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幽寂的耦園近來總是傳出輕快笑語,那笑聲引得外頭的人經過總不免要流連再三……
耦園的主人絳雪,她原本冷淡的眸子開始發熱、發光,彷彿若有所思、若有企盼。
她不再是冷冷遙遙、拒人於千里之外的表情。
對這一切玉磬自是看在眼裡,不過他十分沉得住氣。至少在表面上。
或許是種自信,他任由著白天尉遲棠與絳雪相處,而不打擾,但也可能他是貪戀絳雪的改變,不忍也不願剝奪讓她開心的事……
一夜,玉磬正穿過樨廊往議事廳的路途中,聽見耦園樓中傳來的琴聲,忽然腳步一停,跟在後頭的博爾齊和豪格險險撞上。
他的嘴角噙笑,眼中有著驚喜。
自小雪那夜相見後,再也未曾見她拾琴。他靜靜地站在階下細細聆聽,表情渾然忘我。
曲子雅致平和,忽徐忽疾,或高或低,但反來覆去都是重複的曲調,卻可感受彈琴者寧遠纏綿之心。
玉磬忽然眉心一擰,眼中溫度頓降至冰點。
莫名的,他突然勃然大怒,不自覺地十指凝氣,掌下綠枝頓時化為枯朽,一碰即碎。
「爺?」見玉磬臉上駭人的表情,博爾齊失聲叫道。
他恍若未聞地拂袖而去。
「爺為何狂怒至斯?」疾步跟上主子的博爾齊覷了空檔悄悄地問豪格。
「我早說這位絳雪姑娘害人不淺哪!」腳下努力追上。
「不懂。」博爾齊猛搖頭。
「因為姑娘的這一曲。」豪格亦提步跟上,心裡直歎氣。
「嗄?我覺得她彈得很好聽啊。」
牛牽到哪裡都還是一隻大笨牛。「笨蛋,你可聽出她奏的曲子?」
「這倒考倒我了。」他搔搔頭。
「她彈的是一首古樂,名為淇奧。」
「又如何?」
豪格暗暗翻了白眼,依舊捺著性子解釋道:「這曲是說:『既見君子,胡雲不喜。』讚美一個男子像切磋過的象牙那般雅致,也像琢磨過的玉那般溫潤。」
她正藉由琴音聲暗暗傳達思慕之情,試想,誰會無緣無故的暗暗以此讚美一個男子?定是月下思君哪。
「絳雪姑娘所想的……不是咱們家主子?」
「不錯。」如果是的話,爺剛才怎會露出那副吃人的表情?
「那會是誰?」
「你問我我問誰去!」
依主子臉上勃然的情形看來,只怕那人身份一旦揭曉,也就是命喪黃泉之日。
一想到這裡,兩個人不約而同地、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
這一天,在尉遲棠慣例為絳雪作畫的時間,玉磬打破沉默,毫無預警地直闖耦園。
玉磬如一陣旋風長驅直入打破了寧靜。
屋內一干人反應不一。
絳雪表情波瀾不興,依舊保持著原來的坐姿,動也未曾一動。對他的闖入視若無睹。
尉遲棠停下筆,行禮作揖。
只有端坐一旁的燕兒立即起身朝他恭敬地一福。「王爺。」
「免。繼續,別因為我而打斷你作畫。」
尉遲棠拾筆繼續作畫,玉磬徐徐踅身立於尉遲棠後,安靜端詳他的畫,當目光一遇上畫中的人兒,他先是不可置信似地兩眼大睜。接著目光朝絳雪處疾掃而來。
