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浣浣躺在床上,一早到現在,就沒停過哀聲歎氣。
想想她實在有夠倒楣,或者在出卜山那天,她忘了翻黃歷,才會弄得後頭連一大堆不相干的事全攬上了身。那天見過蘭嵐之後,她原本擬定要離開,卻沒想到那個天殺的九王爺居然軟禁了她;然後,硬報了她的假血統,又拿欺瞞皇上是死罪的借口,以數百口的性命軟硬兼施地要她留下來配合這個謊言。說出去沒人肯相信,簡直是超級笑話,但她差點沒給這種荒唐事氣死!
謊言編得天衣無縫,她只有束手無策,如同王爺威脅的,如果她敢大吵大鬧,把這件事抖出來,不單單只有她會被殺頭,弄不好,連蘭嵐也會受到波及。
媽的!每回思及此事,侯浣浣總會氣得一陣磨牙。在卜家,她可從沒給人這樣吃得死死的,還任人擺佈,連大氣不能吭一下,想起來,不由得她更怨更恨。
管他什麼撈什子鬼郡主!她根本不稀罕當那沒趣的郡主,成天像上了鎖鏈似的,把蝴蝶當蚊子打,拿三從四德當聖旨供,沒事還得聽那個渾身帶刺的朱樂姿左譏右嘲的,可恨哪!她這是招誰惹誰了?
想起造成她成今日慘狀的那個笨蛋,侯浣浣無精打采地想,那笨傢伙也不知是打哪兒找來的,一路把她從香雲寺綁到這兒;結果,催馬催得太急,她這個被縛了手腳的『嬌弱』人質摔進草叢裡沒事,那笨蛋卻趺下來,腦袋撞上一顆凸出的尖石,就這麼見閻王去了。
馬兒跑得無影無蹤,她努力了一晚上,兩手兩腳二十根指頭,連著三十二顆牙齒,齊心合力,總算解開了繩索。
原本打算可以就此拋開王府的一切,回去卜家牧場,但是,卻撞上了一票人,更槽糕的是,這票人專營無本錢的生意——擄人勒索。
從交談中,她知道這些人是來接應把她擄走的男人,但是死無對證,為此地三緘其口,把所有可能暴露自己身份的信物全數藏起。暗地裡,她卻聯絡上卜家寨在江南布下的暗椿。三名卜家探子,以一個叫阿羅的疤面男子為首,當夜便混進了這票人裡,暗暗隨侍她。
同在屋簷底下,還有好幾位跟她一樣被擄來的姑娘。她們不是書香門第,就是京城著名的富豪之女;姿色才貌皆是中上之選,但比起她,又怎麼都差了一截,那些女人幾乎都哭哭啼啼地等家人送贖金來。
獨獨只有她,因為沒任何背景,很快就被『逼』進風月樓,下海賣笑接客。
說是逼,倒不如說她自願還適當些!反正賣笑不賣身,又對她的計劃有利,何樂而不為?
回頭想想,被抓走還是件好事呢!進到這個江南排名第一的妓院,憑她的姿色,加上那些年在卜山學來的手腕,沒幾天就與樓內所有的姑娘為敵,掛上了頭牌;一位堂堂郡主,搖身變成揚州喊價最高的名妓,這種事還不是普通人碰得來的。
所以,侯浣浣終於明白紅顏薄命這話的由來了,不過,她並不是輕易認命的角色。其實,耗在這兒,沒事為幾個有錢的老色鬼彈彈唱唱,也好過待在王府的枯悶無趣。
看在她能掙錢的分上,風月樓裡誰都當她是天。心情好的時候賞個笑,財源便滾滾進帳來;心情不好的時發發小脾氣,那些付錢的男人也哈著腰供她成寶;反正嚴正都沒吭聲,老鴇還敢說什麼!
