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群亞究竟有什麼樣的魅力,能夠讓遇事一向面不改色的葉涵情緒失控至此?他心裡面泛出一道酸酸的妒意。
她到公司工作了三個月,他就觀察了她三個月。他知道葉涵工作起來像是不要命一樣,全公司每天晚上就是他們兩個人在比賽加班,但贏家永遠都是葉涵,因為王嘉竣的應酬和約會絕對比她還多。
她都待在公司做什麼呢?現在想起來,還真得懷疑。難道她每天都留在公司裡面哭泣嗎?難道是因為她的房間裡面有太多關於藍群亞的回憶,所以她不願意回去面對?
藍群亞當然是長得不錯,堪稱是好看,但是哪裡比得上他有魅力呢?王嘉竣負氣地想。但為什麼葉涵可以對他這樣死心塌地溫柔,卻對他不屑一顧呢?
王嘉竣心煩意亂地把頭沒人熱呼呼的水裡,讓溫泉水淹沒了感官七孔,讓硫磺從毛孔中竄入體內,看看是否能讓心裡舒坦些。
***
葉涵走出女湯,少了溫泉縹緲的熱氣,山間的空氣頓時變得清涼,她望見王嘉竣已經好整以暇地坐在一旁乘涼。
他穿的衣服跟剛剛開車來的時候不同,套裝的西服變成輕鬆的休閒服與牛仔褲、涼鞋,看起來不像公司主管,倒像是個還在唸書的研究生。
他伸長了雙腿,以一種很休閒的姿態倚著,仰望著天空。手長腳長的他看起來別有一番優雅姿態。
葉涵走過去,坐在他身邊。
他看了她一眼:「有沒有舒服一點?」
她點點頭。
王嘉竣也笑了。
她忽然發現原來他左邊的臉頰上有淺淺的酒渦,笑起來的時候少了那麼一點奸險,多了一分可愛。
「你這個人就是太嚴肅了,什麼事情都一板一眼拘。做人嘛,輕鬆一點不好嗎?」他道。
「或許吧。」
「你轉過去。」王嘉竣抓住她的肩膀,把她向外轉了九十度,讓她背對著他。
「你又想幹嘛啊?」
「我來替你馬殺雞一下。別說老闆不照顧你……」他雙手平擺在她的肩頭,用力一捏,痛得她叫出聲音來。「你看看,你的筋硬得跟什麼似的。」
「我的天!」她痛得連話都說不太出來。「你要把我全身的骨頭都拆掉嗎?」
「唉,這你就不懂了,馬殺雞就是要手勁夠大才有用。」他的雙手沿著脊柱往下捏去,讓她覺得很舒服。
「嗯……」她忍不住發出微吟。
「很舒服吧?」他感覺到她身體肌肉的放鬆,以一種很有成就感的聲音,跟她邀功著。
她突地轉過身來,面對著他。
「怎麼了?」王嘉竣不解地問。
「今天晚上……」她頓了一下,思索該怎麼說。「謝謝你帶我來這裡……這裡很棒。」
他一把拉起她,笑著說:「別客氣,老闆照顧員工是應該的。我訂好房間了,去休息吧。」
她聽到這話便愣住了,再也不肯被他拉著前進。
他拉不走她,疑惑地轉過頭來。「又怎麼了?」
「我沒說要跟你……」她說不下去。
「跟我怎麼樣?」
「跟你去開房間。我才不會用肉體關係來交換自己的前途。」她甩開了他的手,義正辭嚴地說道。
「我有說要跟你去開房間嗎?」王嘉竣收起方纔的親切,臉上的表情變得很難看。「我需要用這種方式去得到女人的身體嗎?你未免太小看我的魅力。」
「你一向花名在外。」
「是,我是跟很多女人上過床,但那都是你情我願的關係,可不是我以威脅利誘的方式脅迫得來的!沒錯,那些女人跟我上床,有些人的確是貪圖我的錢,因為我對那些跟我在一起的女人一向不吝嗇。但你要明白,那可是別人有求於我,而不是我用什麼錢啊、權力啊的東西去逼迫她們的。你要批判我,可以,但請你先更瞭解我時再來說話!」
葉涵瞪視著他,漠然不語。
王嘉竣冷著聲音問道:「你不說話是什麼意思?」
「那你又說房間已經訂好了,要拉我去休息?」
「我告訴你!」他的雙眼瞬間微瞇,以一種銳利而忿怒的姿態凝視著她。「我訂了兩個房間,一個是我的,另一個本來是要給你的。現在我要去休息了,你要在外面喝露水,還是要去房間休息,你自己決定。」
他對她總是用最差的方式臆度他,教他感到無比地氣忿。他掏出鑰匙塞進她掌心裡,而後轉身走了。
獨留下怔然的她望著他離去的背影!
