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白袍透出的黑影,殷若瞳這麼想著。
初見時,她怕他,因為一瞬間的四目交錯,害怕藏在他眼眸深處的血光和陰邪;然而此時,她卻不像先前那麼怕了。
為什麼?
是因為聽出他話語中不同於眼眸的孤獨麼?
「姑娘?」
還有,這突來乍起的揪心又是為何?
「姑娘!」
「赫!」陷入思緒的她因這聲叫喚而震了一下。
鳳驍陽好笑地搖頭。真的是很容易受驚嚇的姑娘,像兔子似的。
隔著外袍,鳳驍陽將拿著她衣裳的手伸了過去。
真窘。殷若瞳燒紅了臉,伸手接過。「呃……多謝鳳公子。」人家不過是要拿衣物給她,瞧她嚇得跟什麼似的。「我、我不常這樣。」
「沒有人會常常尖叫。」這樣的對話方才也有過。
「呃……我在想些事兒。」她說,一面穿上被火烘乾的衣裳,身子與衣物相觸時,殷若瞳訝然。
乾透的衣裳就像未跌落湖中前一樣。
這需要多少細心才能做到啊?
她……的的確確錯看、也錯怪了他。
這位公子--並不可怕。
「能告訴我麼?」鳳驍陽突然開口。
「咦?」
這姑娘似乎很容易神遊物外、飄魂於大虛之間呵。「你想的事。」
「嗯……上次對公子有失禮之處,還望你海涵。」
「你有什麼失禮之處?」他倒不明白。
「我……你救了我,我卻沒有好好謝你。」
「舉手之勞。再者,這事也算因我而起,你毋需掛懷。」
「不,我還錯怪你。」
「錯怪我?」他不解。
「你並不可怕。」
「……」
「鳳公子?」怎麼沒了聲音?「鳳公子?」能掀開外袍了麼?殷若瞳伸手欲掀,又遲疑頓住。「你整好衣裳了麼,鳳公子?」
「……」還是沒聲音。
「鳳公子?」那頭始終沒有出聲,殷若瞳的心像懸了十五個吊桶,七上八下的,不知該不該掀那外袍。
就在她遲疑時,外袍突然被人扯下,讓她發出一聲驚呼。
「你不該說這話!」除了充當屏障仍然濕漉漉的外袍無法穿上,一頭濕髮仍顯狼狽的鳳驍陽,目光灼人地瞪著同樣濕透青絲的殷若瞳。
逼得她連退數步,當日的恐懼又浮上心頭。「為、為什麼?」
「因為我--」激昂的口氣在發覺她的害怕時,不自覺地緩了下來,伸手掬起她的一撮烏髮,握出剔透水珠。「因為我的確可怕。」
手中的青絲晃搖出細微波浪,他抬頭,只見黑髮的主人一臉不贊同。
「我不信。」
「信不信由你,與我何干。」他笑,笑得既寒且冷。
「鳳公子!」見他轉身欲走,殷若瞳跨步追去,生怕來不及留人,匆忙之際伸手拉人,可惜,在碰到他腰巾的同時也被石子絆了腳,跌倒在地。
逐漸移遠的背影沒有回頭,揚長離去。
「鳳--」地上一抹紅光斂住殷若瞳慌張的聲音。
那是一塊如血般紅的玉珮!
殷若瞳拾起,再移眸,已不見玉珮主人的身影。
※ ※ ※
一杯薄酒,一勾弦月,對影成三人; 一處紛亂,一地空茫,喟歎陷兩難……
他,幾乎是落荒而逃,從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柔弱女子面前狼狽地逃離。
不為什麼,只為她一句「你並不可怕」。
短短的一句話,說者無心,卻令他這個聽者有意。
足堪傾城傾國的柔美絕色下,那兩片艷紅如血的菱唇吐出他從未聽聞的字句,要他怎麼不受撼動?
從沒有人說他不可怕--不,該說從沒有人不怕他。
就連師父,也會因為他背負的天命而心懷畏懼,只是藏得極好。然而,他的洞悉力又高上一等,想裝迷糊也難。
不信星家命數的親爹表面雖不動聲色,實則也對他的命數懷憂,十年不見的父子要有多深厚的感情自是不可能,整座王府……根本無他立足之地。
而她,只不過是二度相見,卻說出那樣的話。
一開始怕他、懼他甚深的嬌柔女子竟說他不可怕!
初時的錯愕、驚訝是真的,可下一刻備受撼動的心緒也是真的!