嚴正,便是這票人口販子的頭頭。對他來說,這侯浣浣是歷年來難得碰上的好貨,王麼麼也檢查過,這女孩兒身子乾淨得很,從沒碰過任何男人,加上那張臉蛋,不否認他曾動過獨佔之心,但仔細估算過這女孩可能替風月樓帶來的利益,嚴正向來聰明,他當然願意選擇後者。
而事實證明了,他的算盤並沒打錯,侯浣浣年紀雖大了些,但卻是天生入這行的命;雖然偶爾使使小性子,大部分時間,她還算安分。
只等他揀個好日子,替她的初夜標個高檔的好價錢,然後他就可以著手去跟京裡那些一擲萬金的富豪談贖人的事了。
* * *
在這香噴噴的閨房裡窩了一個多月——如果她還沒把日子過糊塗的話,差不多,整整有一個多月了。
說實在,侯浣浣也煩了,要不是看在外頭愈喊愈高的價錢上,她早就跟阿羅等人回關外去。
『丫頭,你到底還要玩多久?』這天,阿羅趁送餐之便,進房找她。
『事情都成了一半兒,有點耐心成不成?』銅鏡前的侯浣浣,梳著頭髮,一副神閒氣定的模樣。
對這種回答,阿羅的反應是一聲歎息,臉上的疤痕亦隨之顫動。『我不是沒耐心,要是你在揚州有什麼閃失,咱們兄弟三人怎麼對得起卜家?』
『別這麼怕事成嗎?』侯浣浣不耐地隨手一揮。『一切都在計劃中,就等咱們拿到錢,一切就搞定了。對了,我要你給二當家的信,送了沒有?』
『阿德送走了,小烷,你心裡清楚,二當家根本不會同意你——』阿羅忽然緘默不語,瞪著房門外的人影。
『浣姑娘,高老爺午後在揚升酒樓設宴,希望姑娘去唱支曲兒,嚴先生巳經替你答應了,要我來知會一聲。』王麼麼在門邊討好地笑著。
『我知道了。阿羅,你去忙別的事吧!』侯浣浣示意他。
『可是——』阿羅想說什麼,最後又沉默了。
『沒關係的,你下去吧!』她笑笑,口氣堅定。
很不情願的,阿羅走了。
侯浣浣的篤定不是沒有理由,她心裡清楚,嚴正守她就像守個大寶,不會讓人碰她一下下的,但不管有沒有嚴正,她都自認還有能力保護自己。
事實的確如此。下午在酒樓,高家那隻老豬公,就結實吃了一頓苦頭。侯浣浣一支曲兒還沒唱全,那老頭競仗著幾分酒意,涎著臉在廂房裡便對她毛手毛腳起來;盛怒之下,她揮拳打暈了高老爺,又拿了一隻花瓶撂倒妓院派去監視的李三,然後她下樓從後門溜了。
聽到聲響的高家下人當然不會放過她,而勉強爬起來的李三更是怒極;一票人,熱鬧地從酒樓裡追了出來。
說實在,侯浣浣的江南印象僅是兒時的一點模糊記憶,被送進風月樓後,她根不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跑出酒樓,她一時也不知該往哪裡去,本能地,她往人少的胡同巷裡跑,繞了幾圈,撞進街尾一座破爛倉庫裡。
但怎麼也沒想到,倉庫裡居然還有人在。
『誰?』那背影魁梧的男人轉過身,半張臉沒進濃密的鬍子裡頭,一聽遠處傳來的吵鬧聲,他噤聲,眼光卻沒移開過侯浣浣的臉龐。
侯浣浣只顧著把那扇被她撞爛的門板回歸原位,哪有閒工夫理他!
