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奧斯明頓侯爵說。
艾默芬·哈洛恨恨地跺著腳,美麗的臉上滿佈寒霜,使她看起來一點也不像平日那麼動人。
「你怎麼這麼無情、這麼自私?」她說。
「我就是這樣的人。」侯爵回答。「而且這也沒有什麼不對啊!」
「哼!你應該感到慚愧!」她憤怒地叫著。「你只會為自己打算,從來不肯替別人想想!」
「我早就學乖了。」侯爵反駁她說。「為別人著想會給自己惹上一大堆麻煩;如果只為我自己打算,一切都會順順利利。」
「現在這件事可沒有那麼順利了。」哈洛夫人吼著。「我真不懂,你幾乎每天晚上都參加攝政王的晚宴,為什麼就不肯要他邀請我去一次呢?」
「攝政王舉行的這種小型晚宴,邀請的全是他的好朋友。」侯爵解釋。
「為什麼我就不能算上一份呢?」哈洛夫人追問。「是不是因為你吃醋?契爾敦,如果你吃醋,我倒不怪你。」
「我沒有什麼好吃醋的;攝政王喜歡的是年紀大一點的女人,你大年輕啦。不過也許在十年之內,他會漸漸發現你的魅力。怎麼樣,我這種答覆該令你滿意了吧?」
「我在十年之內,絕不至於老到那種地步。」艾默芬·哈洛申辯著。
侯爵得意的笑了,他早就料到她一定會上鉤的;這樣或許能暫時轉移她的注意力。
最近被任命為攝政工的威爾斯王子經常在卡爾頓宮舉行小型晚宴,邀請的都是他的好朋友,還有他喜歡的女人。
目前,他喜歡的是已經五十幾歲的赫特福夫人——她已經代替了費茲赫伯特夫人在攝政王心目中的地位。
侯爵並不在乎攝政王愛誰。也不在乎哈洛夫人的想法;他早就打定主意,絕不帶她參加這種非正式的宴會。
因為他心裡明白,艾默芬·哈洛現在對他雖然很有吸引力,不過要不了多久,這種感覺一定會像他以前的許多羅曼史一樣淡下來。
她曾經處心積慮的想當他的情婦,剛好她的丈夫喬治·哈治爵士又不喜歡參加倫敦的社交活動,經年累月待在格羅斯特州的封地裡,飼養那些品種優良的牲畜,因此她終於如願以償了。
艾默芬·哈洛長得很漂亮,丈夫又捨得花錢替她置裝,所以在倫敦社交界,她算得上是個名人。
她參加過丹沃州、貝德福州、瑞契蒙州的首長所舉辦的盛大宴會,但是卡爾頓宮的小型晚宴卻一直和她無緣。
為了達到目的,她又換了一種方式,繼續向侯爵遊說,「我想你是愛我的,契爾敦。」她說話的聲調楚楚可憐,像個小女孩似的,大多數的男人對這種誘惑都難以抗拒。
可是侯爵卻沒有答話。過了一會兒,她又說:「我知道你是不會用言詞來表達愛意的,不過,你也不能否認,我使你的生活充滿新鮮、刺激,而且我們兩個在一起,一直過得很快樂。」
她的話裡滿含感情,侯爵臉上嘲諷的神色卻更明顯了。
凡是和他在一起過的女人,都認為自己帶給他無比的快樂,就向他索取金錢、珠寶或其它她們想要的東西,做為回報。對這種事,他早就習以為常了,他告訴自己,絕不會因她的甜言蜜語而改變主意。
他決心堅守立場。他不希望讓自己的羅曼史鬧得滿城風雨,逼得情婦的丈夫趕到倫敦來找他報仇。
社交界對他和艾默芬的事早有傳聞,不過,傳聞是一回事,他可不願意在行動上給他們落下口實。
所以儘管在私下裡交往密切,在公開的場會裡,他總是極力避免和她一起出現。
哈洛夫人看展爵遲遲不肯答話,就向他走了過去。他靠在一張舒適的扶手椅上,神態十分優雅.
