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落在故東廠大人賀宅正後院的一座精美雅致的小庭園,通過朱紅小門,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名家設計的山水亭閣及雕樑畫棟;畫褸正門上方,有綠竹餒空雕出的四個隸書大字——「黎軒小築」。
裡頭住的可不是普通人物,這別館可是九王爺最鍾愛的女兒清黎郡主待嫁時暫居的小屋;三個多月前,她才被皇上指定賜婚,配予新任的武德將軍——狄無塵。
從離開廢墟,到走進這裡,至少也有一段時間了。外表看來似乎無傷,然而武天豪卻明白,那段風中淒情,早把他的人整個都掏空了。
無塵仍在關外末歸,他只得搬進這裡,隨侍清黎郡主。
他始終記得,第一眼在「黎軒小築」外瞧見朱清黎的模樣。即安說得好,一個「美」字並不足於形容她,他只知道當時他真是太驚異了,驚異這位稀世美女竟是大哥未過門的妻子!那雙閃閃生輝的桃花眸子,笑起來比大漠的星星還明亮,挺直的鼻樑,襯上豐艷的唇角,茗不是他在心底早有唐璨,面對那張臉,他定會忘了自己是誰。
即安形容得好,這是一張笑起來連和尚都會動心的臉。
所謂字面上的艷光逼人,他那時才真正瞭解到;原來該屬於女人的柔媚發揮到了極致,也能化為強烈光芒。
早在進京前,他就聽即安說過,長樂郡主和清黎郡主素來不和,直到他見到朱清黎,疑問這才打破。
所謂不合的原因或者便在此,一個目空一切的美女,是很難忍受有另外一名比自己更美的女人出現,即使是自己的姊妹。
清黎郡主,是武天豪所見過最好看的女人,比朱樂姿、玉如霞,甚至是……唐璨。
而最難能可貴的,是她的內心。
幾日相處下來,慢慢地他才瞭解大哥為何願意答應這門貴族親事。這位出身特殊的郡主,性格天真放任、活潑開朗,和內斂的唐璨比起來,是完全屬於兩個世界的人;尤其令他歎服的是,在朱清黎優雅折人的外表背後,她還有分男人也及不上的豪爽。
大哥和清黎郡主的組合,令武天豪聯想起自己,內心不由更加抑鬱難耐。
唐璨……她如今人在何處?雖然說好不要在乎,但是他怎麼也做不到。
「天豪!」朱清黎托著一盤點心,快速地走進來,「喏,吃果子,小雁要總管剛採下來,挺鮮的呢!」
「郡主,你不用做這種事的。」他吶吶地說。
「唉!又來了,真是的,都在這兒住了一段時間,還把自己當客人呢!要是你大哥從關外回來,我非要他好好說你一頓。」
「郡主……」
「唉!叫大嫂、叫大嫂!」朱清黎搖搖手,甜甜一笑。
雖然是待嫁,可是她早把狄無塵當夫婿看待了,她一向很誠實地面對自己的感覺,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不像別的女孩兒家,心上雖歡喜,但嘴上卻顧忌這顧忌那,別彆扭扭,看了就討厭!
朱清黎笑道:
「咱們講好了嘛!沒旁人在,要叫大嫂,要是有外人哪,才許你叫郡主。」
她喜歡狄無塵,好喜歡好喜歡那塊大木頭,所以她認為武天豪叫她大嫂,根本是天經地義,管什麼成親前成親後的,想到狄無塵……唉!她嘟著嘴兒傻傻地笑了笑,但一見到武天豪憂悒的臉,她又悶悶打住了。
「又在想她了,是不是?」一見武天豪的表情仍是快快不樂,朱清黎歎了口氣。面向他,雙手托著下顎,輕柔說道:「天豪啊,說句老實話,要不是你們分開了,我倒真的想見見那位唐璨呢!」
「別……提了。」他苦澀地回她一笑。
又是一陣沉默,朱清黎在心裡數了好幾下,忽然很不避嫌地出手拍了武天豪的肩頭一下。
「要別握,就連你的心裡也別握。走,咱們換套衣裳,出門晃晃去。」她開朗地笑了笑,「去嘛!過日子就是圖個開心,在這兒東想西想也是胡混一天,倒不如出去找些樂子。」
對這位郡主,武天豪永遠技窮,她的笑容中,有一分比瘟疫還要快速的傳染力,而且她的話,語帶雙關之外,偶爾會隱含著出乎人意料之外的新意。
她說得好,要別提,就連心裡都別提了,陪她去逛逛吧!分點心思,說不定,他的傷會好得更快!
