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咧!稍等一下,馬上就好。」小販熱情地招呼著,麻利地掀開鍋,將兩張熱騰騰的芝麻餅裝入油紙包,慇勤地遞給她,「剛出鍋的,熱著呢,夫人,您拿好。」
女子微笑不變地遞過錢,「我看起來很像已婚婦人嗎?」
咦?小販愣了一下,她明顯已有二十歲了,所以他才順口稱呼為夫人。看不到她腦後,不知梳辮還是扎髻,呃……會不會是老姑娘?看她相貌不醜,應該不致嫁不出吧。
「姑娘別見怪,小人眼神一向不大好,姑娘若有夫婿,一定是了不的大人物,如果沒有,上門求親的一定從皇城排到山海關。」多多說好話總沒錯。
她仍是微笑,「其實我是嫁不掉,因為沒有人要我。」
小販愕然,怎麼會有姑娘家這樣說自己?她她……會不會腦子有點問題,才隨便對街上賣東西的小販說自己沒有人要?小販小心翼翼地護住鐵鍋,這女人千萬不要突然發癲砸了他吃飯的傢伙!
馬車小窗上的布簾掀起,露出一張堅毅卓絕的臉孔,男子的眸光深不見底,平淡的語氣聽不出喜怒:「胡說什麼,上車。」
那女子笑吟吟地捧著芝麻餅上了馬車,臨鑽入車內前還向小販搖搖手,很認真地道:「我沒騙你,我是真的嫁不……哎喲喲!」
話沒說完,她就跌進馬車裡,似被人突然扯了進去,車伕若無其事地駕馬,「呼」的一聲趕車而去。
「果然是腦子有問題的,難怪嫁不出去。」小販憐憫地歎了一聲,可惜看起來好端端的,笑的時候也讓人瞧著極舒服,就是命不好,是個癲女。
吆喝聲又響起來:「芝麻甜餅哎,剛出鍋的芝麻豆沙餅,好吃不貴咧——」
——***——
跌在他懷裡後,她便很不知羞地就勢偎住他不動,笑意吟吟地仰臉上望,他剛毅的下巴稜角分明,尤現出一種決斷卓然的堅定氣概。
「我主動示好,你都不要,我哪裡有胡說?」
望月頭痛地扶正她,「你知道,我不會娶妻。」
「不是娶妻,我又沒要你正式娶我。」她興致勃勃,「哪,侯爺,世上有很多掛名夫妻,有名無實,我們可以反其道而行,有實無名,過夫妻日子,我不擔你護國侯夫人的名頭,如何?」
這還不是胡說?望月無力地揉了下額角,「夏至,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我當然不是癡人說夢,我很清醒。」伸手拍落掉在他袍子上的芝麻粒,她認真分析,「你怕牽累親眷,不打算娶妻,我是一把年紀還嫁不掉。做女人做到這種地步也實在不像樣,不如你我勉為其難,湊合湊合,做不掛名的夫妻,萬一你真的……呃,境況不妙,我就包袱款款棄你而去,我不算你的什麼人,自然不會有人與我為難。」
「你很會異想天開。」
相夏至越想越愉快,「我想,應該生養幾個兒女,這樣我老了,也好有個依靠。」
「我不會生養私生兒女……」
她隨口安慰:「這種名聲不必計較,我會好好教導他們,讓他們以父為榮,告訴他們你的苦衷,當然我嫁不掉賴上你的事就不必說了,這個太傷我的自尊,不能提。」
