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賤人!賤人!打死她!打死她!」
惡毒的叫罵聲在駱泉淨睜眼的那一刻完全靜止。她彈坐起身子,刺眼的陽光正從窗台斜斜照進,她急急避開去;再睜開眼,只看見成千上萬的塵埃在光束中飛揚盤旋。
從進教坊以來,這種噩夢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夢見那座冰冷陰森的公堂,夢見鄭元重的怒叱,夢見唐家母女的笑聲,夢見那打在身上的板子,還有一雙雙不曾伸出援手的眼睛。駱泉淨覆住臉,閉上眼睛,腦袋仍因這渾沌而脹痛著。
尤其是鄭元重那張臉,再清晰不過。她搖搖頭,卻搖不去那個人帶來的痛苦回憶。
「你醒了。」容媚放下妝鏡,一旁笑吟吟地叫喚她。
「七姐。」意識到有他人,駱泉淨急急下了通鋪,接過容媚遞來的濕絹,擦了擦臉。
「今天咱們倆都沒場子,你陪我上街逛逛去,好不?」
駱泉淨胡亂的點點頭,任容媚打理著她一頭長髮,整個人依舊心思恍惚。
以往她總是能很快的把那夢境拋諸腦後,可是這一次不知為什麼,即便她已經跟著容媚上了街頭,心卻仍懸著那夢魘,久久不能釋懷。
有什麼事會發生嗎?她為何如此不安?
「你聽到了嗎?」容媚搖得她回過神來。
「什麼?」
「是鞭炮聲,不知是哪戶人家今日辦喜事,小妹,咱們瞧瞧去。」
跟著容媚的腳步,她歎了口氣,這才發覺,這一路走來的街弄,竟是似曾相識的。
一直到了人群聚集處,駱泉淨突然煞住腳步,呆呆的站在那兒,許久許久,都不能動彈。
是唐家。張燈結綵,是唐家,她怎麼可能會忘!
記憶底處有些殘餘的灰燼在飛揚,一年多的時間對她而言還是太短了,突然要眼睜睜的面對唐哲再娶的事實,她心底幽幽的恨意彷彿也跟著那鞭炮聲發酵。
見她停下腳步,容媚探頭看看,之後笑了。
「真是喜事呢,噯,小妹羨慕嗎?」瞅著駱泉淨,容媚完全不明白她的心思。
「新人從門入,故人從閣去。」她喃喃念道。
「什麼?」人聲吵雜,容媚聽不清楚。
「沒有。」
容嵋沒察覺她的異樣,一徑兒的在那兒回想著什麼,一會兒突然說:「我想起來了,如意跟我說過,這戶人家今日娶的新媳,可是再娶的。」
「是嗎?」她茫然的問。
「沒錯,那件事情也怕快有兩年了吧。唐家前媳不守婦道,偷了唐家的東西送給姦夫,被她婆婆一狀告了。我還聽說那媳婦上了公堂後,竟還抵死不認罪,後來被用刑打了一頓,可惜鐵證如山,她還是被休了,而且才趕出衙門沒多久,傍晚便投湖死了。這件事鬧這麼大,你居然都不知道?」
容媚不可思議的望著她,沒等泉淨有回嘴,接著又歎起氣來。
「真是的,明明是做錯了事,竟還想用死來表明其志,還當別人會信她,真是傻。」容媚又不勝唏噓的搖頭。
「七姐也認為,那媳婦是真的與人私通?」駱泉淨啞聲輕問。
「不是嗎?判決都這麼說了。一對姦夫淫婦,可惜她就是不供出她的姘夫是誰。」容媚隨口應道。
靜靜聽著那些話,不知怎地,駱泉淨覺得有些冷,涼颼颼的寒意直冒心頭。原來她的一生在別人眼中僅值這樣三言兩語。
不能恨七姐的無知,因為她的冤,在別人嘴裡,比真實還真實。
沒死,是個冤;死了,才真正是個冤。
「咬呀!糟了!」容媚輕喊一聲,忙不住跺腳。
「今兒個我竟忘了,賣胭脂水粉的丁婆子會來一趟,我那薔薇硝沒有了,得趕緊去買。小妹,你自己看熱鬧吧,我得先走了。」
容媚走了,沿著唐家園子周圍的鞭炮聲卻始終沒斷過。
八人大轎,也在眾人的歡呼聲中抬進了唐家。
肯定是戶體面人家,唐家才會這麼大手筆,駱泉淨幽幽的想著,不自覺的往前方人群湧去的方向前進。
會是哪家的姑娘呢?駱泉淨倚在牆邊,腳步遲疑,腦海裡閃現一個人的樣子。她從前曾羞澀喚過一聲的夫婿、如今是新郎倌的唐哲,他現在又會是什麼心情呢?他是否曾經……記掛過她的存在?
