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珍婷走進福利社時,仍想著方才老師發下的考卷,不再沒有數字;雖然距離理想
還有一大段差距,但總是個好現象,她已經很久沒拿過零字以外的數字了。以往她的考
捲上除了秦珍婷三個字外,不是塗鴉、便是空白;現在除姓名之外,她已能稍為看得懂
些簡易的題目,這是一大進步不是嗎?
她好心情地微笑。
「知道我要請你吃午餐?」一個聲音在她前方開地響起。
是他的聲音,秦珍婷的心速跳了一下,她抬起頭,孟天星手拿著兩個飯盒及飲料,
正笑吟吟地看她。
「嗨!」見到他,她又是高興又是侷促。
「一起吃午餐好嗎?」
當然好,她猛點了下頭後,又覺得自己表現得太過迫切,尷尬地咬著唇。
「我……我去買便當。
「我買了。」
他揚了揚手中的飯盒,他為她買午餐,這意味著什麼?她不敢讓自己想得太多,以
免會錯意,果然他解釋。
「有位同學多買了個便當,正愁不知如何消化,剛巧瞧見你走進來,所以作了個順
水人情。」
不是特意,她無法不升起一股失望感。
「還是要謝謝你。」
「別客氣了,我們找地方坐。」
餐廳內的桌椅都已坐滿,他們走出餐廳,在操場的一棵樹下坐下。便當的菜色很簡
單,一塊炸雞、一個鹵蛋、兩樣炒得太爛的青菜,他們卻吃得津津有味。
「下課後,我們班上和三年丙班有場球賽,來看好嗎?」他邊啃著雞塊邊問。
「好啊!」
就算他沒邀請,知道有他在的地方,說什麼她也不會缺席。
「你球打得真好。」這不是奉承。
「不要再重複這些話好嗎?」他苦著臉。「你說我該謙虛好呢?還是志得意滿?」
他讚美的話聽膩了,她卻渴望地想聽句都不能……不由地相當感歎。
「有人就是被寵壞了。」
他皺著鼻子。「你是說我嗎?」
「這裡還有第三個人嗎?」
「為什麼你總喜歡地我的氣?」蓋天星哀聲歎氣地。
「和其他的人不同。」
忠言往往逆耳,朋友便是要隨時提醒,不要被太多的讚美蒙蔽。她視察他:「你不
會不要我這個朋友吧?」
「不,當然不會。」他微笑。「我還得感謝你的忠諫。」
秦珍停放鬆地吐了口氣。
「你不生氣就好了。」
「星期天有空嗎?」他突然問。
她疑問地點頭。
「我有兩張電影招待券,一起去看好嗎?」
這是約會嗎?她臉亮了起來。
「有白看的電影不看,絕對是腦筋燒壞了!」
「你同意了。」他高興地說,「就這麼說定了!」
她點頭。「就這麼說走!」
「星期天我去你家接你。」他說。
去她家?秦珍婷腦中浮起那間漂亮洋房,與自己所住破舊房子間的巨大差距,躊躇
了起來。
「還是我去你家。」
他誤解她的遲疑。「怕家人見到?」
她還有家人嗎?她低著頭,用吃完便當的竹筷子,在地上亂畫著。
「我的父母全過世了。」
「對不起。」他立即道歉。「引起你的難過。」
「不會有難過了。」是真話嗎?「我已經將自己訓練成刀槍不久的女戰士。」
孟天星只在她臉上看了幾秒,沒再多問。
上課鐘響起,時間過得真快,秦珍婷萬分不捨地站起來。
「真謝謝你的午餐。」
「你謝得太多了。」
她扮了個鬼臉。「禮多人不怪嘛!」
「別忘了下課後來看我的球賽!」他走去教室前,又說了遍。
「忘不了。」她揮了手。
真的忘不了!整個中午,她一直企盼著下課的來臨;上課時顯得相當心不在焉。
「秦珍婷。」呂彥良對著不斷地看著表的她喊。
「有。」她站起來。「什麼事?老師。」
「你的心好像沒放在課堂上。」他提醒她。「待會兒有約會嗎?」
「對不起。」她收斂起往昔的桀驁不馴。「我會注意。」
「很好。
呂彥良欣慰地點頭,不管她在學識上獲得了多少;至少她已懂得待人處事。
「各位同學,我們來做黑板上的題目……」
秦珍婷不敢再心有旁騖,專心地聽講。呂老師是個好老師,是學校中惟一不將她視
為無藥可救,還肯關心她的老師。在這學校裡,她已不再是孤立的一個人,她有不鄙視
她的朋友、關懷她的老師,她有努力向上的理由。
「鈴……
隨著下課鍾而來的是歡欣的叫聲,這是最後一堂課,大家開心地走出教室,還有什
麼比從枯燥的書本中掙脫出來更高興的事?
