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星之家最大的賣點在於它那盛名遠播的主人——胥知淼,年輕一輩的學生們,莫不將他視為自己人生規劃的最高指標。胥知淼的崛起,不啻是宣告文憑主義的挫敗,他雖出身貧困家庭,但憑藉他自身的努力,在最先進且極具遠景的尖端科技世界,闖出了亮麗的一片天。
胥知淼原只是個普通大學畢業生,但他跟一大堆迷混不清前程的青年們最大的不同,是他有著異於常人的毅力和耐性。
在工作中接觸到網路世界,他每每感到要在多如牛毛的網站裡找尋自己需要的資料,是件勞師動眾、耗時傷神的事,偶然的靈光閃動,使他興起了串連分門這些繁雜網站的念頭,於是他下定決心地去鑽研——終於讓他研發出適用的軟體。
設立了方便快速實用的網站,而隨著要求上站的人數越來越多,胥知淼索性辭去了銷售專員的工作,專心地經營他一手創立的網站。
由網路起家,胥知淼更跨足到主機板的開發製作,在他企業之下,還設有一支團隊,是為目前最新穎的3D動畫,還有程式設計系統。
短短時日之內,握星之家已變成島國內最受矚目的企業,輕易地就擠進了全國百大企業之內,胥知淼的個人魅力也瞬間就達到頂點,成為最受注目的公眾人物。
這樣一個財勢均至極端的青年才俊,卻在十年前,突然宣佈將大部分的資產出賣給一直覬覦他龐大商業潛力的網路併購公司,當時他所獲得的利益,據說是有史以來最優渥的天價。
結束了主要的業務,胥知淼從此就自商場上銷聲匿跡,很久很久都沒有他的消息。
對胥知淼,育溏最大的認識,就是他傳奇性地成為國內本土電腦界巨擘的故事。這對當時才十八歲的她,有著很大的衝擊,雖然也想投身到彼時正風起雲湧的電腦科系,但回頭想想自己那滿江紅的數理成績,加上媽媽的耳提面命下便糊里糊塗地念了四年的觀光科系,學了滿腦子的旅館管理,卻什麼地方也派不上用場。
再次有胥知淼的消息,是他為了握星之家的產權而向政府提出抗議的事。為了達成在私有林地上建棟休閒的森林之家的目的,他不畏官僚條例繁瑣,一路的往上申訴、纏訟經年之後,終於得到勝利。
握星之家也是因此而受到注意,尤其是他那嚴格挑剔客人的態度,更是使之聲名大噪——
所有想到握星之家住宿的人,都必須先提出申請書,詳細列明申請人為什麼要去住宿的原因理由,再由胥知淼決定批准與否。
他這麼嚴苛的挑客之舉,受到媒體和輿論的嗤之以鼻,但無論傳媒如何探究,他就是悶不吭聲地堅持原則。由那少數幸運的住客傳出的口碑,卻使得握星之家在籠罩上一層神秘的面紗之餘,仍是最熱門的休憩地點。
踏進寬敞的前廊後,育溏努力地想要看出這傳說中的仙境,究竟有何特別之處,但此刻展現在她眼前的,只有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木屋,以及滿室用原木所製作而成的傢俱。
「進來吧,你不會想被凍死在門口吧?」
育溏轉向他,迎面就是條充滿樟樹清香的大浴巾,她哆嗦地接過浴巾,將浴巾裹在自己既濕冷發顫的身子。
「這裡就是握星之家?」
「看得出來你有些失望。」
接過他倒給自己的熱可可,育溏很快地瀏覽過一遍屋內整齊的擺設。
「你預期中的握星之家,應該是什麼樣子?」
「呃……我也不太清楚,所有來住過的人的說法都不一樣,有人說裡面的設施都金碧輝煌;也有人說握星之家是個伸手就可以摸到星星的地方;還有的人說只有在這裡,才能感受到活得像人般的有尊嚴。」
「嗯,那你的看法如何?」
「我只是沒想到這裡是如此簡樸……沒有任何裝飾,原始的味道很濃,跟一般度假旅館有很大的出入……只是非常納悶挑選客人的條件似乎過於嚴苛。」
「原則就是原則……既然你對握星之家的背景這麼清楚,應該也知道它不是間普通的旅館,不接受沒有預約的客人。」
「我……我當然知道,我已經預約了啊!」
「不,你沒有。」啜著白蘭地,他眼神凌厲地答道。
「可是……我老……」臨出口才想起老闆的囑咐,育溏只得趕緊閉上嘴巴。「我老爸說他已經幫我訂……」
「沒有。」
面對他那種斬釘截鐵的態度,育溏還真是沒轍,但回想起同事們得知她被老闆派跑這條新聞時,種種奚落和預期她會失敗的表情,使她不自覺地挺直了腰桿兒。
「你何以這麼快就一口咬定我沒有訂房?你要不要先去查查看訂房紀錄,也許上面真有我的名字呢!」
胥知淼晃了晃酒杯中琥珀色的液體,隨著杯子傾斜的角度,被光線折射出萬千晶亮的光彩。
「握星之家所有的訂房及核覆工作,都是由我親自處理,我不記得有任何人為他的兒女預約。」
「那……那或許是……」
「沒有。」啜飲著白蘭地,他仍是動也不動地回道。
「喂,你這人怎麼這麼死硬派啊?我只不過是請你去查一查……」育溏重重放下馬克杯,有些氣不過地指責。
「不需要。每年這時候,握星之家都會關閉三個月,事實上我這兩天就要下山了。」
「嗄?關閉?」育溏的頭像是被幾萬斤的鎯頭打中,眨著眼睛地盯著他瞧。該死,怎麼沒有人告訴我這件事?老闆那殷殷叮嚀的樣子,言猶在耳,他應該知道握星之家會關閉的事吧?為什麼……為什麼他要在這節骨眼上派我來做這個專訪?