奧斯明頓侯爵是上流社會裡最受人推崇和稱讚的人。
他長得非常英俊,身材象運動家一般結實魁梧,肩膀很寬闊,穿著和談吐又十分高雅,年輕而講求時髦的貴族都拿他做榜樣,對他數不完的風流韻事尤其羨慕不已。
在攝政王的朋友裡,再沒有誰的駕車技術比他更高明,也沒有人比他更擅騎難馴的駿馬。對他準確的槍法,大家也只有搖頭興歎的份。
「你不但討女人的歡心,契爾敦。」攝政王曾經這樣對他說。「而且,該死的,連男人都崇拜你。」
侯爵知道攝政王這句話的背後隱藏著不快和嫉妒。
他一直希望能受人尊敬、被人崇拜,但是因為他巨額的債務和特異的行為,所以人們對他總是毀多於譽。
不過,還是有一些像侯爵這樣的朋友,能夠欣賞他、瞭解他。
因此費茲赫伯特夫人以前常感歎地說:「你給王子帶來了好的影響。我真希望他的其他朋友都能像你一樣。」
然而。侯爵也有他壞的一面。
他是個很冷酷的人,對人對事都缺乏同情心,而且正如哈洛夫人所說,他極端自私。
其實這不足為奇。因為他年輕時就繼承了一筆龐大的產業,擁有一個備受尊敬的頭銜,封地又位在全國最富庶、最重要的地區,所以難怪他會這麼驕傲自負了。
「請你答應我,契爾敦。」艾默芬·哈洛站在他面前說。
她知道,這樣侯爵一定會注意到她薄紗衣裙下的姣好身材。
她的目光柔和,鮮紅的嘴唇挑逗似地撅著,看起來比剛才生氣的樣子美多了。
但是侯爵黑亮的眼睛似乎能看穿一切,他毫不妥協的說:「我開始不耐煩了,艾默芬。說話算話,我說不行,就是不行!」
「契爾敦!」她傷心地叫道,嘴角向下撇,一副要落淚的模樣。
侯爵冷冷地笑起來。
「哭對我發生不了作用。」他說。「我不會被眼淚打動的,這樣只會惹煩我。」
他擁住哈洛夫人,伸手托起她的臉。
「如果你不再拿這件事來煩我,」他說,「我就把你昨天在波特街看中的那隻手鐲送你。」
哈洛夫人心裡有一股衝動,想告訴他,她不要他的手鐲,叫他自己留著。
可是貪婪機伶的本性卻告訴她,再爭執下去,一定會把侯爵惹惱,到時候不但無法達到原來的目的,而且連手鐲都得不到。
「謝……謝你。」她輕聲說著,似乎受了很大的委屈。
她一面說,一面用眼角偷看侯爵,看見他挪揄地牽動嘴角,顯然把她的偽裝做作都看穿了。
這種表演對他來說,早就司空見慣,因此除了嘲諷之外,根本激不起他任何反應。
她不希望惹翻眼前這個既吸引她、又能抬高她身價的男人,於是雙手環抱住他的脖子,把他拉了過去。
「我們之間有那麼多快樂的事可談,為什麼還要爭吵呢?」她問。
侯爵淡淡地吻了她,然後飛快地掙出她的懷抱。
「你該走了,艾默芬。」他說。「半個鐘頭以後,我有個約會,還有很多文件等著我簽。」
「你今晚會不會來看我?」
「晚上我要陪攝政王進餐,」侯爵回答。「不過,如果攝政王不留我留得太晚,我會在回家的路上去看你。」
「我會等你。你知道,我是多麼渴望見到你。」
他早就知道她會這麼說,所以對她的話毫不在意,自顧自的走到門口,哈洛夫人只好緊跟在他身後。
他送她穿過大理石建造的大廳,廳裡的畫出自喬治·史塔伯斯的手筆,畫的都是他父親的愛馬。
到了大廳口,他向她行禮致意,吻了她的手。一名馬伕從一列穿著制服、強壯結實的年輕僕役中跑出來,趕到停在迴廊的馬車旁,打開車門。
侯爵顯得有點不耐煩,但仍很禮貌的站著,等到馬車開動。