最後幾筆工將細微處補上後,一幅畫大功告成。
等不及畫漬全干,玉磬已將畫紙取起,一邊歡喜一邊讚歎。
「神!」他嘖嘖稱道:「傳神!筆到神出,尉遲公子的筆下功夫果真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
「多謝王爺褒獎,尉遲棠愧不敢當。」
「尉遲公子不必過謙。」似有意若無意的,玉磬臉沉了下來。「燕兒,吩咐帳房準備一千兩銀子給尉遲公子做為潤格之資。」
「是。」燕兒銜命而去。
「王爺?」尉遲棠抬首以眼神相詢。
「本王改變心意,這一幅畫本王要了。」
不僅是尉遲棠微微怔愣,就連絳雪也是一呆。
一會兒,尉遲棠臉上隨即回復成一貫溫煦的笑容。
「王爺對拙作如此偏愛當然是在下的榮幸,不過此乃玩興之作,比起王爺府宅上所搜集的其他珍貴名畫自是難登大雅、不足同論。不如這樣吧,在下答應王爺必為王爺再繪一幅丹青……」
「不必!」玉磬斷然否決。「這幅就已足夠。」
「但在下未過門的妻子……」
「若是尉遲夫人有疑問,隨時歡迎她至北京碩親王府探望咱們絳雪。」他漫不經心的口氣有著不容置喙的堅決。
這時燕兒領了銀票回來,正在一旁恭敬候著。
尉遲棠徹底明白玉磬索畫的決心,心底飛快琢磨一番。他緩緩一笑,「蒙王爺不棄拙作,這幅畫自當送給王爺,若王爺還瞧得起我尉遲棠,這千兩潤格就請收回吧。」
玉磬偏頭打量尉遲棠,眼底多了幾分思量。
這尉遲棠不愧是江南第一商行出身,行事大器、手腕高超。這回贈畫,表面上雖少了一筆千兩銀子,裡子卻教碩親王府欠了一筆人情。
當下便說道:「既然尉遲公子的好意,在下卻之不恭囉。」遂將畫交給了燕兒囑咐謹慎收藏。
一會兒,玉磬似不經意的問道:「尉遲公子逗留京兆恐也有一段時日了吧?對一個迫不及待完婚的男人,這一趟滯留在北京城的日子也未免稍稍久了些,若不擇日打道回府,怕尉遲府裡老少都要擔心了。」
「回王爺,在下這回離家確實有好一陣子,所幸要事皆已辦妥,正要修書,近日內即起程返回江南。」
「喔?若是兄台決定歸期,一定要告知本王,讓本王為尉遲公子餞別。」
「不敢。有勞王爺。」
「哪的話,我白拿了兄台的好處,若連區區一席酒宴也沒未免太說不過去。」
「尉遲棠先謝過王爺。」
「兄台不必多禮。」話鋒一轉,玉磬又說道:「既然畫作已完畢,想來尉遲兄台與絳雪可無相見之日。絳雪,不對尉遲公子話別嗎?」他虛假的詢問道,視線在兩人之間兜轉著。
誰都聽得出他下逐客令。
絳雪把臉一別。
「真是沒禮貌。」他假意苛責,又轉身對尉遲棠說道:「咱們絳雪一向就是彆扭脾氣,還望尉遲兄海涵。」
「絳雪小姐乃是性情中人,毋需刻意的道別。我相信若是有緣,天涯亦咫尺。」
天涯亦咫尺……玉磬淡淡的笑了。
他倒睜眼瞧瞧尉遲棠你所謂的緣分,究竟是天涯亦咫尺抑或是咫尺也天涯!
