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所居住的這間宅子雖及上過去卓家的十分之一,但對於一般市民來說,地方也不算小了,但這個男人一踏進來,她卻無端覺得侷促,真是怪異,也許……也許是他的體型太高太大了吧?
印象中逝去的丈夫也不過比她高了半個頭,但這個男人,她估量了一下,自己竟然才至他的肩頭,而且他渾身冷硬得像石塊;尤其是那對眼睛,雖然在外人看來,它們總是懶洋洋地毫無神氣,但在他盯視她的時候,卻精光四射,讓她坐立難安。
小韜靜靜地注視霽蓮有一會兒了,見她熟練地把脈,為床上的女孩拭汗整衣,他想起了那碗潑在他胸前的藥汁,綞恍然大悟。
這女人當時不知道躲在徐府的哪個鬼地方煎藥,這就是了,當時她臉上還蒙著汗巾呢!他也真夠愚蠢,到了這兒才想起來。
「你叫什麼名字?」他輕聲問道。
連說話的聲音都好冷,霽蓮坐在床沿想著,她兩袖交疊,有些掙扎該不該據實以告。
「舒。」她思量了好半響,這男人雖然不是官家的人,但她還是不能冒險,決定使用娘家的姓。
「名字呢?」他又問。
兩朵紅雲飛上她的臉頰,霽蓮垂下頭,想斥責這男人的沒規沒矩,堂堂姑娘家的閨名哪容得外人隨便得知?
「到底叫什麼?」小韜有些反感,這些繡閣出身的大家閨秀就是這點放不開,要她說名字,又不是要她脫衣服,還要這麼又垂頭又臉紅地考慮個老半天。
他不喜歡南方人的原因便在此,男的太文弱,女的愛臉紅;尤其是這個,問一句話,紅一次臉,真令人受不了。
就像這兒的天氣,老這麼悶悶濕濕的。
「霽……霽蓮。」她歎了口氣才回答,反正自己已為人婦,又在外頭闖蕩了些日子,還有什麼好忌諱的?
「紀連?你在徐府也是這個名字,幹嘛還支唔個半天?」小韜更不解了,語氣上也緩緩地冒煙。
隨即他對自己無端的火氣發出疑問:真奇怪?他從來沒這麼失控過,大概是南方的天氣讓他不舒服吧?小韜對自己這胡扯又牽強的理由滿意地點點頭。
他哪管她原來叫「紀連」還是「霽蓮」!反正,他只要逮著這個書生去解釋件他根本不想關心,卻又非得插手不可的鳥事,讓那個姓蕭的呆子回心轉意,然後,讓他妹子曉恩歡歡喜喜的,就算大功告成了,這也就是他要的結果。
至於是「紀連」還是「霽蓮」,他才沒空去玩這種文字遊戲!
「那不……是……」霽蓮很惱這人的無禮問話,她倔強地抿緊嘴,不再多言。
「不是什麼?唉--算了算了,你不說就拉到。我一不是官家派來的,二對你也沒興趣,不說就拉到!我只是想叫你的時候方便些,既然這樣那我還是叫你『男人』好了?」
小韜支著下顎,語氣還是很淡漠,但卻隱含著想捉弄她的成分。
「什麼……什麼假男人?」她愣住了,抬眼望他,心頭忽然覺得不對勁,但又說不上來。
「女人扮男人,不是假男人是什麼?宮裡那些太監我管他們叫做假女人,像你這一種,就叫假男人。」
還有比這更欺負人的話嗎?霽蓮忽一陣劇烈顫抖,這些話……這些話……這男人好惡劣!
要不是情勢所逼,她孤伶伶地沒有謀生的能力,加上年幼的小荷和多病的湘兒,她不得已只好扮男裝來藉此行醫討生活,但這個男人卻把她說得這麼不堪,活像她有什麼變態嗜好,真是氣死人了!