然後他轉身越過大廳,不再回到剛才和哈洛夫人待的那間小客廳,走進他獨處時用的私室。
這是整棟宅邸裡最吸引人的房間,四周放滿了書,牆上還掛了幾幅更好、更壯觀的馬畫,連攝政王都很羨慕侯爵能有這麼一間屋子。
侯爵走向窗前一張大書桌,在桌前坐下。
桌上有許多等他處理的文件,他拿起第一份,然後搖了搖放在桌上的鈴。
門很快地開了,他的財務總管兼私人秘書走進屋來。
達格岱爾先生是位中年人,長得一副明智果決的樣子。在到侯爵家之前,他一直在軍中服役,言行舉止都十足像個軍人。
侯爵一邊看手上的文件,一邊說:「給哈洛夫人送些花去,說我今晚不能去拜訪她了。」
達格岱爾先生在手裡的記事簿上記下侯爵的吩咐。
「還有,派個人到波特街亨特羅斯凱爾珠寶店,去買我昨天看過的那隻手鐲,」侯爵繼續說道。「店裡的人知道是哪一隻。」
「是,大人。」
達格岱爾先生沒有再說什麼,可是侯爵對他太瞭解了,從他僵硬的態度上,可以看出他正默默地表示反對。
侯爵知道這位自己視為朋友的財務總管,對他那麼多的情婦一個也不喜歡,對哈洛夫人也不例外。
「我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達格岱爾,」侯爵帶著笑說道。「雖然我認為這根本不關你的事,不過,我開始覺得你的想法是對的了。」
達格岱爾先生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我什麼也沒說,大人。」過了一會兒,他說。
「算了吧,你心裡想什麼,我可是清清楚楚!」侯爵回答。
他向後靠,把椅子轉了個角度,望著他的秘書。
「女人到底是怎麼回事啊,達格岱爾?我在她們身上,找不到一點新鮮的東西。為什麼她們全像從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大人,」達格岱爾先生謹慎地答道,「這或許是因為她們都生活在同樣的環境裡。」
侯爵思索了一陣,然後說:「這個解釋倒蠻合理的,可是我發現她們的一舉一動都在我意料之中,她們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陳腔濫調。」
「我同意,在您接觸到的範圍裡,這是事實。」達格岱爾先生說。」
侯爵大笑。然後他問:「你的意思是說我應該跳出這個範圍,朝其他的方向探索?」
「為什麼不能這麼做呢?」達格岱爾先生答道。「世界這麼廣闊,我們卻常常把自己局限在一個小小的天地裡。」
「你說得有理,」侯爵同意道。「等這場要命的戰爭一結束,我們就可以出國去走走。不過,目前我們只好安安分分地待在這裡。」
「是的,大人。」達格岱爾先生說。「現在請您簽這些文件好嗎?其中有一部分是關於封地宅邪的,我急著要派人送去給桑德斯先生。」
桑德斯先生是侯爵在肯特州巨額產業的管理人.侯爵知道達格岱爾先生辦事一向很可靠,於是草草翻閱了一下文件,就開始簽字了。簽完那一大疊文件,侯爵低頭看看表。
「今天下午,浪費了不少時間,」他說,「不過,我想……」
這時,管事開門走了進來,打斷了他的話。
「什麼事啊,亞當斯?」
「大人,有位很年輕的小姐想見您。他說,她並沒有和您約好,不過如果您肯抽出幾分鐘來接見她,她會非常感激您的。」