她說這些就不嫌傷自尊?望月已經無話可說,只當她頭腦發昏,一時胡說八道。
「你實在想嫁,我替你挑人。」當初他心底隱隱起了與她做伴的念頭,但明知不可行,她要走,他便不再強留,如今是她自己改了主意,是真正賴上他了。兩人從不提嫁娶之事,要說是當做家人,實在半點名分也無;若說摯友,卻又更加親近,這樣不清不楚、不明不白、若親若暱地過了兩年,她也不怨,反倒樂在其中,只是他知道,是他誤了她終身。
相夏至無趣地搖搖頭,「侯爺,您周圍的人非富即貴,不會看上我的,再說我也不是要非嫁不可,只不過想嘗嘗為人妻母生兒育女的滋味,這個不能隨便找人試,侯爺您是最適當的人選。」
望月確定自己還沒有被她氣到吐血,這個女人的奇怪念頭不是屢有,但偶爾一次足以讓他頭疼好一陣子。
「不說這個了,尚書大人還在府裡等,一會兒回去,你從側門進,最好不要和他碰面。」他微含憂慮,兵部尚書劉大人與東廠一道,力主求和避戰,這段時間不停製造事端。當初破敵陣太過玄妙,便起了謠言說相夏至來路不明,甚至不知從何傳出護國侯有異人相助,重兵在握,便奪了大明江山也不足為奇。他暗以為惕,小心應對朝中置疑,兩年來不斷卸釋兵權,孝平王爺與祈大將軍主戰,抗倭掃蠻,有這兩人撐起邊防事務,他便可以鬆一口氣,在京的日子多起來。他不是朱姓皇親,自然惹人猜忌,好在因一向不露鋒芒,倒也暫無大礙。
相夏至咬著芝麻甜餅,含含糊糊地道:「我要不要暫時出府避避風頭。」
望月伸手揩掉她頰邊沾上的一處豆沙、兩粒芝麻,「若到必要時,的確要考慮一下。」為友尚牽累她,何況是做夫妻,他護不住她平安,怎能娶她。
馬車隆隆聲止,停在震平王府門前,車伕撩簾探進半張臉,低聲稟報:「侯爺,劉大人就在門口。」
望月微一思考,「夏至,你留在車裡,不要出去,劉大人問你話,你就說病了。」
相夏至應了一聲,動了動身子,斜靠在車壁上。見他下了車,她索性一歪,半倚半躺在軟墊上,沒什麼緊迫感地繼續啃她的芝麻甜餅。車外響起一陣模糊的說話聲,她仔細傾聽,卻斷斷續續聽不大清楚,想來是他們刻意壓低了聲音,不知在講些什麼。
吃完一張餅,她困意漸起,將另一張放到旁邊,取了巾子擦拭手與唇角。外面仍是在低低說話,沒有人喚她,她樂得舒服地蜷成一團,抱著軟墊閉目養神。
不知過了多久,昏沉沉的半睡半醒間,忽覺得亮光直射到眼皮上,似有人掀起車簾,她微一瞇眼,接著便有一雙堅實有力的手臂將她抱出馬車。
她稍掙了下,含糊道:「侯爺?」
「嗯,你不要亂動,我送你回房。」熟悉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又聽得他似對另一人道,「劉大人,您也看到了,她很不舒服,病成這樣,您還有什麼要說的?」
她暗訝,不知什麼事又扯上她,居然要以裝病來脫身?不由乾脆配合地微弱呻吟幾聲,以示她的確已經病得奄奄一息,絕無任何一件惹人嫌疑的事與她扯得上關聯。