「假男人。」他又說了一次。
此舉真把霽蓮惹火了,一大早碰上這種事,她簡直倒楣透頂。
「你……我……我才不是假男人,我叫舒霽蓮,舒服的舒,雨過初晴的霽,蓮花的蓮,我不想對你說的原因是因為……跟你說了也是白說,因為你這種人一看……一看就知道是個沒進過學、讀過書、寫過字的粗人,哼!想必閣下的大名也沒好聽到哪裡去!」
她從床邊跳起來叉著腰朝他怒罵了一大串,出聲之後,想緊急收口已經來不及了。天啊!她在說什麼?她從來不會罵人的,更別說這麼凶地對人說話。
那氣紅的臉蛋更紅了,她捋袖覆住兩肋,心臟怦然大響,真是的,她的教養呢?她大家閨秀的禮數到哪裡去了?這人雖然無禮,但好歹也幫她把湘兒進來,她怎麼可以這樣呢?霽蓮歎了口氣了,整個人燥熱得再也說不出完整的話來,只能囁囁地:「我……我不是故意的,對不起……」
小韜卻覺得有意思極了。這女人真好玩,不凶的時候像啞子,一凶起來就吱吱喳喳;那雙原本溫柔如水的秋眸像給夜月指拂過,熠熠生輝得令人驚異,而她凶悍的樣就像她的名字,令人備感到清新舒適。
她像是真正一朵夏日雨後綻開的紅睡蓮。
而且她吼完竟然還不忘跟他道歉?小韜用力地咬住快自齒縫間迸出來的大笑。隨即他想起來自己在幹什麼,他在讚美這個麻煩的女人,他竟然在讚美她?小小的身子又撲過來,小荷 把他的小腿抱得緊緊的。
「抱--」小荷笑呵呵的,很期待地仰首望著他。
小韜再怎麼不情願也無法拒絕那如天使般的笑靨,才要伸手,霽蓮卻先有了動作,她急急把小荷抱起來,攬進懷裡,然後才警戒地想起來,從一進門到現在,這個人一直沒有說明來意。
「貼--」小荷重重的童音又發出那個含糊,卻有著重大意義的字眼。
霽蓮這次沒吭聲,伸手輕輕把女兒的頭髮整理好,她不會讓這男人再佔她一次便宜!
「乖!娘一會兒就帶你去玩。」她在小荷臉上輕輕吻了一下。
「貼--娘--快!快!」小荷笑著好開心,舉手去招小韜。
都怪湘兒,沒事畫了她丈夫生前的相貌,天天指著畫像教小荷認父親,而對孩子來說,男人的長相和裝束向來不都是同一個樣兒嗎?
霽蓮轉向他,臉色有些尷尬,小孩子不懂事,難道她還跟著一樣沒見識?這想法讓她舒服許多,她又親了女兒一下,神色充滿憐愛。
「閣下究竟是誰?」她轉向小韜,靜靜地問。
「人。」他聳聳肩,神色很認真,不像在開玩笑。
小韜確實是這麼打算,他的目的是帶人去解釋一件事,不是跟這女人打交道,沒必要報上真實姓名。
他還是個紅遍大江南北的通緝犯呢,雖然沒人知道他生得這個樣;想到這裡他不禁為那些想抓他討賞的官家糊塗蛋歎了一聲。
霽蓮卻不這麼認為。
老天!她相信這人是上天派來摧毀她的,前幾分鐘她勒令自己遵從的修養被這句話激怒得蕩然無存。
她還來不及冒火,他卻先走了出去。「出去淡,別打擾病人。」
霽蓮怒視著他高大孤傲的背影,出去就出去,誰怕誰?她忍耐著掩上門,帶著小荷走出房,她在內院裡站定位,沒想到他仍不停下腳步。
「這兒就可以了。」她氣悶地喊住他。
「還不夠遠。」小韜背著她仍然繼續朝門外走去。
什麼不夠遠?她根本不明白他在說什麼,霽蓮無法可想,只好又跟著這個自稱是「人」的傢伙走出天井。
「現在可以說了嗎?」她還在瞪他。
「你保證不尖叫?」他眼底閃著有趣的光芒,這女人的反應的確很好玩,男人要是一個不小心,鐵定會掉入那溫潤柔媚的五官裡,不可自拔。