「一位很年輕的小姐?」侯爵問道。
「她說她叫愛莉西亞·明頓。」
侯爵揚起眉毛,看著他的財務總管。
「明頓?」他說。「這是我的哪一位親戚啊?」
達格岱爾先生想了一會兒。
「我也不知道,大人。」
「那麼你去看看她到底是誰。」侯爵吩咐道。
財務總管正要走出去,他突然改變了主意。
「不,讓她進來好了,如果我需要你來替我解圍,我會搖鈴的。通常,我的親戚一過了五分鐘,就開始讓我受不了了!」
達格岱爾先生向管事點頭示意,於是管事走出房間,關上門。
這時,達格岱爾先生說:「在您接見這位小組時,我會去查查族譜。我想她一定不是您的近親,除非她改了名宇。」
「好的,達格岱爾,就這麼辦。」侯爵說。「老實說,我對我那些親戚實在沒有什麼興趣,幸好這幾年他們已經漸漸學乖了,不會再無緣無故地來打擾我。」
達格岱爾先生走了出去,留下侯爵在屋裡沉思著。他想,自從繼承爵位以來,他的所做所為應該已經表示得很清楚,整個明頓家族的事情根本引不起他的興趣。
他不想成為家族的領導人,也不願意變成族人依賴的重心,更不希望親戚拿他來向別人爭榮誇耀。
侯爵站起身來,踱到大理石造的巨型壁爐架前,房門打開了,管事向他報告。
「大人,愛莉西亞·明頓小姐來了!」
一個女孩緩緩走進屋裡。侯爵看得出來,她心裡既緊張又擔憂。
她戴著一頂樸素的帽子,不過式樣很雅致,上面還繫了一根深藍色的絲帶;她怯怯地抬頭,侯爵發現那小小的橢圓臉龐上,有一雙吸引人的灰色大眼睛。
走到離他還有幾尺的地方 ,她行了個禮,然後就站在那兒,定定地望著他。她的樣子使侯爵感覺到,她一定是有求而來的。
「你就是……奧斯明頓……侯爵?」過了一會兒,她輕輕問。
「是的,」侯爵回答。「從你的姓看來,你是我的親戚。」
「是很遠的……遠親。我祖父是你祖父的二表弟。」
他們沉默了好一陣子,最後,侯爵終於打破僵局,問道:「你這次是專程來認我這門親戚的?」
「不……不是的,』」愛莉西亞·明頓說,「我是想請你幫我忙,不過,希望你不會認為這是……敲詐。」
「你得先告訴我你的要求,這樣我才能答覆你.」侯爵說道。「我們坐下來談好嗎?」
他指指旁邊的椅子,愛莉西亞小心翼翼地在邊緣坐下,背挺得筆直,雙手規規矩矩地放在膝蓋上,好像小孩子見到老師一樣。
她的衣裙很素淨,式樣也有點過時了,可是那種深藍的料子卻充分襯托出她雪白的肌膚,讓人感覺到她很有鑒賞力。
她栗色的頭髮發出柔和的光芒,大眼睛靈活地轉動著,好像在訴說內心的感覺。
他覺得她似乎還很緊張。
「好吧!」他在她對面的椅子是坐下,翹起腳,問道。「請你告訴我,要我幫你什麼忙?」
他的口氣比平常對陌生人說話要溫和得多,因為面前這個女孩那麼稚嫩、那麼缺乏自信。
「家父是亞瑟·明頓上校。」愛莉西亞說。「去年,他生了一場大病去世了,家母也早在五年前死了,現在由我來照顧全家,所以我覺得自己有責任把妹妹帶到倫敦來。」
侯爵靜靜聽著,沒有答話。
「她長得好美,」愛莉西亞繼續說,「把她留在貝德福州閉塞地過一輩子,不讓她出來見見世面,我覺得真是太可惜了。」
侯爵譏諷地說:「你真正的意思,是希望讓她有機會找個好丈夫吧!」
他輕蔑的口吻使愛莉西亞臉紅了。
「這樣做也許太……不知羞恥了。不過,我想如果家母在世的話,她也會這麼做的。」