胥知淼見她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一雙美目直眨著,櫻唇微張,像極了嬌憨的小女生,稚氣未脫,不知為何見她的純真,讓他這些天來為了要下山去處理那些雜事而鬱悶的心情,總算好一點了。
「看來你老爸恐怕也忘了告訴你這一點。很抱歉,因為我要離開一陣子,所以不能留你住宿。」
「等等,你是說我千里迢迢打台北趕到這裡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總算找到握星之家,車子又被卡在兩棵樹之間後,你卻告訴我……你要走了?」強忍著心裡的挫敗感,育溏緊緊攢住拳頭,但到最後卻幾乎是邊哭邊喊。
「嗯,看來是這樣了。關於你車子的事,我實在很遺憾,但我有些急事迫切地等我去處理。況且依我的原則,是絕不接待沒有預約的住客,但看在情況特殊,今晚你就住這裡吧!」一想起那些要處理的事,他的心情又開始沉重了。
「但……但是,我是來……」她期期艾艾地想說出自己此行的目的,但胥知淼卻自顧自地打開了裡頭小房間的燈,自一個矮櫃中掏出些大大小小的浴巾、毛巾,還有件看起來陳舊但舒適的法蘭絨睡衣。
「這是某位房客忘了帶走的睡衣,我詢問過她,她已經不要了,你先將就著穿,等明天雨停之後,我再帶你回車上去取你的行李。」
「但是,我……」抱著滿懷的乾爽衣物,再瞧見由水龍頭流出正冒著騰騰煙霧的熱水,育溏以渴望的眼神盯著那盆熱水,但理智猶在掙扎是否該說明自己的來意。不過在聽到他接著說的話之後,育溏當機立斷地走進浴室內。
「山裡面的電源容易因為暴風雨而中斷,所以待會兒可能要停電,你的動作最好快一點。」
想到那種全然黑暗的感覺,育溏的四肢便不自覺地僵硬起來。她飛快地鎖上門,三兩下就扒開冰冷得黏在身上的濕衣物,以最快的速度浸入熱水之中。
好舒服!這是唯一進到她腦海裡的念頭,歷經了今天這樣辛苦又混亂的過程,現在能泡在熱騰騰的溫水內,她高興地連連發出喟歎,連腳趾頭都不由自主地蜷曲了。
☆ ☆ ☆
聽著浴室中傳來的水聲,知淼勒令自己保持平靜加快動作地做著他平常幫秀花嫂做慣的鋪床工作,但心思卻不斷地溜向那個此刻正在享受熱水澡的女郎。
不該有的遐思!她只不過是個想要上山來度假的客人而已……一再斥責自己那源自小腹間的那股騷動。知淼在打開備品櫃時遲疑了一下,而後他衝動地關上那個裝滿給一般房客們用的棉質床單的抽屜,打開另個抽屜,抽出一床柔滑絲布和蕾絲所織成的床單,他以迅速又有效率的手法,很快地鋪好床,而後連看也不看一眼地疾行出去。
女體——溫暖柔軟充滿某種魅惑香味的軀體,光憑想像,他就可以感覺出柔如天鵝絨般的肌膚跟絲質床單交纏時,那種種令人血脈賁張的景致……
察覺到自己滿腦子失控的想像,還有身體不由自主、甜蜜而迫切渴望著的騷動。他轉過身,立即拉開厚重的落地門,筆直地走進滂沱的雨勢中,張開雙手,他仰起頭承接著冰冷的雨水,藉以平息那股悸動。
原以為自己已經可以擺脫這些俗念的糾纏,但……不!我一直都可以的!只是為了這次的攤牌,幾乎使我耗盡心力,遠離了的夢魘,又再度糾纏上身,重重壓力導致自己的理智喪失……是了,一定是這個原因,所以我才會瀕臨失控,一定是,我一定是……
漠然地甩淨滿頭水滴,但密如牛毛的雨瞬間又鋪滿了他一身,重重地吐一口氣,他無語地回到屋內。
☆ ☆ ☆
滑進那溫順柔膩得如裹上層奶油的床單之內,育溏深深地吸了口氣,房間裡的擺設相當簡潔,飄蕩著一股淡淡的茉莉清香。
望向擱在桌上,不時明明滅滅閃爍著羸弱火苗的荷葉型香精燈座,育溏目不轉睛地盯著那簇微弱得像是隨時都會熄滅了的小小火花。
不要熄,求求你,千萬不要熄滅了。偷偷地打量著暗黝黝的空間,在火光的放大折射作用和搖曳不定的催化下,影影幢幢的黑影,更膨脹得有如巨大的魑魅魍魎,鬼祟曖昧得令她心頭直發毛。