『往那邊找,務必把那賤人給追回來。』李三在外頭怒吼。
人聲鼎沸一陣,一直到腳步聲漸漸悄然,狄無塵才再度開口。
『敢問姑娘是誰?』
侯浣浣冷哼一聲。
『有人追你?』狄無塵出聲,口氣不快,他不記得有誰曾對他如此傲慢過,尤其是個姑娘家。
『廢……』侯浣浣咬住話,沒理他。
『姑娘到底是誰?』倉庫的光線雖暗,但從破簷射進的幾道夕陽卻剛好穿過她的身上。才瞄過一眼,這姑娘自胸口以下的部分足以讓他看清楚;她一身穿金戴銀的,衣飾也有說不出的華麗耀眼,不但繡工精緻,從披肩到腰帶,褂口滾邊到裙上罩紗,所有的款式皆為上上之選,那些花色亦在金色的夕陽光線裡,織出了一片燦爛無比的光采。
不過顏色雖艷,對狄無塵來說,卻比不上一般良家姑娘的素淨優雅,看起來俗斃了!他輕蔑地想:八成那胸口以上沒看清楚的那張臉一定好不到哪兒去,這年頭就是這樣,醜人偏偏愛作怪。
『人哪!』侯浣浣終於出聲,口氣比他還不快,問東問西的,他不縑煩,她都快受不了。『要不還是鬼呀?』冷冷地,她在後頭加了一句。
狄無塵楞了一下,人說江南女子不都柔情似水嗎?是他在關外待太久了,還是這句話有了偏差——這女人不但俗氣,連脾氣也壞得很。
『看起來你有麻煩,需要幫忙嗎?』依他往常的性子,早走過去把人揪起來問話了,但他沒這麼做,八成的原因是他不想惹麻煩,朱清黎沒找到前,他沒閒情搭理任何事。
這男人真是討厭,侯浣浣想,長得凶一點就了不起?幫忙要有實力,不是口頭上說說就算,哼!這年頭,就連九官鳥都會呼嚕兩句呢!
『我是不想多事,那些人對我來說,根本就不算是麻煩。』聽出對方口氣裡的『施捨』,她忘了這些話說出來有多自我膨脹。
就算真有心要幫她忙,這會兒也全收回來了,狄無塵悒悒地想,他可不像另外兩位兄弟,會對女人溫柔以待:狄家的男人,從不知溫柔為何物。
況且,是這女人太囂張了,他沒什麼好對不起自己的待人之道的。
『你叫什麼名字?』他冷冷地問。
真沒禮貌,隨便就問人的名字,侯浣浣昂著頭,回話的口氣跟他一樣惡劣。
『你又叫什麼名字?』
『無塵。』他略姓未說。
無成?還真配他的人,他看起來就像一事無成的流浪漢。侯浣浣輕蔑想道,瞧那模樣,說有多醜就有多醜。
『姑娘到底是誰?』狄無塵忍耐地問。
她聳聳肩。『浣浣。』
『聽起來沒什麼希望,好像玩完了。』狄無塵可不像她會留顏面,盡量把刻薄話擺心頭,他向來誠實。
說時遲、那時快,話才講完,一樣東西應聲飛來,狄無塵連眼睛都來不及眨,腦袋上已結實挨了一記。
一樣五彩繽紛的東西自頭頂被彈落在地,狄無塵的耳際被打得嗡嗡作響。
作夢也想不到這女孩是個練家子,手勁、臂力非一般人比得過。
強忍著還想脫下另一隻鞋子朝他扔去的衝動,侯浣浣想了想,終把怒氣平了平。一隻就夠了,她可不想兩腳髒兮兮地在地上走。
但那口氣怎麼也忍下下,玩完了?玩完了!天殺的!這個人明明就是沒文化,還膽敢糗阿爹給她取的好名字。
『總比閣下要來得好太多了。』黃昏的屋角,狄無塵只聞她長吁了一聲,軟言說道:『人家說啊!玩完了還有個新開始,這情況好說歹說,總好過有些人總一事『無成』吧!唉!所謂無成哪!臨老了才來個老大徒傷悲喲!』
還沒反應自己是怎麼中了暗算,那女孩沒頭沒腦的幾句話又打得他無力招架。
整整花了一分鐘,狄無塵才從這個同名異義的公然侮辱中清醒過來;他的名字——雖說名字只是個代號,但可從來沒有人敢當著他的面侮辱他向來自以為傲的名字!他喘口氣,一對精光大眼瞪著眼前不知死活的小女人。她大概不曉得,只要一根指頭,他就可以捏死她!他媽的!他又沒惹她,這丫頭的嘴巴好刁,一時間竟把他逼得口拙。
撿起了地上那打人的罪魁禍首後,狄無塵不敢置信地瞪著那只精緻繡鞋,這個『玩完』竟敢、竟敢拿女孩家貼身衣物之一的鞋子……她拿鞋子扔他?