如箭鏃般飛過的時間,漸漸交集在她從前殘存的一點點想念裡,漸漸有些模糊成形;只是,有些清晰,有些卻模糊了。
就像她怎麼也想不起來唐哲的那張臉。
是從來沒愛過,還是早早把那張臉清出了記憶?駱泉淨閉上眼,可以聽到遠處的鑼鼓聲漸漸近,暫歇了一會兒的鞭炮又熱鬧的大響起來,這一回更熾烈更張狂。駱泉淨回神,驚覺自己已被人群推到圍牆拐角,一抬起頭,視線就正對著門口。
不該在這兒的,她想,逆著多數人的方向,往回走了。
就在此時,一個女人急急忙忙的走來,而駱泉淨垂首也不多言,急急與她擦身而過。
「慢著!我見過你,你是……?」唐芙猛然煞住腳步,回頭追上她,站在她面前。
駱泉淨被逼得有些慌亂的抬起頭,那眼那眉那唇在唐芙的眼中,無一不熟悉、無一不溫潤,也無一處不絕色。
從來沒想過時間會在一個人的身上變化這麼大。唐芙作夢也沒想到,往日任她欺辱的那個瘦弱丫頭不見了,眼前的女人,宛若一朵正待盛放的、眉目清麗絕倫的芙蓉。
「你還沒死呀!」心裡頭沒頭沒腦興起的妒怨墨汁一般瀉流,唐芙硬生生的壓下,竭力把聲音填裝得一樣嬌柔:「我還道你被休之後,這輩子羞於見人,早早投胎去了。」
駱泉淨沒有理會對方的挑釁,挺得僵直的背脊卻在在說明她發怒了。每個人都有自己不能侵犯的尊嚴,那件事明明不是她做的,她扛的苦還不夠?
天可憐見,她仍保有當日的那封信,署名上明明白白寫的不是她的名字,她沒開口喊冤,倒是遭人侮蔑至今,這口氣要她如何忍下?
「唐家今天娶新媳婦,對方可是有頭有臉的人家,怎麼?你嫌帶給唐家的恥辱還不夠多,還想趁今天來鬧場?」
「他愛娶誰是他的事,我能鬧什麼場。」她冷淡的應道,轉身要走。
「站住!」唐芙擋住她,朝她仔細打量了一番,越看她就越生氣。見昔日總是被踩在腳底下的醜丫頭蛻變得如此亮眼,甚至比她這個嫁入富家的少奶奶還多了一分無法形容的美麗,那身上隨意的穿戴,每一件每一樣都遠遠比她來得貴氣。唐芙簡直氣瘋了,她掐住手心,決心扳回面子。
葉飛沒出現前,駱泉淨已然大力撥開她的手,唐芙原料定她仍是過去那般好欺負,並沒防她這著棋,整個人重心不穩,竟狼狽的摔坐在地上。
「你……你你竟敢……!」她顫聲指著駱泉淨,卻在對方不怒自威的眼神下噤了聲。
「再柔軟再低賤的蟲兒,被壓到底都會掙扎翻身,你以為你還能欺負我幾次?你心裡明白,那封信根本不是給我的,你跟哪戶人家勾搭的醜事我也不想知道,反而你娘已經替你找到我這個替死鬼,你壓根兒不用冉擔心事情敗露。你天生心地壞,便以為世上人全跟你一樣。沒錯,我是死了一遍,那不代表我會再讓你欺負到底!」