秦珍婷一馬當先地衝出教室,她要佔個最佳的位子。到達操場時,兩隊的人尚未抵
達,而到場觀看的人倒已聚集了不少,她擠進人群,站在最前排。
「孟天星——」女生的尖叫聲。
他來了。
她回過頭看,在一群走過來的人群裡,他如鶴立雞群般的讓人一眼即能意識到他的
存在,她很想和那些女生一樣,將內心對他的喜歡呼喊出來,但她卻極力壓抑住。他走
過來了,孟天星眼睛掃過聚集的人群,在她身上駐留住,他眼中綻放出愉快的神采,朝
她微笑頷首後,穿過人群地走進場。
他對她真的很特別,在眾多的人群中,他只瞧她一人,秦珍婷嘴角抑不住喜悅地啟
開,人生真是太美好了!她想唱歌、想飛舞;她眼睛不曾須臾離開過他離瘦的身影,穿
著運動服、流著汗水的他,實在帥得不得了,而他是她的朋友。
「又得分了!」拍手聲僻哩啪啦地響著。
她手掌拍得都紅了,他真是棒透了,他班級在他的帶領衝鋒下,不斷地輕鬆得分,
圍看的人無不被他征服得如癡如醉,不時的掌聲、狂叫聲;身為他的朋友,秦珍婷深感
光榮地站直身體,想起星期天的約會,她簡直等不及了。
她會歡迎他嗎?
呂彥良手提著水果籃,在朱色的木門前遲疑再三,她會拒絕他的探望嗎?他的手放
在電鈴上,又覺不妥地放了下來,白白地撞倒她後,她美麗的倩影,總會不輕意地竄入
他的腦中、擾亂他的思緒;考慮了兩天,他還是禁不起被想再見她的意念所驅使……但
是,來了他又感到膽怯,這是他初次對個女孩有好感。
最後,他還是鼓足了勇氣控電鈴,但背後卻傳來
「呂老師!」驚訝的聲音。
他轉過身——秦珍婷,他印象最深刻的學生。他在訝異中,多了幾分不自在。
「你怎會在這兒?」她問。
「我找人。」
「找人?」
「是」
呂彥良簡單地說,他希望她能快些走開,偏她卻追根究底。
「找這裡面的人嗎?」她疑問之色更濃,指著前面的門問。
「對。」他趕她走。「我找朋友,你去辦你的事吧!」
「我正在辦啊!」
秦珍婷沒有離去的意思,仍用狐疑的神色看他,他不禁有些發急。
「拜託。」他無奈地喊。「能不能請你別這麼好奇,快走吧!」
她攤攤手。
「不是我好奇,而是你站在我家門口,口口聲聲說要找朋友;屋裡除了姊姊外,就
只有我了。你既然不是找我,難不成你是找姊姊?」
這是她的住處?宋雅綺會是她姊姊?他瞠目結舌……不對,一定是這個頑皮學生與
他開玩笑!一個姓秦;一個姓宋,怎會是姊妹?
「你別尋我開心好不好?」
想見宋雅綺已讓他緊張萬分,她卻又來增加他的不便。
「我說的是實話。」她聳了下肩。「你不是找我姊姊宋雅綺嗎?」
她能說得出宋雅綺的名字,似乎不是假話;但她們的姓氏並不一樣?