他大吼出聲:『你——』他搖搖頭,咕噥了幾句『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的千古名言。麻煩!麻煩!多年的辦案經驗提醒他,眼前不能因小誤大,女人家就是氣度小,就算要跟她算帳,也得先把那麻煩的朱清黎找出來再說。
『在下言語無心,要是得罪了姑娘,還請姑娘明白示意,別夾棒帶槍地亂刺一通。』
她聳聳肩,抬頭想打量四周的環境,未料卻撞上一根從屋頂上橫斜下的梁木,霎時,痛得敗哀叫不已。
可恨哪!王麼麼沒事給她梳這種高聳入雲霄的鬼頭髻幹嘛!就為了插這些金釵玉簪、鈿頭銀飾的?吊了一堆叮叮噹噹,不但吵人,還礙事!
聽到那女孩的尖叫,狄無塵快速地把手擱上劍把,正要飛身而上,卻見那個叫『玩完』的女孩兀自怪叫了一陣,又捧著頭詛咒那根梁木,看清楚狀況,狄無塵鬆了口氣。
她雖一副風塵女子的打扮,但言行卻天真爛漫得不可思議。聽到那些粗話,他反常地沒有皺眉,而且為此深感好笑。
差一點,他真的就要為她悲慘的遭遇笑出來,但想到這種行為過於幼稚,他只得忍住。
而侯浣浣氣惱地把頂上一堆東西賭氣似的拆落,繼而把髮髻散開,緊縮的頭皮隨著她的動作而鬆弛,她不禁舒服地歎了口氣。
狄無塵望著她,有些不由自主;看來,他遇上一個完全遊走於禮教之外的女人!
然後,他發覺自己再度失控地露出笑容。
咬住笑聲,狄無塵不明白自己哪裡不對勁了。三十年來,他一直很逍遙,可不能到了後頭,給個莫名其妙的女人毀了;而且,還是一個俗氣、驕傲又凶悍的女人。
狄無塵對這形容訶滿意地點頭。
侯浣浣哪有他這麼多心思好猜,她仍在專注地對付頂上那一叢又濃又密的頭髮,她奮力地又抓又梳,好不容易才編成一股粗黑的長辮子。
然後,她小心翼翼地站起來,用仍穿著鞋子的那一隻腳,一跳一跳地朝狄無塵蹦來。
侯浣浣在他身前三步之遙的地方停住,狄無塵這才注意到她並不高,勉強只到他下顎,雖然還是沒看清楚她的臉,可是他心裡很清楚她一點兒都不怕他;這個發現令狄無塵覺得好奇又有趣,方才被侮辱的怒火早就煙消雲散,他只想知道這個『玩完』到底是何方神聖。
對這一事無成卻挺有風度的人,侯浣浣想,反正罵也罵了,唉!罷了!也別計較這麼多了。
侯浣浣抬頭,示好地對他燦然一笑。她笑得月眉兒彎彎,桃眸兒也彎彎,水汪汪的瞳仁蕩著波光,而狄無塵差點沒讓佳人這嘴角兒彎彎給迷得忘了呼吸。
他瞠目結舌,破天荒地退了一步。
他怎麼會覺得她長得很俗呢?這張臉令他呆楞了好一陣子!都是那該死的光線害的,夕陽底下,這女孩簡直美得令人眩惑;別說一個『丑』字,就連『俗』字也沾不上邊。
實在太懸疑了!他一直以為女人的美貌不過是副騙人的工具,也一直以為自己控制得很好。大江南北,前前後後他也遇過不少美若天仙的女子了,但這女子把她們全比下去了。
而且,他真的不解,明明是笑得艷如牡丹,但她的氣質卻純如百合!