便聽到那劉大人道:「既然如此,想必是有人以訛傳訛,難免出錯,這也不算什麼大事,打擾侯爺了,下官告辭。」
望月淡淡應道:「不送了。」
「侯爺不必擔心,這個……貴友福身,必定很快就會康復,哈哈……叨擾之處,還請望侯爺見諒。」那劉大人像是有些畏懼望月身上凜然的煞氣,話裡明顯帶著賠笑之意,「快快,我的轎子備好沒有?」
隨侍的下人喝了一聲:「起轎——」之後在一連串場面話後,那劉大人起轎離去。
相夏至雙眼半開半闔,懶懶道:「劉大人來找什麼麻煩?」
「他說城東有一群人在城隍廟起乩擾亂民心,有人傳是你領頭指使,他來藉故生事,沒什麼要緊的。」望月溫聲道,沒有放下她,逕直抱她進門,「你睡吧,我送你回房間。」
她喃聲道:「想不到邊關一戰這麼有名,都已經兩年多了,還會有人注意到我。」半掩口打了個哈欠,真的是有些困了,「侯爺,你近來越來越體貼,我想賴上你,你也有責任。」
望月微微一笑,他自然是有責任,她從相思谷出來,便成了他的責任。她嫁不出,也是他誤的,如果不會有什麼變故,就這樣相處相伴,也不失為件幸事。
進了房,將她放在床上,她自動自覺脫鞋往被裡鑽,像只偎窩的懶貓,看得望月又好氣又好笑。
正想要轉身走,她忽然伸手扯住他,側撐起身,笑瞇瞇地道:「侯爺,我提過的事你考慮好沒有?」
望月微斥:「少異想天開,快睡你的。」
她反倒來了精神,慢慢湊過去,半睨著眼,竟頗有幾分媚態,「我真的一點點都引不起侯爺的興趣嗎?」
他別過眼,「不要鬧了,你先睡,晚飯時我差人叫你。」知道兩年相處,她越發不把他當旁人,見他嚴正,有時戲謔笑鬧,更是無所顧忌,她真的是靠上賴上他了,但他卻不能不謹慎把持。
「侯爺自是鐵石心腸,不曉得我現在在做什麼嗎?」她玩得不知死活,柔媚含情,明明白白地擺出「我要勾引你」的架式。
一指抵在她睡穴上,望月微勾唇角,「你睡不睡?」
她這才記起「識時務」三字怎生寫,一臉沒玩夠地退回床裡。
望月暗舒一口氣,她最近真是呆得無聊了,忽然想起拿他來玩,況且什麼不好鬧,竟拿這種事窘他。
才轉過身,背後風起,他及時回身,正接住撲過來的身軀。他不由微惱,她一旦興起,就會樂得忘形,只是苦了他,越來越有失控的危險。
相夏至呵呵大笑,孩子般得意,望月立即二話不說,點她睡穴。
她咕噥幾句,終於安靜睡去。他抱著她,卻只能無奈地歎惜。
能怪誰呢?讓兩人之間走到如今這般半親半暱邊緣地步的,是他,可是,他卻不能給她承諾。
——***——
清風拂過書冊,翻過一頁又一頁,本該在石桌前看書的人,目光卻不在書上。
他在看她。
楊柳枝葉伸展,從簷上探下,青翠盎然,隨風款動,依依切切地欲攀入窗,一窺裡面人的舉動。
小軒窗裡,她在梳妝。
隨意畫眉染唇,攏發插簪,懶散舒腰,撣袖撫裙,並未特別弄何風情,竟也纖雅動人,悠逸如畫。
梳妝完,她慵然倚窗,看著他笑,秋波盈盈。
他不自覺回以淺笑,眉眼溫柔。
然後,她開口:「侯爺,您有沒有一點點動心?