「為什麼你們的姓氏不同?」
秦珍婷作了「這還不簡單」的手勢。
「我們是同母異父。」她輕描淡寫。「我們的媽媽嫁了不同的爸爸,就這麼回事。」
原來如此。
「你認識我姊姊?」她相當好奇。「什麼時候認識的?我怎不知道?」
「我撞到她……」
他話未畢,秦珍婷已恍然地「喔」了聲。
「原來你就是那個冒失鬼!」
是她姊姊這麼說他的?
「你姊姊還好嗎?腳上的傷,痊癒了沒?」
她皺眉地搖頭。「姊姊已經好幾天沒上班了,常會聽到她痛得叫出聲。」
全怪他粗心大意,呂彥良自責。
「她會怪我嗎?」
「怎不會?痛的時候會將你詛咒上千萬遍。」
「那……那……」他期期文艾地說。「我還是不要進去比較好。」
「你不進去——」秦珍婷靈活的眼睛一轉。「是不是該把水果留下來!?」
「這是當然。」他將水果遞向她。「煩請你拿給你姊姊。」
她「噗」地笑出聲。
「別傻了,她會很高興見到你。」
他已無暇細想她是否有違尊師重道之理。
「你不是說她不想見我?」
「騙你的啦,沒想到你這麼好騙!」
真是的,這是對師長應有的口氣嗎?這當兒他想生氣也生氣不起來。
「我還是不打擾她了。」
他打退堂鼓,有這個刁鑽的小妮子在,不曉得又會有什麼花招?
「你喜歡我姊姊對不對?」她慧黠地說,「看你站在外面,一副想進去又不敢的土
模樣。」
對這種鬼靈精的學生,他不知道該讚賞,還是搖頭好?
「你有什麼好建言?」他以守為攻。
「喜歡就追啊!」她翻白眼。「這種事還要問。」
「你會幫我嗎?」他想用話套住她。
「那得視情況而定。」秦珍婷促狹地說,「你打成績時會手下留情嗎?」。
「不會,成績是要靠實力。」
「老師就是老師。」她嗤鼻。「滿腦子古板。」
「不是古板,是是非分明。」
她揮了揮手。
「罷了,我不作其它的要求,免得聽你的長篇大道理。」她用鑰匙打開門。「進去
看我姊姊吧!」
他還在腳躊躇前,秦珍婷已推著他進入門內。
「你要不是老師,我早就說你不像男人,拖泥帶水的。」
呂彥良哭笑不得,這還不等於說了。
她對著屋內喊:「妹姊,看誰來了?」
坐在椅子上昏昏欲睡的宋雅綺,忘了腿上的傷,猛地坐了起來,立即痛得她臉色發
白,但她已無心觀看腿傷,是他來了嗎?他是除了她與珍婷外,惟一來訪過的人,她摸
了摸頭髮,由於腳不便,她幾乎忽於外表的裝扮;她此刻的模樣,一定令人不敢恭維!
雖心急、卻苦於無法行動,已過了幾天了,腳仍是一稍用力即疼痛萬分,使她無法不將
那個二愣子再罵上三遍。
「姊。」秦珍婷走了進來。呂老師來看你了。」
呂老師?宋雅綺一時會意不過來,在見到跟在她身後的人後,臉上掩不住失望,當
然不可能是「他」。
「是你啊!」她聲音不帶勁兒。
她沒有歡迎的神情,呂彥良有些不安地搓著手。
「我來看你的腳傷,好些了沒?」
「是忘不了佳人吧!」秦珍婷在旁挪揄地說,「你對我姊姊印象深刻對不?」
被言中心事,他臉上微泛紅,唉,這個學生,真拿她沒辦法!
「珍婷,不可無禮!」她輕斥。「別理她,她就是愛開玩笑。」
「姊,你放心。」秦珍婷吐了下舌頭。「呂老師恐怕比你還瞭解我。」
「你們認識?」
「豈止認識。」秦珍婷誇張地歎氣。「我數學的生殺大權,全在呂老師的手裡,你
說我們認不認識?」
她一想即通。
「呂老師是你的數學老師?」
秦珍婷兩根手指一彈,發出「答」地一聲。「答對了。」
這麼湊巧?