雖然很想起身,將屋裡所有的燈光都打開,但一想及身在他人的屋子裡,她再怎麼說也不好太造次。可是,時時擔憂著火花的可能熄滅,就使她無論如何也無法入睡。身體上的疲憊在經歷這一連串的驚嚇之後,已經如千斤重擔般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但隻身處在黑暗且陌生環境中的恐懼,卻使她無法放鬆那緊繃著的心情,死命地抓著冰涼細滑的絲質床單,冷汗不住地自額頭滑下,她無語的咬緊下唇。
風雨仍沒有停歇的徵象,在萬籟俱寂之中,只有雨點不斷地打在屋頂上,單調的叮咚聲,更顯得情況的詭異;這點令她深感不安。
雖已緊閉了門窗,但不知打哪兒來的風,將重重垂掛在窗前的軟薄紗簾,動不動就掀開幾分,讓進了刺眼的閃電,在她明暗不定的臉龐上,更添幾分懼色。
在她連連默禱的期盼中,那株小小的火苗仍是漸趨轉弱,而後終至熄滅。室內轉瞬間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只有偶爾在閃電的短暫激光中,令她得以瞧見須臾間的景象。
但這卻更刺激她繃得死緊的神經,每次匆促的一瞥,想像中各種可怕的怪物猛獸,就如脫柙之虎般地向她直撲而來。
恐懼越來越清楚、迫近,育溏咬著自己攢得死緊的拳頭,壓抑住想驚聲尖叫的衝動。
有些事物並不是你忽略了它,它就真的可以被置之腦後。尤其是已經根深蒂固,源自幼年時期形成的恐懼,更是如影隨形尾隨而來。
風雨纏雜之中,有種怪異又突兀的聲音,猛然撲擊著玻璃、噗哧噗哧的聲音,令育溏頸背上的寒毛,都不由自主地豎立了起來。
一陣猛烈的鏗鏘聲之後,玻璃破碎的清脆聲響相應而生,伴隨淒厲的風聲,咆哮著灌進屋內,使育溏一骨碌地坐起身子,在黑暗中放聲尖叫。
☆ ☆ ☆
知淼心不在焉地抹淨身上的肥皂泡,咒聲連連地將沒半滴液體流出的水龍頭關緊,他歎口氣走出浴室,赤裸地走進雨幕中。
我早該記起的,先前已經將水門全都關閉了。每次在下山之前,他都會將水閘開關鎖上,以防止漏水導致水塔乾涸的情況產生。沒料到今天會在這多待上一天。
他閉上眼睛,仰頭任雨水將身上殘留的肥皂泡都沖刷乾淨。
閃電越來越密集,猛烈的風雨扑打在他偉岸的身軀上,原本凌亂的思緒,逐漸冷靜。他抹抹臉,緩緩踱回長廊,伸手拿起披在欄杆上的大浴巾擦拭。忽的,在一陣玻璃碎裂聲後,是一聲似要揉碎肝腸的驚恐尖叫,他怔了怔後,匆匆地將浴巾圍在腰際,他想也不想地衝進黑暗的建築內。
焦急地敲打著門,但房內除了持續傳來撼人心神的叫聲外,並無回應。知淼立即舉起他赤裸的腳,奮力地朝那扇堅固的木門踢去。
木門應聲而開,在雷電瞬光之間,只見她嬌小的身子蜷曲在牆邊,恍若受到極度驚嚇地尖叫不止。
他伸手去按了按電燈開關,不出所料的又失去電力了,這使他更是煩躁得只能一再伸手抹去奔流在臉上的雨水。「小姐……小姐?」顧不得全身濕漉漉的狼狽,知淼邁著大步來到她身前,竭力想在黑暗中看清她的容貌。
「不要……不要!求求你,不要把我關進去,求求你,我一定會乖乖地聽話,求求你,我怕黑……」育溏緊緊地攀著他的手不放,此刻只求不要獨自處在暗如神秘黑洞的房間內,她說什麼也不願意放他走。
「小……小姐,現在停電了,如果你覺得有必要,我可以為你點根蠟燭,好嗎?」
「不要,我不要進去,求求你,不要把我關到衣櫥裡,我不會告訴任何人的,求求你!」育溏恍若未聞,頭似撥浪鼓般地左右搖動,猶如回到小學時期的自己,正哭鬧不停地哀求著那個朝天冷哼著的齊靜萍。
「噓,不要哭,沒有人會把你關到衣櫥裡去的。」
「有,她會。不要……你不要走!」察覺到他似乎有離去的打算,育溏更是如驚弓之鳥地,一把摟住了他的頸子,壓根兒沒注意到他赤裸胸膛上,佈滿了水氣。
「咳……小姐,你……」對這突如其來的投懷送抱,知淼可是半點都不敢掉以輕心,畢竟他已經吃夠了這種人稱艷遇把戲的虧,而且很不幸的,糾纏至今都還擺脫不了,所以他滿懷戒心。
但身為一個身心健全的男人,他是怎麼也無法忽略掉自己生理上自然而然的變化,在這萬籟俱寂、風雨瀟瀟的深夜,即便是柳下惠再世,面對這嬌呢嚶嚶的軟玉溫香,只怕也難以正心忍性吧!
