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影蘭的鼓勵下,柳知然攜著家中老小一起來為書屏的表演加油打氣,此舉,對書屏不再是柳家漠不關心的小女兒,也重新改變柳知然對這小女兒的刻板印象。
「書屏其實長得不錯的,瞧她把那角色詮釋得又美又哀怨——」影蘭衷心地為書屏高興。
「是啊!這角色還是她適合——」葛以淳也陪著影蘭仔細觀賞。
「怎麼?!你是說我不行羅!」影蘭故意嘟噥著。
「當然不——」以淳低聲地附著她的耳朵,說著:「我可不希望看到你像人魚公主般化成泡沫消失了,即使是戲,我也不許。」
他這句雖是玩笑話,卻聽得影蘭熱淚盈眶,為掩飾自己的感傷,影蘭又故作輕鬆地說著:「化成泡沫又如何?你沒瞧那王子只不過掉了幾滴淚,便又像個沒事人一樣同公主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以淳這次倒沒有回應,只是氣氛霎時有些凝重的氣息。
「怎麼?我說錯話了?」影蘭不由得有些不安。
「不——」以淳緩緩地吐出字句,「只是最近我心頭老起怪怪感覺,我也說不上來,而你方纔的話真的令我很不安——」
他與她真是心有靈犀?!
影蘭難過得不能言語,只得伸出手握住他的手,緊緊地,讓彼此的交流與無形。
掌聲起起落落。
在眾人引領期盼下,終於揭曉各類獎項的優勝隊伍,傅立航所指導的人魚公主獲得銀牌,是三年來最好的一次成績,更令人喝彩的是,最佳個人演技則頒給了第一次上台的柳書屏,雖然是意料之外,但柳家卻也為這始料未及的結果歡呼不已,一路上只聽柳知然嘖嘖地稱說著:「真不愧是我柳家的女兒呵——」
「姐——謝謝你!」書屏捧著鮮花,淚流滿腮地說著。
這份禮,算是送對了,書屏的感激影蘭全收到了,這種窩心的感覺,也算是讓影蘭在離去前少一分遺憾。
先送走了柳父,因天色尚早,影蘭和以淳打算閒適地沿著夕陽染紅的人行道走回去,這是他們習慣的嗜好,很單純、很情境,一如他們涓涓的情。
「蘭兒——」幾位女學生朝他們跑了過來。
「嗨!好久不見了——」影蘭也高興地打了聲招呼。
「是啊!自從上次會議結束後就沒再見到你了,聽傅立航說你快結婚了,真的嗎?」
「哇——我認得你,是葛先生,喔——原來如此。」一位女學生望著影蘭身旁的葛以淳說著。
「真是郎才女貌、才子佳人——」
一陣驚訝與祝福聲此起彼落後,她們終於揮手道別離去,只留下滿臉通紅,直想鑽進地洞的影蘭杵在原地。
「蘭兒,她們剛剛說什麼?」以淳最愛逗弄著此般模樣的影蘭,逮到此刻,說什麼他也不會錯過。
「哎呀——」影蘭只能掩著臉尷尬地哀嚎著。
以淳更是忍著笑,彎下身子摟著她說:「這事兒也該先同我商量商量呀——」
「事情不是那樣——」她急著想辯解,「這是為了要推辭那角色才出此下策,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你太不給我面子了——」以淳盡量讓語氣冷硬些,說:「結婚這事,哪有大家全通知到了,惟獨新郎還蒙在鼓裡,這我不服——」
影蘭仍不甚明瞭地望著他,傻呼呼的模樣卻使以淳再也耐不住地爆笑出聲。
「討厭!嚇我一跳,還以為你真生我氣了!」影蘭嘟著嘴,眼神中儘是笑意。
「有什麼氣好生呢?」
「有哇——你不是視婚姻如蛇蠍嗎?而我又偏偏犯了忌諱——」
「胡說——」以淳正色地看著她,說:「怎麼你也信這傳聞?那你信不信我之所以遲遲未婚,是因為我太重視這份神聖的承諾,因為不是最愛,所以不能交心,這就是原因,你信嗎?」
