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思昭埋首在一堆賬簿中,忙著算賬。聽了他的呼喚,微微抬起頭,銳利的眼神從他線條剛硬的臉龐上一掃而過,「你考慮得如何?」
擲劍沉默了一下,聲音不大,卻堅定地說:「大師兄,我不會做成派的掌門,也不會娶小師妹。」
這句話猶如投入湖心的一塊重石,掀起了干層波濤。
霍思昭騰地站起身,帶翻了桌上的賬本,掉了一地。
他瞪視著擲劍毫不退縮的眸子,嚴峻的臉氣得直哆嗦:「你要將成派的千古基業毀於一旦嗎?還是想埋葬小師妹的終身幸福?」
「不!」擲劍對視著他暴怒的眼睛,瞳眸幽遠飄然,「我獨來獨往慣了,不能勝任統領一派弟子的重任,成派掌門若是選定了我,蔫知是福?」他深吸了一口氣,大聲說,「更何況,我已經有了妻子,怎麼可以再娶小師妹?」
他認定的妻子只有杜微,沒有人可以取代她。
「好……」霍思昭冷笑著說,「你的妻子?你想讓我們挑明了說是嗎?你以為我對你們毫無所知是嗎?不過是一個青樓女子,值得你為她放棄掌門之位嗎?」
這句話重重地傷害了擲劍,像迎頭一擊,擲劍的眼神瞬息變得嚴厲了。
他凝視著霍思昭冷酷的表情,「你調查我們之間的事情……那麼你清楚多少?你知道她是為我才墜入青樓的嗎?你又知道她遭遇過什麼樣的苦痛?」
霍思昭黑瞳凜怒,訓斥道:「你那是什麼態度?師父不在,長幼尊卑的道理就拋在腦後了嗎?」他的胸口上下起伏,額上青筋突起,「我不管她是個什麼樣的女子,總之青樓女子劣性難改,只要你還是成派門下一員,門規就不容許你和她繼續來往!」
他斷然的話讓擲劍的臉色剎時變得難看極了,他鐵青著臉。冷冷地說:「大師兄,你想要逼我拋棄糟糠之妻嗎?門規許可,法理卻難容!」
霍思昭暴跳如雷,上前一步,咄咄逼人,「你們當真拜過堂嗎?她是你名正言顧的妻子嗎?」
「不錯!」擲劍昂起頭堅定地回答,「青天為證,日月為媒,金玉劍是我們的證婚人!」
「什麼?」霍思昭暴怒的眼睛一下子紅了,「你居然把師父留給小師妹的金玉劍送給她?」他再不留情,狠狠地打壓擲劍,「我告訴你們!你們這樣叫做野合!我不介意你一度迷戀個風塵女子.也不介意你在外落下了青樓酒徒的名聲,還願意將小師妹嫁給你,你不要讓我太失望!」
他的話也同樣激怒了擲劍,「什麼『青樓』、『風塵』?那全是這世俗強加給她的!世人不理解她也就罷了,你是我的大師兄,你該懂她的!」
「你還記得我是你的大師兄!」霍思昭怒不可遏,「你還想讓我說到什麼地步?江湖早巳盛傳你會是下任成派的掌門了,她才會死命攀上你!如果你是個平常人,她會甘願放下京城第一名妓的身價委身於你嗎?戲子無情,婊子無義,等到你一文不名,她會趁早將你踢得遠遠的!現在,你不過是沉迷於她的美色勾引罷了!」
「夠了!請你不要繼續侮辱杜微!」擲劍大吼,眼睛也紅了,「我不想跟你解釋太多,是不願意勾起她的傷心事!你也看到她了,你覺得她現在所謂的『美色』是個什麼樣子?」
他閉上眼,努力調整著呼吸,強迫自己靜下來。好一陣粗聲的喘息後,方才沸沸騰騰的頭腦才漸漸變得冷靜。
「她現在還很美嗎?她現在容貌憔悴,身形銷立,連健康都談不上.何來的美色勾引?」他的眼裡閃過一絲痛楚,「她為了救我,衝進了熊熊大火,差一點被燒死!幸虧被救了回來,性命無礙。可身體上到處都有燒傷的印記和疤痕!你瞧見過她的頭髮沒有?才二十三歲的華妙年齡,就已經早生華發了!你能說,她企圖以這樣的『美色』來『勾引』我這個下任掌門嗎?」
霍思昭驚異地發現,他這個剛硬的師弟,此刻深不見底的眼睛裡竟然浮出了一層淡淡的水氣。在過去的幾十年中,他何曾見過這樣子的擲劍?