低下頭,在另一次閃電短促的電光裡,他硬生生地將那些漫溢在腦海中的旖旎想像,全都壓抑下來……
是她那無邪清澈如小鹿的眼眸,教他不由得將滿腦袋瓜裡的遐思,一筆抹消。
她似乎已經陷進某種狂亂的情緒之中,知淼仔細地端詳她如覆上層紗的迷濛眼神,已失去了正常的焦距。
「不要,我會乖乖的……求求你不要……」緊緊地摟著眼前唯一的人,育溏根本已經累得無法思考了,只要有個人可以陪伴,伴著她度過這幽黑漫長的夜,即便他是個惡魔,也無所謂……
「不會,我不會離開你。乖乖地把眼睛閉上,好好地睡一覺。」伸手環抱住她瘦削的肩膀,直到此刻知淼才發現,原來她竟是如此瘦弱單薄得惹人愛憐。
「不,我怕,在黑暗中會有可怕的怪物……」
「不會的,只要有我在,任何怪物都不敢過來的。」
「你確定?」育溏將頭深深地埋進知淼溫暖的懷抱內,濃濃地打了個呵欠,這場驚嚇已用盡了她所有的氣力。
「我當然很確定。放心,我會在這裡陪你,等你睡著了再走,好嗎?」握住她纖細柔嫩的手輕聲安慰,連知淼都詫異於自己竟有如此溫柔的一面。
「不可以在我睡著之前走掉噢,我好累……可是我不能睡,那些怪物會在黑暗中躲著,偷偷地跑出來……」她在濃郁的困意中喃喃自語。
「我不會走,放心吧!」抱著她,知淼慢慢地搖晃著彼此,在大雨滂沱的夜裡聽著懷中傳來的微細鼾聲……許久之後,他才發現自己正不成調地哼吟著那首布拉姆斯搖籃曲——
低下頭看看已經進入熟睡狀態中的女郎,他劃了根火柴,在瞬間即滅的火光中,他細細端詳女郎寧靜如嬰孩般的酣眠,心中隱隱傳來陣陣悸動。
窗外風雨漸趨轉小,不知不覺中月亮也自雲端中露了臉。漸歇轉弱的雨聲中,某只不知是啥名字的蟲子,劃破靜寂地發出第一聲鳴叫,引發了整座森林中的蟲鳥合鳴,而在這自然的大合唱裡,知淼輕輕放下熟睡中的育溏,走出握星之家,朝那輛卡在兩棵大樹間的汽車走去,靜謐蓊鬱的林木中,只有他沉重的呼吸聲,和著蟲鳴迴盪而去。
☆ ☆ ☆
寧靜,這是第一個躍進育溏腦海的感覺,伸伸懶腰,她詫異地看著這間陌生的房子,仔細地思索著,才緩緩地憶起了自己何以在這裡的原因。
她以最快的速度跳下床,赤著腳在房間和走廊間急切地尋找,但空蕩蕩的房子裡,完全見不到那高大男人的身影。
推開大門的落地窗,她訝異地望著自己那輛破爛的寶貝車,此刻正好端端地停在前庭空闊的院子裡。喜出望外地跑了過去,她睜大眼睛地盯著貼在方向盤上的紙條——
「鑰匙在車上,走前請將門關好。」
沒有署名,也沒有任何多餘的字眼。育溏將紙條收妥,迎向逐漸炙熱的陽光,仰起頭任陽光灑滿全身,片刻後才攏攏飛揚在風中的長髮,準備打道回府。
將衣物都換回來之後,育溏這才看到駕駛座旁邊的大背包,背脊立即涼了半截。老天,我把老編所交代的事全都忘得一乾二淨了!
草草地翻翻背包裹的文件之後,育溏苦著臉將頭貼在方向盤上,她翻著白眼,心裡直犯嘀咕。這下可好了,我該怎麼跟老編回覆?
但……轉頭看看在晨光下,顯得安詳無比的木屋,昨晚的記憶又湧上腦海……突然想起有段遙遠但親切的旋律,她不由自主地輕哼著那溫柔的音符,將車駛離了木屋。
☆ ☆ ☆
育溏躊躇再三,猶立在公司門口,沒有勇氣踏入門內——
這教她如何對老編啟齒說自己把事情搞砸了?