「那麼請你告訴我,這件事跟我有什麼關係呢?」侯爵說。
「我聽說,你在倫敦有些房屋,而且還附有整套傢俱;」愛莉西亞答道。「你的產業管理人說,我也許可以向你租一棟來過社交季……可是我手頭的錢不多……恐怕付不起……太高的租金。」
侯爵非常驚訝。
他在倫敦擁有大批產業,其中的確包括一些附整套傢俱的房子,可是出租訂約一向是由管理人處理的,他自己從不經手這些事情。
如果是別人這樣直接找上門來,侯爵可能認為是在向他推銷自己;可是對愛莉西亞,他相信她完全是因為純潔無知,才會這麼做。
「沒有監護人,你和你妹妹兩個人住在一棟大房子裡,你覺得這樣行得通嗎?」隔了一會兒他問。
「還有一位教我小弟弟唸書的女家庭教師,也和我們住在一起。」愛莉西亞答道。「而且,我比拉蒂大……很多,應該夠資格當她入社交界的監護人。」
「好吧,就算還有個家庭教師跟你們住在一起,」侯爵高聲說道。「不過,明頓小姐——既然彼此是親戚,我乾脆叫你愛莉西亞好了——我敢保證,社交界絕不會認為你是個合適的監護人選。」
「真……的嗎?」愛莉西亞很焦急地問。
「我說的是事實,」侯爵回答。「你以為你能勝任這項工作?你今年多大?」
愛莉西亞遲疑著,侯爵從她的眼神裡看出,她想騙他,但是經過一番良心的掙扎以後,她終於說了實話。
「我快滿二十一歲了,」她說,「不過,我可以說我已經二十四或二十五歲,反正別人也查不出來。」
侯爵笑了。
「沒有人會相信你的,」他說。「而且,你還沒有結婚。」
愛莉西亞歎息一聲。
「這的確是個問題。」她頹喪地說道。突然,她眼中閃過一抹光芒。
她問:「如果我在手上……」
侯爵搖搖頭。
「我並不想潑你的冷水,可是我要告訴你,愛莉西亞,即使你在手上戴枚戒指,看起來也不像結過婚的女人。」
他知道她不會瞭解這其中的道理。
她看起來那麼年輕、那麼天真純潔,除非真有個活生生的丈夫陪在她身邊,否則,別人絕年會相信她是個有夫之婦。
沉默了一會兒,愛莉西亞問:「如果我聘請一位監護人,費用會不會……很貴?」
「據我所知,你沒有多少錢。」侯爵說。
「兩年前,我發現拉蒂長得美得出奇,從那時候起,我就排命存錢。」愛莉西亞說道。「我和爸爸一直認為她很漂亮,現在她更完完全全長成了一個美人,所以,我覺得該讓她……」
愛莉西亞突然住了口,然後無助地望著侯爵說:「我不知道會有這麼多困難。我本來想住在旅館裡,但是房租太貴了。而且,昨天晚上,旅館裡的男人全都目不轉睛地盯著拉蒂,我實在不喜歡他們那種眼光。」
「對初入社交界的女孩子來說,旅館當然不是個理想的住處。」侯爵很肯定地說。
「那麼你能不能租給我們一棟房子,讓我們住兩個月?只要小小的一棟!」愛莉西亞問道。
「監護人的問題怎麼辦呢?」侯爵反問。
愛莉西亞很無助地做了個手勢說:「不知道在你……認識的人裡……有沒有沒有人肯接受這份工作,我大概能付得起……」
她停下來,盤算了一會兒,然後才說:「……二十五到三十鎊。」
他想,任何一位在社會上有點聲望的貴婦人,都會認為這點錢實在太少,她們絕不會接受這項工作。
他知道,倫敦有些女房東是專門負責介紹女孩子進社交界的。
通常,她們都告訴別人那是自己的女兒,事實上,這只是一種金錢交易。不過這種秘密她們絕對不肯公開。
他告訴自己,她只有這麼一點錢,不可能達成心願的。