不,不能心軟。他告訴自己說,這是師父的遺命,這也是他能為小師妹做的惟一的事情!他不可以讓一時的心軟放走擲劍,放走成派昌盛榮興的希望和小師妹認定的丈夫!
「這就是你的回答?」霍思昭慢慢地問,沉下臉,眼神漸漸進出森厲,「那就別怪我門規無情了!」他伸手拉出一條長鞭,籐條做的,黑丑剛硬,光是在空中飛去,就發出令人生畏的可怕聲響,卻遲遲沒有落下。
擲劍看著他和那條鞭子,靜靜地轉過身去,「我的確曾經夜宿青樓,血手殺人,既然觸犯了門規,我甘願領罰。」
好,他根本已經鬼迷心竅了!
霍思昭咬著牙,「嘶--」長鞭像一條毒蛇般飛舞著落在他的肩頭、脊背,劃破了擲劍單薄的衣服和皮膚,帶回張牙舞爪的血漬。
尖利的鞭子咬噬他的肩背時,擲劍的肌肉一哆嗦,冒出了鮮血,卻仍是毫不妥協。
五鞭抽完,霍思昭暴喝一聲:「我再說一次,這是師父的命令!」他從袖中拿出一串念珠,高舉在頭頂,朗聲說道:「看清楚,這五鞭是師父打的。我是在代師父傳達遺命,不管你同意與否,七天後,掌門接任儀式正式舉行!」
當擲劍的目光所及,看到那串熟悉的念珠時,他憶起子慈愛的師父生前對他的無數次諄諄教誨,他的頭低下了,胸口在隱隱抽痛。
只這一停頓,霍思昭心中仍然對他存有希望。或許只有逝去的師父可以漸漸改變他的主意吧。只是成派長年無主,已經不能一拖再拖了。另立新掌門,已經迫在眉睫。他現在儘管固執,但是以後他會感激自己的。
他激動地等待擲劍露出悔恨和幡然醒悟的眼神,等待他接過這串念珠戴在手上,等待今後將他的名字書寫進成派幾百年的掌門手札裡,也等待一個對他來說既是莫大痛苦,也是莫大安慰的婚禮……
但是擲劍咬緊了已失去血色的嘴唇,一言不發,轉身一步一步離去,高大的肩背挺拔得難以想像,又孤高又桀驁。他慢慢遠去,只給滿臉不敢置信的霍思昭留下一個血肉模糊的背影。
霍思昭的鞭子頹然落在地上,像失了神般,他慢慢將念珠舉在眼前,哽咽道:「師父,我該怎麼辦?擲劍他完全墜人邪道,不可挽回了!成派劍系的繁榮,小師妹的幸福……他都為了那個風塵女子不放在眼裡了!我們這麼多師兄弟的同氣連枝,小師妹的癡心與深情.竟然……全都敵不過一個風塵女子!」
冷清的淚滴在念珠上,迅速讓珠子蒙上一層透明的水氣,像是同樣無可奈何般,又滑落到地面上,映著他竭力在抑制的悲愴泣聲,似乎也像他的心情般,紛亂複雜。
* * *
火盆裡的炭閃著一明一暗的紅光,悠悠然地在房子裡燃起溫暖和寧馨。
杜微趴在窗戶邊一遍遍望眼欲穿地等待擲劍的歸來。
滿天星光閃爍,寂靜的雪地裡反射著月亮的銀光,周圍的景色歷歷在目,連雪松、梅樹投在地上的影子都清晰可辨。
她用力地揉著早已困乏的眼睛,卻毫無睡意,守著窗兒癡癡盼望、盼望、再盼望。
從夜深人靜,萬藕俱寂時,一直望到天邊浮自傲微出現,太陽騰起在山頂上,給白茫茫的雪地嵌上條黃金色的精緻花線,擲劍依然沒有回來。