※※※
夜涼如水,明月如鉤。
絳雪獨自漫步於樨廊。
樨廊是整座碩親王府中,她最鍾愛的一處。
白日是流水抱曲河,一橋宛垂虹,下映春波綠,倒影逼遊人的景象。到了夜晚亦別有一番風情。正所謂「風過有聲留竹韻,月夜無處不花香。」
靜靜的聆聽風吹竹林聲,正欲往林中更深處慣常逗留的小亭台行去,突然身子一僵,接著臉色猛一沉,她轉頭就要走。
「留步。」小亭上方傳來熟悉的聲音。
是玉磬。
她微微轉過身子,仰頭。視線穿過陰影,定在台上欄杆內半明半滅的身影上。
「上來。」命令的意味濃厚。
絳雪只是定定的看著黑影,一動也未動。
「啊,我都忘了你一身功夫全無。」
她聞言冷笑。「王爺真是健忘。我一身內力盡失明明出自你的傑作,又何必假惺惺學作貓哭耗子。」一個踅步只想遠離這個男人。
一個眨眼間,一道輕捷鴻影飛落至她跟前,阻擋了她的去路。
「何故要走?」低醇嗓音聽不出半分情緒,眼神卻是熾熱的。
「何故要留?」清冷對上灼灼。
「留下,同我飲一盅。」
「我不嗜杯中物。」
「掃興。」
「既是掃興,那麼我這就立刻消失在你眼前。」她倨傲的回答,越過他,準備離去。
但他動作更快,在兩人短短交錯時,他飛快抄起她皓腕。接著不由分說,鐵臂環上她纖腰,腳跟一提,兩人雙雙飛落至小樓亭頂。
一個站定,她立刻甩開玉磬的手,不慣他太過靠近帶著侵略的氣息。
「你不喝也罷,那便坐著陪我吧。」
「王爺一向強人所難慣了,還是不明白拒絕二字的意義。」她一向冷淡的眸子蓄積著淡淡的怒意。
「嘖嘖,脾氣這樣地壞,該不會是因為尉遲棠的離開?」他擇一小石椅坐下,執起桌上酒壺倒了一杯酒,自顧自將飲了起來。
她緘默地看著玉磬飲酒,冷冷地,帶著執拗。
「坐。」他下巴往旁邊一抬,示意她坐下。
她沒有動靜。
「坐下吧,怕我吃了你?」他伸手托腮,眼睛帶笑。
猶豫了一下,她緩緩坐下,與玉磬面對面。
她的順從似乎取悅了他,玉磬舉杯恰恰遮住唇角揚起的弧度。
他獨自啜飲。一會兒--
「你喜歡他?」他冷不防冒出一句。
絳雪的表情不明所以。
「我是指尉遲棠,你喜歡他?」
打從看到了她的肖像後,這個問題就一直積壓在玉磬心底,連玉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對這件事介懷的程度,直到問題脫口而出的瞬間,他自己也才恍然大悟。
絳雪不會知道畫中她的眼神透露了多少的秘密。
似乎被他唐突問題給嚇了一跳,絳雪先是蹙眉,然後徐徐開口答道:「是。」
只一個字,卻足以挑起玉磬殺人的慾望。
「有膽子。」他卻只是用一種不類心底情緒輕描淡寫的口吻。「為什麼?你喜歡他的哪一點?」
「為什麼不?他溫文俊雅、謙恭有禮,自信不自傲,性格定寧、不恃外物,且意志力堅強……」
「夠了。」玉磬的眼神轉冷。
宛若雪上加霜,她又補了一句,「我還可以說上更多他的優點。」
玉磬表情是一貫的淡漠,但她卻可以感覺到他四周似乎燃起了一種熾焰。
「我勸你還是別再多話,你每多說一句好話,只會更早送他入黃泉。」他一字一字輕聲說道。
心突地一個糾結。「你……想殺他?」
他笑,垂眼遮住所有的情緒。「殺?這個念頭確實誘人……」
「他與你有仇?」
「無仇。」
「那是有冤囉?」
「無冤。」
「那你為何想要殺尉遲棠?」
「怎麼?你不許我殺他?他對你真這麼重要?」玉磬仿若不經心地問道。
靜默了一會兒,絳雪方低低說道:「我無法忍受任何一個人是因我而死的這個想法。」
「那就別太喜歡他,離得他遠遠的,他必可永保安康。」
她螓首一抬,翦翦水瞳中是冷淡,是不解。
他知道她不明瞭。
這個冰霜女子啊,若是解語應傾城,任是無情也動人。
玉磬只手撐起下巴,一雙眼在她身上兜索著。「絳雪啊絳雪,你有顆冷冰冰卻又心事重重的小靈魂,而外表又老掛著是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表情,但這裡,」他的手朝她心口一指。「這裡可會因我融化?我相信在那覆雪經霜的心底深處必定有一顆種子,我可會等到萌芽開花,為我綻放的一天?」
他想看,看她動心的表情,看她動情的姿態,那姿態,必定是絕美、動人心弦的。
「為什麼?」她始終不明白他為何對自己恁地有興趣。
對一個身懷敵意,又行刺過他的敵人,他早該一刀殺了自己,為何卻總是用一種莫測高深的表情盯著自己,又說著一些她不明瞭的話語?