開開合合的大門中傳來間歇的笑鬧聲,一如平常她所習慣的聲浪。再這樣站在這裡,委實也不是辦法,她深吸了口氣,咬著牙,鐵了心地推開門。
室內所有的人在見到她出現的一瞬間,全都停止了手邊的工作或談話,怔了怔,才又不約而同地低下頭,假裝出很忙碌的樣子。
她環視了週遭的同事一眼,勉強扯出一抹尷尬的笑容後,自眼尾餘光中打量著同樣也是在打量著自己的眼光,眼觀鼻、鼻觀心地硬著頭皮,如拖著腳鐐般沉重的步伐往老編的門口走去。
手都還沒叩上門,這門就猛地往裡開去,育溏下意識地往旁邊挪了挪身子,卻聽到令她難以置信的消息——
「我還是覺得很不妥,王一成跟張雪梅才剛宣佈破產,你若在這個時候要育溏走人,這不是太不近人情?」那個全公司嗓門最大的會計,抱著一大疊的帳本邊往外走,邊朝裡頭大吼。
「是嗎?我也是要對老闆負責的咧,她雖然號稱是什麼選美小姐出身的,但她進公司這麼久,什麼廣告也沒拉到,薪水我可是沒少過她一毛錢,以那個價錢,我起碼可以找兩個同樣,或是比她更強的花瓶來擺著。」
「哼,你們男人啊,全都是一丘之貉。」
「啊,這也怨不得我,我也是領人家薪水辦事啊!」
「喲,你……」會計正要往外走,卻見到杵在門外呆若木雞的育溏之後,她先是愣了一下,而後一臉不太自然的笑容,草草地朝育溏咧咧嘴,便從育溏身畔擠了出去。
她們的對話在育溏腦海中一再迴盪,背後也傳來竊竊私語,那些幸災樂禍地看好戲的目光,像是無數尖銳的刺,扎得她背上幾無完膚。
任淺淺的笑意僵在臉上,她筆直地朝同樣尷尬萬分的主編走過去。
育溏緩緩地將碩大的背包放下,看也不看他一眼,逕自將他昨天交給自己的檔案夾取出來,置於桌上。
「謝謝你這些日子來的照顧。」育溏對他輕輕地欠身,瞧也不瞧他一眼,挺直了腰背,面無表情地走出他的辦公室。
「育溏,育……」
育溏帶著複雜的心情,緩緩地任目光在眼前所有人的臉上溜過一遍,而後重重地吐出憋在胸口的氣,她輕輕地搖搖頭。
「謝謝諸位這段時日的照顧,讓我見識到何謂人心,如果可以的話,希望不要再有見面的一天。」
在眾人嘩然的交頭接耳聲中,她用力地甩上大門,這是她唯一允許自己發洩情緒的方式,而後,強忍著即將滾落的淚水,以最快的速度回到車上,在往來路人的側目中,急急地將車駛離那個令她傷心的地方。
漫無頭緒地開著車子在街上閒逛,此刻育溏的心裡已經麻木得沒有任何感覺。我還以為……老編願意給我一個跟平常人一樣上班的機會,結果……充其量他也只是希冀我能用那個令自己避之唯恐不及的頭銜,在交際應酬之中,為公司拉些廣告……
花瓶!我不過是只擺著好看的花瓶。除了爸媽的盛名,還有那個勞什子的選美頭銜外,竟一無可取?想到這裡,她淚眼朦朧地胡亂轉著方向盤。
她完全不清楚事情是怎麼發生的,只知在她回過神來時,她多災多難的寶貝車,已經以很滑稽的德性,狠狠地咬上前面那輛車的屁股了。
由於受到極度的驚嚇,育溏不由得微微顫抖著……她竭力地穩住自己的心跳,讓理智回到自己身上,此時才發現車窗外那個正手舞足蹈,不,是揮動拳腳,氣得破口大罵的男人……
她吁了口長氣,雙手撐在方向盤上,覷著圍觀指點的人越來越多,原因沒別的,實在是這肇事的兩輛車子阻斷了整條路的交通,使原本已經夠塞的交通,完全動彈不得……
好吧!長痛不如短痛!咬咬下唇,她鼓足勇氣推開車門,轉瞬間即發現自己正面對一大堵牆,即使她踮起了腳尖,也還只到他肩上的高度,而這個讓她必須仰起頭才看得到臉孔的男人,正喋喋不休地嚷嚷著——
「……難怪我一大早起床就眼皮直跳,就是有你這種粗魯的女人,見不得別人的車好!這下子好啦,昨天才出保養廠,你今天一大早就給我撞凹了屁股,我……我鄔彬到底是招誰惹誰啦?」他嘮嘮叨叨地來回踱步,不時彎下腰去檢查自己的車子,滿臉全是心疼的神態。
「對不起,我心不在焉……」背後那些駕駛人的叫罵和按鳴喇叭聲中,育溏又窘又急,但一時之間卻又想不出解決的方法。