美好的氛圍霎時打破,像是迷障忽然一掃而空,望月咳了一聲,回頭繼續讀他的兵書。
相夏至納悶地摸一摸臉,「不行哦,美人果然不是打扮出來的。」
望月不由悶笑一聲,她這幾天又不知來了什麼興頭,公然玩起「凰求鳳」的把戲,似真似假,彷彿小孩子扮過家家的遊戲,玩得興高采烈,他成了被求的「風」,不知是氣好還是笑好。
她自門裡挑簾而出,快走到桌前時,被繁複的曳地長裙絆了個趔趄,望月及時攙住她,扶她在石凳上坐下。
「誰主張時興穿這種復古裙的?費事又累贅。」她不滿抱怨,瞧瞧望月的兵書,「侯爺,你調回京城很久了,聽說邊關又有異動,皇上不打算派你回防駐守嗎?」
望月沉聲道:「孝平王遠在浙東沿海,祈大將軍前些日子被人毒害,至今纏綿病榻,能調的主將只有寥寥幾人,大概應是我回邊關。」
相夏至略微思考,「那我呢?還留在府裡嗎?」
他默然,她一介女子,跟他出人奔波自是多有不便,何況對外只稱朋友,在他府宅裡住了兩年,雖然無人明提,私下議論總是有的,他給不了她名分,卻又……放不開手。
他的心,早已陷進去了。
「不如我回相思谷,怎麼樣?」
望月瞧著她,她很平靜。那是與他商量的語氣,沒有怨意,也並非鬧脾氣,她不是那樣的人,她一直都在為他著想,知道他不放心。
而他卻注定要虧欠她。
「也好。」他微有些遲疑,「等邊關事畢,我去接你。」
聽來好笑,不是見她,是去接她,名不正言不顧,他卻似鐵了心要留她在身邊,即使不娶,一生有負。
但相夏至自來沒肝肺,不但不計較,還很有興致地提議:「好呀,等你去了,我帶你去見流雲,不過這回不必從崖上跳下去,谷底是有路的,只是流雲設了陣,一般人找不到。」
她豈止是有興致,眼裡簡直含著一絲狡猾了。似笑非笑的表情,明擺著要看他笑話,揶揄他少年時雌雄不辨,對一名男子動過心,還定了約,陪他下江南觀月。
望月只有不理她,自若地翻過一頁書,專心研讀。
忽然間,他倏地伸臂,將她扯進懷裡,同時足下一點,躍開兩丈。
相夏至猝不及防,撞得低叫一聲,頭昏腦脹地抱著他的腰站穩,然後才回頭惱道:「景大人,您怎麼老是偷襲我?我的功夫很三腳貓,不禁打的。」
樹上躍下一道雄豪的身影,哈哈大笑,「我不襲你,護國侯怎麼會和我動手?」
她歎了口氣,「三五個月較量一次,景大人,您不煩我都煩了。」煩的是望月不欲和他交手,景千里的刀必然會劈向她。
「姓望的每次都在敷衍我,這麼久了,他還是不肯拔他自己那柄劍……」景千里怨氣不比她少,還待大發牢騷,看清她今日難得一見的明麗裝扮,不由滯了一滯,豪爽笑道,「相居士,你今天上妝打扮,可俏得很哪,連我這老粗也動了心啦。我還沒有老婆,反正姓望的又不娶你,不如你嫁給我,成不成?」
相夏至掩口而笑,「說哪裡話,景大人,您真會開玩笑。」
他不屑地哼了一聲:「我可不像某個人,婆婆媽媽,想要還說不出,娶便娶了,有什麼為難!」
相夏至微訝,卻又捺不住笑,「景大人,您好像有點誤會,不是您想的那般。」偷瞥一眼望月,見他臉色微沉,似甚不悅,不由再也忍不住,「哧」地笑出聲。
景千里怪叫:「你這女人居然還笑得出來,當我說笑嗎?」他手上刀氣頓出,「看刀!」
「怎麼又是我!」相夏至惱叫,轉身就跑。
望月及時拔了佩劍,擋住那氣勢驚人的一擊。