「信——」她抬起頭看著他,說:「態度正確,卻難免不切實際。」
「怎麼說?」
「何謂最愛?或許有人每一次的戀愛都是最愛,也或許有人忽略了眼前的幸福,只寄望於自己理想中遙不可及的最愛,這份要求似乎陳義過高!」影蘭說著。
「沒錯,但我不是別人,我就是我,我太清楚自己要的究竟是什麼,寧缺毋濫是我對婚姻的堅持。」
「那我算什麼?」影蘭手插進大衣的口袋,喃喃地在街道上愈走愈急。
寧缺毋濫?!想不到她在他心中份量也多不了尹紫蘿幾分!一樣是被拒於門檻之外。
「蘭兒,幹嘛走得這麼急?」以淳其實也猜出個幾分,趕忙地上前跟過去,說:「生氣啦!」
「沒有——」她逕自往前走著。
「沒有就好——」以淳清了下喉嚨,又說:「那方纔的事你認為該如何善後?想來已有大半的人聽聞這項消息。」
「善後?!」影蘭頓時停下腳步,滿是怒容地瞪著葛以淳說:「你放心,我會替你澄清的,再不行,我乾脆登報昭告天下,你看如何?葛少爺!」
「不妥,我認為還是不要——」以淳晃著腦袋說著。
「葛以淳,你——」
「我?!」他倒是笑得詭異,說:「我喜歡另一種處理此事的方法——」
影蘭怒而不語,等著他接下去。
「就依你所言,咱們挑個日子結婚吧!」他溫柔地笑著。
影蘭依然不語,盡顧往他樑上瞧個仔細。
「答應嘛!那我這張從俊美絕倫的臉就可以一輩子供你看得過癮——」他俏皮的語句,卻更挑起了影蘭內心的疑問,那是她一直想知道,又覺得庸人自擾的問題。
「要我點頭可沒那麼容易,你得老老實實地回答我的問題?」她打算趁此問個仔細。
「可以!聽候審訊——」他故作恭敬。
「你到底——喜歡我哪一點?」
以淳沉思一下,說:「這我倒沒仔細想過,因此要我列條清算,恐怕數也數不完——」
「說正經的——」她白了他一眼。
「小傻瓜,喜歡就是喜歡,全是感覺作的主,而且你聽過『姻緣天定『嗎?只要有緣,光憑著一眼就能牽繫兩人的心,就像我當初那般——」他的神情誠摯,語氣懇切。
「要是我只是個平凡不起眼的女孩呢?當初柳書縵能吸引你,無非是因為她的花容月貌。」她的語氣有些沮喪。
「或許一開始是,而後來卻以為是你的才氣、你的聰慧和你的體貼,造成我對你情感的超乎想像,直到如今,我才明白,愛就是愛,無關容貌,才華或其他,像是頻率,對上了就明白清晰。」
他的話,倒也教影蘭異常安慰。
「可是——萬一我們今生無緣呢?」她難以開口。
以淳的神情剎那凍了起來,說:「一旦我認定,我便會堅持下去,不論今生、不管來世,除非你已他嫁,否則就算天涯海角、世界末日,我葛以淳決不放棄。」
他的字字句句無不震撼著影蘭,二十幾年來卻在今日的夢裡活得刻骨銘心,顧不得街上熙來攘往的人群,她激動地抱住了他,以淚代替了回答。
「要是我來世改了容顏,不似今日之美,你還想尋回我、疼我如昔嗎?」她閃著淚望著他。
「我的傻蘭兒——」他拭著她的淚,以肯定卻溫柔的語氣說著:「無需你的名、無需你的姓、更無需你的容顏,就憑著我葛以淳對你的心,靠著你對我的信任,我們的愛一定會在來生繼續。」
「勾勾手指?」她伸出小指頭。
以淳笑著向她勾下這份承諾,雖然覺得是女孩子家的多慮感傷,但這卻也是以淳此刻內心的渴望。
隔天,以淳就同葛隆恩再次造訪柳家,雖然這件婚事一波三折,但最後仍以圓滿收場,不禁仍柳知然和葛隆恩這兩位老人家放下心中的大石頭,不亦樂乎,也讓整個上海的大街小巷多了茶餘飯後的話題。
畢竟,柳家與葛家的名望,柳書縵與葛以淳的風采,是令人無可挑剔的完美搭配,還有他們先前鬧過的一些大插曲,說來真是有起有伏,精彩絕倫!