他應該直接了當地告訴愛莉西亞,說他沒有辦法幫她的忙,要她自己去想辦法。
接著,他又想,或許他可以表現得仁慈一點,叫達格岱爾指引她,讓她和他的產業管理人聯絡。
他正要開口,愛莉西亞突然問:「你願不願意見見拉蒂?她也和我一起來了,不過,我請你的管事帶她到另一個房間去等。」
「為什麼?」侯爵問道。
愛莉西亞凝視著他,然後說;「因為我們是遠親,我怕你會認為我這樣跑來找你太……魯莽,如果你因此生氣,我不希望拉蒂在旁邊感到……難堪。」
「那麼,你大概以為自己很堅強,承受得了這種難堪羅。」侯爵譏諷地說。
「我已經說過,我是長姊,父母都去世了,家裡又沒有別人能照顧我們,」愛莉西亞答。「所以,我得替弟妹著想。」
「我們不是有很多親戚嗎?」侯爵問。
「他們從來沒有關心過我們。有一兩位表親環境很困苦,媽媽很同情他們,常請他們到家裡來過聖誕節,可是他們都很老,其中有幾個最近已經去世了;至於那些有錢的、喜歡到鄉間打獵的親戚,絕不會到貝德福州那種窮鄉僻壤去的。」
「你們為什麼要住在那裡呢?」侯爵問道。
「爸爸在印度的時候,曾經救過一個侍從;那個人一輩子都沒有結婚,臨死的時候,把他在貝德福州的房子和一點積蓄送給爸爸。」
「你父親沒有錢?」
「只有養老金,不過他一去世,這筆錢就沒有了。媽媽本來有點嫁妝,可是為了生活,我們用掉了大部分。」
愛莉西亞望著侯爵,彷彿是在懇求他諒解。
「在這種情況之下,花那麼多錢讓你妹妹參加倫敦的社交活動,你認為有道理嗎?」侯爵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問道。
他看見愛莉西亞的臉上突然閃過一抹笑容,照亮了她的面龐。她說:「大人,我去把拉蒂帶來好嗎?等見了她以後,你就知道我這麼做,到底有沒有道理了。」
不等他答話,她就邁開步子往外走。
侯爵覺得,見見他的妹妹,也沒什麼不好,就任由愛莉西亞打開房門,走了出去。
她顯然不知道,在習慣上,應該由僕人去把她妹妹帶來。
侯爵靜靜地靠坐著,臉上露出他慣有的譏諷神情。
他相信拉蒂是個漂亮的女孩,但是,他想,她絕不會美得讓上流社會裡見多識廣的男人對她感興趣。
沒有錢、沒有監護人、又沒有房子住,就貿然跑到倫敦,這種傻事,只有太笨或太天真的人才做得出來。
他認為自己應該說服愛莉西亞,叫她回到貝德福州去,那才是最可行、也最合道理的,可是一種難以分析的情緒卻牽制著他,使他不忍心毀掉她滿懷熱切的希望。
正在他沉思的時候,門外響起一陣腳步聲,愛莉西亞拉著她妹妹的手走進屋來。
侯爵一眼就看出,這個年紀比較輕的女孩身上的穿著比愛莉西亞時髦得多,也講究得多。
她那頂高聳的帽子上有許多精緻的小花,白色棉布長裙上綴著粉紅的絲帶和鮮艷的玫瑰。
愛莉西亞拉著她走了過來,侯爵緩緩地站起身。在拉蒂行禮的那一刻,他發現自己正面對著這一生所見到的最美的一張臉。
他告訴自己,愛莉西亞的話一點也沒有誇張,拉蒂正是千古以來,詩人、文學家筆下描寫、稱頌的美人典型。
她的皮膚雪白無暇,金色的長髮亮麗如陽光,碧藍的雙極澄澈如盛開的勿忘我。
她的鼻子小而挺,下巴尖削。飽經世故的侯爵還注意到,她的身材完美得像神話中的女神。
他那驚愕的神色,使愛莉西亞非常高興.而拉蒂卻正驚歎似地望著他。