她躲得遠遠的,看兩人刀來劍往,戰成一團,無趣地搖頭一歎,向他二人叫道:「你們慢慢打,小女子不奉陪了。」
景千里氣得哇哇叫:「喂喂,我是說真的,相姑娘,你考慮一下……混蛋,跑那麼快幹嗎?我很像鬼嗎?」
望月倒是驚異萬分,頓住劍,試探道:「景大人,你……不是開玩笑?」
景千里黝黑的臉竟真的有點泛紅,大怒地一刀狠劈過去。
「沒錯……姓望的,你敢笑!」
——***——
邊關平靜了兩年多,現今瓦刺又捲土重來。而本應派誰出戰,朝廷裡人人都心中有數,只是近來紅得發紫的寵宦王保振不知在皇上面前進了什麼讒言,竟遊說得皇上頭腦不清,欲遣其胞弟王穆北上領兵禦敵。
朝臣各人心知肚明,卻畏於權勢,不敢明言,王穆原只是一名普通武將,名不見經傳,如今竟敢與護國侯爭統兵之位,擺明就是搶功。
而兵部尚書劉大人有東廠支撐,更是為奪實權,處處與護國侯為難,利用望月多年掌兵的威名之盛,整日在朝中冷嘲熱諷,暗喻其意欲回邊城,有不軌圖謀。一時間,紛爭迭起,風雲變幻,邊關尚未大軍壓境,朝中已經黨群林立,詭譎傾軋,爭權奪勢,自亂陣腳了。
相夏至將一件披風輕柔地披在他身上,暗歎他不僅為邊防事務勞心費神,還要小心朝廷裡明槍暗箭,真是防不勝防。
但她仍是一臉淺笑吟吟,沒什麼擔憂地在他身邊坐下,「侯爺,您境況越來越不妙了,我要款包袱脫身了呢。」
望月微微一笑,溫聲道:「你東西收好了沒有?明日我去宮裡面聖,怕是來不及送你,你回了谷裡,就寄封信報平安。」
「我記得了。」她漫不經心地聳了下肩,「這道兵符,你是勢在必得了?」
望月肅然道:「自然,王穆統兵,只會枉送我邊城十萬軍營子弟性命。」
「侯爺——」她忽然笑瞇起眼,綿綿地挨過去,仿是有所圖,又帶促狹,「我明日就要走了,您不送我點什麼作紀念嗎?」
望月一怔,想起上次她走前也是跟他討東西,要了他隨身帶了多年的笛子去,不由笑道:「這回你又想討些什麼?」
她笑得很狡黠,說出的話卻差點讓他嗆到——
「侯爺,我想要個孩子。」
明知她又是在逗他,但他卻痛恨起他的自私來,既然什麼也不能給她,為何還要執意蹉跎她的年華?
他切切地看她,「我……」
「哎,侯爺,這次你怎麼不害羞了?好沒意思。」相夏至呵呵發笑起來,又玩興大起地撲過去,抱住他,像在抱柱子。
望月也只能任她抱著笑他,孩子般玩得自得其樂。
無語。
——***——
「望侯爺,皇上召見。」
李公公笑容可掬,恭敬地半躬身施禮。
「多謝公公。」望月道了聲謝,微瞥了一眼同在御書房外一起等待的王保振。
王保振懊恨地怒哼一聲,又嫉又憤地一拂袖,但頃刻間臉上又換上另一種表情,像是有點瞭然,又有些幸災樂禍。
望月暗自納悶,皇上雖然寵極王保振,但也不是輕重不辨。他二人一同等了兩個時辰,皇上最終仍是召見自己,可見出任領兵的必是他,所以王保振才恚怒不已,但他方纔那種神情卻又像奸計得逞般古怪,不知葫蘆裡究竟賣的什麼藥。
邁入御書房,四週一片沉凝寂然,皇上端坐龍書案後,雖因近日微恙,面上猶帶病容,但已不見了前幾日朝堂上的為難之色。領兵主帥最終定下,也算了下一樁心事。
「末將望月,叩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心中不由諷意上升,自古以來,對各朝各代皇帝都是這樣朝拜,可是又有誰活到萬歲,保住不世基業?