「你罵我心地壞!」唐芙怪叫起來。「恐怕是先聲奪人吧?作賊倒反而喊起捉賊來了!我倒不曉得,你的口舌這樣了不得,瞧瞧瞧你又如何?穿金戴銀的,身上衣料子又這麼好,想是春風得意。不知道你如今是哪個破窯裡的姑娘,還是哪個沒長眼睛的王八蛋被你三言兩語騙了,甘心包了你,說不定就是給你鐲子的姘頭!」
葉飛從沒想過,生平聽到的惡毒言語,竟會出自一個女人口裡,見駱泉淨僵硬的站在那兒挨罵,葉飛心裡一股氣湧上!唐家實在欺人大甚,過去還嫌欺負人家不夠嗎?若不是慕容軒示意他得暗地保證駱泉淨,他還真會錯過這一幕。
「信不信我打你?」他擋在駱泉淨面前。
「你又是誰?」唐芙先是嚇了一跳,隨即猙獰的瞪著他。「哼!我知道了,這就是你的姘頭,是不是?」
「你再說!」葉飛氣死了,沒想拳頭被駱泉淨扯住。
「別跟她一般見識。」她說,有些鄙夷的看著唐芙。
「好呀!你有種就打呀!倒教別人來看看,是誰笑話誰!」也不知哪來的怒氣,唐芙鐵了心,也嚷了起來。
「姑娘,你也聽到了,這潑婦,倘若不給她點顏色瞧瞧,當真我們怕了她!」葉飛氣急敗壞的喊。
迎親隊伍近了,哨吶聲吹得駱泉淨頭昏腦脹。爭贏這場辯論又如何?她失去的早已經要不回,也不想再要回了。
「算了,清者自清,濁著自濁,她要怎麼說,隨她去吧。」說完,她便不再搭理兩人,逕自走了。
「你不要以為你自己的醜事就沒人知道。」駱泉淨走了,但葉飛可沒這麼好打發,他冷冷的盯著唐芙。這場口舌之爭,他要是沒能替駱兒淨爭贏,只怕也平不了他旁觀者的怨氣。
「你雖然過了張家門,暗地裡卻不乾不淨的搭上李家三公子,這件事要是傳出去,此一時彼一時也,張家可不是好說話的人家,到時不但少不得你休書一封,只怕連命都會沒了。」
「你……你你!」此番威脅猶如晴天霹靂,既真實又突然,唐芙俏臉慘白,連連退了幾步!一秒鐘前的趾高氣昂不復見,只有心虛和震驚。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勸你多留點口德,才能少遭些報應,要不惹惱了姑娘,把這事傳了出去,你還怕沒豬籠何浸?從前的事姑娘不願計較,你還不知悔改!」
看到唐芙飛也似的逃走了,駱泉淨沒有欣喜,她望著葉飛,眼底充滿疑惑。
「你怎麼會在這兒?」
「路過。」葉飛面不改色的微笑。
「我還沒謝謝你。」說罷,她對葉飛微微襝衽。
他搖搖手,表示沒什麼。
「你調查過唐家嗎?」她問,直接又坦白。
「什麼?」
「我在唐家三年,什麼都不曉得,不知為什麼,你身在慕容家,卻知道唐小姐和李家公子這等事,我不得不好奇。」
葉飛心一驚,直喊要糟!他清清喉嚨,反問她:「是嗎?我也不曉得,你在唐家待過?」
駱泉淨突然低下頭,沉默的盯著地上,顯然不願意再談過去的事。反正她也不是真的在意唐芙,又何必問這麼多?