日子選在一個月後,婚禮采西式進行,連之前訂婚也免了,直接併入了當天的程序。
「蘭姊,恭喜你,只可惜我爹要回天津了,否則我一定幫你打點婚禮的一切。」巧眉今天是來辭行的。
「謝謝你的心意,你只要當天記得來當我的伴娘就行了。」
「我迫不及待想看蘭姊穿白紗的模樣。」
「你不是見過了嗎?」影蘭指的是天津解危的那次。
「唉呀!那次不算嘛,這次可是真的,意義不同。」
叩叩——敲門聲此時響起,進來的是雪凝。
「劉紫緒是你嗎?你爹搖電話來找你回去。」雪凝看著巧眉說著。
劉紫緒?!好熟悉的名字,影蘭正想從記憶中揀出這名字,突然間,柳書嚴就走了進來,嘴角里還喃喃地念著:「紫緒,紫緒——」
「好美的名字呀!劉紫緒。」柳書嚴朝巧眉笑著。
這一景,教影蘭一古腦地全想起了。
「你奶奶有個好美的名字,叫劉紫緒——」記得爺爺在她小時侯曾多次提起,而她供桌上的祖宗牌位上,有一面上面刻的就是劉紫緒。
憶及此,影蘭一時無法作任何反映,只得張著雙眼直著巧眉。
「還是叫我巧眉吧!自從我認祖歸宗後,這新名字我還不大習慣——」她有些靦腆地說。
「不不——叫紫緒,我喜歡這名字,優雅兼備。」柳書嚴直讚歎著,「配你官家小姐的身份,最能顯出嬌貴。」
「少爺最會逗巧眉開心了!」巧眉的兩頰泛著紅暈。
「好了!大家還會再見的嘛!紫緒她爹正催得急,咱們就別耽誤人家時間了。」雪凝提醒著。
「說的也是——」書嚴看著巧眉,說:「我送你一程吧!」
「那怎麼好意思。」
「走吧!跟我還客氣什麼?!」
直到他們倆消失在眼前,影蘭才逐漸從驚愕中回過神來。
「我就覺得他們倆挺配的!」雪凝仍固執已見。
「是啊!還真被你說對了——」影蘭喃喃自語著。
「柳書嚴要是能娶到她,算是他福氣,那小女孩似乎挺會照顧人的。」雪凝對巧眉的印象不壞。
何止如何?!她還是我爺爺的救命恩人呢!影蘭的腦中不斷地回憶起爺爺始終難以忘懷的從軍報國英勇事跡,而其中有一次更是與死神當面擦身而過,救活他的,就是當時正參加前線醫療服務隊的巧眉,是她不顧猛烈炮火轟炸,奮不顧身地上前救起身受重傷的他,一路奔回醫療中心,那年是民國三十二年,巧眉二十三歲。
爺爺對奶奶的崇敬便是自那時開始,有情有義、堅忍不拔的是他對她的慣有形容,不過他們結為夫妻,卻是撤退來台以後的事了。
雖然二十三歲的劉紫緒已經不同以往十六歲的虞巧眉的柔弱,但柳書嚴心中最愛依舊是季雪凝,因此,他和紫緒之間始終保持著比朋友要好一些的情誼,誰都沒有勇氣再退或再進。
直到大陸淪陷,當時的書嚴和紫緒正結伴遊廣東、福建等地,終於在情勢危急下,紫緒變賣了身上所有的金飾,才弄了兩張船票同書嚴來到台灣落腳。
在當時,是有錢買不到票、有鈔票不如有金子,一到台灣,他們倆真是一窮二白了,而柳書嚴又染上重病,虧得紫緒一把挑起照料他及維持生活的重擔,才使得奄奄一息的柳書嚴到如今依舊健朗。
他對她的感念更深了,一年後,他向她求婚了,那年的劉紫緒已經三十歲了。