※ ※ ※
紛紛擾擾的市集上,清黎郡主和他皆是一身書生便裝,悠然自在地走著。
然而儘管如此,街上路人不時仍會瞟來奇異的眼光,或者錯身而過後,又紛紛轉頭注視;原因是這兩位一高一矮的書生,一個生得太俊逸出塵,一個則是有華美姿容,都是那麼引人注目。
但朱清黎是不管這些的,愛看任他們看去,她的快樂又不是建築在這些人的眼裡。
「哎!我看到了,我看到了啦!那兒有一個攤在賣炊餅呢!」她歡喜地朝前衝去,肩膀擦到一個負著包袱垂首走過的女人,她喃喃地說了聲抱歉,轉過臉,在人聲鼎沸的大街上叫著武天豪。
「快啦!天豪,你快點啦!」
那在前頭走的女人忽然渾身一僵,忍著沒敢回頭去看看她所喚的「天豪」,只是停在最近的一個賣玉石的攤位前,久久沒有動靜。
「姑娘,買塊玉吧!避邪的。」那小販見有客人,一張嘴討好地笑著。
女人的眼神清亮地映著一塊塊繫了紅繡線的碧玉,眼角卻瞥見那追來的男子。她僵硬地微微轉開些許角度,隨手抓起一塊特別油綠的玉珮假意研視。
「郡主!」推擠過人群,趕上來的武天蒙無可奈何地笑著,「你太頑皮了,走這麼快!」
「哎呀!是你太慢了嘛!天豪——」朱清黎嬌嘎地笑了笑,盡把小手舉得高高的,指著街的另一邊兒,「瞧!那兒有炊餅賣呢!咱們包幾個正道羅村後頭邊吃邊玩吧!」
他看看天色,神色好氣又好笑,「郡主,就要晌午了呢!你不回去用膳?」
「我知道啊!不過,誰在乎呢!武天豪,你不會跟他們一樣,要我回去吧?」她忽然可憐兮兮地抬眼看著他,又可憐兮兮地猛搓著那長長寬寬的大袖子,「小雁說碧羅村的景兒不錯呢!我早就想去看看了,難道你跟我在一起不開心嗎?」
天!她居然像個妹子跟他撒嬌呢!那口氣弄得他這位「大哥」真不知如何是好?
「跟郡主在一道兒,我當然開心呀!」差一點,他就要忘了自己的身份,摸摸她的頭要她別再這麼裝了,為此武天豪難得咧開嘴,溫柔地笑了笑,「那你得聽話,別到處跑,乖乖在這兒等著,我去買炊餅,別跑遠了!要是找不到人,我會擔心的!」
「嗯!」朱清黎眼珠子一溜,用力地點點頭,那模樣有說不出的清俏可愛。
那立在賣玉石攤前的女人,眼眸更加明亮了,亮得……就像在淚水中浸過似的,掌心上那塊被隨意拿起的玉石,忽又被快速安置回攤位裡的紅布面上,碧綠石頭間,不知怎麼地卻含了一滴水。
定了定神,等不及小販開口熱切地詢間,她很快地又移走了。
※ ※ ※
殺不了曲承恩,死一個曲展同也是可以的,反正她什麼都沒有了,就算殺人,她也沒什麼遺憾。
武天豪……她瞪著這座曲家別館,不解復仇的心為何變得茫然,握著劍的手更無力了,她在想武天豪,想他
……就像早預定了自己不可能活過今晚,所以,她縱容自己想武天豪。
女人……陷進戀愛後果真是會變的,說什麼長樂郡主任性潑辣,見了武天豪,不也柔軟得跟水一樣?
而男人呢?
你是我此生不渝的妻子!
這句誓言猶在她心中迴響著;然而,是嗎?在片刻的此生不渝後,他就跟另一個女人開開心心!