有些事知道的太多,也只是徒惹心煩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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棲雲畫舫。
連著幾場唱下來,韓鶯兒始終有些浮躁,就是對她平日涎著笑、額外愉愉賞她銀子的張大爺也一徑板著張臉。
谷樵生坐在駱泉淨面前,像是談到什麼愉快的事,笑聲一直沒斷過;儘管駱泉淨抿著唇,看來完全提不起任何興趣,但她始終客客氣氣的彈她的曲子,偶爾會陪笑著。不過這似乎無損谷樵生的興致,他仍不停的說著。
時間如果走回幾個月前,彈曲兒的會是韓鶯兒;她笑向動人,笑語如珠,絕對不像現在,坐在角落,對著一張她不想面對的臉生悶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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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駱泉淨一上船,谷樵生就完全忘了她,就算她表現得再慇勤、笑容再動人,只怕谷樵生世不會發現;他的目光始終像定了焦。而在此之前,谷樵生一直對她另眼相待,甚至對她特別疼憐。
雖然命運由不得她,讓她身屬教坊,不得自由,但她對谷樵生的情意卻一直死心塌地,旁的姐妹不明講,也清楚識趣的不會和谷樵生走太近。
她一直相信,只要她耐下性子,遲早會是谷樵生的第五個妾。
不過駱泉淨卻改變了這一切。看似什麼人情世故都不懂,坐在那兒安靜不吭聲,卻輕易地粉碎了她的夢想。
任何人換作是她,都不能忍受這種事發生。駱泉淨猶如芒刺,韓鶯兒卻想不出辦法把她拔除。
「時間晚了,谷老闆該走了。」駱泉淨拎起裙擺,客氣的彎身福了一福。
聽到駱泉淨的聲音,韓鶯兒轉身,剛好瞧見這一幕——谷樵生突然急快的附在駱泉淨耳邊說了些什麼,也不容拒絕,便匆匆走了。
「他跟你說了什麼?」韓鶯兒欺進駱泉淨身旁,假意幫她把矮几上殘餘的飯菜收拾乾淨。
「他約我兩天後單獨在船上見面,說是有話跟我說。」駱泉淨頭也不抬的回答,語氣平淡又安詳。
單獨?韓鶯兒妒心難忍的瞟了她一眼。
「你會去嗎?」強忍下心裡的不快,韓鶯兒小心翼翼的問。
「會。」
「你有沒有想過,他會跟你說什麼?」
「沒有。」駱泉淨回答得乾脆。
「你不想想嗎?」
「想?為什麼要想?」對方話裡的焦燥引起了她的注意,駱泉淨抬起頭,卻見韓鶯兒一張臉似嗔似怨的望著她。
再怎麼遲鈍,駱泉淨突然也懂了。
「如果三姐不希望我去,那我自然是不會再搭理他了。」
被一眼識穿心事,韓鶯兒發怒了!更讓她不能忍受的是,對方話裡隱含的施捨之意。怒瞪了駱泉淨一眼。
「你自己想怎麼做沒個主見,又何必問我!只是你最好明白,如果慕容公子爺知道你和他人私下見面,肯定心裡會不舒服的。自己看著辦吧。」說完,霍然轉身,拂袖而去。
不懂韓鶯兒為什麼生氣了,駱泉淨愣愣的望著她的背影,困惑的揣測著那些話的意思。那怒氣是針對她來的嗎?
這件事,和慕容軒又有什麼關係?除了指定她作陪,他從沒對她有其它的舉動。為什麼跟谷樵生見面,他心裡會不痛快?