既然決定了不做呆子,從現在起他最好當睜眼瞎子,別去注意這女人有多美、多可人。
霽蓮瞪著他,很重很重地搖頭,那天真地毫不知自己被耍的反應,令小韜差點憋不住雙唇間濃濃的笑意,他彷彿感覺到,正有一股溫柔的和風,撩過他的心湖。
是這女人吹來的風,好柔好美,他處自覺地揚起了嘴角。
「我來帶你見一個人。」
「誰?」察覺出他的笑容不似方纔那般的惡意,霽蓮也收了怒氣;而且……而且,她深吸一口氣,天哪!這男人不笑做一日和尚撞一天鐘罷,笑起來簡直可以傷人,傷人的心,沒頭沒腦地,她粉腮暈紅了一片。
「蕭松吟。」他淡淡地說出那個即將成為他妹夫的呆子名稱。
立刻,霽蓮神經了起來,血色從臉上褪盡,抱著小荷的手無意識地收緊。
「為什麼?」
「我猜你那晚正在煎藥是吧?蒙著汗巾,所以才聞不到我下的迷藥,既然你看見了我,也應該知道楊倩是被誰殺的。」
「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她心虛地想抱著孩子就走,小韜卻不讓她得逞。
「你會不知道!舒霽蓮,別跟我來這套,我可不是那些迷糊的官家老爺。說!楊倩是誰殺的?」他凝起眉心,那沉下的臉色雖無出聲怒吼,卻早嚇壞了霽蓮。
「你要知道這個做什麼?反正你已經是個賊,就算要告官出沒有立場。」她驚慌意亂地把頭埋進小荷的懷裡,不敢見他。
他開始不喜歡這女人了。小韜抱著胸,神色回復平常,深沉的表情看不出半點惱怒。
「你敢修書去給蕭松吟,告訴他曉恩回到卜山,為什麼沒膽跟我去見人,當解釋這件事?而且,你也沒報官,這其中有問題喔!」他露出戲謔的眼神。
「那是我的事,不要你管!」她倏地抬頭,狠狠地瞅了他一眼,連忙低頭去安慰忽然被他嚇到的女兒。「乖--娘不是罵你,別哭,娘疼你。」
「哎--你們……你們找人是嗎?」
一個聲音加入他們的行列裡,霽蓮再次把頭埋進女兒懷中,老天待她真是厚道,她認出來這聲音是對面的王大娘,這女人是這條街最出名的長舌婦。她不能抬頭,王大娘是識得她的,識得她「紀大夫」的男兒身份,要是讓王大娘看見她這一身女人,裝束,喔!她連逼州都待不下去了。
「是呀!借問,這一戶是姓紀嗎?」小韜反應很快,忙用一張親切卻不熱烈的笑臉轉向來人。
「呃,是呀!是呀!」
王大娘笑瞇瞇地看著這一男一女,打從紀大夫的一家搬來,至少也有年餘了,卻從沒見過有外人來拜訪過這一家人,甚至連紀夫人都鮮少帶著小孩出門,她連那孩子是何模樣都沒仔細瞧過,這回起個大清早,讓她碰上這對……應該是夫妻吧?她心裡想著,瞧那媳婦兒還羞答答地抱著孩子不說話呢!待她一會兒到了市集,可有話好說了。
「是有位紀大夫住在這兒,請問你們找紀大夫有事嗎?」
「呃……我們是他的親戚,來探望他的。」小韜面不改色地回道。看見霽蓮的窘狀,他明白了一切,立刻接手了這雖然尷尬,但對他萬分有利的情況。
要不是霽蓮避諱著王大娘那張口無遮攔的大嘴巴,她一定毫不猶豫地提腳去踢這男人。
只為他有著和王大娘一樣的忙碌,且不知檢點的舌頭!
「這位是……嘿……這位小娘子好害羞呀!哇--好可愛的女娃兒,真好福氣,這是你們的孩子吧!」長舌婦不虧是長舌婦,王大娘笑笑和,拎著菜籃技巧地繞到霽蓮身旁來。
「真是好福氣,好福氣呀!」
霽蓮卻快糗死了,她的脖子越垂越低,也越垂越疼。
這個噪舌的女人怎麼還不快走?她今天在這男人面前鬧的笑話還不夠嗎?