「為什麼你要這麼在意我的心事,我不明白這一切又干你什麼事?」
流星燦目裡隱隱奔竄小小一撮火苗。
「你可曾有一絲絲如同喜歡尉遲棠般的喜歡我?」
絳雪聞言,表情似呆住……她張口,卻結舌了。
「你不曾想過?」一點也不意外。
「我怎麼可能喜歡一個仇敵?」她搖搖頭。
「在你心目中我的意義就只是這樣?一個仇敵?」他挑起一道眉。
她緘默。
「我卻喜歡你。」玉磬頓了一下。「或許喜歡這一詞還輕描淡寫了些。」
絳雪靜默無語。
喜歡一個人和被人喜歡本來是一種單純的情感,即使不能回應以同樣的情感,心底都該是珍惜的。
但被玉磬這樣的男人所喜歡,對她而言卻是禍不是福啊。
他隔桌以食指抬起她的下巴,逼她直視他。
得到她全神注意後,他一字一字清晰說道:「絳雪,我要立你為妃。」
是告知,不是相詢。換句話說,她沒有拒絕的權利。
所以說,被這種慣於發號施令的霸氣男子所喜歡真的不值得任何欣喜。
「王爺記性不好,王爺身邊已有如花似玉的梅蘭竹菊四姬,何須我這罪人錦上添花?!」她淡淡的說。
「大丈夫誰無三妻四妾?」
「我無德無能,絕非王爺德配。」四兩撥千金。
「我偏要你。」眼底隱隱揚起火簇。
「我卻沒有這般的意願。」
言下之意,她是拒絕了成為他的妃的要求。
拒絕他?拒絕天下女子夢寐以求的地位和隨之而來的富貴榮華?
眼底火苗竄高頓成沖天怒焰,他手一掃,酒杯俱碎,碎片四處紛飛。
一道碎玉堪堪掃過她的頰畔,腥紅、黏稠的液體宛如一道小蛇自她太陽穴蜿蜒流下,隱入她的髮鬢,銀白月光下,腥紅對比著白玉般的膚色,顯得愈發猙獰。
她並不抬手拭去,反倒睜著一對明眸冷冷地直瞅著他,彷彿是一種挑釁。
那雙眼瞧得他自慚形穢,眼神裡的冰冷也凍得他頓時神智清明。
理智的頭腦一旦冷靜下來便開始接管、分析起一切。
他的立意本是要誘惑她心甘情願而非武力脅迫。
幾時他玉磬要一個女人需要用到武力要脅?對女人引誘有之、哄騙有之,就是不曾動武。為何對自己在乎的女人他反倒沉不住氣?
因為太過在乎,她斷然的拒絕令他受到傷害,於是才會失控而順著本能做出反擊。
但在傷害她的同時,他也赫然發現傷害她的念頭比自己受到傷害更加不能忍受。
至此,玉磐總算明白絳雪在他心目中的份量已遠遠超過自己所認知。
這一點令他不快。
他痛恨在情感不對等的狀態。
可是基於一向的自信又讓他迅速回復理智,他深信這樣不平等的局勢很快就會被扭轉過來。他胸有成竹地說:「我並不需要用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