她無心的一句話,讓他興起將她佔為己有的念頭,動起摟她入懷、強取豪奪的慾望。
他再不走,只怕會付諸行動,平穩表相下壓抑住的陰邪非他所能掌控,一旦瘋狂的念頭湧起,會做出什麼事,他自己也無法預料。
那姑娘--怕是再也見不得了。
僅僅兩次,便發現她有影響自己的本事;再這樣下去會有什麼樣的後果?因為算不出,所以深懷憂慮。
抬頭望月,鳳驍陽歎了聲。
難得知心人,他卻不能伸手去要,只因為背負的天命注定他孑然一身的遭遇。
習慣性地探向腰間,空空如也的暗袋驚得他立時起身。
鳳凰玉不見了!
該不會……
※ ※ ※
一扇綺窗,一彎新月,斜倚映單影, 一室靜謐,一夜愁緒,憑欄照孤心……
徹夜無眠,殷若瞳時而抬頭望月,時而低頭看著在雪白掌心陪襯下更顯火紅的玉珮。
心中點點輕愁,凝聚成一道銀白色身影,凝聚成一張令她心頭緊縮的俊逸面容。
這份相思,來得突然,來得出其不意。
僅僅兩度相遇,她竟將他鏤記在心!
人說一見鍾情,再見傾心,便是這麼一回事麼?
「好燙!」掌心突生的灼熱駭著她。
低頭看去,手上的血玉隱約散出熱度,襯著月色,紅光如血般冶艷詭麗。
她怕,恐懼的感覺就像初次見到他時的心驚膽戰。
然而,散出奇熱的玉仍在她掌中,可玉的主人卻離得突然。她跌了一身疼,還是留不住人,狼狽地離開鍾寧山,她難過得直想掉淚。
回宮後,心頭像壓了千斤重的大石似的,任憑千回說了多少江湖趣事,還是無法教她釋懷,腦子裡裝滿了他離去時的冷笑與--
冷笑背後的淒然。
是她多心?還是真的看透了他?
照理說,她應該害怕才對,鳳公子看她的眼是如此冰冷絕情,但是,為何她又覺得那笑滿懷不欲人探知的淒楚?
明知不該,但她就是為他揪心。
「若瞳?」入房探看的季千回發現窗邊的身影,喚了聲。「這麼晚還沒睡?」
「我睡不著。」她回頭,絕色秀麗的嬌容上,雙雁眉蹙著難過的情懷。
「怎麼了?」
「我……」她低頭,將玉珮緊貼在胸前,心下作了決定。「千回……」向來溫和的柔美線條凝出堅定的意志,美目望向好姊妹。
這眼神,讓季千回湧起不安的預感。
她向來相信自己的直覺,現下,她覺得瞳妹妹這一喚肯定沒好事。
「我可不可以拒聽?」
「我想出宮。」
來不及了!嗚嗚……
裝傻可以吧?她想,沒志氣地摀住耳朵。「我沒聽見。」
「你不陪我,我也一樣要出宮。」
她想見他,就算是拿還他玉珮作為借口也罷,她就是想見他。
季千回哀叫在心裡。
沒來由地,她就是愈來愈覺得不安。
※ ※ ※
從未來過繁華熱鬧的街道,所見的不論是人、事、物,在殷若瞳眼裡都是全然的新奇與驚訝。
興奮地左逛右停,東市上每一攤小販都可見她的身影穿梭其中。
這也讓跟在後頭守護的季千回直歎氣。
一個傾城傾國的麗人,就算女扮男裝還是傾城傾國啊。她暗歎,又氣又笑天真地自以為女扮男裝就能安全的殷若瞳。
這個單純的小公主定不知就算是男人也會被輕薄的吧?