「既然如此,你還敢沒禮貌?」
「老師大人有大量,自然不會跟學生計較。」秦珍婷笑嘻嘻地。「你說是嗎?呂老
師。」
他能說什麼?只好投給她一個要笑不笑的表情。
秦珍婷怕自己再胡鬧下去,真會把呂老師給搞火。
「好了,我不打擾你們。」她走了幾步後,不忘回過頭朝他擠眉弄眼:「老師,我
這個學生還不賴吧?不會不知趣地當燈泡。」
「你去哪裡?」宋雅綺問,「才剛回來又跑。」
「去圖書館。這樣說你們會不會安心點?」
話落,一溜煙地走出去。
宋雅綺搖頭。「我這個妹妹,可能要勞老師多費些心。」
「她近來進步很多,上課也專心多了。」
呂彥良偷瞄眼地一覽著她美麗的臉,也許是少出門,也或許是失血的關係,她臉色
較幾日前蒼白了些;不過,這並未減她的美,反而多添了幾許楚楚之色。
「她真的有進步?」宋雅綺關心地問,「父母都過世了,我又上班沒時間留意她,
真怕她沒人管教、學壞了。」
「不要擔心地,她是個聰慧的女孩。正值這種年紀的孩子難免會有些叛逆行為;慶
幸的是,最近她已經能上軌道、認真多了。」
這不是安慰的話,秦珍婷近來的改變,的確讓人驚異。
呂彥良環視了下沒有什麼傢俱、裝飾的屋內,不禁湧上一股關懷;失去父母的她們,
過得還好嗎……
牆上的巨幅油畫,吸引住他的視線,畫中的女孩,無疑是她,男人呢?他覺得頗為
眼熟,似乎曾在何處見過,卻一時記不起來。這幅畫,想表示什麼?
其實再簡單不過了,男人與女人深清地凝望,可想而知他們是對戀人,這個想法使
他心無由來地生出股酸味,怎會有酸味?難道真如珍婷所說的喜歡她?有這麼快速的感
情?呂彥良看向她,發現她也正看著牆上的畫,臉上流露出奇怪的神色,眉宇間沒有歡
愉,反倒酸楚多上幾分,她與男人間有波折!?
「畫得很好。」他開口。
「胡亂畫的。」她淡淡地說,「登不了大堂。」
聽她的口氣,畫是出自於她之手,他十分驚異。
「是你畫的?」
她點了個幾乎沒動的頭,不願談地將話題轉開。
「謝謝你來看我。」
「全是我不好。」呂彥良責怪自己。「害你的腳受傷。」
「現在追究責任,是不是太晚了些。」她淡然一笑。
「就當它是個教訓,好讓我們以後別再心不在焉。」
「會影響你的工作嗎?」
「這是我的問題。」她倒很豁達。「我已經請了假,反正也不是什麼好工作,若失
去了也無所謂。」
「你的醫藥費我會負責。」
「我不會和你搶賬單……」她這才發現他仍站著。
「坐啊,老師。」
他很想多待會兒,但牆上仿若真人立在那兒的一幅巨畫,讓他有壓迫感,她已有屬
意的男人,多逗留只會使自己顯得可笑。
「不了,我該走了。」
她沒有留他。
呂彥良心底的失望很大,他想怎樣?希望她能挽留地嗎?