想即此,影蘭不禁歎了一記,紫緒的情,影蘭是懂得,從十六、七歲開始,歷經了十餘年的等待才盼到了爺爺的一句,然而好景不常,在生下一男一女後,不久便因操勞成疾而辭世,令人唏噓不已,也令影蘭為著紫緒的付出是更加感佩,尤其是在今日與她情如姊妹的情形下,影蘭不由得試圖想改變結局——
「雪凝——還托你一件事,麻煩你提醒大家,尤其是紫緒,二十六年到三十八年間得多儲些金子,即使是出遠門旅行,也得隨身帶著,會用得到的!」
「蘭兒,怎麼交代我這些奇奇怪怪的事情?」
「別問,照我的話做,以後你自會明白。」
所謂「盡人事,聽天命」,影蘭除此之外也無計可施了。
離婚期還有兩個禮拜,影蘭是又憂心又期待,所幸這陣子,她不再聽見來自八○年代的呼喚了,總算讓她露出了待嫁女兒心的神采,不再終日抑鬱。
這天,照例又同以淳散步在公園裡——
「事情都辦得差不多了,等我過幾天回來,咱們再去照相——」以淳說著。
「你要出遠門?」影蘭有些不詳的感覺。
「沒辦法,津廠老是出問題,有時真想撤資算了,把人力、物力全投到上海來。」
「不要——」影蘭順口說著,「不要再移到上海來——」
以淳笑了笑,說:「那依夫人之意,該選哪裡才好呢?重慶?蘇州?或廣州?」
「美國或新加坡——」影蘭回答著。
「這我也是有想過,不過總得把根留在中國吧!」以淳有些意外。
「中國將會有場大浩劫,完全沒有資本家立足之地,聽我的建議,及早把資產轉移出去。」
「蘭兒,你太敏感了,雖然東北三省被日本人佔了去,但是,中國地大物博,日本再有野心也不見得有能力霸佔全中國。」以淳倒是安慰著她。
「相信我,戰爭不久就會爆發,而且全中國無一省份能倖免,你要有準備呀!」影蘭顯得有些心焦。
「好好好——」以淳撫著她的髮絲,說:「夫人說的話,我一定會謹記在心中的。」
「什麼夫人?!我又還是沒嫁給你,說不定你出差回來,我又反悔了。」影蘭說著笑。
「你真這樣想?!」以淳的神情倒是冷峻地令影蘭嚇了一跳。
「對不起,我說錯話了——」影蘭有些歉意,她明知道以淳也隱約感受到那股來自遙遠的不安,她實在不該雜這節骨眼兒又引起他的憂慮。
「收下這個——」他從口袋掏出一隻小盒。
影蘭接了過來,順手就打開了錦盒——
「哇——好美的表,你怎麼會想到的?」她的驚喜讚美盡在眼底。
「我一直沒忘記你停駐在表店時的神情,總想找個最適當的機會送你,其實這表老早就買了,只是後來又在表蓋上多加了一朵蘭花,因此費些時日,不過恰巧用在此時最適合不過了。」
「謝謝!」她滿心感動著。
「收下就不許再反悔了——」他偷偷地親了下她的臉。
「放心吧!小女子在此等你出差後回來迎娶。」
「那好——」以淳笑著,伸出手把影蘭握在手裡的表拿近自己,打開表蓋,又遞到影蘭的面前,說:「三天後我坐下午的飛機,大約三點鐘會到,待我一下飛機,咱們就直接去照相,把這郎才女貌的結婚照給鑽進這表內的圓框裡,蘭兒——一定要等我,算是你上次欠我的一個要求。」
「原來你老早就算計好了!」影蘭捶了他一下。
三天雖然不長,卻也教人牽腸掛肚!雖然以淳每天總會和影蘭遙通電話,但畢竟隔層距離,解不去相思之情。
「雪凝,依你看我穿這粉紅旗袍呢?還是這件白色洋裝?」影蘭已在鏡前停立許久了。