『抱歉!我剛才手滑了一下——』侯浣浣伸出手,笑得無辜又可愛。『勞您把鞋子還我。』
狄無塵回過神,對自己的迷惑生出厭惡之感。
把鞋遞回給她,他決定重新掌控整個情勢。
聽那李仁說,清黎郡主容貌生得相當美麗,與王爺失敵的那十年,一直住在中州,而這女孩的口音又純屬北方,加上在屋外怒罵的那群漢子,也許……
不會這麼巧吧?他搖搖頭。
這丫頭穿得雖美,但卻不是皇家女孩會有的打扮!
『那些人為何要追趕姑娘?』他拱手一揖。
把鞋子飛快地套上後,很不拘地,侯浣浣將辮子朝後腦甩去,對他抱拳。
『不敢當,這事與閣下毫不相干,不勞費心。』
那是個江湖味頗濃的動作,而且,她還是頑固得不肯給他答案;狄無塵終於蹙起眉頭。
夕陽略略移了位,一枚發亮的東西霎時吸住她的目光,侯浣浣眼尖,一眼便瞧見了那枚掛在他腰側的金牌。
『你是官家人?』她冷下臉,眼神再度充滿敵意。
『你怎麼……』
沒等他說完,侯浣浣瞪著那塊牌子。『我有眼睛,喂!你奉誰的命?』
『姑娘問得太多了。』他板起臉。
『那,你在這兒幹什麼?』她又問。
『找人。』
『找——』侯浣浣吐出一個字,看了看荒廢的四周。『在這兒?』她一陣怪笑。
王爺府派的人還真是一事無無成!沒什麼牢靠的。
『當然下是!』不知為何,狄無塵不悅於她的惡笑,然後,他決定不再忍耐。
侯浣浣來不及為王爺府尋她的事發怒,眼前這男人迅雷不及掩眼般的緊捏住她的手腕,速度之快,那一瞬間,她嚇得臉色都變了。
『你到底是誰?』狄無塵惡狠狠地問。
『你幹什麼?』她的畏懼馬上就被忿怒收住了,侯浣浣開始破口大罵。她真是氣死了,這男人好大的狗膽,就算身在風月樓,也沒人敢對她手來腳去的,她還沒動怒到要跟他發脾氣,這個一事『無成』的傢伙居然比她還悍!
這姑娘居然比他還凶!狄無塵挑起濃眉,天窗上斜進來的微弱光芒把他陰沉的臉孔,在半明半暗中映得更可怕。別說一般人,光是男人瞧見就膽寒了一半,何況是女人!但他並不曉得,侯浣浣也不是省油的燈,在卜山的那些日子,她什麼凶狠臉色沒見過,當她被唬大的?
比凶是不是?好啊,比就此,誰怕誰!當她跟那些嬌滴滴女人一樣,吼著罵著就乖了是吧?哼!作夢還比較有可能!想著想著,侯浣浣桃眸上那對不用刻意修描便自成風韻的新月眉幾乎豎成一線,比他狄無塵還直還酷。
『瞪什麼瞪!別以為只有你會皺眉頭?要跟姑娘我比,你閃遠點去練個十年八年吧!莫名其妙抓了人就要審,你以為你誰呀?要動手抓人也得有個前因後果,要是仗著你比人高大,又帶刀帶劍的,嘖!』她輕蔑地啐了一口。『那天底下的矮人豈不死絕了,這世間還有什麼王法可遵循?』
『你也知道有王法嗎?』狄無塵顯然沒碰過這麼美麗又潑辣的女孩,他呆了呆,為口舌上不落人後,他反嘲回去。
『我為什麼不……』她猛然收口,一時間也忘了該抽回手,眼睛只是定定地瞪著他。
他被她看得莫名其妙。
忽然,她彎下腰,沒命地大笑起來。其中一手還猛拍著大腿,她毫不在乎地在他面前咧開嘴笑著,那姿態又野氣又狂傲。
『王法!天啊!王法!我跟一個人講王法?咳,咳!小韜要知道,一定笑死了。』她又笑又喘,弄得狄無塵放也不是、審也不是,她的一隻手腕還被他半吊在空中呢!居然還能笑成這副德性!這女人八成是個瘋子,他搖頭想道:可惜那麼美的一張臉,腦子卻有問題。
情況不僅如此,她的下一句話再度讓他失控。
『狗屁王法。』她說完,又吃吃地掩袖猛笑。
『你說什麼?』他幾乎快要大吼了。可惱!要不是看在她是個姑娘家的分上,他非痛揍她一頓不可!這種話絕下會出自一般市井小民,她受的不知道是哪門子的禮教,竟敢當著他的面說出這污蔑朝廷的話來!