***
站在他的房間外,葉涵左右思索著,自己是否反應過度了,以至於錯將別人的好意當成是陷阱?
她想起今晚,打從他撞見她泣不成聲的狼狽之際,他一直都很識趣地沒有追問什麼,甚至還大費周章地帶她到這裡來泡泡溫泉,放鬆一下精神的疲憊與壓力,而她從頭到尾不過只說了「謝謝」兩個字。
不過,就算是她會錯意那也很正常,畢竟她是女性,總是要小心保護自己的,不是嗎?連這一點都不能體諒人家,還好意思說自己跟過很多女人?
但是話說回來,沒能好好回饋人家的好意,本來就是自己理虧。畢竟,他本來就無須對她的情緒負任何責任,他只是好心地希望她感覺好一點。
道個歉總沒關係吧?葉涵這樣子給自己打氣道。
她抬起手正要敲門,房門卻忽然打開。
兩個人驟然見到眼前站著另一個人,都不覺吃了一驚,向後退了一步。
「你在這裡幹什麼?」王嘉竣語帶驚訝地問道。他沒想到自己一開門便見到葉涵,那個令他在床上翻來覆去不能成眠的女子。
「我……」她囁嚅地說。「來跟你道歉。」
「為什麼道歉?」
「我剛剛……誤會你,讓你生氣,所以跟你道歉,希望你別不高興。」
「我沒生氣。」他心裡開始泛出一陣甜意,那是什麼感覺呢? 「那就好。」她釋懷地笑了。「另外,我還要再跟你說一次,謝謝。」
他也笑了。「沒什麼。舉手之勞。」
「我……」她低下頭。
「今天心情很差,因為藍……群亞要結婚了,我收到他的請帖,覺得不是很舒服。好像……被全世界遺棄似的,大家都結婚去了,只剩下我,什麼也沒有……」為什麼自己要跟他講這些五四三的?
他回道:「很多人都還沒結婚,我也還沒結婚。」
「你是男人,事業做這麼好,又是單身,身價只會愈來愈高;我就不一樣,我是女孩子,可能會嫁不出去……」
「你想太多了,你的條件也很好,學歷高、人又聰明,工作也做得很不錯。」
她的笑容有點落寞。
「就是這樣才找不到男人嫁啊!黃金單身漢,」她伸出手指戳戳他的胸膛,調侃似的說道:「你就別跟我這種不解風情的傢伙生氣廠吧!」
王嘉竣也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指。他忽然感到自己有一種衝動,想要把她拉過來緊緊抱住,但他更明白貿然逾矩的行為,只會破壞了他們之間此刻的和諧。於是,他並沒有真的這樣做。
「我沒有跟你生氣。要不然,我也不會打算現在過去你房間看你睡了沒。」
他握住她的手,自然得仿如是握住一個老友。
但她心裡卻徒然閃遇這樣一個念頭,如果,他真的對自己有任何超出友情以外的念頭,那不是很好嗎?那麼她自己那顆快要哭干的心,也許就會得救了!