她的思想太簡單,容不下這些複雜的人事,倘若谷樵生真有什麼意思,她又該怎麼應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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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願失信於人,兩天後,駱泉淨還是單獨去赴了那個約。
一早,天空烏雲密佈,一副山雨欲來之景。待她到了舫上,風已經起了,吹得船兒輕晃。她拉上捲簾,習慣的燒上一壺水,注視著遠方被霧嵐渲得灰濛濛的山色,一面等待谷樵生的到來。
細微的雨絲突然加大,風勢越來越強,畫舫從小小的晃動變成大幅度的搖動,一道雷光直劈而下,斗大的雨水驟然傾盆而落。
矇矓間,駱泉淨只覺耳邊吵雜無比,接著寒意一陣陣湧上,她困盹的睜眼,一下子立刻就清醒了。
水已經開了。
要等的人沒到,一場雨倒先下了。
走到船艙,才拉住門閂,強風已經大力掀開門,駱泉淨整個人朝外仆倒,狼狽的跌在甲板上,雨水頃刻間濕透了衣衫。
這場午後雷雨的威力比她想像的還要強大。
她抱著身子打了個寒顫。抬起頭來,驚愕的發現纏著船尾桿的繩索已經被風刮落在甲板上,正緩緩往繫在碼頭另一端的方向施行。來不及細想,她撲上前抓住繩子,在手臂上繞了幾圈,企圖用自己微小的力量穩住船身;奈何氣力大小,她使盡全力,麻繩仍逐漸鬆脫,整條畫舫正以些微的距離漸漸離開了岸邊。
踩著泥濘地,向來注重門面的谷樵生心煩得顧不得濕透的衣衫鞋襪,還有後頭家丁打著油傘頻頻的呼喚,冒著雨,只是急急的往碼頭跑。
「少爺,危險呀,別過去了!」喘吁吁的家丁終於追上主人,撲過去拉住想要上船的谷樵生。
「駱姑娘,別待了,快過來吧!」被拖開的同時,谷樵生總算看清楚狀況,吃力的大喊,聲音卻在滂沱大雨中顯得細微,駱泉淨什麼都沒聽到。暴風雨中,她眼裡只有那根繩子,死命拉著,不敢放手。
「駱姑娘!」谷樵生再度大喊,見她如此危急,他心亂得不知該如何是好,但無論如何,就是沒膽子再靠近碼頭半步。
幾個在碼頭邊圍觀想救急的人也聚集到這邊來,卻只能束手無策。
「少爺,地上打滑,你小心些,別過去了。」谷家的小廝忙拉著谷樵生。
一個男人大步衝入人群,谷樵生一愣,卻見那幾近濕透的男人,靠畫舫所繫的岸邊越奔越近。
終於,慕容軒站定了位置,他顯然無視越來越強大的雨水會把他撲捲而去,逕自取下放在碼頭原來備用的一捆厚重麻繩,將半數綁在岸邊幾株屹立不搖的榕樹上,然後,在眾人的驚愕眼光中,整個人突然像不要命似的撲向船去。
同一時間,船頭的繩子在拉到僵直點後,整條繃開,駱泉淨再一次被後作力摔彈在甲板上,兩條手臂承受著近乎撕裂的痛楚,若不是仍有份護船的使命感,她幾乎要昏厥。
慕容軒抓繩,空中翻滾落船,兩個動作像重複計算了數十次般的精準確實。落船後,他把餘下的繩子全套在船頭,船身終於停止飄移,卻仍在暴風雨之中搖搖晃晃。
駱泉淨俯身躺在甲板上,錯愕的看著事情急轉直下的變化,當然,還有這個不要命的男人。
確定畫舫不會有被吹走的疑慮,慕容軒才轉過身。
「進船去!」他大喊。
駱泉淨點點頭,喘息著想起來,沒防一陣強風刮來,她跟著船身,顛顛倒倒又滾了一圈。
下一分鐘,她的身子被打橫抱起,牢牢躺在慕容軒懷裡。駱泉淨知道這是非常時刻,顧不得什麼規矩,她緊緊攀著慕容軒,把臉埋進他懷裡,好避開那一撥撥潑來的雨水。
他的懷抱,有她渴望的溫暖,駱泉淨停止了顫抖,覺得他的體熱像塊巨大的磁石,把她吸附得緊緊的。
明知道這樣是不對的,但駱泉淨本能的只想再靠近這份溫暖,閉上眼睛,她渾身酸痛又疲累。
光滑的木板半數淹滿了水,從外頭撥進來的雨漬,慕容軒尋了一張較乾爽的桌几,讓她坐上。