「大美人,你穿什麼都漂亮啊!真受不了你,才分開個三天就成了這副德行——」雪凝誇張地搖著頭。
「還說我,怎不想想自己?你那位木頭教授只不過才一天沒見著,你就食不下嚥了——」
「柳書縵,閉嘴,快三點了,你還在窮蘑菇!」雪凝藉此打斷影蘭的挖苦。
「哎呀!快幫我背上的拉鏈拉一下——」影蘭匆匆忙忙地趕緊打理好,便拎起皮包出了門,往機場方向而去。
機場離柳家是有好長的一段距離,因此葛以淳特別交代了家裡的司機先去柳家接蘭兒,再上機場。
「柳小姐,你今兒個氣色挺好的。」司機老和誇著。
「謝謝——」影蘭笑著回應。
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她一直有種異常的心跳感應,沿途的風光景致,似乎都對她頜首道喜,或許她一旦成為葛以淳的結髮妻子後,她柳影蘭便可永遠用柳書縵的身份活在這個年代,雖然會有動亂、戰爭、逃亡,但只要他在,她就會無怨無悔地緊緊跟隨。
一想及此,她從皮包裡拿出了以淳贈予的懷表,以儘是幸福的眼眸端看著,以手輕輕把玩著。
「柳小姐,你不妨小憩一下,路程尚有一大段呢!」
「這麼遠?來不來得及呀?」她有些焦急。
「放心,再開快一點就趕得及!信任我吧!」
「是呀!不過安全第一。」她順口提醒著。
沒多久,握著表的手漸有鬆散,影蘭的眼皮竟也抵不住困意地沉了下來,該怪今天太興奮,天沒亮就醒了,然後又一整天踱來踱去,老記掛著下午三點的約定,才會在此時此刻生起了濃濃的睏意,雖然這陣困意來得有點急,有點烈、有點詭異……
睡著,睡著,影蘭覺得有些腰酸前痛,順勢地挪了下身子,又下意識地將右手掌握緊些——
表呢?剛剛好握在手中的懷表呢?這一嚇,她立即清醒地坐了起來,慌張地朝四下尋找著,「表呢?不會不見的,老張,你有沒有——」
話一出口,影蘭此刻才清楚地發現,眼前的景象全走樣了,她完全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但,絕對不會在車上——在她正要去接以淳的車上。
牆上的鍾正指著三點一刻。
糟了!以淳鐵定等急了。
雖然有些暈眩,但影蘭仍吃力地試圖下床趕赴約會。
「柳小姐——」剛進門的護士一副愕然的眼光,「你醒了——你真的醒啦——」高八度的嗓門更刺激著影蘭的不適。
「我怎麼會在這裡?」影蘭虛弱地問著。
「你都不記得了?你是因為車禍重擊腦部,才導致昏迷不醒,沒想到——真是奇跡呀!我去通知醫生和你的家人——」
「不必了,我反正也沒事了,可以自己回去——」她急著去機場,「對了,那載我的司機有沒有事?」
「聽說是當場死亡,活該,誰教她開快車,天雨路滑地才撞上人行道,連撞傷好幾位行人呢!」
怎麼會這樣?!影蘭還一時無法接受,「就要他別開快車,才一眨眼就——不對呀!今天下午天氣好得很,沒下大雨,不該出岔的——」她疑惑的喃喃自語。
見護士小姐笑了笑,說:「今天當然是好天氣,可一個月前你被送到急診室的那天,可是雷電交加,我記得相當清楚,那天我們可真是忙壞了——」
一個月前?她竟然昏迷那麼多天?那她的婚禮呢?她的以淳呢?