「謝謝。」她提醒自己,這個男人一向對於哄女人很有一套,他只是習慣性地說好聽話而已。
「我想你也累了,先回去休息吧。有什麼明天再聊。」他摸摸她的頭,令她感到一種身體上的心安。
「嗯,晚安。」她有種衝動想給他一個KISSDNIGHT但是她沒有。
「晚安。」拍拍她的肩,他轉身合上了門。
***
她睡了好久好久,但卻再沒有夢境擾人。
昨夜的淚水像是清泉般,一遍又一遍地洗去了她心裡的哀傷,將她的思緒沉澱下來。地帶著淚入睡,以為會在淚水磅礡中醒來,但卻在一片陽光之中清醒。
等她醒過來的時候,已是近午時分。
葉涵躺在床上,泛著白光的窗玻璃顯示外面是一片晴天。而她一向不在白日裡傷悲。
「叩!叩!叩!」
有人敲門,她連忙起身,對著鏡子用手指撥了撥長長的亂髮,走到門邊開了一縫,看看是誰敲門。
「是你?」
「當然是我啊,要不然還會有誰?」她的老闆已經打扮整理好,以一身休閒的裝扮和一臉燦爛的笑容,對著她說話。「睡豬,已經快中午了,該起床了吧?」
她放開門把,回身走到梳級抬前坐下,逕自梳起發來。他則很自動地跟著走進來,一屁股坐在床沿上,看著她梳頭。
「你很自動耶!哪有人家你這樣不請自人的?這是女生的寢室哩。」
「以前我去醫院探病時,還不就這樣來去自如,也沒聽你說過什麼。」
「醫院是醫院、房間是房間,並不一樣。對了,今天是週末,你沒有約會嗎?」
「早上本來跟『歐旭』的小開約好要去大溪打高爾夫的,後來趕不及過去,所以就取消了。」
葉涵本已抱著衣物準備要進浴室去換裝,聽到他的話,忍不住又轉過頭來,張大眼睛看著他。「天啊,你們不是要談網路經銷的合作方案嗎?這下子,我可真是替公司擋掉一筆大財路了!」
「別擔心。這個合作案不光是我們求他,這可是雙方互惠的合作,今天不談,過幾天還是有機會談的。」
「但是今天你爽約了,歐旭會不會覺得你的姿態太高,而不想再跟你談?」
「不會的,因為我給他的理由很充分。」
「可以說來聽聽嗎?」
「嗯……」他眼珠子一轉,露出惡作劇的神情。「這是秘密,不可說,不可說。」
「不說拉倒。」她轉頭快步走進一旁的浴室,不再理會他。
她從浴室出來的時候,又穿上了昨天那一身上班的套裝。
不同的是今天她脂粉末施,出現在他眼前的一張素顏,沒有加工的笑容與色彩。她刻意解開了胸前的扣子,並且拉出襯衫在腰間紮了個結,讓自己看起來顯得休閒一些。
其實他並非沒見過她沒化妝的樣子。去醫院探病時,她便是穿著睡衣、一臉慵懶的模樣。但是此刻,她的裝扮看起來那麼清爽,竟然讓他有了片刻的悸動。
「你幹嘛一直看著我?我這樣很醜,是嗎?」她在梳妝抬前面整理了一下,滿不在乎地說:「沒辦法,今天是放假,我不想化妝,你將就將就點吧。」
他甩甩頭,對自己突如其來的怪異想法感到驚異。
他只是覺得她難搞定,有一種想要「征服」她的企圖心而已,那可不表示她有什麼不一樣……
「走吧,今天我們去郊外走走。」
***
「總經理,你跟李明明的事情是真的嗎?」
「什麼事情?」
「報紙上說,你送她一部法拉利跑車,還說什麼你在大直幫她買了一層樓。你真的有錢到這種地步?」
「那你說呢?」
她聳聳肩,望著遠方。「我不知道。不過,如果你真有那麼多的資金沒地方花,那麼我倒有一個建議,不如把那些拿出來捐做年終員工抽獎的贈禮,畢竟花錢在自己員工身上,比花錢在莫名其妙的女人身上更具有投資性。員工具有再生產的價償,女明星可沒有。」
王嘉竣呵呵地笑了。「如果我說,我跟她只是單獨吃過幾次飯而已,並沒有其它的關係發生。你相不相信?」
她偏頭望著他,不可置信地說:「如果真是這樣,那我就要說,你可真是一個大凱子!」
他臉上做出大大失望的表情。「為什麼?我還以為你會稱讚我並不濫交!」
葉涵拍拍他的肩膀:「站在你們男人的立場,我會說,你連人家的肉都沒摸到,就把白花花的銀子鈔票往她身上砸過去,這不是凱子是什麼?不過站在女人的立場,我忍不住要佩服起這位小姐了,她真是一流的女性。」
「怎麼說?」
「她只要動動嘴.跟你吃幾次飯,就可以被你用銀子砸得滿頭包。而我跟她一樣身為女人,竟然每天工作十五個小時,還買不到一層五十坪的房子。跟她比起來,我真是豬頭一個。」
「你這是變相在跟我抱怨,我虧待員工!」王嘉竣笑起來。「我跟你說,那車跟樓都不是我送她的,那是我父親送的。只不過由我出面付錢而已。」
