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兒個東大街商集一如往常人聲鼎沸,小販吆喝聲聲不絕,加上徐州最盛大的瓊飲會將要舉行,更讓平日已熱鬧的市集如今更加摩肩接踵,叫賣吆喝沸沸揚揚,一不小心便會與人撞個正著。
跟著展厲言一塊出來辦事的成瓊玖左顧右盼,一臉好奇。
來到徐州少說也已經四個月餘,她還沒有好好逛過徐州的街道哩。
感覺跟在身後的人氣時有時無,展厲言回頭,瞅見穿著男裝的纖細身子此刻蹲在一個賣玉的攤子前,聽那小販說得口沫橫飛。
他搖頭,走向她。
「姑娘啊,你可真有眼光,這玉扳指可是我跋山涉水、費盡千辛萬苦到涼州去搶買到的好貨色哪!瞧瞧這色澤光潤、綠碧盈然,道道地地的好貨啊!再瞧瞧這玉耳環,配你這貌美的姑娘正好,大大的好啊!」
「你眼睛瞎了。」成瓊玖看著玉扳指,神色嚴肅。
「啊?」小販一時反應不過來。
「我不美。」愈看這玉扳指愈覺得它很適合展厲言。嗯嗯……
「姑娘怎麼這樣說呢?」雖然是實話,可真說了,他買賣怎麼可能做得成?
「我說啊,姑娘眉如柳葉、鼻若懸膽--呃,你怎麼這樣看著我?」
「我不知道一個人能睜眼說瞎話成這副德性。」她好驚訝。「你的口才真好。」她說的是實心話。
可小販窘紅了臉。「這個……那個……」
「這玉扳指怎賣?」
「算你、算你……二兩七。」
二兩七。「你確定?」難得的,她的眉頭鎖緊,鹿眼無波瞪著商販。「你確定要賣我二兩七?」
「呃……」小販瞄了瞄女客,餘光掃到她腰間的佩劍。
不會吧……遇上個硬底子的女客!
滴、滴--冷汗冒了出來。這買賣做完他小命還在嗎?
「二兩七?」
「嗯……二、二兩五,怎麼樣?」
「二兩五?」鹿眼瞇成兩條線,手移向佩劍旁的錢袋。「你要賣我二兩五?」
啊啊!要拔劍了!「一兩五!」小販嚇得冷汗頻泌,為了生計還是得壯起膽子硬嚷:「沒別價了,這、這已經是最低、最低的價碼了!」
「一兩五!」圓眼瞠回原來大小,訝聲:「這麼便宜?」
「就、就這價了!」今兒個定是黃煞日,不宜出門啊!「女俠別、別為難我這小老百姓,我--」
「謝謝你了。」成瓊玖打斷他的話,丟出一兩五錢的銀子,憨笑著說:「本來我一直想告訴你二兩七太便宜了,但現在你既然決定賣我一兩五,我就不客氣了。多謝你了,賣玉大哥。」
啊?啊啊?賣玉販子傻呼眼瞪著女客,掌心的銀子讓他成了吃黃連的啞巴,有苦說不出。
他他他……他不想賣一兩五啊!
「告辭了。」絲毫沒有發現小販差點落淚的紅眼眶,成瓊玖將玉扳指小心翼翼收進暗袖,轉身。
咚!無意料撞進一堵肉牆。
「你買了什麼?」一直在旁看著議價經過的展厲言半是笑、半是可憐這自作聰明多想的小販。
若不是誤想她可能會持劍傷人,他不會平白損失這麼多,可見世人之中有多少總被外表所蒙騙。
成瓊玖沒那份細膩心思,喜孜孜地拿出剛買的玉扳指,動作輕柔就怕一個不小心損傷了它。「瞧,這玉扳指如何?」
展厲言看了看,識貨的他知道這只不過是普通玉石,但不忍傷她喜悅的神情,遂點頭:「不錯。」
「那麼你是喜歡嘍?」她托起他左手,在他不及反應下往他拇指套去。「嘿,大小正好合適!」真好可不是。
「你--」喉間像被硬塊梗往,展厲言咳了聲,才能順利成言:「你是買來送我的?」
「是啊。」她抬頭,笑容純真無欺。「我愈看這扳指愈覺得適合你,果然,你戴起來挺好看的。」哼哼,她的眼光不錯。
展厲言看看扳指、看看她,視線來回遊走不下十數次。
什麼叫禮輕情意重?活過二十九個年頭,直到今朝他才明白個中真意。從主事以來他收過不少禮,但每一份禮,意味一份人情和用意,收久了,早知其中沒有任何真心,到最後麻木得只剩形式上的意義,禮尚往來的虛與委蛇。