「改天再來探望你。」
「你忙的話,請別客氣。」
點明不想見他,呂彥良不由地感到喪氣。
她指著桌上的水果籃。「還有,別再帶這種東西。」
「只是點小心意。」
「心領了。」宋雅綺淡淡地說,「你不必覺得過急不去。」
「再見。」
呂彥良垂著頭走出去,她冷淡的態度,讓他頗不是滋味。
「果然沒料錯,沒有超過十分鐘。」
秦珍婷頑皮的聲音,雙手插放在褲袋裡,嘴中嚼著口香糖,似笑非笑地瞅著他。
「你一直站在外面?」
「我在跟自己打賭。」素珍婷吹了一個泡泡。「賭你絕對在裡面待不了十分鐘,果
然,只有七分二十五秒,未免太遜了些吧!」
「你怎老是對師長出言不遜?」他沉下臉。「當心你的操行成績!」
她一點也不懼怕。
「是不是姊姊給你臉色看,所以你也給我臉色瞧?」
「小孩子!不可以沒大沒小!」
「我不小了。」秦珍婷站直身子。「而你也比我大不了幾歲,只不過頂了個老師的
頭銜,便可以倚老賣老?」
她真是個麻煩人物;從第一堂課時,他即有此感覺,現在更是領教她的難纏。
「為什麼你和你姊姊完全不同?」一個溫婉可人,一個卻刁鑽難馴。
「這很容易懂的,我們血液中的分子,並非完全一樣,更何況——」她又吹了個泡
泡。「更何況你喜歡姊姊,不免對她會偏頗了些。」
什麼話,呂彥良想駁斥,但似乎與事實又不盡然全不對。
「好好唸書,別東想西想的,太多的幻想對你沒好處。」
「是我幻想嗎?」她臉現出嘲弄之色。「還是你們自認為大人的不敢承認?」
她那張嘴太鋒利了,呂老良幾乎招架不住,誰有避開一途。
「你姊姊行動不便,好好照顧她,我回去了。」
秦珍婷搖了搖頭。「老師,不是我愛說你,你實在夠……」
她沒說下去,他也知道絕非好話,還是忍不住地問:「夠什麼?」
「是你想知道的哦,別說我不懂得尊師重道。」她眼中閃著淘氣。「夠沒男人氣
概。」
他歎口氣。
「你又懂得什麼叫男子氣概了?」
「至少不是你這種想追又不敢追的驢樣子。」
她講話可一點也不留情面。
「你姊姊已經有男朋友了……」他忽察覺自己說溜嘴地住口。
秦珍婷遞給他一個不打自招的好笑眼神。
「可能你的情報有誤,據我所知,我姊仍芳心寂寞。」
「但是……那幅油畫的男人是誰?為什麼我覺得好像似曾相識。」
「要是你有看新聞的話,應該不會陌生……」
「王豪偉。」他猛地記起。
「正是他。」
王豪偉是她的男友?呂彥良相當意外。
「他是你姊姊的男朋友?」
「是姊夫。」
他的心往下墜,宋雅綺結婚了,秦珍婷似乎看出他神清灰黯。
「不要緊張,姊姊還是黃花閨女。」
「你不是說主豪偉是你的姊夫。」
「誰規定姊姊只能有一個?」她搶白。
可是那幅畫,那對深情凝望的男女,他若是她的姊夫,關係豈不……複雜?呂彥良
呆呆地想。
還在癡心妄想嗎?
宋雅綺怔忡地望著油畫出神,是該取下它的時候了,讓它醒目地矗立在那兒,不啻
使她不斷憶起那段苦澀的戀情……一等她腿傷好了,第一件事就是將它取下!只是,拿
開它,即能忘了他?即能將他從心中剔除?她手於不覺中,抓緊椅子的扶手。幾年了?
他仍鮮明地駐留在她的心底,守著電視機前,透過螢幕觀看他的任何一個鏡頭裡,是促
使她無味的日子有點活力的動源。
明知苦守著這份感情,只會傷得更深,何以她還執迷?不能清醒地想著他……
門鈴聲響起——
是珍婷?還是那個二愣子再度上門?世界真是小,宋雅綺搖頭,他竟會是珍婷的老
師!她拿起枴杖、拄著腳,忍痛地走出去開門。都這麼多天了,腿傷卻一點進展也沒。
門外昂然的身軀,使她忘了腿上的傷痛,手在不知不覺中地鬆開,手杖掉了下去後,
腳頓失了支撐,一陣劇痛,令她痛叫失聲。
「你的腳怎麼了?」
王豪偉適時地扶住她;他手心的溫熱,由她的手臂直擴至心臟,令她心跳加速,快
得讓她忍不住喘息。
「很痛嗎?」
他錯讀她的表情,關心之下,乾脆抱起她;她倒抽了口氣,喘得更是厲害。
「忍耐會兒,我抱你進去。」
宋雅綺閉上眼睛,必然有股想哭的衝動,有多久沒接觸過這個胸膛?有多久沒領受
到他的關懷?