她再度發出不可置信的聲音:「你別跟我說,她是你們家的新姨太?」
「快了。」王嘉竣還是一樣笑笑的,但是聲音卻冷了下來。「如果她再多假裝一陣子,她就會登堂入室了!」
「假裝?」
「你想想,有哪一個二十郎當歲的女孩子,會真心愛上一個超過六十歲的老頭兒?不是為了錢,是什麼?尤其是像李明明這種小明星,說演技沒演技、說歌喉設歌喉,她不趁著還有花容月貌的時候趕快找一個凱子爹,難道要等到年老色衰的時候領退休金嗎?」
「既然你看得這麼明白,那又為什麼要幫令尊出面?還有啊,你難道不怕你母親會介意嗎?」
「我媽早就死了。現在的媽不是我親生的媽。我會幫我爸,一方面當然是因為基於他的要求,另一方面也是我自己的考量。我實在看不過去我後媽這十幾年來趾高氣揚的樣子,她以為她穩坐遺產繼承人的寶座,也不想想憑她的斤兩,遲早把家產敗光……」
葉涵歎氣道:「真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王嘉竣繼續面無表情說著:「聽見我家亂成這樣,你嚇壞了吧?我們家是最典型的『金玉其外,敗絮其中』,除了資產報表之外,沒什麼好拿來說嘴的。」
「不過,你可以自己組織一個家庭,成就一個你想要的家啊。你現在事業有成,可以做得到的、」
「我對自己沒信心。我不想變成像我爸那樣的男人,可是我也不確定自己是否能夠從一而終。」
她很不以為然。「說來說去都是借口!簡而言之就是你還沒有定性,不想太早被婚姻的枷鎖綁死。」
「還有很多事情是你不明白的。像我這樣的人、像我們這種家族,結婚和離婚都是一件傷腦筋的事情。結婚,要擔心的不僅是兩個人能不能一起生活的問題,還有家族的問題,更麻煩的是媒體。辛苦了半天,好不容易結婚了,如果到最後兩個人真的撐不下去,要辦離婚,又是更麻煩的問題,光是贍養費的事情,我想就要花掉很多律師費來處理。」
葉涵很認真地看著他:「我覺得那根本就是你的問題!因為像你這樣的人,要找一個真心喜歡你、不在乎聘禮與贍養費多寡的女人,一點也不難。有那麼多女人喜歡你,你從中挑選一個適合的,比其他男人來,機率是要大得多。」
他拍拍額頭,一臉聽見鬼話的樣子。「老天!你是不是小說看得太多了?你以為女人全都是『有愛情,不用存款』的動物嗎?我告訴你,不管是跟哪個女人,到最後總是會有現實利益的糾葛問題。」
「所以你就乾脆過這種身邊的女人一個換過一個,然後得一個花心大少的名聲的生活?」
「至少,現在我不必花心思在女人身上,她們喜歡我的話,她們會自己靠過來,我只要選一個我看得順眼的、不太討厭的人來消磨時間,然後我會給她們豐厚的報酬;誰也別想在我這裡多佔到一些便宜,但是我也不會虧待誰。」
「我沒聽錯吧!你的意思是,你很滿意這種『銀貨兩訖』的關係!」
他不同意地搖搖頭。「你說的話真不是普通的難聽。什麼銀貨兩訖?我的意思是說,那些來親近我的女人,她們要的是我的外表,我的信用卡跟我所展現出來的權力,我只要夠給她們這些東西就好,不必費心思去建立什麼感情糾葛。」
如果是在她大學時代,聽見任何男性朋友說出以上這番論調,她必然會大發議論,狠狠地刮他們一頓。從字面上來分析,這種論調就是標準的「交換理論」,——把兩性關係當成是一種交易。他們把女人的身體看成是一種商品,所謂的「關係」是可以用金錢或其它物品交換得到,而不需要「建立」。
然而,經過時間的淬礪,她卻開始可以聽見這種論調背後隱而未發的悲歎——那是男人對於自己無法掌握兩性關係的一種自我武裝;對於「關係」的建立無能為力,所以只好用「物質」來交換。
像王嘉竣這樣的男人,因為外在條件太好了,所以無須花太多時間精力去進行追求的工作,便有女人會主動投懷送抱。然而,在他的下意識裡,他卻明白這些人愛的不是他這個人,而是他的外在條件——他手上的錢與勢。他讓自己在男女慾海的墮落沉浮,所追求的——或許恰恰相反——是一種全然精純的愛情原型。
就像米蘭昆德拉的譬喻,愛情的原型就像是喀爾文教派的「神選說」:愛你的人之所以愛你,並不因為你的金錢或是腦袋聰明、德行善良,而僅僅是因為「愛情」的緣故。因外在條件而生的愛情不夠純淨,而人們心底渴望的毋寧是——你愛我是因為你選擇了愛我,儘管我是如此墮落,但你仍然愛我,並且借由愛情將我拉出了墮落的深淵!