唐璨慘慘地笑了,干她什麼事呢?那男人本來就不是她的,倏然,她握著劍柄的掌心緊密得沒有縫隙。
「曲展同,納命來吧!」
靜靜地宣誓完,她翻身攀進了牆。
館內,曲展同摟著懷中從百花樓送來的小風姑娘,正開心地俯下頭要好好香一記時,廂房外的那扇門被猛烈地撞開,一個護院哀叫著滾進來。
他用力推開小鳳,身子朝後縮子好幾寸。
「來人,有刺……客,有……刺客!」看到門外進來的女人,他駭得連話都說不全了。
避過飛來的那一劍,曲展同只覺臉上一陣刺痛。
兩名趕來的護院同時飛身跳進,一人纏攻唐璨,另一人掌心凌厲快速地拍中了她的背。
剎那間鮮血狂嘔而出,她踉蹌地用身子撞開窗狼狽地跳出。
失去重心的唐璨摔在院子一角,護著翻騰不已的胸口,她又吐了一口血,但沒忘拼著餘力把長劍一震,寒光閃閃,逼退了幾個想圍過來的膽小下人。她還努力想要睜開眼,但只能無意識地眨著,彷彿不明白眼前的景物為何在夜色中會變得更黝、更暗;她怒視那些逐漸逼近的男人,可是,終抵不過身上傳來的巨大痛楚,兩跟一翻,她昏死了過去——
看到敵人倒地,曲展同迫不及待地領著提刀的下人大肆喧嘩,嚷嚷叫叫地跑出來,似乎急於挽回方才一見唐璨提劍殺來便膽寒的顏面。
「殺了這賤人!」曲展同忿怒地大吼,撫著臉頰上那一道輕微刀痕,恨意更盛。
「不准動她!」一個聲音響起。
曲珞江站在門外,徐徐走進眾人間,神態冷靜從容。
她注視著倒在一旁的唐璨,這女孩比在野州見面時更加憔悴了。曲珞江的不贊同浮現於眼底,殺人不能只憑一股恨意和勇氣,唐璨這種打法無疑是自殺。
「你想幹什麼?讓開!」曲展同咆哮,「曲良,動手!」
「是!小姐,你也看到了,這姓唐的賤丫頭意圖行刺少爺,實在太危險了,我先廢了她手腳,看她還有什麼能耐!」
曲良才說完,刀便要落下,立刻一枚鐵錐子打在曲良的腳邊,在石板上擦出了幾點火花,嚇得他尖叫著朝外跳了好幾步。
「你要敢動她一根手指頭,我會連你兩條手臂都砍下來!聽到沒有?」曲珞江惱怒地瞄過他。
曲良退了一步,乾嚥著口水,想把情況解釋清楚。
「小姐,可是這女人想要殺少爺,如果老爺知道,怪罪下來,小的擔不起。」
「難道你擔得起我?」曲珞江眼中寒光一瞥,曲良駭得噤聲,轉而向曲展同救助。
「曲良說得沒錯,這女人本來就該死!珞江,你不覺得你管得太多了?」
她轉向另一個曲家主人,心中充滿鄙視,真懷疑這個男人跟她竟有相同的一半血緣。
她的教條裡從來沒有貪生怕死;或者,這就是有錢人的特權吧!
再差一點點,唐璨就可以不落痕跡地完成她的計劃了,可惜……
「爹說過,他出遠門的這段日子,由我負責曲家的一切,不管是在野州,還是在京裡,所以我管這事自是應該。哼!我以為你應該嚇得躲起來了,怎麼,這回跑得比誰都還快?」
「放肆!」曲展同狠狠地摑了曲珞江一巴掌,為她公然的侮辱惱羞成怒。
放眼曲家十來個兄弟姊妹,哪個不是對他服服貼貼的,但這個野丫頭,下山沒多久,就沒把他放在眼裡。
一旁的曲良還沒來得及去扶起被打的曲珞江,就被她揮開了手。
杜秋娘打她,她可以忍,但對於這個男人,她可沒必要白白受他的悔辱。
雖然在曲家她排行最小,雖然在曲家她只是個不值錢的女兒,但並不代表她天生命賤。
樊記和曲家結合所帶來的優厚利潤,還得靠她牽成,連曲承恩都對她有分尊重,這個曲展同一該死!