最後,她高興地叫道:「你和我想像中的侯爵一模一樣!在到倫敦來之前,愛莉西亞還說我可能會失望。」
「那麼我很高興自己沒有令你失望。」侯爵說。「請坐!」
拉蒂在她姊姊剛才坐的椅子上坐下,愛莉西亞坐在她旁邊。
迎著窗外的陽光,侯爵看得更清楚——拉蒂實在美得無懈可擊。
她們靜靜地坐在那兒,等候爵開口,過了好一陣,他才說:「你姊姊告訴我,她想讓你參加倫敦的社交活動。你對這種活動有興趣嗎?」
「參加倫敦的舞會一定很有意思,」拉蒂答道。「我最喜歡跳舞了!」
「她在貝德福很少有機會跳舞。」愛莉西亞插嘴說。
侯爵心想,要是沒有個好監護人替她們安排,即使在倫敦,她們也不見得會有多少跳舞的機會。
他心裡有個聲音在說:不管眼前這個女孩有多美,他都沒有必要插手管這件麻煩事。
他應該讓達格岱爾把他的產業管理人的姓名、地址告訴她們,叫她們去跟他接洽,這樣,自己就可以把這件事拋到腦後。
但是,他又禁不住想,如果因此使一個這麼美麗的女孩埋沒在鄉間,那真是一種罪惡。
這麼多年來,他一直努力使自己避開可能會帶來麻煩的事情,此刻,懷著這種自衛的本能,他說:「我把我的財務總管達格岱爾先生請來,他會幫你們找個住處。可是監護人的問題,就不知道他有沒有辦法解決了。」
「你想他會不會認識合適的人呢?」愛莉西亞問。
「監護人?」拉蒂詫異地問道。「可是,一向都是愛莉西亞在照顧我的啊。」
「我本來也是這麼想,」愛莉西亞說,「但是大人說我的年紀不夠大,要找個年紀夠大,結過婚的女人來當監護人。」
拉蒂一臉困惑。
「可是,我們在倫敦根本沒有熟人啊。」
「問題就在這裡。」侯爵說。「不過,我們聽聽達格岱爾先生怎麼說。」
他搖搖桌上的鈴,他的財務總管立刻推門走了進來。侯爵知道,他一定早就站在門外等候召喚。
「達格岱爾,我們這裡有問題需要解決,」他說。「不過先讓我替你們介紹一下。」
他轉向愛莉西亞說。
「這位就是我剛剛提到的—一我的財務總管,他會幫你解決困難。」
愛莉西亞向他行禮致意。
「我會盡力而為。」達格岱爾先生很禮貌地說。
「這位是她的妹妹,」侯爵說。「拉蒂·明頓小姐。」他一面說,一面望著他的財務總管,發現他和自己剛才一樣,被拉蒂的美震懾住了。
拉蒂行了個禮,然後就按捺不住地說:「如果你要替我們找監護人,拜託你,請你不要找那種又老、又嘮叨,而且事事都喜歡挑我毛病的人,好不好?在貝德福的時候,那些女人對我總是嗤之以鼻,我做什麼事,她們都看不順眼!」
侯爵知道,這是因為她長得太美了,引起別人的嫉妒,但他的財務總管卻很疑惑地望著他,問道:「監護人?」
「是的,達格岱爾,」侯爵說。「首先,要替她們找一棟附傢俱的房子,其次要找一個能引介她們參加上流社會社交活動的人,來做她們的監護人;還有,她們沒有多少錢,所以這兩件事的花費都必須很低廉!」
他覺得愛莉西亞正責備似地看著他,因為對她來說,二十五或三十鎊實在不算「很低廉」。
但是此刻,他注意的是達格岱爾先生臉上驚愕的神情——侯爵竟然會插手管這種平日毫無興趣的事,真是太出乎他意料之外了。
「要找附傢俱的房子,應該沒有什麼困難,」過了一會兒,他慢慢地說,「可是,監護人……我可真不知道要到哪裡去找啊,大人!」
「我請你辦的任何事情,你從來都沒有辦不成的,」侯爵回答他。「我相信你也一直以此為傲。這件事,對你算是一種挑戰,讓我們看看你要怎麼處理!」