皇上面露讚許之色,「邊城戍防,有勞愛卿了。」隨後一揮手,秉筆太監恭謹上前,將一卷黃綾,一方帥印奉上。
李公公立即小心接過,面向望月,穆色宣道——
「護國侯接旨,接帥印。」
望月再次拜倒,「末將領旨。」
接過聖旨與帥印,本待起身,卻見李公公又遞過一卷黃綾,他不由一怔。
李公公輕聲解釋:「望侯爺,這是皇上特頒的密旨。」
密旨?什麼事需要密旨?望月疑惑接過,徐徐展開,目光迅速一掃,不禁頓時僵住,如遭雷殛。
他驀地抬頭,「皇上,為何要格殺相居士?」
皇上皺著眉,「王愛卿進諫多次,相夏至來歷不明,為人詭異狡詐,疑與瓦刺人勾結,不可不殺。」
「疑與瓦刺人勾結?」望月冷笑一聲,「王大人有何證據?相居士助大明攻破瓦刺敵陣,功在朝廷社稷,王保振憑什麼誣蔑她!」
他聲色俱厲,嚇得皇上竟有些失措,「王、王愛卿上稟,相夏至曾身陷瓦刺軍營,卻毫髮無傷地歸來,形跡可疑,足以論罪……」
「皇上,相居士被瓦刺人擄去,是末將帶人救回,她身受鞭刑,誰說毫髮無傷!」望月沉聲道,「王大人身在朝廷,不明事實,有什麼根據說話,莫須有之罪名怎能成立?」
皇上結舌,忽見王保振匆匆進來,不由心裡一鬆,「快快,王愛卿,你同護國侯解釋。」
王保振陰側側一笑,「望侯爺,您與相夏至交情匪淺,自然處處為她辯駁,但此女妖異莫測,詭奇非常,擅奇門邪術卻是眾所皆知。護國侯殺她以洗自身清白,表明未與妖人沾染,豈不甚好?」
望月恨極,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佞臣讒言,從來都顛倒黑白,混淆是非。
他冷哼:「王大人是不滿令弟未能統兵,心下不滿,從而信口胡謅,擾亂聖聽吧。」
王保振面皮抖了一下,「望侯爺,王某豈是那種人,下官早知帥印必屬護國侯您,怎敢妄想相爭?」
這句話像閃電一般瞬間劃過心頭。望月一凜,是了,王保振不蠢,自然知道皇上分得清輕重緩急,寵歸寵,江山卻不能丟,所以早料到皇上十有八九最終仍是要選自己為帥,但總是不甘心,便巧舌如簧說動皇上,明知自己與夏至相交甚深,偏逼自己殺她以表忠心,讓自己雖然得了統兵之位,卻要受這沉重一擊,
「望侯爺,您雖與相夏至結交,情誼深厚,但我大明江山至關重要,絕不能因一名妖詭之人有任何異動。為表侯爺忠心耿耿,殺她也是值得的。」王保振笑得陰險,直盯著望月。
望月只看向皇上,慘淡一笑,「皇上,朝廷就是這樣對待有功之人嗎?如此一來,將來誰還為朝廷效力?」
王保振怒斥一聲:「護國侯,你這是什麼意思?挾功迫主嗎?!」
望月昂然一舉手中密旨,「皇上,這道旨,恕臣不能受。」他頓了頓,「末將請皇上召見相居士,她是不是妖人,一見便知。」
皇上猶豫起來,「這……」
王保振及時喝道:「護國侯,皇上命你格殺相夏至,你敢抗旨?」
望月冷冷瞥他一眼,煞氣頓熾,竟駭得他噤了口。
轉臉看去,皇上仍在猶豫,望月又喚一聲:「皇上!」
倒是一旁的李公公不忍,悄悄上前,輕聲道:「望侯爺,您不必催了,已經遲了。」
望月一震,「什麼?」
——***——
她也在等,等他回來。
本來他說可能來不及送她,她並不在意,戰事一畢,還會見面,可如今,恐怕是見不到了。
是不是,也真就來不及送她——
上黃泉路?