「怎麼只有你一個人在這兒?」他問,見她嘴唇凍得發紫,轉身扯下身後的帳幔,小心周全的包好她。
「我……和人約在……。」她凍得嘴唇發紫,打顫著回答。
突然,她縮著身子,痛苦的呻吟一聲。
慕容軒眼神一黯,握住她的雙腕,逕自撕開那兩條破裂染紅的袖子。果然不出他所料,她這兩條手臂,像活活被揭去一層皮,鮮血淋淋,正一滴滴的摻著雨水流下。
「我……我的手!」她痛得直吸氣。方才在那種緊急的情況下,她完全沒細想自己受的傷,現在危機一解除,這種疼痛簡直比火燒更甚,嚙咬著她的每根神經。
不敢直接碰觸傷口,他隔著撕碎的衣袖,小心檢查她的手臂。
「沒事,只是皮肉傷,」確定沒有骨折及其它更嚴重的傷,一會兒,他終於鬆了一口氣。
「沒有什麼比命還重要,那種情況下,你的手沒被絞斷真是幸運。」慕容軒加了一句,強忍著心裡的不安和疼惜。
沒有嚴厲的責罵,她以為依他男人的想法,也許免不了會有些責備,可是他什麼都沒有表示,可……她是清楚看到他冒著生命的危險跳上船來不是嗎?她困惑的望著他,直到一股椎心的刺痛打斷了她的念頭。
「你……不一樣。」她痛得直吸氣,強壓下呻吟。「那樣跳下來,你就不怕……?」
像突然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駱泉淨猛然住嘴,撇過頭去不再吭聲。
「不怕。」他突然笑了,為她話裡不自覺流露的關懷。她沒有完全封閉自己,至少還保有愛人的本能,對他而言,那就夠了。
「會留下疤痕吧?」她有些艱難的將視線調回手臂上。其實並不十分擔心,這麼做似乎只是單純想避開他懾人的笑。
他撥去她額前的一綹濕發,這是第二次他這麼做。第一次她來不及去體會,這一次,卻是任誰見了都不容遇疑的溫柔,這樣漫不經心的溫柔怔住了駱泉淨,一時間她忘了疼,抬起頭來,定定的凝瞅著慕容軒。
外頭的暴雨不知何時停歇了,強風過時的輕狂已去,現今正柔柔的吹拂著,空氣裡帶著清新潤澤的味道,彷彿情愫的芽正在悄悄甦醒。
原來在碼頭上的人也跟著雲團散去了,只有谷樵生仍呆呆的站著,盯著那平靜如昔的畫舫,半天卻出不了聲。
晴空裡明朗的天色,似乎也意味著他和慕容軒在駱泉淨心中的地位,孰輕誰重也定了。
這時候他的心情,比方才風吹雨打時還不知惡劣了幾倍。不理下人的叫喚,他懊惱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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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場意外,讓駱泉淨兩條手臂擦傷嚴重。連著半個月,她的傷包紮得實實的。在她沒養好傷前,譚姑不許她上船。
也許是六月的江南陽光過於熱力驚人,她向來沉靜的心竟也有些浮躁了。教坊裡待不住,她跟譚姑告了假,索性跟水上人家雇了艘小船,遊湖去了。
平日在船上,因為應酬,總分不出心思來賞玩這湖光景致。撇開了船娘的身份工作,心情自是有所不同。想到這兒,她倒感謝起這傷了。
「姑娘想去哪兒?」被僱用半日的老船夫在她身後搖著櫓問道。
「老先生您熟,就請您帶路吧。」
行船半刻,她突然指著前方一點紅綠交錯的影子,問道:
「那兒是什麼地方?」
「喔,那兒是蓮渠。」老船夫眺望了眼,接著答道:「那兒什麼都沒有,就只有一朵朵大得像鍋子的蓮花,咱們這兒只管叫那兒蓮渠。」
「就到那兒吧。」她低頭想了想。身上還帶著傷,她也沒敢想去更遠的地方,只讓船夫隨興撥槳,走到那兒算那兒。
拐過小山,觸目所及,真是一片漫無邊際的蓮渠。
比起教坊園裡水栽的蓮,這兒的野生蓮花開得更狂野不拘,也更巨大紅艷。駱泉淨有些屏息,莫名的,她竟想起那枝蓮,那枝繪在無名信箋上,栩栩如生的蓮。