「心不在焉?你說你心不在焉?」他伸手拍拍自己的額頭,以一種誇張的大動作,在那裡呼天搶地。「喂,姑娘,姑奶奶,我求求你好不好,你就算沒知識,也要有點常識,再不然你看看電視也好嘛!有沒有聽說過交通規則,或是馬路如虎口之類的口號?」
也不知是被他話裡的譏諷之意所激怒,或是這一連串的挫敗使然,總之,那股長久以來被自己極力壓抑的情緒,此刻全部爆發出來,令她做出以往連想都不敢想的事——
「啪!」清脆巴掌聲傳來,她才自憤怒中醒來,明白自己做了什麼,育溏怔怔地看著那男人逐漸逼近的臉孔除了五爪印外,還有不容懷疑的怒氣……她忽然覺得喘不過氣來,雙腿一軟便人事不知地癱了下去。
☆ ☆ ☆
聞著濃烈嗆鼻的氨水,育溏幾乎是被嗆醒的。她掙扎著想要逃離那種刺鼻的味道,睜開眼看到正好整以暇,一手捏著自己鼻孔,另一隻手以鑷子夾團沾滿氨氣棉花,在她面前來回晃動的男人時,育溏忍不住地垂下嘴角。
「好啦,你總算醒了。小姐,咱們得好好溝通一下,撇開你撞我的車不提,我最受不了的就是粗野的女人,你知不知道出手打人是很沒教養的事?」他將棉花扔到垃圾桶裡,喋喋不休地叫嚷著。
聽到他對自己的形容,育溏差點沒大笑出聲。粗野、沒教養?天曉得這些形容詞是最不可能用在我王育溏身上的,自幼便是最有教養,文靜嫻淑的大家閨秀……
「喂,小姐,我拜託你集中精神好嗎?你……該不會是撞成腦震盪了吧?」他滿臉狐疑地盯著她瞧。
「鄔彬,美國那邊又打電話來催了,他們問你找到新的封面女郎了沒有?」門口有人探頭問道。
「去去去,我這會兒哪有空去管那檔子事啊,幫我問一下保養廠,這回又要多久才能交車。」
「鄔彬,封面女郎的事很緊急了……」
「火燒屁股也沒我的車重要!」
門外的人眼見鄔彬火氣漸起,也不敢再多說什麼,只好聳聳肩。「隨便你,順便通知你一聲,你要我們去接觸的那些女星裡,沒有人肯再脫光拍照,你看著辦吧!」
這回鄔彬的答覆是再清楚不過,他拾起一個大大的抱枕,往門口砸去,不過門口那個人伸伸舌頭,一看苗頭不對,拔腿便跑。
鄔彬發出幾聲冷哼,把注意力重新放回育溏身上:「好啦,現在咱們就速戰速決,你想怎麼賠償我的車?」
「呃……你認為我該怎麼賠?」
「基於肇事責任是在你身上,你當然要負擔所有的損失,依據我被撞的經驗來看嘛,七、八萬是跑不掉的!」
「嗄,七、八萬?就憑你那輛破車?」一聽到那個價碼,再想想自己已經快宣告破產的存款,她難以置信地提高了嗓門喊道。
「喂,小姐,你可以侮辱我的人格,但請別侮辱我的愛車,它雖然看起來其貌不揚,但卻是我最心愛的寶駒,正因為它年事已高,所以更禁不起你撞!」
「請你說重點。」育溏實在懶得聽他教訓。
「嗯?重點就是你恐怕得大大的破財一番了。」
「這點恐怕很困難,現在我最值錢的就只剩那輛車,除了它之外,我一無所有。」
他睨了育溏全身上下幾眼:「不會吧,你該不會暗示你是啥一級貧戶……」
「不,我不是一級貧戶,」在他稍事放心了些之後,育溏這才慢條斯理地補上一句:「但我比一級貧戶更慘,我一窮二白,剛剛又被老闆炒魷魚。」
原本半張的嘴,在聽到育溏的解釋之後,筆直地往下掉,只聽見輕微的卡啦聲之後,他便摀住下頰,哇啦哇啦地嚷著含糊不清的話語。
育溏瞠目結舌地望著他,心裡開始懷疑這人是不是有什麼毛病……只見他立即由下往上推打著下頰,卡啦一聲後,他的下巴又回到原位——
「哈,我的下巴已經很久沒有脫臼了,算你厲害!那咱們現在該怎麼辦?你父母呢?」
「根據我剛才聽到的馬路消息,他們也破產了!」
鄔彬定定地瞪著育溏,一時之間沒了主意。
看到他的臉色越來越陰霾,育溏真想找地方躲起來。但在她還來不及有所行動時,門口又傳來剛剛那職員雞貓子鬼叫的尖銳嗓門——
「鄔彬,美國又打電話來催了,大老闆要親自看看你挑的人選!」
「我……我今天真是諸事不順!好,好,好,他要人是不是?」轉頭在寬闊的室內東張西望了好半晌,最後他一把扭起了育溏的手腕,將她推到那職員的面前。
「就是她!你帶她去拍張大頭照,傳過去給老闆瞧瞧,下一次的封面女郎就用她!我要去修車廠看我的車,沒事不要煩我。」草草地交代完,他立即頭也不回地離開。