「要說流雲按這項罪名處死倒不稀奇,他本來就挺妖怪的,那麼多年也不見老,可安在我身上我可不服,我普普通通,不美不醜,哪裡像妖人!」
她不滿地喃喃,看向桌上那精緻的酒杯,杯中有酒,清澄碧澈,像相思谷地裡的流泉,有點親切。
「這酒珍奇,我花了好些力氣才請人研製出來,不喝可惜。」她輕輕執起酒杯,啜飲入喉,喝罷翩然轉身,向兩名等候已久的宮廷侍衛微微一笑,看向他們手裡的白綾,不由蹙一蹙眉,「你們要用它絞殺我?」
兩名侍衛被她的悠然自若弄得有點糊塗,一般人臨死前不都是哭天搶地、驚駭欲絕嗎?怎麼她……似乎一點都不怕?兩人面畫相覷,又一起點頭應聲:「不錯。」
傳旨太監也有些不知所措,這女子乍聽旨意時,也只是微訝,不見驚惶之色,還從從容容地備了酒,自斟自飲。見她荊釵素裳,憂雅閒適,笑容朗揚,的確也不似旨意上寫的什麼妖人。只是他們這些按旨辦事的人,更冤更慘的境況也都見過,雖然此時情形有些令人愕然,但該執的刑總是要執的。
「動手吧。」他一頷首。
「慢著。」相夏至後退,瞪著那條白綾,「被絞死是不是很痛?」
傳旨太監不耐起來,「都要死了,還管什麼痛不痛的,你拖了一個時辰啦,還要怎麼樣?咱們可要回去交差的。」
「我不僅怕死,而且怕痛。」她向門外瞧瞧,「怎麼還不來?」
「誰來也救不了你,早上頒布了兩道旨,一道是命護國侯格殺你,但上大人料護國侯未必遵旨,便叫咱們提早前來執刑。」傳旨太監面無表情,「你等不到人來了……」
「誰說的!」
怒吼聲破門而人,震得幾人耳鼓嗡嗡作響,景千里闊步踏進,冷哼一聲:「景某在這兒,誰敢動手。」
傳旨太監是認得他的。錦衣衛屬皇上直轄,常常出入宮幃,這位景副總指揮大人性烈剛直,刀不認人,人皆懼怕三分。但他奉旨執刑,卻不得不壯起膽子道:「聖旨在此,景大人怎可如此不敬?」
景千里暗恚,他接了震平王府傳出的消息,匆匆趕來,但只能拖延一時,確是無法抗旨。
相夏至知道他心思,淡淡一笑,「景大人,我不是為難您救我,我只是想托您一件事。」
景千里心不斷下沉,握緊雙拳,咬牙道:「你說。」
——***——
輕輕撫過雪白的綾紗,她微微莞爾,想像那是流雲的一角衣袂,望月的笛上長穗,二叔的一方布巾。心頭印上親近之人熟悉的影子,便不再怕。
真的很久了,她沒有辦法再拖了。
拈起白綾,用力向樑上拋去,雪練揚空,像一場隔世的夢,短暫而又漫長。
望月怎麼還沒回來?
「真慢。」她咕噥一句,手握住白綾一端——
驀然間,長劍破空之聲乍起,她才一眨眼,原本如瀑般懸垂在樑上的綾紗霎時變成漫天飛揚的雪,紛舞而下。
屋中多了一道挺拔的身影,長劍如水,凜然傲立。
相夏至嫣然——笑,「我以為等不到你回來。」
他還未開口,門外又傳來急報聲:「聖旨到——」
一名太監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倉促進門,顯見是怕望月救人,緊隨而來。
「皇、皇上傳旨,護國侯……抗旨不遵,犯、犯大不敬之罪,若、呼……若膽敢再行違旨,則收回……收回帥印……」太監吁吁急喘,幾乎連話也說不完整,卻叫各人的心直墜入谷底。
先前的傳旨太監見勢,忙使個眼色,「還不動手!」
兩名侍衛你看我,我看你,白綾已碎。拿什麼動手?