也就是這句話,把他以為的巧合全面否定,朱清黎是個堂堂郡主,絕不會有如此的言行舉止。
『你是裝的,還是真不懂?來!看我的嘴巴——』她體諒地指指自己的嘴唇。
『狗——屁——王——法。』用那兩片紅艷的唇瓣,她把令狄無塵捉狂的四個字,一個音一個音地大聲念出。
狄無塵渾身劇烈顫抖,他發誓這瘋女人是故意的。要不是他極力控制自己不要收緊力量,這女孩的手腕早就被他硬生生地扭斷。
侯浣浣依然盯著他猛笑,笑得風情萬種、笑得他怒火更熾;狄無塵死命抽緊臉部肌肉,當侯浣浣看見一條條的青筋有如小蛇般的跳凸在他額頭上,她立刻搗住嘴。
再怎麼囂張,侯浣浣可是個聰明人,這男人就要發飆了。
『喂!一事『無成』,你快點放手啦!捉我捉這麼緊做啥?男女授受不親耶!』
『你到底是誰?』他終於受不了了,進出一聲吼叫。這個叫『玩完』的女孩實在太過分了,她要是被他吼死嚇死,也是她活該、她自作自受!
豈料她連一點兒反應都沒有,眼珠子滴溜溜地瞧著破裂的屋簷。
狄無塵懷疑自己是不是把她吼聾了。
『你到底是誰?』他努力又努力地順順呼吸,才將她的手放開。
『我和你非親非故,我是誰幹你什麼事?』她不屑地撇撇嘴。大刺刺地坐上另一面的窗台,她支著下顎沉思著剛接到的訊息,兩隻精緻鳳頭小鞋被她一陣輕搖亂擺;如果她沒料錯,這傢伙鐵定是九王爺派來找她的!
看來,為了娘,九王爺是絕不會放開她了。可惡!她咬著唇,早知道她根本就不該跟李仁走那一趟,惹了九王爺那個瘟神。看來,有得煩了!
一旁的狄無塵卻被她這個不經意的天真動作給弄得心猿意馬。
她到底是誰?可惡!他要找的是朱清黎,怎麼這會兒滿腦子全被這個毫不相干的小姑娘給佔滿了?
不!也不能說是毫無相干!狄無塵一轉念,大步朝她走去。
感覺他的腳步聲,侯浣浣拾起頭,皺著眉白了他一眼,凶巴巴地問:『做啥?』
『你難道不怕外頭追你的人?』
『怕也沒屁用!你愈怕,就愈做不成事;他們呢,也就愈吃定你。怕?我有什麼好怕的?大不了就是命一條!倒是你,一事『無成』,找個人找到這種地方來,太沒用了吧?!』
她存心對他譏諷嘲弄;王爺府派來的人,她恨都恨死了,就為了娘,她被死死地扣留在王府裡。失去自由已經夠淒慘了,弄到後來,還莫名其妙給人改了名;好吧!改名也就罷了,好歹從前她也叫侯清黎,沒啥不能接受的!但最火的是,她居然連姓也給人改成了『朱』!天知道除了蘭嵐,她們侯家跟朱氏根本八竿子打下上關係。那個可惡的昏頭皇帝,不過就是看了九王爺演了場骨肉親情的戲,聲淚俱下地說了幾句鬼話,就下旨封了她!