才一想完,她感覺衣衫飄飄,耳聞「啪」地一聲,殷紅火辣的五指掌印打得她面前不可一世的曲展同立刻仰面朝後平平飛去。幾聲此起彼落的尖叫之後,這一摔重重地撞了倒幾個下人,曲珞江望著猶如鬼魅股出現在她身旁攙扶她的師兄。
「你要是膽敢再碰她一下,我保證到時候你所受的苦,絕對不會少於地上的這位姑娘!」
巫青宇漠然的聲音一如寒冰,那黑白分明的一對眼珠子全是殺氣,冷幽幽地,在風中朝曲展同逼射而去。
「反……反了,來人哪」在下人扶持下狼狽起身的曲展同捧著高腫的臉,原來的劍傷更加痛楚,他的精明高傲一時盡消,現下只能像隻野獸大吼大叫。
然而,曲家下人早在野州那場七採石的爭奪戰裡,明白了曲珞江的地位,儘管她是個無名分的小妾所出之女,曲承恩卻對她格外看重。
這位曲小姐的過去是個無人能解的謎,她自小被送上棲颯山,一十六年來,她活在人鮮得知的世界裡;而今她第一次下山,第一次回到曲家,就做了一件其他兄弟姊妹都做不到的大事——奮不顧身地擋在曲承恩面前!
以她的力量是很難抵擋武天豪的,但是有她的師兄巫青宇趕過來,就是這位看似不良於行,卻毫不猶豫地就扁了曲家大少的男人,他們師兄妹倆還合力護全了曲承恩一條老命。
雖有外人相助,但在曲承恩心裡,從此這一對兒女的差別待遇就出來了。曲展同也許繼承了父親的冷酷和精明,卻沒有曲珞江那一分敢於隨時拋出自己性命的魄力。
在曲家大少爺的怒喝下,居然沒有人願意動一下下身子,曲珞江他們惹不起,而巫青宇,才親眼目睹過他動手時的那分纖塵不染與狠辣至極,任誰都無膽去碰。
「你……你們給我記著!總有一天,你等著,姓巫的,你別落在我手上,總有一天……」曲展同抖著手指指向巫青宇,狠話撂下,扭身就要離開。
「慢著!」曲珞江在身後叫住他。
回過頭,曲展同瞪著這個有一半血緣的妹子。她的出現,一如他對於謀取七採石的戲劇性發展的不解。
原擬可以得手的七採石不但沒拿到,還造成自己在父親心中的地位大大動搖,曲展同的心裡,充滿了對曲珞江這意外殺出的絆腳石的恨意。
要說他恨唐璨和武天豪,倒不如說他更恨曲珞江。唐璨和武天豪不會讓曲承思愈加清楚他的過失,但曲珞江會,加上她的年紀,這件事更讓人忿怒。
但是……他撫著自己的臉,慶幸黑暗中攙扶他的下人看不到他痛得淚水直冒,一雙眼狠狠掃過巫青宇,曲展同想。這個走路一跛一跛的男子絕對是個殺人不眨眼的狠角色。
他緩緩轉向曲珞江,再次詛咒這兩個人的存在,但他更惱自己的愚昧,干盤萬算,他居然笨到要拿自己的勢力去壓兩個在山裡成長的混蛋,這一男一女看來根本就是不在乎、也不理會世間權勢的粗人。
「唐璨的事怎麼說?」曲珞江淡淡地問。
曲展同咬牙切齒地看著她,許久才發現她臉上的五宮連顫都沒有顫動一下。
而那威脅話出口後,始終沒再開口的巫青宇則輕緩地小移了一步。
曲展同末受傷的一邊臉頰痙攣了,忍氣吞聲之際,他悶悶地開口,「爹說,他不在的時間,你做主就好……曲良!」末了兩個字,他幾乎是發洩地怒喝。
「小的在。」那比主子還要貪生怕死的男子畏縮地應了一聲,戒慎地偷瞄了巫青字一眼,繞了一大圈奔至主子身旁。
「爹出門前交代的,珞江小姐說什麼就是什麼。」
像逃命似的,這位向來不可一世的曲家大少爺,夾著尾巴,忿怒又驚駭地走掉了。
心不甘情不願地拉起地上女人的身子,曲良的感覺是忿恨的,他向來就討厭這個過於冷靜和精明的曲家小姐,她比曲家任何人都還要難掌握!