相夏至盯著他手中的黃綾帥印,縱不親自去掂。也知道重逾千斤,那是關乎邊城千萬條性命,孰輕孰重,一目瞭然。
她幽幽長歎:「我早知,你身邊是不能留的。」
望月默然凝視她,無言。
倒是門外又響起氣喘吁吁的聲音:「動、動手沒有?動手沒有?」
後來的太監緩過呼吸,恭聲道:「王大人。」
王保振也是急匆匆進門,粗喘口氣,見了屋內情景,不由嘿然冷嘲:」望侯爺,您若救這妖人,可是要收回帥印的,您考慮清楚,殺一人證忠心,保邊城,皇上已經很給情面了。」
望月依然沉寂如山,只是凝眸看她。
王保振又喝一聲:「愣什麼,誰是執刑的,還不動手!」
兩個侍衛忙應聲,不知從哪兒又弄了條帶子,非常時刻,只好將就了。
正要上前,望月忽地叱道:「誰敢妄動!」
眾人嚇了一跳,卻見望月手中長劍徐徐提起,抵上相夏至胸口。
「我自己動手。」他凝然道。
景千里暴跳,「姓望的,你瘋了!」
「我很清醒。」他不再看她,只盯著手中的劍,入宮須解刃,這不是平時身邊的佩劍,而是他腰上如影隨形帶了二十年的劍,劍細如枝,如水雪亮,這許多年,他動此劍的次數不多,她來之後,次次都是為她。
他的劍一出,是要見血的。
她輕輕喚:「侯爺……」
長劍頓出,透胸而入,他的劍昔日名動天下,快得不濺一星血漬。
注定要負她,一生不見。
景千里目眥欲裂,「望月!」
他充耳不聞,收回劍。仍是快,像流星劃過蒼茫的夜空,不留痕。
然後,抱她,像溫柔的丈夫呵護心愛的妻。
以往,她玩笑地擁著他,半戲謔半親暱,自己玩得開懷,也知他不敢妄動,故意窘他。如今,他抱她,盡洩控制已久的情意。而且,她怕冷,擁抱她可以給她重重溫暖。
她漸漸軟在他懷裡,幽切地歎了一聲。
望月這才發現她唇角沁出血絲。有血並不稀奇,長劍穿胸,傷及心臟,必然要見血,奇的是血居然鮮紅中透著微碧,顯見有毒。
「我方才喝了一杯酒,是我從前特地遣人從家鄉送來的,只是這酒,有點特別……」她極細微地道,「是我自盡,不是你殺我!」
望月心神欲裂,僵硬如石,「你……」
她沒再說什麼,只是歎息。
而後,合上了眼。
——***——
荒涼的野地,兩人默立在一座新起的墳前。
冰冷的墓,無字的碑。
一點也不像她該有的歸宿。她喜歡溫暖的地方,似只畏寒的貓。冬天裡,她專愛找他已經坐得暖和的地方靠著偎著。她的話也不少,對熟悉的人算是健談,與他談兵論陣,頗有見地。
而現在,她睡在這漆黑冰冷的地下,碑上沒有留下一個字,像這世上從沒出現過她這樣一個人,只是平白多出這樣一丘無名的墳。
冷風掠過,他木然而立,沒有一絲感覺。
景千里的聲音在一旁響起,帶著諷意:「怎麼不在碑上題你護國侯夫人的名分?」
「不,她不稀罕。」他淡淡道,「況且,我也不配。」
「算你自知。」景千里不屑,頓了一頓,又喟然長歎,「早知道,我當初就不擄她來京城,要說害了她,也有我一份。」
望月緩緩轉身,看向他,「多謝你替我葬她。」
他冷然一哼:「沒有你謝的分,她生前托我葬她,我是允她,不是替你。」他睨過去一眼,「她不用你葬,必是恨透了你。」
望月仍然沒有什麼表情,「應當的,她該恨我。」
看看天色,景千里趕他,「你還不走?城門外驍騎隊等你上路。」
「嗯,走了。」他深深吸了口氣,穩健地走到一邊牽了馬,翻身而上。
駿馬打著響鼻,來回踱了幾踱。
他仍是凝視那座墓,馬打了兩個圈子,他的目光仍然凝著它。墓裡,有他捨不下的牽掛。
景千里只能歎氣。
忽然,他長嘯一聲,策馬揚鞭,像少年時別過兄長前的匆匆一瞥,縱馬而去。
再不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