在那些人交頭接耳和怪異的眼神中,育溏小心翼翼地冀望由這些人口中套些情報,但無論她怎麼問,得到的都是些模稜兩可的答案——
「你們的雜誌很有名?」
「唔,相當有名氣。」
「是服裝雜誌?」
「呃……跟服裝的關係不大。」
「那是跟化妝美容有關?」
「嗯哼,可以這麼說,皮膚不好,體形不勻稱,臉蛋不漂亮的,我們壓根兒連考慮都不考慮。」
「聽起來挺嚴格的,是專業模特兒的雜誌?」
「呃……很類似。」
「你們的雜誌究竟叫什麼名字啊?神秘兮兮的。」
「呃,我看還是等鄔彬回來,再請他跟你詳談好了。對了,請你把你的名字寫在下面。王……育……王育……」工作人員瞄著她所寫的名字,念了半天就是念不下去,育溏只好為他解圍。
「王育溏,跟唐朝的唐同音。」育溏隨口說道。
「很特別的名字。」工作人員一臉吃癟的反應,尷尬地陪著笑。
「王育溏……王育溏……難怪我覺得你很面熟!」正在收拾著攝影機和測光儀的攝影師,突然拍掌大叫。「你就是那個宣佈退回后冠的什麼梅小姐嘛,我記得你老爸老媽就是立委王一成和那個瑰琦飯店的總經理張雪梅,當初新聞還鬧得很大,沒想到鄔彬能找到你來拍封面,我看這期的銷路非突破五十萬本不可了!」
在他恍然了悟的大嚷之後,原先已意興闌珊地收拾著道具和場地的工作人員,全都一湧而上將王育溏團團圍住。
「真的是那個風流立委的女兒啊?」
「聽說她媽是個女強人,掌管有近三百個員工的觀光大飯店。」
「咦,上回不是被仙人跳?」
「噢,那又不是第一次了,他每回都跟他的國會助理傳出韻事,大夥兒早見怪不怪了。」
「喲,你消息還真不靈通,這回他惹上角頭大哥的女兒,人家可是用卡賓槍指著他命根子要他負責!」
「哦——難怪他會跟老婆離婚。」
「其實他們早就同床異夢了,聽說那個張雪梅也不簡單,跟她飯店裡的一個老外顧問……」
育溏佯裝沒有聽見地迅速穿越那些饒舌的人們,面無表情地躲進廁所。
盯著鏡中那個無動於衷的面容,育溏清楚地感覺到,心裡有許多被閒言冷語所戳出的傷口,正無聲無息地淌著鮮血,而她一如往日地以冷然淡漠偽裝自己,她的脆弱是不會在眾人面前顯露的。
風流成性,卻受寵於媒體的爸爸,在他那些來來去去的女主角紛亂的故事後,只剩下他向以翩翩風采,博取更多女人投入懷抱的傳奇。
至於媽媽,叱吒商場以鐵腕著稱,臨危受命接手那間在家族園牆中,已面臨倒閉窘況的飯店,在她力挽狂瀾大力整頓後,現在已是五星級的大飯店。
自懂事起,育溏便知道他們早已貌合神離,每每在爭吵之中,總有人會搬出育溏——都是為了育溏,所以我才願意繼續維持這樁婚姻——無論是誰說出來,另一方也總能立刻反擊,嗤之以鼻的表達自己相同的立場。
小時候育溏甚至為這而沾沾自喜,但長大後她卻越來越懷疑自己存在的價值,或許沒有她的存在,這對怨偶便得以早些擺脫對方吧!
扭開水龍頭,她將臉浸於掬在掌裡的水中,這才放心地任淚水奔流個痛快。聽到外頭傳來急促的腳步聲,育溏還來不及擦乾臉上的水珠,那個急驚風的鄔彬,已經半探進身子,伸手就將她給拖出化妝室。
「啊……」莫名其妙地被揪到攝影棚裡,育溏根本連開口的機會都沒有,便被他推給一旁理個短短五分頭的人。五分頭托起育溏下頦,以不容抗拒的力道將她的頭以各種角度轉動著。
「唔,鄔彬,乖乖,她的骨架可真是無懈可擊,我看粉底那些就省了,咱們先就讓她上口紅就好,反正只是試拍而已。」
「你真的認為她有那個本錢?我已經快要跑路了!」
「唔,很好,可以開始拍了!」五分頭將口紅和唇筆扔進化妝箱裡,動手就要解開育溏襯衫的鈕扣。
「你想幹什麼?」閃避著他的手,育溏急得大叫。
「咦,我想幹什麼?」五分頭失笑地盯著育溏,而後又轉向鄔彬,一雙眉挑得老高。「鄔彬,你還沒跟她說清楚?」
「說什麼?」育溏瞇起眼睛閃躲著閃光燈的刺眼光芒,提高嗓門急切問道。
聽到五分頭的話,鄔彬這才像突然憶起般地搔著他中分齊耳的直髮。「呃……我剛才太氣憤了,急著到保養廠去看車子,沒時間跟她解釋清楚……」