抱起唐璨,他跟在曲展同身後,也忿忿地走掉了。
「這樣做好嗎?」巫青宇負手站在身後,冷言問道。
看著唐璨的身子垂垂地掛在曲良龐大的肩上,在夜色中愈離愈遠,曲珞江的心,並無一絲勝利的快感。
「你不贊同?」她撫著眉心,想到計劃不茗想像中的順遂,加上唐璨又受了飭,她的頭微微脹痛起來。
「不是不贊同,只是你爹向來不輕言饒人,如果讓他知道你這麼心軟……」
「不會有人告訴他的。你聽到曲展同的話了,爹不在的這段時間,由我當家,誰還敢說什麼?」截斷師兄的話,曲珞江僵硬地走出屋外。
※ ※ ※
人夜後,朱清黎仍無睡意。
她來回撥弄著一頁書,翻覆來去,就是那幾句惱人的迴文詩,什麼手紅冰碗藕,藕碗冰紅手,郎笑藕絲長,長絲藕笑郎……唉!她索性閉上眼,掩嘴又打個大呵欠。
「郡主,您該歇息了。」丫頭小雁捧著茶走進來。
「我知道,下去吧!」她揮揮手,很例行地問了一句,「武公子呢?你送茶過去沒有?」
「錦春丫頭送去了,可……」小雁的臉色忽然變得很是古怪。
「幹嘛吞吞吐吐的?有什麼事就快說!」
「武公子……」小雁小心地看了她一下,才輕輕地說。「人不在房裡呢!」
「不在?」朱清黎在凳上直起身子,尋思著,都這麼晚了,武天豪還會到哪兒去?隨即出言打發走丫鬢。「我想武公子可能是有事情,別這麼大驚小怪的,你下去歇著吧!」
「是。」
丫鬃走後,朱清黎愈想愈不放心。也罷!反正自己精神好得很,去他房裡看看也好。
一過花園,朱清黎脫下鞋子,躡足偷偷越過幾個打盹的守衛,到了西廂房外,她慢慢地蹬上階梯。
「誰?」房裡的武天豪低沉喝間。
「我……清黎。」她小聲、誇張地喊,又叩了叩門,「天豪,快開門,要是被別人瞧見,咱們就慘了!」
幾聲斷續細碎的紗帳磨擦聲後,門才被拉開,朱清黎忙亂得拎著一雙鞋就先跌了進來,一見到武天蒙不豫的表情,她有些愕然。
而且還不只於此,在這夜涼如水的冷天裡,他居然上身赤膊,肩上只披了一件外衣。
「大嫂,你怎麼可以這樣?夜深了,這樣不好看!」他譴責地說。
朱清黎回過神,不高興地白他一眼,「你這人怎麼這樣?吃了火藥啦!我可沒惹你,錦春丫頭說你人沒在房裡,我才想到要過來看看。人說長嫂如母,我是關心你,你可別凶我喔!」說完她彎下腰一邊穿著鞋,一邊偷偷打量著被薄薄紗帳遮起來的大床。
「咦!裡頭有人哪?」朱清黎對仍是一臉不快的他促狹。地擠擠眼,「算了!知道你沒事就好了,下回要出門,記得跟我說一聲,唉!我不打擾你了!」她暖瞇地笑了笑,拉開門又要走出去。
「大嫂。」武天豪凝重地叫住了她。
「沒關係啦!我不介意的,男人嘛!何況你又不是無塵,打擾了你,我才不好意思咧!」她還是笑,就像個孩子似的。
武天豪搖搖頭,走過去把紗帳拉開。
「你知道也沒關係,大嫂,我信得過你;而且,這件事也要靠你幫忙。」
朱清黎呆住了!床上躺著的女孩消瘦而蒼白,襟上全是血跡,而一旁堆置著武天豪的外衣,點點滴滴,也是血跡。
所有的孩子氣和笑容在剎那間收得乾乾淨淨,朱清黎一抬頭,嚴厲的目光朝武天豪望去。
「怎麼回事?你傷了這女孩?」
武天豪仍是搖頭,臉上有一抹悲愴,「你一直想見的唐璨,就是她。」
朱清黎用手覆住那聲尖叫,慢慢地走到床邊,坐了下來。
她有張清雅秀麗的臉龐,昏睡不醒的容顏是蒼白而優愁的,顯然她受了嚴重內傷,嘴角邊仍有未乾的血痕,偶爾,她會發出一絲疼痛難安的呻吟。朱清黎咬著唇,她不喜歡這種連閉上眼都備受侵擾的待遇。
「她更……瘦了。」武天豪癡癡地望著唐璨的臉,喃喃地說。「她很……好強,可是,總是不知遣怎麼照顧自己。」伸出手,他小心地去握唐璨的手。「你為什麼……為什麼一定要這樣傷害自己?」頃刻間,兩潭水氣浮現在他眼裡。
清黎忽然鼻酸了。
誰說「情」字這一關,就一定是快樂的?有些人,終究是要受盡黯然神傷的折磨!