可恨哪!他有沒有想過叫『猴』可比叫『豬』來得高尚多了。九王爺愛當他的豬就去當他的豬,她姓雞、姓猴干他屁事,何必連她也拖下水?
『不要叫我一事「無成」。』狄無塵氣得大吼,才不過一會兒,這女人又把他惹火了;好哇!他可不是好惹的。『在下叫無塵,姑娘是否下認識字?還是你只知道這句成語,或者,這是『玩完』姑娘你的人生寫照。』
距離太近,這人的肌肉又挺結實的,侯浣浣放棄了想揍他的念頭;可是又不甘心就這麼放過這死男人,她大力磨了一下牙,刻意讓他聽到她想咬去他身上的一塊肉的殘暴企圖。
『姑娘我偏偏就愛叫!怎麼樣?喲!天底下就只准你說女人『玩完』了,就不許我侯浣浣說男人一事『無成』是不是?一事『無成』!』
她叉著腰,劈口罵了一串,然後把自己名字的發音念得又重又響。狄無塵終於恍然大悟,原來是他的誠實惹的禍;噢!他真受不了這女人,小心眼又愛計較,他又不是故意的——這丫頭真讓人不敢領教!
『說啊!我等你說啊!』她跳下窗子,很示威地提起鞋頭,惡意地把地面敲得嗡嗡響。
他瞪著她,忍住想出手掐她喉嚨的壞念頭,這自以為的仁慈讓他不禁好過許多。
『浣浣姑娘,在下污蔑了姑娘的名字,真的很抱歉!』
『哼!』她昂著頭,滿意地點了一點下巴。
『可以請你告訴我,你到底是誰嗎?』
『我叫浣浣,不是跟你說過了嗎?記性這麼差,可憐!』
一陣雜亂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地傳進來,她叉著腰,朝上翻了個白眼,轉過來橫了他一眼。
『你姓什麼?』她擺著臭臉,不禮貌地問。
『狄。』
聽到外頭男人紛紛發出的喧囂威喝聲,狄無塵看著另外一扇門給搖得嘎嘎響,心想跟這女人囉哩叭嗦這麼久,總算碰到重點了。要她招認她是誰,還不如他直接問人比較快,念頭沒完,她的問題讓他怔了一下——
『那好,狄無塵,我不認識你要找的朱小姐,但是風月樓裡卻有下少從京裡抓來的姑娘,就鎖在後院裡等著贖金,說不定你要找的人就在那兒;不過,風月樓可不是一般人能隨便進出的,做不做得成英雄,就看你本事了。』
朱小姐?她怎麼知道他要找的人是朱清黎?無塵正納悶著,才要追問,這時——
『浣姑娘,咱們兄弟倆都知道你在裡面,別躲了,快點出來。』一名男子不耐煩地大叫。
這女人憑這樣就要出去?狄無塵的眼睛睜得更大了,天哪!常聽人家說,女人的美貌和智慧是無法兼得,看起來真的是這樣,有臉蛋的女人,注定是沒腦袋的。
『你還不走?』她又白過他一眼。『走啊!給了你消息,不去報官,留在這裡幹嘛?』轉頭,她朝門外不甘示弱地大罵:『叫什麼叫呀,又不是不出去。』
他搖搖頭,這女人到底是站在哪一邊?狄無塵整個腦袋一片模糊,他只知才不過一個下午的時間,這詭異莫名的侯浣浣給他上了相當重要的一課,那就是——女人是—種很複雜的動物!