達格岱爾先生用手接著額頭,顯得很困窘的樣子。
但是,他的眼睛卻閃閃發光。他似乎知道,侯爵是故意把他引進陷阱裡,讓他來解決這個難題。
他轉身望著愛莉西亞。
「明頓小姐,這件事,你希望什麼時候辦成?」他問道。
「現在,立刻!」愛莉西亞答。「我剛才對侯爵說過,我不喜歡我們昨晚上住的那家旅館,而且那兒比我預料的要貴得多。」
「你和令妹該沒有兩個人孤伶伶地住在旅館裡吧?」達格岱爾先生問。
愛莉西亞對他笑了。
「當然不會。侯爵大人認為我很傻,但是我還不至於笨到那種地步。我弟弟和他的女家庭教師都跟我們住在一起。」
「令弟今年多大?」達格岱爾先生似乎鬆了一口氣,問道。
「彼得今年七歲。」愛莉西亞回答。
這一下,達格岱爾先生又顯得很無助了。他回頭望望侯爵,卻發現他的主人正在對他微笑。
他說:「大人,現在一下子,我實在想不出……」
侯爵打斷了他的話。
「你覺得那位經常找借口寫信給我的親戚怎麼樣?」他問道。「為了將來想從我這兒得到點好處,她或許會樂意管我做些事情。」
他那種譏諷的口吻,使愛莉西亞很擔心地看著他。
達格岱爾先生的滿面愁容卻頓時一掃而空。
「您說的是那位費得史東夫人,」他說。「我想她一定很願意接受這項工作。照她這麼愛寫信的情形看來,她一定無聊得發慌,沒有別的事可做。」
「你可以跟她聯絡一下;至於找一棟房子,讓他們姐妹安心住兩個月,這應該不是什麼難事吧?」
「希望一切像您想像的那麼順利,大人。」
「由你這麼能幹的人來辦,一定沒有問題的!」侯爵不甘示弱地反駁道。
他們兩個互望著,彼此都很清楚對方的心裡在想些什麼。
然後,達格岱爾先生彷彿橫下了心,決定接住這個丟給他的重擔,他大聲地說:「大人,我記得您還有其他約會。我想請兩位小姐到我的辦公室去,商討一下細節問題。」
「謝謝你,達格岱爾。」侯爵答道。
侯爵和拉蒂握握手。
「達格岱爾先生會把一切事情辦得很圓滿的,」他說,「希望你在倫敦的這段時間裡過得很愉快,而且為社交界帶來高潮。」
「那一定很有意思,」拉蒂說,「可是愛莉西亞叫我不要抱太大的希望。」
「愛莉西亞說得很有道理,」侯爵答道,「不過,她也許太多慮了。」
他向愛莉西亞伸出手,卻發現她正滿懷感激地仰望著他,那種神情使他覺得自己像個將美人從困境中解救出來的英勇武士。
「謝謝你……謝謝你!」她握住了他的手,一面說,「你對我們這麼仁慈,這麼體諒我們的處境,我該怎麼表達我的感激呢?。」
「我只希望一切都能合你的心願,」使爵說道。「我相信令妹一定會為倫敦帶來高潮的!」
「我知道你起初認為我誇大其詞,」愛莉西亞笑著說。把我一點也沒有誇張,不是嗎?」
「是的,你說的是事實!」侯爵回答。「明頓家庭應該為你們兩姐妹感到驕傲。」
這番讚美,使愛莉西亞雙頰緋紅了,她灰色的大眼睛裡滿含羞怯。她微微笑著說:「謝謝你把我也算進去了……但是真正……重要的是拉蒂。」
她行了禮,然後跟在拉蒂和達格岱爾先生身後走。
到了門邊,她轉過身來,在這一剎那,她的眼中彷彿凝聚著亮麗的陽光。她又說:「謝謝你……非常……非常……謝謝你!」
終於,房門關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