站得不夠高的人,話得辛苦;站得太高的人,活得也辛苦。葉涵辛酸地思索著-因為他分不清哪些是屬於他本人的,哪些是身外之物。他也經常要困惑,究竟除去了外在的世俗優勢,他還剩下什麼? 「你一定很孤單。」她忽然說。
他馬上反駁:「說什麼傻話!我朋友多的是,隨時隨地會有人願意陪我去玩、去旅遊,我哪會孤單啊?少用你那一套來分析我!」
這句話多麼地熟悉? 群亞以前也曾經這樣對她說過。她老是改不掉自己的壞毛病,老愛像x光一樣把人體骨骼一覽無遺地照射出來才甘心,卻沒想到這種粗魯的坦白是一種無禮的舉動;就像一個男人不經過女人的同意便把人家的衣服剝光了一樣。
葉涵不禁陷入沉默之中。
過了好一會兒,工嘉竣問:「在想什麼?」
她避重就輕地回答:「沒什麼。你餓了嗎?我們去吃飯吧,我請客。」
「好啊,去哪裡?」
「去你家。」
「啊?」
「我下廚啊。你家的餐桌很久沒用過了吧?」
***
葉涵帶著王嘉竣來到傳統市場。他們走在攤販間那濕灑灑的走道中,挑選著一樣樣的生鮮食品,偶爾,她在前面走得太快,會停下來等他一下,然後拉起他的手腕再向前去,避免兩個人在市場的人潮中被衝散,偶爾,她彎身與菜販討價還價時,王嘉竣便站在一旁幫她擋著往來相互推擠的人潮,避免她跌倒。
在摩頂放踵的擁擠人潮中,他感到和葉涵之間有一種無可言喻的親近。在他的生活環境裡,人與人皆須維持某種空間的身體距離,這是一種禮貌——除非是在床上,才可能有絕對的親近。但是,在傳統市場裡面,陌生人之間的肢體接觸是那麼頻繁,頻繁到這樣的接觸缺乏意義,這時候人跟人真正的親近,就不再是肢體的界限,而是心靈的距離了。
王嘉竣很少來傳統市場,他不太習慣傳統市場裡面的髒亂與嘈雜。葉涵不時在前面回過頭來尋找他的蹤跡,深怕他們被往來的人潮衝散。每當看到葉涵回過頭來尋找他的倉皇眼神,他心裡就有一種篤定與安心,這是他從未有過的感覺。
但那是什麼?他不解。
走出市場時,她買了絞肉、高麗菜、白韭菜、山藥、芷薺與水餃皮。她揚起手上的大包小包,微笑說道:「我請你吃水餃。特製的葉氏水餃,皮薄餡多……」
***
「來幫我吧!」葉涵端著一大鍋處理好的餡,從廚房裡走了出來,桌上已經擺好了兩個大瓷盤。
「我不會包水餃。」王嘉竣看她忙進忙出的,在一旁小聲地嘀咕著。
她又進去端了一碗清水放在桌上。「沒關係,我教你啊。包水餃最簡單了,你唸書時從來沒跟同學一起包過水餃嗎?」
「誰會去包啊?當然是等那些女生包好、煮好,叫我們過去吃啊。」
葉涵把身上的圍裙解下來,套在他身上。笑著說:「真可惜,光吃哪能體會這種聚會的有趣之處呢?」
「我不要穿這個。」他像個彆扭的小男孩,想要脫下身上的圍裙。
但她阻止了他。「別脫,這樣很可愛。而且只有我看到而已。」
「什麼很可愛?我可受不了這種稱讚!你快讓我把它解下來……」
「好嘛,好嘛……」她用一種哄人的嬌憨口氣跟他說話。「就這一次嘛,當成是你賠我住院的醫藥費嘍,我看見你這麼可愛的樣子,傷口就不痛了。」
他聞言,不再堅持要脫下圍裙,但還是不依地抗議:「你的傷早就好了!」
她笑瞇瞇地望著他,建議道:「去洗個手吧?」
等他乖乖地去浴室洗完手出來,她已經坐在餐桌前面利落地包起水餃了。