「這是我妻子,唉!連連哪,把頭抬起來,跟大娘打聲招呼。大娘!別見怪,她就是這麼害羞,都當母親的人了,還這麼想不開!」
妻……妻子?這男人在說什麼鬼話?而且,他還叫她蓮蓮?蓮蓮,她氣急敗壞地想著這個不莊重的稱謂,活像她是個秦淮河畔賣唱的歌女。霽蓮惱恨地抬起頭,小韜趁此機會,溫暖的大手穿過她垂在腦後的長髮,擱上了她的頸後,輕緩地移動,替她揉去那僵硬難過的疼痛。
好舒服……喔!他的手好神奇,霽蓮望著他變得柔情似水的眼睛,一時間忘了自己的身份,竟忍不住為這適時解決了她疼痛不堪的舒服,滿意地輕歎了口氣。
「啊--」王大娘張大的嘴巴無法合攏,她真的傻眼了,那張臉……怎麼這麼眼熟?
好像……好像……這是紀大夫嘛,她前兩天才打過招呼的!
「我是紀大夫的小舅子。」小韜接下來的一句話讓王大娘疑竇盡消。
這就難怪了,兄妹嘛!王大娘笑得好生得意,彷彿挖掘到什麼天大地大的秘密。
霽蓮卻欲哭無淚,只能一再地瞪視著這個嘴巴缺德的男人,她生氣得想拔開那停在她頸背上的大手,但是好可恨!他的手指卻開始收力,把她扣得緊緊的。
而懷裡的小荷湊巧又大聲地冒出一句:「貼--」
老天!她真想死!
小韜俯下頭,溫柔地,那神態彷彿真是一個極為疼愛妻子的丈夫,他在霽蓮耳邊輕輕呵氣,低沉地說著威脅的話。
「跟我去把事情解釋清楚,我保證不再亂說話,也替你打發掉這老太婆。」他快速地說完,手伸去逗弄小荷,還不慌不忙地對王大娘擠擠眼笑了笑。
多麼感人的天倫畫面!一個體貼的丈夫,一個害羞的妻子,還有在母親懷裡叫著爹的小女娃兒,要不是王大娘忘了把手絹帶出來,她準要掏出來拭淚。
「不--」霽蓮幾乎要癱倒,強烈的皮革味和青草混著他熱呼呼的氣息,上天哪!她已經許久未如此親密地感受男人的氣息,就連去世的丈夫都不曾在外人面前這麼露骨地表現,霽蓮本能地要出聲拒絕,但小韜的聲音立刻響起。
「大娘,別淨在這兒站著,進去坐坐嘛!我大哥一定很樂意招待您的。」
他故意的,霽蓮敢發誓他是故意的。要是讓王大娘進門,她辛苦所營造出來的假象就全毀了。這死男人!臭男人!霽蓮腦子裡閃過千百句惡毒的咒語,奈何她天性純良,受過的教育全是教她如何順從和體恤。扮男人的這些日子,雖然她在坊間聽過不少男人間的粗言粗語,
但那些話她怎麼也罵不出口;更何況,還卡了一個可怕的王大娘在身邊。
她扯住小韜的手臂,一張臉全是恨意,然後她重重的頓首。
小韜則在微笑之餘,反而有些擔心她這麼用力,會不會不小心把那漂亮的脖子給拗斷。
「唉--不行,我忘了,一會兒我們就要走了,沒時間招待大娘,真不好意思,我這人就是這麼健忘,你別介意,別介意啊!」才不過瞬間,小韜的語氣又變了,那張原本冷漠的臉,掛上笑容後,竟是英俊非凡,他濃黑的劍眉襯著柔和的笑眼,無辜地朝王大娘眨著,這一笑,把王大娘的心都勾走了。「我剛才才跟大哥告辭,這會兒怎麼好意思進去呢!真是抱歉哪!讓大娘您看笑話了。」
「沒關係!沒關係!」王大娘心跳加速,唉呀--真要命哪!這男人怎麼不早生個幾年呢?要是能嫁給這又體貼又謙各的男人,就是死也甘心了。
想著想著,王大娘竟有些妒忌地望著仍燥紅不安的霽蓮。
而小韜早拖著他的「蓮蓮」和「女兒」,心情大好地走掉了。
* * *
被陳小韜拖到河邊,霽蓮的腳步再怎麼跨大,也追不上他的一半,加上懷裡還有個小荷,她忍不住出聲叫他。
「喂--你放手好不好?我跟不上,而且……這樣……這樣很難看。」她紅著臉,小聲地嘟嚷。
小韜停下腳步,放開她的手,再轉過頭時,那面對王大娘裝裝模作樣的笑臉和溫柔消失得無影無蹤,望著霽蓮的臉又回復了慣有的淡漠。
「這兒沒別人,就算有人要吱吱喳喳,我也不在乎。」他兩手一攤。「我給你半天時間,回去把東西收拾,下午來帶你走。」
「這……不行!不行!」太急了,何況湘兒還需要她照顧呢,霽蓮連聲說不,以示決心。
他只對她看了一下。霽蓮便緊急收口,這男人不只是個山賊頭子,那藏在魁梧體魄下的深沉性格才真正讓人不寒而慄。他絕對是可怕的,比她所見過的任何男人都有過之而無不及;他可以前一秒對人和顏悅色,下一秒就翻臉無情。
而且他的決心似乎超乎常人,如果不答應的話,誰曉得他會使出什麼手段來對付她?