「你也受傷了嗎?」朱清黎間。
「沒有。」他很快地清醒了,眨掉了不該有的淚,「我很好,我沒有受傷。」
※ ※ ※
第二天清晨,趁守衛換班時,他們兩人偷偷把唐璨安置在黎香苑,就在朱清黎寢房的隔璧。
武天豪一步也沒有離開,他伏在床邊,癡癡地守著唐璨。
而當天的中午,朱清黎下一道命令,小雁衝進了黎香苑,把武天豪請出來。
「大嫂找我?」
「對!」她甜甜地笑一笑,揮退丫頭,把那件折好的染血外衣擱在桌上。
「消息已經傳出來了。」她說,眼底的笑意漸漸淡去。
「什麼消息?」他問,心裡卻隱隱有了譜。
「你外衣上的血是怎麼回事?」折騰了一夜,她的精神還是很好,只是口氣變得更冷靜。
朱清黎是個聰明的女孩,武天豪知道她要說的話,臉上卻還是坦坦然。
「西郊外曲家別館的少主人和僕人死在林子裡,是你做的嗎?」
「大嫂聰明。」
「你知道這有什麼後果?」她提高了一點聲音。
「知道。」
「武天豪!」她幾乎要怒吼了,她不解,他怎麼如此,無動於衷?
「大嫂,我把璨璨交給你了。她是個好女孩,從頭到尾,她都沒有傷過一個人,這一切,都是我的錯,大嫂,請相信我!」武天豪抬起頭,雖對著她溫和地笑著,口氣卻比石頭還硬。
「到底是怎麼回事?」聽到武天豪那不容置疑的口氣,朱清黎忽然疲倦無比,「你總得告訴我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吧?沒頭沒腦的,你說你把人交給我,然後呢?」
「從一開始,你說你會給你大哥一個解釋,可是從你在江南找著唐璨,直到你把七採石托給即安交還無塵送回狄家堡,這些日子發生的事、原因,你都沒有任何交代。我知道我無權干涉你們兄弟間的事,但是事情到了今天這個地步,於情、於理,你至少要對我有個說明吧?要不然等你大哥回來,他會怎麼想?」
「我知道。」垂下頭,他依舊默默無語。
「你知道卻不說,是不能,還是不願意,或者……這根本就是為了唐璨?」朱清黎耐下性子繼續說,「我不像你大哥,我不懂什麼男人和男人之間的義氣和承諾;我只知道,要我幫忙,就一定得把話說清楚!」
「大嫂,我只請求你替我好好照顧璨璨,那麼,武天豪感激不盡,也能無牽無掛地走了。」
「我不要這一錢不值的感激,我只想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
「你到底想知道什麼?」拗不過她的一再逼問,武天豪臉色沉了下來。
「所有的一切。」
他瞪著她好久好久,最後,他深吸了口氣,開始慢慢述說那個由風裡起緣的故事。他一直說,說那幽幽暗香的故事,說他們彼此深藏在心裡的那分情素,陳阿文的生與死,以及她恨他……直到在林子裡,那狗膽包天的曲家主僕居然敢趁著她重傷昏迷時,想要剝開她的衣物以逞獸慾,要是昨夜沒有蒙面人通知他……要是他晚了一步……
有關那一幕,武天豪忽然捧住頭,他不敢想。天!事情已經過去了,但是每一次只要他想到這裡,整個人的血液幾乎就要凝固!上天明鑒,他這一生從沒怕過什麼,但對昨夜,他是真的真的害怕!