她按捺住心中的不安,惶惶地等了整整一夜,模模糊糊地,她瞧見有身影在慢慢接近排房,她連忙跳下炕,打開門歡快地飛奔迎過去:「擲劍,你回來了--」
但那不是擲劍,而是七八個出門做早課剛回來的成派弟子們,他們原本有說有笑有比劃地走成一隊,看見她,卻不約而同靜下來,悄沒聲兒地分散開了。
她收不住腳,險些衝進他們隊伍當中。
她停下來,怯怯地看見他們都像瞧著什麼怪物似的盯著自己,充滿了敵意,雖然都未開口,卻在經過她身邊時,讓她感受到沉重的壓力。
她悄悄打了個冷顫.在他們的目光和壓力下退卻。成派弟子們不再理會她,逕直經過她身邊往大門裡走去,像是不約而同地.他們當中有幾個人回過頭來,忿忿地瞪了她一眼,保持著沉默卻是無言的排擠。
「請等一下……」杜微鼓起勇氣.從後面拉住一名弟子的袖角,可憐兮兮地問,「請問你……你知道擲劍在哪裡嗎?」她本不想表現得這樣怯弱,卻不由自主地在他們冰冷的注視下畏縮了。
那眉清目秀的男孩子電就只有十六七歲,像是突然被火燙了般。忙不迭甩開她,臉漲得通紅:「別問我,我不知道!」他用力搓揉著被她碰過的袖子.彷彿要搓掉她留下的痕跡。
她再次鼓起勇氣,追上去幾步問:「那有誰知道他在哪裡?我可不可以見見他?」
那男孩子快走幾步甩掉她,嘴裡喊:「我說了我不知道!你不要跟過來,成派不能讓下賤的女人進去!」
她驀地收住腳步,看著眾人突然間齊刷刷地回過頭來.弟子們年輕的臉上,竟然都帶著冰冷的鄙視與憤恨,像是恨不得碾碎她似的。
這種表情她再熟悉不過了,在北京城裡,她曾經無數次不得不面對這樣的表情,但令她不寒而慄的是,她竟然在擲劍的師弟們的臉上,再次見到這久違的神情!
杜微的臉色漸漸失去了血色,她孤單單地立在雪地裡,眼眶裡慢慢蓄滿了淚水。
她看著最後一個人消失在成派大門裡,他們的氣氛重新活躍起來,快活地互相拌嘴、打鬥,她卻只能眼巴巴地看著這一幕,像是兩個世界的人:
她踽踽地步行到梅樹前,看見上面的花苞頂得枝條起滿了小鼓包,開放已近在眼前。在梅樹無言的庇護下,她站在雪裡,凝視著隔開她與擲劍的那座門禁森嚴的大門,它可曾向她敞開過?
她終於知道,沒有人承認她是擲劍的妻子,是成派的一員。
她居住的排房,在成派主屋的南側,不用說與弟子們活動的地方相隔甚遠,甚至大門都未進入。擲劍自小在成派裡長大,身份尊長,如何卻安排這樣偏僻的地方給他們?
她此時恍然大悟,原來這全都是精心安排下的結果,霍思昭從一開始就沒有接納她的打算,只是她太遲鈍,始終未曾發現。
冷風襲來,她微微發抖,這才發現自己只穿著一件白色的單衣就急急地跑出來。
擲劍曾說過,成派遠在天山,是世上惟一的一塊樂土,那裡的人們和善親切,相親相愛,習來的武功用來強身健體,保衛家園。男孩子個個心胸豪邁,坦坦蕩蕩,女孩子則溫柔嫻淑,知書達理。
她天真地相信了,以為在這裡她可以尋找到親情與友情。
她悲哀地想,她真是大錯特錯了,這裡的人也不是聖賢,他們拋棄不了世俗的理念,更加不能接受她出身煙花的事實!