「我想見我的家人——」她急於與以淳見個面,問個仔細,這件事不知道會把他折磨成什麼樣子,一想到他所受的煎熬,影蘭便心如刀割。
「好,我馬上去通知他們——」護士也高興地拍著她的肩,「你乖乖地等著,這兒有份報紙,先看一看,恢復一下感覺,放心,一個月不會改變太多事的。」遞給影蘭一份報紙後,護士便轉身離去。
怎麼搞的?!手拿著報紙的影蘭腦筋還轉著這個疑惑,一眨眼竟成了一個月,這下子得在冷颼颼的下雪天還穿新娘禮服——
不對勁!此時的上海該是瑞雪紛飛的時節,可是這裡卻怎麼暖呼呼的,連方纔的護士小姐都只有薄薄一件外套?!雖然影蘭還沒見識過上海的雪景,但一個月前她的大衣已經滿沉重了,怎麼說都不是如此的溫度。
護士小姐一定搞錯了!
念頭一起,影蘭就攤開了手中的報紙,想印證自己的推測——
民國八十三年?!應該是二十五年哪——
一種不詳的感覺直上心頭,影蘭以顫抖的雙手再將手中的報紙拿近些,重複又重複,仔細又仔細地把內容瞧了好一會兒。
每看一回,心愈沉一些,影蘭不禁口裡喃喃自語著:「一定又作夢了,一定又作夢了,醒醒啊!拜託一定要醒過來啊——」
「蘭兒——」柳書嚴自門外衝進來,「你終於醒了,我的乖孫女——」滿是皺紋的臉頰,儘是淚水。
影蘭沒有反應,只是呆呆地直往柳書嚴的臉上看去。
「蘭兒,我是爺爺啊——」柳書嚴沒料到以見到的是這副景象,不由得急了起來。
爺爺?!她知道他是爺爺,但不該出現在這個空間,這是屬於年輕柳書嚴的時空,這是有葛以淳存在的時代,而不是眼前這位風燭殘年,鬚髮斑白的老人家,除非——她又回到了柳影蘭的世界了。
「不——」錯愕中的影蘭不由得叫喊起來,由低喃到嘶吼、由震驚到痛心,字字淒厲的吶喊,粉碎不了當前的這一景。
「怎麼回事?!」包括柳書嚴,醫院人的醫生及護士皆被她歇斯底里給愣住了。
「快——架住,打鎮定劑——」護士們上前抓住了影蘭。
「蘭兒——怎麼會這樣?」柳書嚴又是一陣老淚縱橫。
「我不可以在這裡,我不能在這裡——」影蘭痛哭地喊著,「我要回去,我要回去——」這是她再度昏睡前最後一句。
睡了也好,這是她回去的唯一途徑,而且,她真的必須回去,她不能連見他一面,說句再見的交代都沒有。
即使在半睡半醒間,她始終記掛著這件事情,於是,幾天下來,她封閉了自己,不與這個世界有任何接觸,一心一意她在夢裡間尋找著回去的路。
她拚命的睡,對探視一旁的家人視而不見,唯一努力的,就是睡,睡醒了再睡,重複又重複,睜眼又閉眼。
「這恐怕是心理因素,或許是驚嚇過度造成的後遺症——」在醫生們無能為力的搖頭下,柳家把影蘭接回了汐止的家中。
回家後的一個禮拜,影蘭還是沉溺在自己的睡眠裡,不同的是,醒的時間逐漸比睡著的多,這更加深著她的折磨,睜著空洞的雙眼,想著一生再也見不到的愛人,她的努力毫無作用,她的苦痛無人能懂。
「蘭兒,你聽見爺爺在叫人嗎?」她自回家後,柳書嚴常常在她耳邊喚著,原先影蘭是聽而不聞的,但,隨著時日,隨著柳書嚴的親情呼喚,似乎逐漸穿透了影蘭的世界,他的聲音是愈來愈清晰,愈來愈有力。