可她送的這個扳指--普通純樸的玉扳指,讓他……
「怎麼了?」怪怪,他這是什麼表情?「你不喜歡?」
「我……」微哽的聲音讓他想把話說清晰變得困難。
「不喜歡嗎?」神采飛揚的小臉透著失望,托起他左手。「你不喜歡,那……那我摘下它便--」
「別!」展厲言收掌,連同她的手一塊兒握在掌心。「我沒說不喜歡。」
「可你也沒說喜歡啊。」她喪氣道,表情有些委屈。
「你送的,我自是喜歡。」緊握在掌中的手與時下千金的柔嫩無骨相比顯得粗糙許多,可想而知過去她練功練得多辛苦。
而他,不想放開這小手,想像這扳指一樣,緊緊套在身邊。
就在他深思當時,成瓊玖目光往某個方向飄去。
嗯嗯,那個是--
「瓊玖,我有話--」
「那兒有酒肆!」成瓊玖驚呼,忘了自個兒的手還在人家掌心,直覺就是一握往吸引她的方向帶。
隨風飄搖的招子上繡著大大的「酒」字。
「你--」
「讓我喝點酒總成吧?」她回頭苦苦哀求:「人家已經個把天都沒沾過一口酒了。」眨巴眨巴的圓眼像極懇求的可憐小狗狗。
「你--」滿心衝動欲言的感動全教她一個打插給斷了出路,封回肚子裡,只差沒岔了他的氣。
他該拿她怎麼辦?展厲言頭痛不已。
是憨傻、是精明他已經分不清,只知道她不按牌理出牌的行徑注定成為他未來生命時時偶發的意外與驚奇。
懊惱嗎?失望嗎?愛上一個嗜酒如命的女人。
不,不懊惱、不失望。沒來由地,正如她所說--
既然都這樣了,那就這樣吧!一切由本心,想怎麼做,便怎麼辦就是。
「不行嗎?」遲遲得不到他首肯的成瓊玖表情更加淒苦。
誰來悲憐她肚裡的酒蟲,嗚……
「走吧。」他拉著她,反被動為主動領在前頭。「近日為了護我,你連一口酒都不敢沾這事,我是知道的。」已經好些日子沒在她身上聞到酒香,他知她憋住酒興是為了他。
思及此,心頭又是一暖。
「啊……」他發現了。走在後頭的成瓊玖覺得兩頰正老實不客氣地燙熱著。
「所以今日破例,而且--」
「而且什麼?」
「我陪你喝。」
啊?陪她喝?成瓊玖先是一楞,隨後看著前方的背影良久--唇角浮上嬌憨的微笑。
※ ※ ※
面對後莊釀酒房滿地破壇碎瓦和酒香,展厲言臉色陰沉。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恐怕是趁大夥兒收工休息的時候,加上今兒個大爺和二爺都不在莊裡--才讓人有可趁之機。」
「太過分了!」小小的不平聲闖入釀酒房。「這些再放上兩個月可都會變成好酒哩!太踏蹋了!我非揪出下手的人不可!」氣、氣死她了!
「是啊是啊,成姑娘說的是。」張伯忍不住歎氣:「雖說莊裡不會因為這樣損失什麼,但一罈酒可是集十人之力所成,唉……咱們忙得這麼用心,如今化成潑出去的水再也收不日,真是……」
「這種事不能一再發生。」成瓊玖板著小臉認真道:「一次可以,但難保沒有第二次、第三次,這賊肯定不是愛酒人!」她氣,可惜了一地美酒。
「或許和之前襲擊爺的是同一夥人,因達不到目的故而藉此洩忿。」張伯推想。
「沒錯,一定是這樣沒錯。」小腦袋為了護酒,分外精明。
展厲言則始終沉默,讓人看不出他心裡正盤算著什麼。
「大爺,您打算怎麼辦?」
「你想怎麼做?」成瓊玖眼巴巴望著他,心裡有個好主意。
「你們有什麼方法?」他反問。
「小老兒想這事肯定是莊裡的人幹的。」
「我不想因此懷疑莊裡有內賊。」展厲言搖頭,看向似乎有話要說的成瓊玖。
「你呢?!」
摸摸小巧的下額,她甜憨一笑:「與其讓那些歹人踏蹋好酒,不如全送給我喝光,一乾二淨,啥也用不著擔心。」嘿嘿,這主意不錯吧?
她的法子惹來一老一少四目齊瞪!