擲劍不嫌棄她的過去,但是他們不會;擲劍做到對她不離不棄,但是他們不許可;擲劍對她一往情深,但是他們……他們的想法……她不敢想下去了。
所以擲劍前天晚上表現得那樣溫柔,格外的體貼與熱情,他應該已經早巳透悉了這一切,在急於對她做出安撫和補償。她早該發現的,在他滾燙而結實的皮膚下面,正隱藏著無數的驚濤駭濤,如萬馬奔騰般飛馳而來……
不知過了多久,她的雙腿都凍僵了,趔趟超趄地,她麻木地移動自己的腳步,艱難地往大門處走去,像一路劈開荊棘,在雪地上劃出了一條長痕。
* * *
杜微恍悔地環顧了一下四周,這就是成派的容貌,同外邊沒有什麼分別。灰牆青瓦,年代久遠的房屋錯落有致,既豪氣又威嚴。
太大了,她根本分不清楚自己的位置,失神地,她想也不想地順著一串足跡踽踽而行。
她進來做什麼?她想要幹什麼?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腦海中空白一片,只是走著、走著、走著。
直到聞到一股伴著蒸騰的柴木味,她才意識到,眼前的這間豎著煙筒的屋子是廚房,幾個青衣的年輕女孩在裡面忙碌著。
「二師兄是怎麼了,幹什麼要跪在師父的畫像前?」風聲、劈柴燃燒的聲音中,夾雜著模糊不清的問話。
她停下來,臉色木然。
「畫兒,你不知道嗎?」旁邊有細細的女聲驚訝地說擲劍昨晚被懲戒的事情早在弟子中間傳開了,「二師兄觸犯門規,所以被大師兄打了五鞭子,罰他跪在師父像前反省。」
「二師兄觸犯門規?怎麼可能,他可是下任掌門哪!」畫兒叫起來,忙著在案板上切菜。
「他是下任掌門是沒錯啦!」第三個女聲尖利,讓杜微聽得清清楚楚,「可是我聽說他拒絕娶小師妹,偏偏要一個……一個妓女。大師兄怎麼會允許那種女人做我們成派的當家主母?所以才代師父打他五鞭子的。」擲劍再執迷不悟下去,恐怕連掌門都沒得當了。
畫兒的額頭滲出了細細的汗珠,她伸手抹了一把,不解地問:「二師兄是不是瘋了?小師妹可是師父的獨生女兒,娶到她是天大的福分,別人求都求不來的,他怎麼倒不要呢?」
說話細聲細氣的女孩轉過身,打開抽屜,背對著杜微尋找什麼,「大師兄正是氣得火冒三丈,已經好幾天吃不下飯了。」她說著停了下來,幽幽地歎了口氣,抬起頭詢問,「金璃,你跟小師妹關係最好了,她現在好些了嗎?」
說話尖利的女聲立即答道:「沒有。小師妹自從看見二師兄帶別的女人回成派就一病不起了。我看她這是心病,氣他變心變節!」
畫兒兀自拿著菜刀在愣神,「他為什麼不娶小師妹?」成劍俠不僅是成派裡最美的姑娘,而且一直和難以親近的擲劍最為親近,所有人都將他們看成天生的一對兒,難道他竟然要拋棄她嗎?
「別亂想啦!二師兄即使不娶小師妹,也輪不到你。」金璃諷刺的話聽得畫兒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慌忙低下頭繼續切菜。「男人嘛,見色忘義,沒一個是好東西!那麼漂亮的小師妹他不要,卻偏偏招惹個狐狸精!」她和成劍俠的關係最要好,所以這時愛友蒙羞,她比其他人更記恨他。
說話細聲的女孩還埋頭在抽屜裡,聽了金璃尖刻的話略有不悅地說道:「金璃,我們習武之人,不要學別人亂傳閒話。」她話鋒一轉,不無憂慮地說,「現在成派裡群龍無首,二師兄被鬼迷了心竅,不肯接任掌門,三師兄又遲遲不歸,我們……我們現在危機四伏啊!」
她此言一出,三個女孩頓時都沉默下來,氣氛變得嚴肅沉重。
這才是每一個弟子真正恐慌的真相,雖然誰都沒明說,但無一不明瞭於心。
畫兒拿著菜刀「噹噹噹」切了幾下,停下來怔怔神,又心神不寧切幾刀,直到她看見窗外穿著白衣,一言不發的杜微,嚇得叫出聲來:「有、有鬼啊……」
她們方纔所說的每一個宇,都深深烙在了杜微的心裡。
她被驚呆了。
擲劍居然向她隱瞞了這麼多的事情!他一個人背負著如此沉重的包袱,默默地堅守對她的承諾,為了做到這一點,他不惜為她放棄了小師妹、師兄弟們對他的尊重和掌門的至尊榮譽!
因為她,成劍俠為情所傷,病倒在床;因為她,霍思昭動用門規懲罰擲劍;因為她,弟子們眾說不一,議論紛紛;甚至於因為她,成派已經面臨著極大的威脅……
她不知道自己的存在,竟然同無數的人息息相關,互相牽制,難怪成派的弟子對她那麼不友善,他們原本該恨她,該深深地痛恨她!