「她好像有進步了,你就別太擔心,老天有眼,蘭兒一定會完全康復的。」另一個聲音傳入了影蘭的耳裡。
「不知道究竟是哪裡出問題了,照理說,不該這樣啊——」書嚴憂心地說著。
「放心!前陣子我不是斬釘截鐵地告訴你,蘭兒終究會清醒,這一次,你就再信我吧!」
「是啊!你的樂觀倒給了我不少信心。」
「這不是我的功勞,是當年書縵交代過我的事情。」
書縵?!這名字抽痛了一下影蘭的神經。
「是啊!記得紫緒當年從不穿金戴銀的她,竟然帶著一大包金子出門旅遊,說是你替書縵交代她的話,想不到這真的派上用場,成了我和紫緒的救命錢,現在想想,書縵似乎早已看見這一切。」
「只有我沒聽她的話,讓穆穎回去老家——」聲音有著明白的哀怨。
穆穎?!那她就是季雪凝了——
「雪凝——」影蘭一睜眼,霎時地坐了起來。
「蘭兒——」柳書嚴和季雪凝同時嚇了一跳。
「告訴我,你把信交給他了嗎?」影蘭抓著雪凝的手,急急地問著。
「誰?什麼信交給誰啊?」雪凝疑惑地反問著。
「蘭兒,這是季奶奶呀——」書嚴以為影蘭又失心神了。
「雪凝——」影蘭急得有些慌,說:「書縵給你的信哪,要交給以淳的,你有沒有忘記——」
「蘭兒,你又胡言亂語了——」柳書嚴才話一出口,便發覺身旁的季雪凝神色異常。
雪凝看著影蘭一會兒,又側過頭看著柳書嚴說著:「書縵確實有交代我一封信,要我在她出意外後送交予葛以淳的,只是連書嚴都不知道,那你更沒理由會知道的?」
不理會柳書嚴與季雪凝的迷惑表情,影蘭恍惚地又問著:「究竟是出了什麼事情?」
「爺爺曾告訴過你,你姑婆是車禍去世的,不過——這已經是幾十年前的事了,你怎麼突然又問起?」
「那以淳呢?葛以淳呢?」影蘭一想起他,便心痛不已。
「你姑婆斷氣的時候,他人還在機場呢!還是派人去通知他的。」書嚴回憶著。
「哎!我從來沒見過一個大男人哭得這麼傷心,整整幾天幾夜抱著書縵的身軀不放,最後還是你爺爺同幾位大漢把他架離,才使得書縵得以下葬。」雪凝說著說著,不禁又紅了眼眶,說:「書縵能有此知心人,也不枉走此一生了。」
「哇——」影蘭至此,已無法自抑地失聲痛哭。
「蘭兒,別激動哪,這是你姑婆的命,你別難過了——」書嚴拍著影蘭的背,繼而又想起什麼地問:「你怎麼知道葛以淳的?我好像沒告訴過你呀?!」
「你也沒告訴我劉紫緒就是虞巧眉啊!」影蘭仍繼續哭著。
「你怎麼知道?!」柳書嚴大吃一驚。
「怎麼不知道?!還是我從天津把她救出來,讓他們父女團圓的。」影蘭索性全說了,不管他們信或不信。
「雪凝,你記不記得那天下午我穿的是件暗紅花格的洋裝,還是你替我拉上拉鏈的——」
「書縵?!」季雪凝驚愕地自語著。
柳書嚴看了季雪凝的神情,內心不由得起了些聲音,於是也問道:「這些是誰告訴你的?!是書縵托夢給你的嗎?她要咱們為她做什麼事情嗎?」
托夢?!影蘭的一席話,他們只能做此解釋了,然而,不明白的,卻是影蘭久久無法平息的悲痛,超乎了他們的理解,也超乎了夢的範圍。
那天起,影蘭算是回到屬於她的世界,但對柳家而言,卻憂喜參半。