害怕從此便永遠失去了唐璨,縱使她能狠下心對於他們之間完全不屑一顧,但他卻沒有辦法放開她!
僅僅就只為著一個理由——他愛她愛得那樣深;所以,他一點都不後悔,揮劍殺了曲良和曲展同。
忽地,朱清黎抓著他的袖子把他拉坐下來。
「坐著,我叫小雁泡壺茶,眼前的事咱們需要慢慢合計!」
※ ※ ※
「這……這是哪裡?」唐璨虛弱地睜開眼,警戒地望餚四周。
「一個安全的地方。」有個清脆嬌婉的聲音在上方回答她。
「郡主。」唐璨聽到武天豪優郁的聲音。
郡主?那這裡是……。-。是王爺府了?她為何會在這裡?還有武天豪,是他帶她到這種地方來嗎?
唐璨發白了臉,采不及質問自己昏倒後的際遇,尊嚴的受創讓她失去理智。武天豪該死!他怎麼敢帶她到這個地方來!
想起身離開,不經意她卻埋進一個溫暖的懷抱裡。那熟悉的氣味、熟悉的體熱,她開始顫抖……不,她不要碰他!光是這樣,她就受不了!不要!她虛弱地推著他,她想恨他!她要恨他!
「走……走開!」
「她現在不想見你,武天豪!」那女聲咯咯笑,清脆的笑聲很是囂張。
「你……」唐璨扶住床柱,努力睜大眼看清楚那出聲嬌笑的女人。
那就是長樂郡主嗎?她冒著冷汗想。怎麼會有這麼美而不俗的女人呢?那天在街上偶遇,她遲遲不敢回頭去瞧瞧這位郡主的模樣,而今這樣近的距離,夠她看清的,也夠她自慚形穢的。唐璨抬頭望著武天豪,又轉頭看看那仍撥弄著頭髮,一臉開朗笑容的女子,她心痛地想著,這兩個人……還……還真的很相配!
「璨璨,你的傷還沒好,別太累了。」隔了好久沒有見面,武天豪沒想到唐璨還是這般怨他。
她瞪著他,胸腔急速起伏不定,「走開!」她喘吁吁地喊。
想到在市集,他們在她背後上演的那一幕……和舊人此生不渝地海誓山盟後,便是和新人開心嗎?他要開心,幹嘛帶她到王爺府,侮辱她、恥笑她嗎?哼!她真的好恨他,也不齒他的為人!想都沒有想,唐璨揮手一個巴掌過去。
如果她打痛了他,也許他不會這麼生氣,至少她有力氣跟他鬥,可是拍在他頰上的掌心卻軟得一絲力道都沒有!武天豪崩潰了,失去往日的自制,他抓住她的手,眼底全是心痛難忍——
「你到底要我怎麼樣?該做的我都做了,你就這麼恨我?恨得連自己的身子都不顧了?是不是非要我死,才能贖掉害死你爹的罪過?」
「出去!」她低頭吼著,痛恨自己的眼淚這麼不爭氣地立刻冒出來,眼看就要落下。
「我不!唐璨,我受夠了!你到底要我怎麼樣?你明白講,生死一句話,我倦了!」武天豪忿怒地低吼著。
「出去吧!天豪,讓她休息一會兒,要吵架也要有力氣才成哪!」朱清黎絲毫不受影響,推著武天豪,她仍是笑吟吟地走出去。
在門口,她還不忘回眸朝唐壤望去。
「這裡是『黎軒小築』,我自個兒住在這兒,武天豪叫我大嫂,你想的話,也可以這麼叫。對了,放心住下來吧!你要是真討厭武天豪,我會替你把他趕出去!」她笑著笑著,末了才堅定地說。「放心,一切都會沒事的。」
還沒對郡主的身份反應過來,唐璨整個人便被朱清黎的那張漂亮冶艷的臉蛋給笑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