擲劍對她隻字不提,卻寧願自己蒙上極大的不白之冤,淪落為一個千古罪人。她慘然一笑,他僅僅是不願流言蜚語傷害到她一丁一點。在她與成派這兩者間,他已經毅然決然地選擇了她。
三個女孩都愣在原地,沒想到剮剛口中還在談論的「鬼」、「狐狸精」就出現在自己面前。
畫兒害怕地往金璃身邊靠了靠,哆哆嗦嗦地說,「她不是真是鬼吧?」她的眼睛那麼直勾勾的,不帶一點感情,裡面空洞洞,真的很像沒有生命般。
金璃卻不害怕,她曾跟在成劍俠的身後出迎過擲劍,因此認得杜微。
看見她的雙腳竟然踏進大門,踩在聖潔的雪地裡,她不禁怒從心來,尖聲說:「沒有大師兄的許可,你怎麼敢進我們成派來?你別以為迷惑了我們二師兄,你就可以做掌門夫人了!」
這時畫兒和語聲細柔的時音才知道,面前這個消瘦又慘淡的女子,就是她們一直在議論的人。她站在雪地裡不知有多久,膝蓋以下的裙角都濡濕了。
她不像她們想像般,有著妖裡妖氣的邪媚和撩人的打扮,她站在雪地裡,穿著一件單薄的白衣,頭髮用塊碎花布包著,像縷幽魂般有著蒼白如雪的臉和病態的憔悴倦怠。
她望著她們三個,卻好像什麼都沒看到,眼睛迷迷茫茫的,聽到金璃的話,瘦小的肩膀劇烈地顫動了一下,而後,又歸於沉默與寂靜。
金璃見她不走,更加惱火,「你還呆著幹嗎?二師兄 已經被你害得夠慘了啦,求你就放過他,別再來招他了!」她越說越氣,圓睜的眼睛往外噴著火,毫不客氣地發作。
杜微的身子微微蜷縮地了一下,須臾,她抬起眼簾,裡面滿盛著淒涼和悲威,讓迎面的畫兒看了,不由地生出悲涼。她低聲地問:「小師妹病了嗎……」
金璃勃然大怒,她是來驗收成果的嗎?
她火從心起,惡言惡語道:「不勞你操心!我們成派的事情,跟一個妓女無關!你最好滾得遠遠的,從哪兒來回哪兒去!這裡永遠輪不到你當家!」
她惡毒的話語絞痛了杜微已經傷痕纍纍的心,她的臉色更加透明了,身體微微顫抖,彷彿隨時都會昏倒似的。
慢慢地,她從頸上顫巍巍地拽出一條絲線,用袖中的一塊手帕包了,就在三個女孩緊張的注視中,她腳步緩慢地前行幾步,將它放在方桌上。
她低垂著頭,帶著謙卑的乞求與懺悔,低低地說,「請你們將這個交給小師妹好嗎?告訴她,我從來不知道這是屬於她的。如果知道,我根本就不會來這裡。」她緩緩抬起霧濛濛,水氣氰氳卻迷惘的水眸,肩膀已縮成一團,「告訴她,我再也不會勾引他的丈夫了,希望他們能相濡以沫,白頭到老!」
她費力地說完,困難地轉過搖搖欲墜的身子,向外走去,風吹過來捲起地上的雪屑,打在身上冰冷襲人。
她環緊自己的身軀,就迎著這風,這雪,一步一步緩慢而去。
她的步伐蹣珊,已完全失去了控制。心底下,她的意識卻異常清醒,她能夠為擲劍做件事情了。這輩子,她得到了他的愛與守護,現在終於可以回報給他渺小的泉水一滴,她的心中已經沒有絲毫的遺憾!
下雪了,一片片飛飛揚揚的雪花飄在她臉上,讓她瞧不清前方的路。
若是在以前,她早已經會無聲地流出淚來,但是擲劍說過,他不要她哭,他不願看到她悲傷的表情,所以她現在一滴淚沒有,只是艱難地走出成派的大門,向山下走去。
小芹,我瞭解了你的用心良苦,我終於明白你為何豎持不肯和我一起來成派,你應該早巳猜到我會落到何種境地的吧,所以才侖選擇在北京城落戶,待我已無處可去時仍然可以有個地方安身立命。
她默默地想著。
這是她最後腦海中閃過的知覺,隨後,她就陷入了深深的麻木與寒冷中。
群山環抱,冰雪覆蓋的山巒起伏,聲勢浩大而寧靜,一望無際的光潔雪地上,留下了一對纖小的足跡,小小的,跌跌撞撞的,深淺不一的,頑強地印了一路,迅速而無聲地,被飄落的雪花掩埋了……
* * *
當杜微意外地轉身離去之後,無論是膽小的畫兒,柔和的時音,還是尖刻的金璃,全都愣在原地,像是被攝了靈魂般,無法動彈一下。
她雖然沒有哭泣,但是每個人都清楚地看到她的淚水和無法形容的深重悲傷。
半晌,金璃才勉強地說了一句:「哼!早走不就沒事了……」她的底氣不足,就連自己也說服不了。
畫兒則像是突然被驚醒似的,一把抓過那手帕包著的東西,向外跑,「小師妹……小師妹……」
* * *
擲劍跪在冰冷的青磚上,已經近十個時辰,他凝視著對面懸掛的成宗吾的畫像,心中充滿無奈和愧疚。
他絕對不可能娶小師妹,如果霍思昭堅持不肯接受杜微,那麼他也只有放棄掌門的位置。這樣的話,他便是接二連三地違背他視若親父,仰慕崇敬的師父了!