「好嘛,我的法子是笨……」真無辜。
「大哥。」聞訊趕來的展謹行也在此時出現。「這是怎麼回事?」
「對方開始焦急了。」展厲言同胞弟說:「再過一個月就是瓊飲會,對方心急是自然,會發生這件事足以證明藏身在幕後策畫一切的人已經心慌意亂,只要再等等,必然會露出他的狐狸尾巴。」
「是何家酒坊嗎?」整個徐州就屬何家酒坊對聚酒莊恨意最深,尤其當他和秋雨的婚事已定之後,更是如此。「一定是何家酒坊,前些日子我和秋雨上街巧遇何少東,還跟他吵了一架,定是他派人潛入莊裡作亂。」
「沒有證據不能妄下斷語。」展厲言提醒。「此事不一定是何家酒坊所為。」
「可是大哥--」
「為人處世必須公正,不能意氣推斷。」展厲言趁機給弟弟上了一課。
展謹行沉了氣。「好吧,就算不是何家酒坊所為,難道我們得這麼跟歹人耗下去嗎?」
「敵在暗、我在明,目前也只能以靜制動。」他冷靜剖析道。
「還是!」商討事宜的圈子裡冒出遲疑的聲音引來注意。「咱們設個圈套?」憨憨的鹿眼眨動,說出在場男人怎也想不出會從她口中說出的字眼。
圈套?那是何等需要巧心設計的辭兒啊!
※ ※ ※
在書樓找不到人,房裡也沒,牡丹園又空蕩無人,成瓊玖略施輕功幾乎竄遍整座莊子,最後才在竹苑發現她要找的人。
那個男人啊--不同於她的急尋,正悠哉游哉地坐在竹林小徑旁的石頭上,一手執壺、一手握杯。
原來,嗜酒的喜好也是會感染的。
腳尖落地無聲,可見她內功修尢並不像口頭上說的那樣三腳貓。
「你在想什麼?」
展厲言先是一顫,就著月光看清來人,鬆了口氣笑答:「圈套。」
「什麼圈套?」
「你提了個好主意。」「設個圈套」這四個字讓他想了許多事情。
「何時的事?」孔爹爹常說她的腦子裡除了酒,再也裝不下其它東西,她還能想出什麼好主意?「我怎麼不知道?」看看四周,除了他就坐的石頭外,再無其它能坐的地方。
拍拍屁股,她打算就地盤腳坐定。
誰知才要屈膝,一隻手臂環上她的腰,將她往懷裡帶。
「啊!」回神時,她已經坐在人家腿上。
「這樣不是更好?」
她相當務實地抬臀試坐幾下。「是不錯,你的腿坐起來很舒服。」
展厲言不禁失笑,額頭壓在她肩膀。「我該拿你怎辦?」
「我很--讓你傷腦筋?」聽出他的話意,她有些介懷。
展厲言不語,斟滿酒杯抵在她唇畔。「嘗嘗。」
呃!感覺到說不上來的曖昧,這讓愛酒如命的她反而不敢輕易就口。
在他的懷裡鼻間嗅進熟悉的松木香,天爺,光是這樣她就快醉了,臉頰熱呼呼的像有兩團小火在燒,從什麼時候開始只要有他在,她就渾身不對勁,啊啊!她是不是生病了?
生了一種……叫愛戀的病?
愛戀,這個字眼還是杜小姐一日閒聊時說給她聽的。
她說只要在心愛的男人面前,心就會枰坪直跳像要從喉嚨裡蹦出來一樣;只要見到他就覺得開心,捨不得見他愁眉苦瞼……
她看見展厲言的時候也是這樣,從一見面就這樣。
啊啊,她該不會真犯了「愛戀」這個病吧?