搞不好……比賀龍震還可怕!霽蓮打個哆嗦,本能地朝後方退了一步。
如果她是隻身一人,她絕對不怕他,大不了一條命拼了;但是為了小荷和湘兒,她不得不收起這份任性,乖乖地照著他的話做。
霽蓮越想越悲痛,積壓在心頭的委屈淚水再也忍不下,再想起這男人方才在王大娘面前對她沒有一點尊重的玩笑話,並以此為要協逼她答應事情,她終於掉下了淚水。
「娘……不哭。」懷裡的小荷軟軟地叫她,伸手去擦拭她的淚水,無辜的小臉上很困惑。
小韜掀起一邊眉毛,把指關節捏得嘎嘎作響,可恨哪!居然來這招,他最恨女人哭起來淅瀝嘩啦掉個沒完的眼淚,就像這這幾天的壞氣一樣,他受夠了!
小荷又喚了母親一聲,彷彿母女連心,她垮下嘴角,眼眶開始注滿水氣。
面對這一大一小,還有頂上陰濛濛的天空,小韜幾乎要失控地咆哮起來。
對!讓她生氣,這個舒霽蓮一氣起來就如同妖魔附身,完全變了個樣,但這小鬼頭可就難搞了。
小韜一打定主意,他走過去,不理仍在默默垂淚的霽蓮,自行安撫小荷。
「娘--」女娃兒一雙小手猛扯霽蓮的衣襟。
「不哭,貼--」
假裝沒聽到後面那個令人捉狂的字眼,小韜對女娃兒露出笑容,然後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小荷真的是你的孩子?」
霽蓮恨恨地收住淚水,抬起頭拿冷眼覷他,覺得這人不但可惡,而且孩子也有問題。
「她這不是叫人了嗎?」她指出這顯而易懂的事實籍以提醒他的笨拙。
「那可不一定。」
「什麼意思?」她肝火上揚,屈辱的眼淚迅速被怒氣蒸得一乾二淨。
「她也叫我爹,我可沒有這麼可愛的女兒。」他還在朝小荷笑,同時在心裡也竊喜自己的計謀奏效了。
這女人的天性有如涓涓小溪,乾淨、清新、容易捉摸,他喜歡!
而且,他媽的有意思極了!他在心裡對自己破口大罵:幹嘛放著正經事不幹,居然在這兒像個登徒子般的猛討罵挨?
霽蓮氣得扭頭就走,壓根就忘了一分種前她還委屈得像小媳婦似的。
「貼--來,來……」小荷在霽蓮肩上開心地跟小韜猛招手,霽蓮無法對不懂事的孩子發火,為此更令她作嘔不已。
什麼可怕的賊頭,這人根本就是市井無懶,不要臉!輕浮的登徒子!
可是在玩笑時,那對眼睛卻沒有一絲邪氣,霽蓮心裡有個聲音替他辯解;而且,他不是說小荷是個可愛的孩子。霽蓮忽然停下腳步。天哪!她究竟是哪裡不對勁了?今天還沒過半,她卻已經對這個自稱為「人」的神經病發了好幾頓脾氣,這已經佔了過去兩年所加起來的一半了。
她歎了口氣,過去的修養都到哪裡去了?