「千回!」興奮得紅了俏臉的殷若瞳回頭拉住她。「這就是父皇統治下的北都城麼?如此繁華景象,父皇定是個好皇帝對吧!」笑瞇的眼帶著得意與崇敬。「我好佩服父皇,能把這裡治理得如此繁盛。」
季千回僵了表情,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出宮的一路上,她刻意不讓若瞳有機會聽見百姓的耳語,避免讓她看見不該看的場面。
在北都城內,巡城的行走不單單只是巡城而已,同時也在監視百姓談話,一有謀反或貶抑皇帝者,一律當眾處死。
另外,行走之職也負責將城裡餓死、病死的屍體丟到城外荒野,以免污了北都城。
單純的若瞳所看見的繁華興盛其實只是虛象,由數不清的屍首堆積而成的虛幻繁景。
她不敢說,也不想讓若瞳知道,江湖群英其實早在暗地裡謀畫要推翻王朝。
雖說江湖本與朝政無涉,現下連他們都看不下去了。
唉……北都城外烽煙味已重,想起宮內那些仍耽於逸樂的皇室貴胄,她又忍不住搖頭。
但願真到戰亂的時候,她能護若瞳周全,以報貴妃救命之恩。
正當她心裡為茫然不可預料的未來打算時,喧嚷熱鬧的鼎沸人聲喚回了她的神志,抬頭循聲望去,一頂裝飾華麗、四方以薄紗為簾,讓人能輕易看見裡頭情況的八人大轎,正朝她們的方向浩浩蕩蕩直來。
八人合力扛起的大轎,四周尚有數名家僕婢女隨侍在側,轎上坐著一男一女,堂而皇之地調笑交談,無視於眾人的目光。
雖說天恩王朝民風開放,但到這地步實在太過!季千回鎖起柳眉,縱然她行走江湖多年,也沒見過這等不知羞的場面。
再說轎上男女--那女子,如果她記得沒錯,應該是北武郡王的大閨女墨蘭芝。
至於那男人--啊啊,很熟的面孔哪,之前才在鍾寧山見過,他正是救了若瞳的那個男人,叫什麼來著,嗯……
「鳳……驍……陽……」
對對!她想起來了。
「沒錯,就叫鳳驍--若瞳?」發現回答她心中疑惑的人是身邊的妹子,季千回移回視線,大吃一驚。
和她一樣看著大轎遊街而過的殷若瞳,此時此刻那雙會說話的眼睛漾著薄薄水霧,視線跟隨轎子移動。
突然間,轎上的男人以幾乎是貼上身邊女子的親密,在那女子耳畔說著不知是什麼內容的話,逗得那名女子發出銀鈴般的笑聲。
見狀,殷若瞳再也忍不住,斗大的淚珠掉了下來。
轎上的男子也恁奇,就在殷若瞳掉淚的同時,俊美的臉適巧轉去另一個方向,錯開了梨花淚顏。
「為……為什麼……」
她覺得心好痛!像被活生生撕裂成碎片般痛!
那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不是麼?為何她看了如此心痛?
她和他才見過兩次面而已,為什麼會這麼難過?
是了,如果方才沒有四目相對,沒有看見他的表情在見著她時僵了下,讓她發現他注意到自己,就不會這麼難過,不會這麼難過的!
嗚……
他明知道她在看,才故意和那名女子親暱耳語,才故意……
「明明……他明明看見我……明明見著我卻……卻這麼做……」
「若瞳?」季千回靠近她。雖柔弱,卻也有堅強固執的一面,至少,自貴妃死後,她未見她掉過一滴淚,然此刻……「怎麼回事?為什麼--」
「沒、沒什麼。」殷若瞳拭去淚,強掛起笑臉。「沒事。」
「真的沒事?」沒事這妹子會哭?要她相信她沒事,不如拿把刀殺了她!「不可能沒事。」季千回說得斬釘截鐵。
「我--」她搖頭,是她自己的錯,誤植情種因而受創,跟任何人都沒有關係。
誰都沒錯,錯的是多情人。
「瞧瞧,那一對男的俊美、女的艷麗,真是天造地設哪!看來貴氣得很,不知道是哪家的名門千金和公子爺哩!」
「就是就是,我聽說那轎上坐的是北武郡王的長女,那公子哥兒是西紹郡王的次子鳳驍陽,半個月前才到咱們北都來。瞧瞧,這長公子已經是俊逸非凡了,這二公子也是不遑多讓,各有各的長處哪。」
「不過……若將這兩兄弟比一比,我倒覺得世子較好,這二公子成天不是遊玩就是作樂,風評沒鳳家世子來得好。」
「我也這麼覺得……」
百姓私語清楚地傳到殷若瞳耳裡,心痛得忍不住掉淚的她卻一個勁地搖頭。
錯了!你們都錯了!天可憐見,她多想向他們這麼說。
錯了!他不是那樣的人!他不是縱玩貪樂的人,不是啊!