「我帶你去看醫生。」她溢出眼睫的淚水,使他焦慮。
「怎會弄成這個樣子?」
她不想哭的,都這麼大的人,還如此情緒化。宋雅綺吸了吸鼻子,多渴望能就這麼
地靠在他的胸膛上——永遠地……但她殘存的理智,敲著心中的警鈴……他是姊夫——
一個可笑的名詞。
她動著身體,想從他的懷中下來;他也意識到自己的唐突,忙將她放在椅上。
「你的腳怎麼回事!」
「被摩托車撞到。」
「怎這麼不小心?」他皺眉地說,「你怎照顧自己的?」
他可知原因——是為了趕著看他播報新聞。不!和新聞無關,是為了想看他。
她不會說明真相。「我當然會照顧自己,這些年我一個人不是過得好好的。」
「你可以再小心些。」
「有些事情就是想躲也躲不過,即使有心呵護。」她悶聲說,「要失去的,終究還
是失去。」
他聽出她似另有所指,眉頭皺得更緊。
「過些天你會明白。」
明白什麼?何以他會棄她揮盈姿?她早已很明白了不是嗎?
「傷口深不深,看過醫生了沒?」他看著她包裹著厚厚紗布的腿。「我認識個外科
醫生,醫術很行,我帶你去看。」
她拒絕他的好意。
「不必費事,已經快好了。」
「事實好像不是如此。」他指出。「方纔你連站的力氣都沒。」
「真的已經好了。」
「讓我看看。」他要確定。
「不用麻煩……」
王豪偉已動手拆除腿上的紗布,他動作雖輕柔,她仍感到痛地縮了下腳,當他拿開
最後一圈紗布後,觸目驚心的傷口呈現在眼前時,兩人同時驚喊。
「天啊!」
難怪她會覺得那麼痛,想是洗澡時,水沾到了傷處;傷口已在化膿,又紅又腫的。
「還說你會照顧自己。」他心疼極了。「你沒看醫生嗎?」
「看了。」
宋雅綺被腿上的模樣,弄得心煩不已;再這樣下去,她如何上班?沒上班,日常生
活的開銷怎麼辦?
「有換藥嗎?」他追問。
「換過一次。
「你傷到現在,有幾天了?」
「大概十天吧?」
他問一句,她答一句。
「十天!」他叫了起來。「十天中你只換過一次藥?」
她不懂他為什麼要叫那麼大聲。
「醫生說,只要情況良好,很快便可以好起來。」
「哪是幾天前說的?」
她想了下。「一個星期前。」
「一個星期!」王豪偉指著拆下來又髒又臭的紗布。
「這個東西在你的腳上,已經有七天了?」
宋雅綺點頭:「有什麼問題嗎?」
「你還問有什麼問題!」他無法不發急。「要是我不將它拆下來,你會讓它繼續在
你的腿上發爛嗎?」
她又點了下頭。
「我不曉得傷口會惡化。」
「真不知道這幾年你是怎麼過的?」他又是疼惜、又是歎氣。「真該有人來照料
你。」
那不正是他曾經許下的承諾,而他記得了多少?她酸苦地想。
「我會自己處理。」
「還逞強!我懷疑你這個樣子是否還能自己走出大門?由我帶你去吧!」
王豪偉不由分說地抱起她,她應該生氣的,可是她卻沒有絲毫不快之感;再次取黑
看他的胸膛,她有種歷盡滄桑的鳥兒,終於找到自己的巢般的安全感。
他抱著她走到自用的藍色車子旁,騰出只手打開車門,小心地抱她坐進後座。宋雅
綺看著司機旁的座位,多希望能坐上那個位於。
那是屬於盈姿的——一個聲音在她的心中說。
是的,他是盈姿的丈夫,他屬於盈姿的事實絕不會改變。
「我盡量開慢些。」他體貼地說:「留意你的腳,別被車子的震動弄痛了。」
再怎麼痛也比不上痛……她咬著下唇,為什麼她還弄不明白他們之間的距離,還無
法看開,還一徑地將自己困死在死巷中?