「去把東西收拾,晌行午一過就出發!」他絲毫不受影響,在她身後輕描淡寫地吩咐。
「你瘋了不成?湘兒還在生病,我也不能拋下小荷不管。」她霍然轉頭冷冷瞟他。「你沒念過《孟子》嗎?做人最基本的惻隱之心,你難道都沒有嗎?還是你根本大字不識一個?」雲幕漸漸低了不來,幾滴雨落在小韜的肩上。又飄雨了,這天殺的福州!這天殺的江南!打從他從中州動身後,就沒有過一天的乾燥日子,加上眼前還有個頑固迂腐的女人朝他猛拽文,他就算再沉默,也禁不起這麼摧殘逼將。
「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你要說的是不是這一段?」他快速地把她要說的那段文字吟完,挑釁地問。
「你……」她呆住了,這人把「告子篇」背得這反溜,她居然還侮辱人家大字不識一個。
「少跟我嚼那些死人文章,我也沒閒工夫跟你抬槓,湘兒和小荷是你的事,要不是看在曉恩的分上,就是殺了我,我都不會來到這種又濕又霉的鬼地方。」
「曉恩?曉恩她怎麼了?」霽蓮沒理會他的詛咒,只是皺緊眉頭,顯然比他還關心曉恩。
「怎麼了?這丫頭和蕭松吟在卜山拜了堂,事後那呆子怪咱們一窩的賊氣辱沒了他翰林的清譽,和曉恩大吵了一架,偷偷下了山,還跑去報官。他報官還不打緊,曉恩這妮子偏偏死認扣,成天像失了魂似的猛掉淚,看得人火大。你還敢問我怎麼啦?是你闖的禍,不等現在收拾乾淨,要等什麼時候?」
小韜越說火氣越大,他希望自己真的沸騰起來,把頭頂猛淋下來的雨水燒得乾乾淨淨,也燒還他原本一身的乾乾爽爽。
「怎麼又是我闖禍?你不要含血噴人!」她把小荷 換至另一邊的手,不滿地朝他叫囂。
小韜深吸了一口氣,在心裡從一默念到十,才耐下性子瞪她。
媽的!都怪自己大嘴巴,他沒事解釋這麼一大串幹什麼?
「你該不會忘了,是誰在事發後送了一封信給蕭松吟,那呆子主這麼找上山來了。」
「那……那後來呢?」
「後來?哪裡還有什麼後來?那兩人吵翻了城,小丫頭就像寡婦一樣,成天不說天笑,你想還會有什麼後來?」小韜冷哼一聲。
霽蓮沉默了,她不知道事情的發展會變成這樣,她還記得曉恩笑起來燦美如花的模樣,現在搞成這樣,唉--只怕蕭大哥也不好過。
她應該主動去把事情解釋清楚的,一對真心相愛的戀人不該就此而分開,可是,想起了橫恆在眼前的難題,她不禁困擾得垂下頭。唉--湘兒跟小荷的事情沒有解決,她實在無法放下一切跟他走。
「那也請你至少……給我一段時間,等湘兒的身子好一點……」
「不行!我說過那是你的事。」
「你這人怎麼這樣?」她咬著下唇,狠狠甩掉腦子裡一堆呼之欲出的粗話。
「我怎麼樣?你是不是又想把話題繞回來?罵我沒有惻隱之心?舒霽蓮,請你省省吧!我就是這麼沒良心。」小韜毫不在意她的指控,末了他還不忘加上了一句:「咱們干山賊這一行的就是這樣,良心都被狗啃了!」
面對著他這麼自我解嘲的話,霽蓮的心情卻高興不起來。她還是沒跟他爭取到她要的;而且,小荷的重量讓她的手臂抱得好吃力。
「不!我相信你是個很好的人,你會在乎曉恩,不過千里奪願意為她跑這一趟,就表示你還有一絲感情,壯士……」
該死!這女人並不像他所見的一般女子,只會憑姿色來誘惑男人,對她的觀察結果,小韜出現了一種無所遁形的困窘,彷彿像是被人突然揭開了面具,這幾乎讓人忍無可忍,不等她說完,小韜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把小荷自她懷中奪過來。
在小韜的生命中,他並沒有太多和女人相處的經驗,生命中最初的十年,他碰上一個喪心病狂的繼母,為此,他從來就沒有享受過一絲一毫的愛。那個瘋女人只曉得要極盡所能地虐待他、折磨他,加上一個懦弱怕事的父親,小韜個性的沉默源自於童年的悲慘歲月。
十歲那一年,瀕臨半死邊緣的他伏在傳真上乞討時,被一個滿臉鬍子的兇惡男子帶回卜山,那個男人從不說好聽的話,只是大著嗓門逼他多吃些東西,多在床上安靜地躺著。當他的傷養好後,他二話不說,拜了那個自稱卜老虎的男人為乾爹,從此他的身邊也多了一個小他七歲的調皮妹妹曉恩。
六年前,一個姓侯的窮縣令帶著他女兒投奔卜山,他就這樣認識了浣浣,浣浣比曉恩在上一歲,一進山寨就和曉恩個性相投,兩人都是活潑甜美,在卜家寨裡的幾十來位姑娘裡,也只有這兩位一直懂他、解他。初時小韜也單純地認為,總會有那麼一天,他將會於這兩位姑娘中擇一而娶;但事實上,年歲越長,他越瞭解,曉恩和浣浣都不是他所要的。
雖然她們都瞭解他,雖然他很早就脫離童年的陰影。
是不是就是因為怕辜負了這分心意,他只是像個兄長般的疼她們、愛她們?