她甩甩頭,努力撇開那不愉快的記憶。
她並不是唯一的訪客,前方不遠處,擱著小舟一角。
老船夫保持了一段距離停下船,她錯愕的發現,葉飛竟在那小舟上。
不必猜另外一個背著她的男人是誰,駱泉淨垂下眼,長袖墜落在湖上,泛超圈圈重重漣漪點破水面,一如她總是靜悄悄的心。
葉飛對她點點頭,低頭和背身的慕容軒說了話。
慕容軒轉過頭望著她,兩人目光相對,他手中的書一落,突然覺得萬種喜悅湧上心頭。
駱泉淨望著他,這男人把她弄糊塗了。她沒說什麼,抿緊的唇卻柔柔的揚起。
有什麼東西在她心裡奔騰著、雀躍著,讓她那樣迫不及待的想唱歌,像開在他們四周的水蓮花,令人乍驚乍喜,又恍然如夢。從來沒有過的感情呵!駱泉淨捏住衣襟,傷口疼了,可她的心,卻又是那麼的甜。
「姑娘,那兒有位公子爺,你是否……?」在不確定的情況下,老船夫徵求她的意見。
「無妨,就停在這兒吧,有段距離,還好。」她低頭吩咐,怕人聽出聲音裡的異樣。
慕容軒拾起書,手上一頁頁書全不由自主幻化成她淺淺的笑靨,他以為他一輩子都不會瞧見的。
那個午後,他們始終沒交談過半句。也許怕開了口,會驚動什麼,或者是礙於有第三人在場,他們靜靜的做著自己的事。慕容軒愉快的看完了一冊書卷,而她安靜的坐在船上,逕自閉上眼仰臉迎著淡淡花香和幽涼清風。
時間在那一刻,好像停了。
直到紅霞溢滿了湖面,在老船夫不識趣的提醒下,她才驚覺時間並沒有停止,反而走得更急更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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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之後,他仍照常來聽她唱曲,吃她燒的菜。
可是兩人之間,好像有什麼不一樣了。
至少,有一份默契,能說的話也就多了。他問的問題她不再拒絕回答,有她作陪時,慕容軒也不再掩飾自己的情緒。
「你就這麼唱一輩子?」也許是談成一筆大生意,那一天他心情特別好,多喝了幾杯。曲終人散後,他們留在船上遲遲沒有離去。見她仍待在一旁做著自己的事,忍不住問了一句。
駱泉淨正擦拭不小心被客人潑上酒漬的琵琶身,聽到他的問題,她愣了愣。
「我記得第一天,你也是這麼問我的。」
「那一天你並沒有給我答案。」他晃動酒壺,搖搖頭說。
駱泉淨望著他許久,想起自己的際遇,她靜靜的笑了。「如果天要我這麼唱下去,那就唱吧。我總覺得上天自有他的安排,有時說了太多,做了太多,到後來也不是自己要的結果。既然如此,又何須費心?」
慕容軒默默聽著那些話,把視線投注在舉高的酒杯。
「公子爺跟師傅這麼熟,應該瞭解我們的生活。」
他無言,只是嘲弄的彎了一下嘴角。酒精在血液裡流竄,某些不愉快的回憶,也跟著頭昏腦脹的不舒服感湧上,慕容軒摸摸發熱的臉頰,知道自己真的喝太多了。
是呀,這種生活,他怎麼會不瞭解?
「你聽過我和我父親的事嗎?」真奇怪,在這種情況下,他該學著閉嘴才是,可是不知為什麼,他忽然討厭太多的沉默橫阻在兩人之間,不想說的話,也莫名其妙的流了出來。
眼前看來,慕容軒是喝醉了,不過他醉得很有風度、很自制,更奇怪的是她並不怕這樣的他,她甚至知道,無論慕容軒讓她看到怎麼樣的一面,她都不會害怕。
在船上,她多多少少看過醉酒的客人,多半都是酒氣醺人,要不就大著舌頭說著惹人厭的話,步履踉蹌難看;可是慕容軒沒有,他只是靜靜的躺在那兒,輕柔而緩慢的說話,彷彿深怕被人看出酒醉的樣子。
「聽過,公子爺和慕容老爺子不合。」她起身從櫃子裡取出茶葉,想為他煮茶解酒。