「快來,我教你。你就把一匙餡放在水餃皮中間……記住,不要放太多啊,不然皮會破掉。然後在水餃皮邊邊沽一點清水,再對折用力捏緊。如果你喜歡花稍一點的話,就給它滾個花邊吧。」她把手中的水餃遞到他面前。「喏,就像這樣……好了。」
她把包好的水餃放到盤子裡面,轉頭看他包得如何。
他照她說的步驟進行,直到將水餃皮對折,包成了一個半圓形的餃子,開始折著花邊。
她在一旁讚道:「對,就是這樣。你好棒喔,第一次就包得這麼漂亮!」
他被她讚得有點不好意思,拿著自己包的第一顆水餃,左右觀賞,最後癟癟嘴說:「真醜!」
她抗議說:「哪會啊?你很棒耶。我第一次包水餃的時候,我媽說,那哪是水餃,簡直就是水煎包!」
他把水餃放在盤子上,看著她笑道:「難得你還對我說好聽話。」
她被他看得有點不好意思,低頭說道:」你也知道我從來不說好聽話的,我說的是實話。你真的包得很好啊!」
葉涵突然想到今天的異樣,轉而問道:「總經理,怎麼都沒有人CALL你啊?」
「大概是手機沒電了吧?」
「這樣子沒關係嗎?」
「應該沒關係吧。真有要事找我的話,他們會留言的,不用你在這邊乾著急。倒是你可不可以不要一直叫我總經理?上班時間叫就算了,連下班時間也叫個不停,讓人想輕鬆一下都不行。」
「那我總不能叫你『喂』吧?這樣多失禮啊。」
「我有名有姓的;你可以叫我嘉竣、阿竣、AJ……隨你高興,就是別在下班時叫我總經理。」
「那……」葉涵突然不懷好意地笑了起來。
「我叫你『老王』也可以嘍?」
「你敢?」他將沾滿白色麵粉的雙手往她臉上抹去,讓她變成一隻白臉的小花描,「啊——」她尖叫地跳了起來,用手背拍著臉頰,但卻愈弄愈狼狽。「你真沒幽默感耶!跟你開開玩笑嘛,討厭!」
「我也是跟你開玩笑的啊!」他抓住她的手。「別弄了,愈弄愈髒,等一下用水洗一洗就好……」
她突然將兩隻手往他臉上一拍,讓他也沾了滿臉的麵粉。
「呵呵!」她笑指著他:「小白臉,」隨即往客廳方向跑去。
他驚愕了一秒鐘,瞬間又笑了起來,也往客廳方向追出去。「你別跑,敢整我?」
他們隔著沙發對峙,玩著追逐的遊戲。正當他們玩得不可開交之際,王嘉竣一個箭步衝過來,撞到了牆邊的立燈,連帶地他也被絆倒,發出好大的撞擊聲。
葉涵看到立燈倒下來,而他又跌倒了,怕他哪裡撞傷了,連忙跑過去一探究竟。
他坐在地上,周圍滿是燈泡破掉之後的玻璃碎片。他臉上還掛著笑,看起來應該是沒受傷。她看見他正準備用手撐在地上好讓自己站起來,深怕他一個不小心被刺傷了,情急之下便喊了出來。
「阿竣,你別亂動。小心玻璃碎片!」
「你別過來,我會小心的。」他小心翼翼地攀著沙發椅背,站了起來。「陽台上有掃把,你過去拿來給我。」
葉涵連忙依言行動,拿來了掃把,交給他。
「你別過來喔!」
他把立燈扶起,然後仔細地掃著地板上的玻璃。一遍又一遍,直到確定不再有玻璃殘渣。
葉涵湊過去,拉起他的衣袖,想看看他有沒有跌傷。她很認真地檢查他的手腕、手肘、膝蓋、腳踝 他把她拉起來。「我說我沒事,不用緊張。」
「不行,我還是要看看。剛剛碰地好大一聲!」
「我說我沒事,你別這麼固執。」他以雙手握住她的雙手,並將她的雙手鎖到她的背後,不讓她行動。
現在他們形成一種很奇特的姿勢,他高大的身軀朝她向下壓過來,而她的眼睛正好盯在他半敞的胸前。剛才的追逐令他們心跳加快、喘息不已,於是身體發出不尋常的熱度……
