀地拋開,以拳重捶,彷彿可以藉此遺忘。
「該死的你,莉蓮!」他怒吼。「老天,你就不能給予我片刻的平靜嗎?」
瓊安驚駭地看著他,克裡維的話剛剛證明了他有多麼鄙視他的妻子。熊熊怒火燃燒在她體內的每一寸,令她全身戰慄。如果她手上有槍,她或許會當場斃了他。
「你怎麼敢?」她喊道,盛怒之下完全忘了該躲避他。「我應該將這本書朝你砸過去──如果不是我太過尊敬好的藝術作品!」
他猛抬起頭,順著桃花心木梯往上望。
瓊安絲毫沒有料到接下來發生的事。他們的視線相接──他的漆黑如最深的午夜,卻又燃燒著灼熱的火焰。有那麼一刻,那股火焰似乎穿透了她,徹底剝光了她,裸露出她的靈魂,將她燃燒成灰燼。
但她隨即明白到一切只是她的想像──事實是他的臉龐變得蒼白如紙,看著她的樣子彷彿他就要吐了。
「莉蓮?」他沙嗄地低語,起身走向書架,目光片刻不曾離開她。「噢,老天──莉蓮?不可能的……我──我一定是在作夢。」他緊抓著木梯的底部。
有那麼一刻,瓊安很想要扮演莉蓮的鬼魂,套出他的話。「不,克裡維爵爺,」她站在木梯上道。「我不是莉蓮。」
「不是莉蓮,那麼你是誰?」他問,震驚的眸子始終鎖定著她。
「我是莉蓮的表姊,甘瓊安。當你抵達時,你的司閽就是試圖要告訴你這一點──只要你肯聽的話。我和我的同伴在兩個星期前抵達,」她頓了一下,強迫自己致歉。「我──我瞭解我和你故世的妻子容貌神似,如果我驚嚇了你,我懇求你的原諒。」
他閉上眼睛良久,以額枕著木梯。「驚嚇──噢,一點也不。你真的無須擔心。」他抬起頭,臉色依舊蒼白,但眸裡閃動著怒意。「然而,你或許可以解釋你該死地在這裡做什麼──不只是在我的屋子裡,而且還躲在圖書室的木梯上面?」
「我正在看書,」她反駁,納悶他是否對每個陌生人都如此粗魯。「除了看書外,一般人還會在圖書室裡做什麼?」
「窺伺?當間諜?」
她憤怒地瞪了回去。「我喜歡看書,而你的圖書室裡湊巧有許多藏書。你不會自私得認為這些書寫出來,只為了提供你一個人閱讀的樂趣吧?」
他面無表情地回瞪著她。「我建議你回到地面,或許在你著陸之後,你可以找回一些禮貌。」
禮貌!他竟敢指責她欠缺禮貌?她用上每一絲的克制力,合上書本,放回原位,盡可能優雅地走下木梯。
他後退一步,誇張地行了個禮,揮出手臂。「伯爵夫人想要坐下嗎?」他問,逕自在書桌後坐下,甚至沒有為她拉開椅子。
她拒絕被激怒,在他的對面坐下,雙手交疊在膝上,平靜地注視著他。「看來你知道我是誰。」
「噢,是的,我知道你。每個人都知道,不是嗎?」他的唇角嘲弄地微揚。
瓊安的雙頰緋紅。她應該記得歐家夫婦到處散播她的醜聞,而社交界最愛這種八卦。她不清楚他們究竟是怎樣說她的,但由沙契爾輕蔑的神情可以猜出一二。
好吧,隨便他怎麼想。她才不會委屈自己向他解釋。「我明白了,」她強持著鎮靜。「莉蓮告訴了你我們的關係。」
「她是提起過,」他雙手交握。「這倒令我納悶你為什麼會在這裡。你的表妹早在一年前去世了,你是突然覺得想在她的墓前致意?也或者某種遲來的良心苛責,促使你不請自來地衝到衛克菲?」
瓊安憤怒地跳了起來,再也無法容忍了。他剛才詛咒過莉蓮,現在居然大言不慚地指控她沒有感情?
她雙手插腰立在桌前,俯視著他。「聽著,我一得知莉蓮的死訊就立刻趕回英國,唯一的目的是要確定邁斯得到最好的照顧──噢,你還記得他吧,你的小男孩?他今年五歲,黑髮,嚴重營養不良,不笑也不說話,整天由著你挑選的毒龍保母拉來拉去──」
「夠了!」契爾站起來,雙手按著桌面,憑借身高的優勢壓制著她。他的臉龐距離她的只有寸許,黑眸裡燃著熊熊怒火。「不准你那樣談論邁斯,彷彿你有權利似的──我是他的父親!我會決定他需要什麼,或不需要什麼,沒有人──更絕對不是你──能夠對我頤指氣使!我說得夠明白了吧?」
瓊安冷冷地笑了。「非常明白,你已經決定了你的兒子不需要愛、不需要照顧,他會在軍事化的管理下成長茁壯,由一名比較適合在瘋人院裡管教無助病人的保母看顧。」她停頓了一下。「我希望你明白你寶貴的繼承人正變得愈來愈退縮,而且可能很快就會去那裡了!」
契爾突兀地坐下來。「你怎麼敢說出這麼惡毒的話?」
「如果你肯花時間和他相處,你就會知道我為什麼這麼說。」瓊安反駁,直視著他。為了邁斯,她願意暫時拋開自己的怒氣,以及對他父親的憎惡。「你的兒子或許一度是個正常、快樂的小孩──至少根據我表妹的信,他是的──但現在他的問題可大了!」
「告訴我,伯爵夫人,你一向都這麼戲劇化嗎?」
她倒抽口氣,強迫自己保持平靜。「我向你保證,我從沒有戲劇化的傾向。」
他嗤之以鼻。
他突兀地站了起來。「請恕我失陪,伯爵夫人,我還有事情要處理。」
震驚於他突然下達的逐客令,她好一晌後才站起來,轉身離開圖書室,竭力克制自己輕聲關上房門,而非用力甩上。
然而一走到走道上,她鎮靜的表象頓時化為烏有,挫折得想哭。她以手揉著額頭,不知道她還能夠怎麼做。對一個根本沒有心肝可言的男人,你還能夠做或說些什麼?
為什麼在如此美麗的皮相下,竟會隱藏著如此醜陋的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