「這病有藥醫嗎?」改日要問問杜姑娘去。
「你生病了?」展厲言放下杯壺,抬手貼在她額上。「哪不舒服?」
「呃……」這要怎麼說?「沒事啦……」她說得赧然。
「沒事就好。」他仍然存疑,但未明說,只是牢記明天一早派人去請大夫入莊替她看病。
「哪,展厲言啊--」僵著身坐有點累,成瓊玖索性放軟身子側躺進他懷裡,果然舒服多了。
「嗯?」
「聽人說擒賊先擒王,咱們去擒那個王好不好?」
「我們連王是誰都不知道。」百般思忖後,他的結論與謹行不同,他認為此事與何家酒坊無關。
聚酒莊與何家酒坊的恩怨人盡皆知,只要聚酒莊出事,何家酒坊必會頭一個遭懷疑,何少東再笨也不至於拿磚塊砸自己的腳。
「這樣日夜提心吊膽也不是辦法,總會有累的時候。」最重要的是,她不想再為他的安危日日夜夜憂心沖仲,那滋味很難受。
「你累了?」
她在他懷中點頭。「累,而且生氣。我怎麼也想不透在這世上會有人為了小小的釀酒秘方想盡辦法,甚至還動起刀劍傷人呢?」
「小小的」釀酒秘方?展厲言哂然一笑。她口中這小小的釀酒秘方曾讓光祿寺良醞署傷透腦筋;更讓亦是釀酒名家的當今聖上,因為百思不得解而連連苦笑。
但說穿了,這釀酒秘方的確小。「人性自有貪婪的一回,每個人總想往上爬,不願落於人後,有人光明正大、手段磊落,當然也有人不擇手段、使計陷構。」
「你也會貪嗎?」跟張伯說的不一樣啊。
「我只求做個平淡的賣酒商賈,我貪的不是錢財、也非名氣。」
「那你貪什麼?」
「貪心,貪求一顆與自己相應的心。」
「你得到了嗎?」
「大出我意料之外。」他認真地說:「人常說有情人貴在心有靈犀、心心相印,到後來我才發現這並非亙古不變的道理,靈犀與否並不重要,真正的情愛貴在相依相偎時的安心與自在。」
「你現在很安心、很自在?」
執杯餵她一口酒,展厲言舒開眉頭。「你說呢?」
「我不知道。」
「有你在身邊,我很安心。」
小手悄悄環上他頸背,靠在他身上,她隱約可以理解他所說的話。
「我會保護你,不讓你受傷,一點點都不會,我發誓。」
他感動,也赧然。「讓女人保護……」
「丟臉嗎?」她想起初見時他排斥的反應。
「我該習武防身。」他後悔年少時埋首帳目書冊中,養成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瘦弱樣,偶爾的鍛煉不過只為強身,不曾想過習武之事。
「如果你會武功就不需要人保護,不需要人保護就不會送托單到鏢局,不送托單到鏢局我就不會來徐州,如果不來徐州就不會遇見你--那那,你還想習武嗎?」
展厲言聞言楞了住。
他沒這麼想過,一串的「如果」、「就不會」仔細想來確實有其道理在,當下讓他覺得自己的在意很不必要。
想通了,羞赧的情緒也淺了些。「你有一副好口才。」
「呃……」真的嗎?她狐疑,不自覺地拿起酒壺仰首就著壺嘴喝。
不得體的舉止看在他眼裡竟有瀟灑的誘人風情!
就口的酒因為一時過猛,溢出唇角,皓月一照,映成一縷銀絲,順著白皙的頸項滑入襟口。
展厲言看著看著,癡了。
一縷銀絲如誘人蛛網,沁著體溫暖過的酒香撲鼻醉了。
「嗝!嘻,喝得太猛啊--啊,好癢!」怎麼突然舔起她的脖子?「我的脖子好吃嗎?」
埋首肩頸的男人聞言似乎才清醒,頓了下懊惱呻吟出聲,雙臂忽地收緊,久久不語。
「又怎麼啦?展厲言?」
「別動。」他的聲音沙嘎得像被小碎石子磨過似的。
「你不舒服嗎?」
她的天真,讓他歎息。「別動,就這樣別動。」淡淡的酒香透出她身子飄入鼻翼,比壺中的仙翁飲更醉人,他懷疑自己還能把持多久。
他聲音突然有異動讓成瓊玖渾身緊繃,真應他的話乖乖不動。
「瓊玖……」歎息的聲音又從她肩頭冒了出來。
「嗯?」
「有時你真的挺讓我傷腦筋。」
「嘎?」
※ ※ ※
「二爺,杜小姐來了,現正在牡丹園等您。」下人走進書樓另一張桌子旁稟告來客訊息。
展謹行聞言立刻丟開對帳的筆和算盤起身。「大哥,我去去就來。」
「無妨。」展厲言口沒抬頭,淡然回應。「只要今天的工作能在今天之內補足,其它事都隨你。」
「多謝大哥!」笑說著,腳步早先跨出書樓卻在正式離去前又退了回來。
展厲言發現,笑問:「想留下繼續工作?」
「當然不。」混水摸魚得十分光明正大的他理所當然道,朝兄長眨了眨眼:「小弟是想說怕大哥一人獨處書樓會寂寞,所以會記得差人把未來的嫂子請來書樓作陪的。」
展厲言先是一楞,雙頰老實不客氣地浮起淺紅。
看得認識他二十四個年頭的展謹行又驚又--想笑。
「真好不是嗎,大哥?小弟到今兒個才發現原來您的面皮這麼薄哪!」
「你--」展厲言開口正要訓訓胡亂說話的小弟,無奈他人早一溜煙跑得無影無跡。
這小子!展厲言搖頭。
如果學做生意有這麼勤快就好了。
再次搖頭後,他重新埋首案牘。
另一廂--
前去與心上人相見的展謹行怎麼也想不到不久後將會面臨讓自己驚訝錯愕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