尷尬!對,就是這個形容詞。
葉涵的臉不知何時紅了起來。她忽然明白不該跟一個正常的男人在他的屋子裡面玩這種遊戲,這樣子太過於煽情。她微微地扭轉著被緊握住的雙手,表明想要掙脫的意念。
「別這樣!」她低聲地對他說。
如果不是她發聲說話,也許下一刻,王嘉竣便已低首吻上她的唇。她的聲音提醒了他,於是他放開她的手。
他們面對面地站著,卻沒有說話。沉默在他們之間流動著,無聲地唱著他們之間飄漲的緊張情緒。
「我去下餃子,等一下就可以吃了。」葉涵連忙轉移話題。
他面無表情地點點頭,葉涵看不出來他心裡面的情緒。
他只說:「吃完飯,我再送你回家……」
葉涵端著包好的餃子在廚房裡面燒水,她的心跳仍是震耳欲聾,一下一下地敲擊著自己的胸口。就在剛剛對峙的那一刻,他的香味突然竄進鼻孔當中,讓她沒來由地緊張起來。那一瞬間,她的世界有了極大的變化,在前一秒,這個人對她而言,不過就是個普通的張三李四而已,但是在下一秒,他卻馬上轉變成具有存在性的個體,並且衝擊著她的心情。
葉涵捂著怦怦跳動的心口,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吃飯的時候,兩個人的餐桌上儘是充斥著彼此的沉默,他們吃得緩慢,並且似乎各有所思。
「你跟藍群亞是什麼關係!」
她聽到這話,差點沒被口中的水餃給噎死。
「我在問你話,你聽見了沒?」
他的口氣中透露著些許的不友善,讓葉涵覺得很不愉快。於是她也冷著聲應答:「請問你現在是以總經理的身份問我,還是以朋友的身份問我?」
「這有什麼差別嗎?」
「如果是以總經理的身份,那我就不能不答;如果是朋友的身份,答不答就看我高興。」
「你真是搞怪。如果我現在是以總經理的身份問你呢?」
「我的回答是,藍群亞是我以前的老闆。不過這一點,相信『總經理』你已經知道了,」她特別強凋「總經理」這三個字,擺明了故意氣他。
「了無新意的答案!」
葉涵看著他,無奈地歎了一口氣。
「阿竣……」她改用另一種口氣喚他。「先別問我這件事好不好?我現在沒辦法說給你聽……」
「你不想說就算了。」
她又歎了一口氣。 「那你又何必問我!」不知道為什麼,她不想看他不高興。
「我希望你把我當朋友。」他脫口而出。話剛說完,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從來只有別人求著跟他建立關係,什麼時候他竟然又有主動與人交友的渴望?
葉涵有點不敢置信。「我還以為你對我這麼好,是因為你把我當成是朋友,而不是屬下呢!」
「我是啊,但我覺得你不是……」
「別傻了,阿竣。」葉涵笑了。「如果我不當你是朋友.現在就不會跟你一起坐在這裡吃飯了。這兒可是你家呢,我怎麼可能去一個連朋友都稱不上的人家裡吃飯呢?」
他喜歡這個說法。這的確是很」葉涵」式的態度,親疏分明。
「我喜歡聽你叫我的名字,很親切。」
「不過,在公司裡面我還是得叫你一聲總經理,不然這樣沒大沒小下去的話,總有一天你會發現下面的人全要造反了。」
王嘉竣笑得很開心。「你放心,他們不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