他的內心痛苦不堪。
正當他長跪不起,陷入自己的沉思時,一陣急匆匆的腳步在走廊上響起,」光」的一聲,來人一腳將門蹦開,將他的神志拉回現實。
他還未來得及回頭,一個耳光迎面打得他臉頰火辣辣的:
擲劍驚愕地瞧著兩眼冒著怒火的成劍俠。
她本來沒有沒什麼病,只是鬱鬱寡歡,躲在自己的房間裡獨自傷神而已,當畫兒闖進她的房間訴說了一切時,她才知道成派在這幾天,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故。
她大口大口喘著氣跺著腳喊:「你還在有空兒這裡發呆!你看看這是什麼?」她將一塊手帕抖開,露出裡面的金玉劍,「她走了!她跟我說要祝我們白頭到老,然後就走掉了!」
他的臉刷白了,和成劍俠漲得通虹的臉色正好相反,「這是怎麼回事?」
成劍俠衝上去將他從地上拽起來,拚命地搖撼他的肩膀:「你還問這是怎麼回事?她一定是聽說了你的事情,存心要成全你做掌門的!」她鬆開已經面無血色的擲劍,流著淚說,「你怎麼會錯過這麼好的姑娘……這周圍冰天雪地,都是懸崖峭壁,她怎麼走……」
擲劍的神志突地亂了,他飛快地跳起來,雙膝因久跪而活動不便,以致他險些摔倒在地。他瘋狂地吶喊:「杜微……」衝進了雪花飛揚的寒風中。
霍思昭聞訊趕來,皺著眉頭看成劍俠,「發生了什麼事?」
成劍俠流著淚,瘋了似的衝上來,揪住他胸口的衣服,狂喊著:「發動全派的弟子,一定要找到她!一定要找到她!」
* * *
擲劍發力狂奔,直衝進他們的排房,屋子冷冷清清的,炕上一點熱度都沒有,只有他的幾件衣服整整齊齊地折好放在炕頭。
他轉身帶著瘋狂的驚慌和無以倫比的恐懼,一路往山下狂奔。
她走不遠的,小師妹說她才剛剛離開,她一定走不遠的!
他一遍遍地呼喊,飽含著悲愴和痛苦,「杜微求你回答我,求你回答我!」
空曠的雪峰和山谷間響起了他的回聲,「回答我……回答我……」
他冷得牙齒都在打顫了。她連金玉劍都捨下不要了,下定決心離開他,又怎麼會出聲回應?
他感到心魂俱碎。
瘋狂地將下山的一路積雪發力掀開,他尋找著裡面是不是正埋著他的妻子,在漫天飛舞的大雪中,一遍遍挖找著,搜尋著。
沒有!
沒有!
還是沒有!
他完全不能思考了,只是發瘋般的將雪踢散,試圖發現一些她留下的腳印,可白茫茫的雪花早已將所有的跡痕淹沒。
他的呼吸也開始發涼了,時間過去得越多,她就算不往山下走,僅僅是呆在雪地裡,也會被生生凍死。
巨大的恐懼將他的心緊緊攥住,彷彿一用力,他的心就會停止跳動。
突然,一塊碎花布出現在雪堆裡,他跟前一亮,像溺水者突然發現了一根救命稻草,他用力向下拱開雪層,挖出的是一副瘦弱纖細的身體。
他用盡全身力量抱緊杜微冰冷的身軀,發現在她的胸口,已經幾乎感覺不到熱氣。
大顆大顆的眼淚,從他的眼裡流出來,迅速地掉在雪地上,「我們回去吧,你不能再丟下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