「我恨他。」他的一句話把答案變得更明確。駱泉淨錯愕的回頭,卻發覺眼前的他不再是個男人,慕容軒的表情像是個孩子——簡單、稚純而坦然。
連恨都這麼簡單,而直接。
「驚訝嗎?」他沒看她的反應,逕自吞下最後一口酒,翻身躺了下來。「這些年我們在同個屋簷下,但如非必要,我們是絕對不碰面的,甚至在熟人面前,我們也從不隱瞞彼此間相互憎恨的事實。」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我從小對他就沒半點感情,因為那件事,我和他鬧得更沒有話可說……。」
隔了好久,駱泉淨以為他不想開口了,沒想到慕容軒側過身,突然托起臉沉思的望著她。
「你有沒有……,」他遲疑了一會兒,手指在空中比畫了幾下。「有沒有那種身不由己的經驗?」
她沒有開口,事實上他也沒想她會回答,自顧自的又說了下去:
「其實是自己不夠堅強,而週遭的人又都對這種事習以為常,身不由己,根本是騙人的。在那種靡爛的地方,漸漸的,你就會迷失了,」他困惑的轉頭望著船頂,彷彿那兒有什麼答案,想了半晌才又說道:「當時我十四歲,父親硬拉我去逛了窯子,還花了大錢替我買了一個很美麗的女孩,她是那窯子裡身價最高的清倌。我父親顯然急於把我變成像他那樣子的人——擁有權力和金錢,還有女人。世上的男人終其一生,追求的不就是這幾樣?尤其看我父親做了相同的事從不引以為恥,雖然不喜歡,我卻從不曾懷疑那是錯誤的。」
慕容軒咬著唇,末了終於爆發出來:「我真希望我當時是懦弱的,臨陣脫逃被取笑的恥辱至少也高過於事後的罪惡感。那女孩大我兩歲,她躺在我身下,兩眼空洞,一直哭泣。看著床上的落血,我一點也不得意,只覺得我好像殺死了她。」
駱泉淨被動的聽著這一切,心裡有些奇異的騷動,但始終沒出聲打斷。
「當你是個男人,沒有人會說你做這件事不對,尤其在妓院那種地方。就算我父親沒買下她,她也逃不過被其它人蹂躪的命運……但後來我還是悄悄替她贖了身,可是那種對自己厭惡的感覺並沒消失。我離家出走,沒離開惠山,就留在城裡一間最大的玉器坊裡當學徒,這一待將近十年的時間。」他張開眼,轉頭只能矇矇矓矓瞧見駱泉淨那平靜如常的臉,沒有嫌惡、憎恨,或其它的……。
原來留在玉器行只是為了暫時有個棲身之所,到後來竟在雕刻玉器上發現了自己的天分,雖入門時間不過三年,卻已經發展成玉器行中的巨匠。
玉器坊的師傅先是吃驚,轉而倚重他,後來更有把店舖傳給他的打算。
那時他幾乎要相信,刀下千變萬化的世界,就是他平平靜靜的未來。哪知到頭來,竟還是抵不過娘的一句哀求,回到了慕容家。
但如果不這樣,他又怎會遇見她?
真是糊塗了,慕容軒閉上眼,對自己嘲弄的一笑,想著自己真是醉了,醉得連夢和現實都分不清。
「我不是在為自己辯護,我就是我,我做我該做的事,我也許沒善心,但我至少誠實。」
他仍舊喃喃說著。多少年了,他從不曾在他人面前敞開心做過這樣的殲悔,也許駱泉淨真的對他有種特別的影響力,或許,他也希望藉這種方式解開心理的那個結。
那是他的故事,做為旁人,絕對沒有權利去鄙視他。
她多想這麼說給他聽,可是卻又不敢驚擾他半分。
直到均勻的呼吸聲起,駱泉淨等了十分鐘,才確定他睡著了。
替他蓋上褪至一旁的外衫,她仍注視著他。這期間不知道有多少次,她想伸手去撫摸這張嚴肅的臉龐,撫平他固執的嘴角,想像他在蓮渠的那個美麗的下午,朋沒有半點強悍的暖暖微笑。
可想了千百次,駱泉淨仍然沒伸出手,一會兒,她突然扶著臉頰,閉上眼,溫暖的笑了。
如果這一生所求無多,那又何必想念那個微笑?
她隱隱約約相信:他們倆的人生已經在同一條路上,也許相隔遙遠,但一轉頭,總能望見彼此的背影。
她真的不貪心,對她來說,這樣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