他、他只是一個……一個孤獨寂寞的人,只是一個不被人瞭解的孤獨的人而已,他……嗚……
「若瞳!」聽到嗚咽聲的季千回急急將她拉進較少人注意的胡同,拿出絲帕拭去她的淚。「到底怎麼回事?別忘了現下你可是個公子哥兒,堂堂男子漢當街落淚成什麼樣子!老天爺,你就快快別哭了,姊姊求你了。」
「千、千回……」
「什麼事?」現下只要能讓她止住哭泣,要她去摘天上的明月都成。
「我們……我們回宮去……」
眼不見,心就不會煩,也就不會傷心了。
她不該出宮,至少,不該今天出宮。
※ ※ ※
他看見她,也從她錯愕的眼神中發現,她知道自己看見她了。
隱隱作痛的胸口,比起昔日師父強壓他表演胸口碎大石,硬是將百斤重的石塊放在他胸前的窒悶感更深、更重。
這是什麼樣的感受?為何獨獨因她而起?
不過是街頭偶遇,不過是四目交錯的片刻,他為何在那時和墨蘭芝故作親暱?
又為何刻意看她會作何反應?
又……為什麼在讀到她難以掩飾的驚愕與傷痛的表情時,心頭會隱隱泛疼,難受得別開臉逃避?
他甚至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初見時,驚訝於她的柔美和嬌弱,那似風吹就倒般的飄然纖細,讓他不自禁地多管閒事救了她。
再見面,訝異於她的絕色嬌顏,以及不該出現在嬌柔無力的她身上那份無畏無懼。
她明明看穿他掩飾壓抑的表相下的陰邪,明知他可怕,卻還是願意接近他,撼動自小包圍在他四周的冰牆,狠狠地敲下一角。
任何能動搖他的,不管是人是事還是物,他都必須疏遠;否則,一旦有所偏傾,牽動的不單單是他自己,還有整個天恩王朝的命數。
為什麼--鳳顯是他?
他寧可做一個被命數牽制的平凡人,也不願做一個牽制命盤的人,動輒得咎。
誰懂他進退維谷、步步如履薄冰的辛苦?
誰想當鳳顯就讓誰當不就得了!為什麼非他不可?
如果是平凡人,他就可以隨心所欲、隨性所至,不必思前想後、不必苦苦壓抑自己,就連--
面對令自己心動的佳人,也無法有所表示……
單純無爭的柔和、通透的玲瓏心、美妙婉轉的嗓音、衣衫下如凝脂皓雪的細緻……
那姑娘--縱使女扮男裝,還是無法藏住那份與生俱來的嬌柔纖美。
忽地,一道黑影一縱而下,邢培玠一張冷臉臭得很。
而他突兀的出現也讓鳳驍陽暫時移轉注意力,俊美無儔的臉上是一派泰然自若的笑容,實與虛各佔幾分沒有人知道。
「辦妥了?」
「根本不需要派人暗中保護。」邢培玠從懷裡取出瓷瓶,沾了點藥抹上左頰的血痕。「她身邊有人。」
「在你臉上留傷?」輕笑揚起,惹得眼前那張冷臉臭上加臭。「我記得她身邊只有一個性烈似火的姑娘。」
邢培玠不語,被一個女人的鞭子在臉上留傷不是什麼風光的事。
「跟蹤被發現,可見那姑娘武功不弱。」
「……」還是不語。
「鳳凰玉是不是在她手上?」他曾回鍾寧山找,卻遍尋不著,只能推想是被她撿去。
如果讓有心人得到鳳凰玉,到時鳳顯現世的消息流入民間,無疑是開啟天恩王朝滅亡的大門。
再者,若那人持鳳凰玉佯稱自己是鳳顯,妄想號召天下有心異動的江湖人士、朝廷官員,恐怕會多生事端。
能不顯世就不顯世,這是他知道自己肩負的命數後不斷告訴自己的話,隱於野、隱於市,隨便哪裡都可以,只要不顯於史冊就行。
但願……願鳳凰玉是在她手上,而不是被他人拾走。
「鳳驍陽。」
「嗯?」他抬頭,頭一回見他主動開口。
「你命我跟蹤的姑娘是什麼來頭,你可知道?」
「若知道就不會要你跟隨在後。」他懂算學不代表無所不知,他到底還是個人,不是神。
「她是宮裡的人。」就因為訝異跟蹤的終點在皇宮,他才會一時不察被發現,不過這一點他是不會說的。
失敗就是失敗,沒有理由可搪塞。
「宮裡的人?」眉頭一鎖,他問:「宮娥?」
「她姓殷。」
殷!鳳驍陽瞪著傳達消息的男人,無法再像平常一樣不動聲色。
殷,是天恩王朝的國姓。
而她--姓殷?
「你還認為她是一名小小的宮娥?」
「她……叫什麼名字?」
「殷若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