本來狄無塵想跟著她後頭動手的,但她後頭那番話改變了他的心意,沒弄清楚對方的底細前,理智要他別貿然行事。
他拱拱手,閃進屋內暗處。
『碰』地一聲,那破爛的門給大力撞開。夜色中,幾十個風月樓的打手凶神惡煞地在外頭一排站開。
看過李三後腦勺的傷口,那些男人早對她的笑容生出了戒心;此刻,他們全都怒目瞪視這位蛇蠍美人,卻沒人敢違背嚴正的話而對她不敬。
踏出門,她的臉色隨即一整,大刺刺地朝那堆男人走去。為首的李三摸著頭上的傷口,恨恨地瞪她。
『你在裡頭幹什麼?』李三啞著乾澀的喉嚨問。
『你想我能幹什麼?』她反問,看著她用花瓶弄出來的傑作,惡意地咧開嘴。
『療傷嗎?』
李三的臉痙攣了一下,被個弱女子打昏是件丟人的事,他惱恨她哪壺不開提哪壺。『別太過分,浣姑娘。』他示意身旁一名虎臂熊腰的男子。『到屋裡頭搜搜!』
『有什麼好搜的,不過就是間破倉庫。』她依舊笑吟吟,但笑容卻變得有些僵硬,沒看李三一眼,她扭頭想走,卻被李三扯住袖子。
『注意你的言行。』侯浣浣拉回袖子,厲聲說。
『媽的!臭婊子!這兒還輪不到你發號司令!』李三被逼得忍無可忍,終於咆哮。
『啪』地一聲,一個巴掌摑得李三朝後栽去;打得週遭的人,包括在倉庫頂上觀望的狄無塵,全都傻了。
『李三,罵人實際點,婊子是陪男人睡的,你最好搞清楚這點。』看到李三伸手要回摑,侯浣浣不退反進。『有本事你打呀!打壞我這張臉,看你怎麼跟嚴老大交代去。』
李三咬牙切齒地盯著她,破口罵了幾句連男人都聽不下去的粗話。『帶她走!』他大吼,兩眼死瞪著侯浣浣。『侯浣浣,你最好哪天就別落到我李三手上,我會整死你的。』
後頭一個叫阿利的,對侯浣浣投來警告目光,然後突兀打斷李三的咒罵。『李三,罵她也沒用,嚴老大不准咱們碰她。』
就這樣,侯浣浣被一行人帶走了。
* * *
一行人拖拖拉拉地走了,狄無塵看著最前頭的浣浣。那女孩的臉龐在火把的映照下依舊美艷,但她卻不是他在屋裡認識的人——
她就像在臉上罩了一張黑色的面具,那張面罩上卻充滿了貪婪、狡檜。
狄無塵迷惑了。當夜色更深沉,馮即安上了屋頂,他才回過神。
揀個好位置,馮即安才坐定,便開始揶揄:『老大,底下不待,跑上來看月色,真有雅興!』
『風月樓。』狄無塵悶悶開口。
馮即安張大嘴。『你怎麼……』
『我只要一句話,是不是眼風月樓有關?』
『你怎麼知道?』搞什麼鬼!這消息可是他花了九牛二虎之力,對線民又威脅又利誘才挖出來的,居然連賣弄的機會都沒有,馮即安想想,還真沮喪!
『兩個月前的某個晚上,有人瞧見了幾輛馬車停在風月樓前,一個打更的大叔還聽到有女人的哭聲。』
狄無塵的眉心揪得更緊。
他錯看侯浣浣,她絕對不單只是個凶悍的婆娘,她有很多張面具,她是個謎。
『老三,明天替我查個女人。』
『女人?』馮即安興趣來了,女人喲!他有沒有可能聽錯?這兩個字是從狄無塵嘴裡冒出來的?
有意思,真有意思極了!
『老大,開竅啦!』馮即安哈哈大笑起來。
狄無塵掃了他一眼。
『算我沒說。』瞧見他那眼底的警告,馮即安立刻住嘴。
『風月樓裡,有沒有一個叫侯浣浣的女人?』
馮即安的眼睛又亮起來。『原來你問的是這個,不用查、不用查!我現在就可以回答。這個侯浣浣不但是風月樓的頭牌,還是揚州目前身價最高的名妓。』
突然一個翻身,狄無塵回到地面;他那嚴厲的臉上看不出半點感情。
『走吧!咱們去探探虛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