只要是醒著,就見影蘭木然地站在窗口,默默不語地流著淚,而睡覺時,她突如其來的吶喊,更淒厲地令人心寒。
「以淳,以淳——」夢中哭醒的她,汗濕衣襟。
「蘭兒,沒事,沒事——」柳書嚴急忙地跑來安慰她。
「我回不去了,我永遠見不到他了,我真的回不去了——」她又歇斯底里地哭喊著。
就這樣,一夜又一夜,又過了一個月了。
「書嚴,我看這樣下去也不行,總得想個法子。」雪凝似乎已有腹案。
「法子?!能有什麼法子?書縵同她根本就是兩個人,可是蘭兒的言行舉止就好似是書縵的化身,怪就怪我從前同她說太多,才讓她產生這種錯覺!」書嚴壓根兒就不相信這一切。
「是不是錯覺倒不重要,眼前咱們要做的便是順著蘭兒的意思,把她心中的結給挑出來。」雪凝提議著。
其實雪凝的心裡早有了幾分的相信,再加上這一個月來的觀察,更加重了她肯定的份量,不論誰是誰,她都得伸出一臂之力。
雪凝來到影蘭的房裡,看著正默默停立於窗邊的影蘭,突然的幾秒間,雪凝幾乎是愣住了,一股莫名而起的感覺,一種視覺的力量超越了雙眼,她看見了柳書縵,憂容滿佈的柳書縵。
「蘭兒——」雪凝其實喚的是書縵的小名。
這份無名的悸動,影蘭似乎也感應到了,她緩緩地回過頭注視著季雪凝。
「解鈴還須繫鈴人,咱們把葛以淳找出來再見上一面!」雪凝注意她的反應。
「他還在?!」影蘭瞪大了眼。
「如果在也快九十歲了——」
「沒關係,只要能再見到他,不論他變成什麼模樣,我都不會嫌棄——」影蘭心頭又燃起一絲期望,「他現在還在上海嗎?我們該如何聯絡到他?」
「自你——嗯,自那次車禍後,他便銷聲匿跡於上海商場上了,據說是以自我放逐的方式,離開了中國到世界各地去流浪,連家人都搞不清楚他的落腳地,這真是海底撈針,你有沒有一絲可循的脈絡?」雪凝心想,書縵既然能預知日後發生的事,或許也會為自身留條後路。
雪凝這一提,倒叫影蘭記起些事情——
「信——我留給他的那封信——」影蘭說著。
「怎樣?!」
「那只是一句安慰的話,說不論我身在何方,一定會設法與他聯繫,而方法就是——就是在報上刊登啟事。」
「登報?!每天?!這倒教雪凝有些吃驚。
「不,每個月的第一天——」
「那不就是後天嗎?咱們不妨試試!」
只見影蘭沮喪地搖搖頭,說:「這只是一句話,他不會當真的,而且事隔近六十年了——」
「還沒試就先退縮了?!或是年真怕見到一位雞皮鶴髮的他……」
「不——」影蘭用力地否認。
「隨你意吧!只要能讓自己好過些,一切都值得去嘗試的。」雪凝留下這句話,即轉身離去,把決定留給影蘭,把感慨留給自己。
影蘭的苦,統治最有資格說懂,而影蘭的幸運,她有些羨慕,至少他們之間好預留了一條線,不論成或不成,總有個希望,不像她和穆穎,就如斷了線的風箏,對於未來一片渺茫。
兩天後,各大報的一角,皆有著影蘭刊登的尋人啟事,幾近六十年的約定,在今日終於有承諾的時候,只是誰都不抱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