這便是他所知、所欣賞的女人形象,但是浣浣和曉恩的個性拿到山下來,根本就屬異類,而問題也就因此而生,曉恩就是為了逃婚才私自下山的,累得他在後頭替她收拾爛攤子。唉--這種妹子,不說也罷!
童年往事他從未對誰說起,那是深藏在他心頭的痛,任何人若膽敢試圖去挖掘這段秘密,他相信自己會打破卜家山寨十多年來「不燒、不殺、不壞閨女」的三大戒律之一。
他討厭挖掘,小韜的個性是寧可人家瞭解而不說,而不是不知好歹地想戳破一切。浣浣就不會這麼討人厭,她知道他隱藏的溫柔,卻從不光明正大地點出這令人尷尬的事實。他,陳小韜就跟卜老虎一樣,在凶狠的臉孔下,其實都有副慈悲的菩薩心腸。
他痛恨被一個陌生人輕易看出這點,並加以說明。老天為證!他真的非常非常痛恨,那令他無助不安!
見鬼了,他會無助不安!他瞪著她,卻罵不出話。
這姓舒的女人眼瞎了嗎?小韜抱著有些困盹的小荷,心裡不甘願地咕噥著;抱著這女娃兒至少可以能讓他理智一點,看在小孩討人喜歡的分上,他不會對舒霽蓮失控地吼叫。
「你……什麼?把孩子還我。」
「閉嘴!」小韜低低地喝了一聲。
懷中被他吵醒的小荷迷惑地朝小韜眨了眨眼,她慵懶地揚揚嘴,然後很自然地真起身子,把頭擱在他的肩上,抿著嘴笑了。
「貼……小……荷……睡……」她瞇著眼,用力地打一個大呵欠,緩緩合上眼睛。
小韜狂怒的表情忽然沉澱下來,望向女孩的臉溫和又慈祥。
霽蓮動容地望著小韜游移在女兒背上的大手,是那般溫柔而堅定,具有催眠有作用般的,小荷甜蜜地伏在他肩上沉睡了。
「你……」她想說些什麼,卻覺得呼吸困難。老天爺,這一刻她只想哭,淚水含在眼眶裡,她完全被這一幕父女天倫樂震撼住了!
小荷早該有個爹的,她想起那場大火,想起淌在袖口上那片黑血斑斑,心酸的淚急速滑下,霽蓮急忙轉頭拭去。
再回頭時,霽蓮希望他把孩子交還,再怎麼說,小荷跟他沒半點關係。
「噓--」他將食指放在唇間,示意她別說話,然後邁開步伐,朝她家走去。
霽蓮不知如何是好,她只能在後面像個傻子跟著他走。
* * *
把熟睡的小荷在床上安置好,小韜冷下臉,半句不吭,就像一陣風似的飛捲離開房間。霽蓮什麼話也沒說,她料得這人不會輕易死心,她煎好了藥,服侍了湘兒服藥、吃飯、更衣、沐浴的忙完之後,有好一陣子,她無端出現了悵然若失的心情。守在小荷身邊,霽蓮望著孩子天真可人的睡顏,下意識地伸手去觸摸自己的頸背,癡楞地閉上雙眼;想著今天一早有只溫暖粗厚的大手揉過這兒,還有讓她心跳怦然大作的男性氣息……這個陌生男人曾輕貼她貼得這麼近哪--她不自覺地兩頰暈紅,仿若醉酒般醺醺然。
自己在幹什麼?她倏然睜大雙眼;那自小所受的禮教規範到哪去了?霽蓮跳了起來,有如困獸般的在屋裡來走去。她究竟發了什麼瘋?湘兒和小荷的事沒解決,她這會兒居然在想那個粗魯男子?