他們沒有交談,除了在一個黃燈轉換紅燈時,他突然緊急煞車,而她的腳撞上車座,
弓睞陣陣劇痛,他慌忙回頭查看,道歉外,沒再出聲過。
「是這裡了。」
車子停在一間頗大的外科醫院前,她打開車門想走下去。
「別亂動!」他制止:「又弄痛了傷口。」
他走下車地抬起她。
「我可以自己走。」她抗議。
這兒不比家中,人來人往的不少人,他不怕被認出嗎?
「別說話。」他簡短地說。
「你會上報的。」她以為他沒想到,點醒他。
他雙手仍緊緊抱著她地走進醫院,候診室裡坐滿了人,所有人的眼睛全往他們看了
過來。
「那是王豪偉。」
立即有人認出,他沒有不安或忸怩的神色,抱著她穩穩地走向裡面。
「你沒掛號。」她說。
「我們來個破例如何?」
王豪偉抱著她直接走進看診室,醫師正在檢查一位婦人的傷處,見到他時,愉快地
笑。
「你進來從來不敲門的嗎!」
「下次我會記得。」他將她放在看診台上。「請看一下她的傷口。」
醫師將婦人交給護土,走過來看她。
「撞到?」
她點頭。「嗯。」
「多久了?」醫師問。
「十天左右。」
醫師仔細檢查她的傷。
「已經化膿,可能得敷上一段時間的藥,我會用最好的藥,盡可能不讓你的腿留下
疤。」
「謝謝。」她還真擔心會留下醜陋的疤痕。
「消毒時會很痛。」醫師問。「需要打麻醉劑嗎?」
「不必……」
「你替她打一針。」王豪偉插嘴,「你何必逞強,平白多受些疼痛。」
她想說她沒逞強,又覺得在此與他爭辯不太好,因而沒出聲。不過,當她看著醫師
用鉗子夾開傷處上藥時,不由得慶幸方才沒違抗他的話。
「行了,兩天後來換藥。」
護土為她包上紗布。
「留下瘡的話——」王豪偉威脅。「惟你是問!」
「只要按時敷藥,別再弄開傷口…」醫師好脾氣地說。「應該不會有問題。」
「不要動。」
見她要走下來,他阻止。總不能再勞頓地。
王豪偉抱起她,彷彿這是再稀鬆平常不過的事,他走至門口,回過頭問:
「什麼時候一起喝一杯?」
「隨時恭候。」醫師玩笑地說:「但得先說好,賬得由你付。」
「行。」他學著對方的語氣。「今天的貼就扯平了。」
「行」
醫師大笑,他們間得感情似乎很好。
他們一走出看診室的門,即聽到談論的聲音。
「我說的沒錯吧!是王豪偉。」
「不知道他手上抱的女人是誰?」
「大概是他太太……」
宋雅綺無法從容地面對指指點點的眼光;他卻能若無其事,連眼皮都求多眨一下地
走出醫院。
「你不怕被談論?」坐上車後,她問。
「怕什麼?太在意別人的看法,日子豈不過得太無生趣了?」
「身為公眾人物,總難免會有些顧忌。」她卻為他憂心。「你不擔心會成為話題人
物?」
「隨他們去吧!」
「可是——」她還想說。
「如果你能不再談這個話,氣氛會愉快些,除非你害怕也上報。」
這一點她倒沒多想,她只想到他,至於自己她並未操心,她是個名不見經傳的人,
沒有人會有興趣注意她。
「我不擔心自己。」
「那就沒什麼好放在心上的。」他沉穩地說,「後天我接你去換藥。」
他是真的關心她,她心中的喜悅一閃即滅——別傻了,若真在乎她,當初絕不會棄
她而去,他對她的關懷,只是種補償的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