不!她所看見的事實告訴她,那個「人」一隻兒都不粗魯,他抱走小荷,是為了減輕自已的負荷;他來找自己,是為了與曉恩的兄妹之情;他會凶自己,是因為自己看透了他!
這樣的男人也會脆弱嗎?那樣雄偉高壯的體格下,難道藏的是沒有任何防備的靈魂嗎?她的心微妙地悸動起來,難解的思緒讓她抱著雙臂苦惱地歎了一聲。
新雨初停,午後難得露面的陽光照得天井一陣溫暖,她心今一動,伸手捲上竹簾子,那個寬闊的背影就在眼前站得筆直。
他站的姿態輕鬆,卻隱含霸氣,霽蓮推開門,垂首小心地走到他面前。
「既然……既然你要帶我去四川,這一路上,我……我總……總不能不知道你的大名吧?」
她勉強擠出笑容,臉上卻一陣燒紅。唉--一個女人竟主動問男人的名字,這……真是羞死人啦!
「我還沒說,你就知道要去四川?「小韜沒回答她的問題,他冷冷地望著她,發熱的太陽輕輕灑在那慌亂卻無比溫美的臉龐,那兒還有著兩朵如棲霞山秋顏的楓醉,他轉過頭,再度勒令自己必須無邪地去面對這甜膩軟言的笑容。
「但……是你說要帶我去見蕭大哥的。」
「蕭大哥?」
「呃……蕭公子。」她急忙訂正,不願被瞧出端倪。
「你怕什麼?我對你要逃走的動機沒有興趣,只要你跟我走一趟,把誤會解釋清楚,對那呆子說徐府的命案不是咱們犯下的就可以了,至於其它……」他聳聳肩,沒有再說下去。
「逃走……我沒有,你不要亂說!」她想到那夜在北京郊外都可瞧見的火光,心裡大動,這男人看出了什麼嗎?她慌忙地否認,沒注意自己的聲音已近尖銳。
那是個什麼樣的秘密?竟能讓她在短短瞬間就瀕臨失控?小韜有些不忍,順著她的話題接下:「我沒別的意思,雲忙你的吧!看看是否能請個人,替你照顧一陣子。」
「我不放心,一個是我的孩子,一個是我的好姊妹,你教我怎麼捨得下?」她心裡比他考慮的還多,這兒雖住了一段日子,但她直覺就不太相信陌生人。
去年六月,她出門到鎮外,意外救了到福州洽商,卻遭搶匪殺傷的徐至圭並不知道她的真實姓名。
如果不是貪圖那筆錢可以讓湘兒和小荷過得更舒服,霽蓮怎麼也不願意離開福州,到蘇杭,才會發生這些麻煩事!
她又想惹火他了,小韜搖頭,這女人就像碧綠的玉石,雖美麗但也頑固不已。
「我已經告訴過你該怎麼做了,別太過分!」他瞇眼翹首望著陽光冷言說道,然後開始盤算今晚出發後該走的路線。
那冷硬的側面有如鍍上一層閃亮的金邊,霽蓮痛恨自己癡愣地看他的表情,這男人是隻豬玀!他的良心比螞蟻還小,她不該對這種惡霸抱有什麼仁義道德的期望。
或者真如他所說,這人的良心早被狗啃得一點兒都剩!
她怒氣沖沖,不顧後果地在天井裡恨恨罵出聲:「你可以在這兒站到天亮,甚至站到一獄結冰,或者等太陽打西邊出來。我告訴你,除非湘兒病好,否則我絕不跟你走!」
罵完,她憋著氣,含著滿眶的淚水進房去了。
三大戒律,卜家三大戒律--不放火、不殺人、不壞閨女。
小韜從頭反覆地默念到尾,他掃過身處的這片陰冷窄濕的小天井,再度吸了一口令他胸腔漲得快爆炸的空氣。
要不是他從不欺負女人,他非燒掉這間鬼屋子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