五分頭盯著他半晌,這才拍拍手掌地起身:「鄔彬,我們都知道你愛車如命,但有時候也拜託你多花些心思在工作上。你就算再急再氣,也該先跟她溝通,畢竟拍裸照……」
「慢著,你剛才說什麼?裸照?」育溏幾乎要跳了起來,她難以置信地盯著他們,若不是跟自己有如此密切的關係,她可真要大笑三聲了。
「是啊,我們是代理一家美國很大的娛樂雜誌,在台北版的拍攝跟物色模特兒的經紀公司,前幾期我們所推介出去的女孩都獲得很好的迴響,所以……」五分頭以食指摸摸鼻子,兩眼上上下下地打量育溏的身材,解釋道。
「不行!我絕不脫光光的被刊在雜誌上給全世界的人看!」育溏一臉堅決地聲明。
「小姐,我並沒有要你光著屁股去給別人看,我們是很有格調的雜誌,再者,台北這邊的尺度也不允許我們太過『解放』。」
「我不管你們的尺度解不解放,我沒興趣。」
「小姐!我們找的模特兒可不是街上阿貓阿狗都行的,也很挑的,再者所謂『撞車自是有緣』,如果你對封面沒興趣,我們別的地方也很需要模特兒,嗯哼,下一期是跟一群毛茸茸的……」鄔彬翻翻隨身攜帶的日誌本,順手便要拿給育溏看,但她卻立即連退數步,滿臉戒慎恐懼地瞪著鄔彬。
「不,我不要看!」想起那在雜誌上,穿得衣不蔽體,袒胸露背賣弄風情的女體,她拚命地往後退縮。
「小姐,小姐……」才剛往前跨了一步,那廂育溏已經尖叫連連地往門口跑去,鄔彬滿頭霧水地將他剛自公事包中掏出來的雜誌扔給五分頭。「怪了,她不願意拍裸照,那叫她跟這群安哥拉羊拍『畜牧世界』也不好嗎?」
「鄔彬,你的老毛病又犯了,快去把人追回來吧!明天中午之前沒把照片搞定的話,咱們又得在週末趕工啦,週末我已經接了電視台的通告,你最好別拖!」
「啊,我不想去追也不行哇!她還沒交代清楚怎麼賠我車子的修理費,說什麼也不能讓她逃之夭夭。」鄔彬扒扒他的江口洋介頭,拔腿往育溏的方向追去。
在育溏眼見可以奪門而出之前,人高馬大的鄔彬已經伸手拎起了育溏的衣領,將她牢牢地釘在那扇透明的門上,兩道稀疏的眉毛聳得半天高。
「姑娘,你別急著走嘛,咱們還有事沒解決哩!」
「我……反正你們那種雜誌我是絕對不拍的,我……我寧可全身披滿毛皮,也不要脫光光供你們這種滿腦子色情的沙豬看!」想起那種種供人意淫用的猥褻圖片,育溏紅著臉的低聲說道。
「唔,有意思,既然你願意披上毛皮拍照,那就沒什麼問題了,我們正好就有一大桶的羽毛和綿羊毛皮。」鄔彬拉著育溏,轉身就往攝影棚走去。
「等等,你說什麼?」育溏雙手緊緊地攀住門框,急得連聲音都變了調。
「既然你的條件已經開了,我就照辦啦!」
鄔彬連拖帶拉地將育溏帶回攝影棚,將她扔給那個已經在收拾束西的五分頭。
「阿宣,幫她整理一下,先拍畜牧世界的封面。她寧可『全身披滿毛皮』……你們看著辦吧!」鄔彬說完即踱到一邊去,自己拿起放在茶几上的煙,自顧自的抽著,連瞧也不瞧育溏一眼。
「好啦,咱們最好快點,鄔彬已經要發火了。」在五分頭一聲吆喝之下,所有那些已懶洋洋癱在一旁納涼的工作人員們,立即生龍活虎地動了起來。
☆ ☆ ☆
癟著嘴盯著鏡中的自己,從旁人那逗笑的表情中,育溏知道自己真的很滑稽。老天爺!除了在幼稚園的園遊會上演七隻小羊跟大野狼的故事後,我就沒有再穿過這麼「可愛」的兔子裝了!
她伸手拉直在頭頂上的那對不時垮下來的長耳朵,不自在地任五分頭在自己臉頰和鼻頭上撲著粉。
「唔,我得告訴你,你是這期封面中最漂亮的一隻小羊。」退後幾步,五分頭瞇起眼審視自己的傑作,一面對育溏說道。
「謝謝,我會把你的話當成恭維的。」育溏翻翻白眼,繼而望著那幾隻工作人員不知打哪兒弄來的綿羊,長長地歎了口氣。
「嘿,笑一個,好,再來,看這邊……抱緊一點……好,轉過身,露出你可愛的笑容,嗯,我今天吃素,而且不吃羊肉,拜託,笑容再激烈些好嗎?」
在攝影師連串的口令中,育溏強忍著作嘔的感覺,幾乎是屏住氣息地挨著腥躁的羊,吃力地做出他要的表情。雖然幾度差點因為憋氣過久而暈眩過去,但由於有過選美的經驗,使育溏知道該如何展現最美好的一面。
即使如此,在攝影師一再更改佈景、燈光、姿勢的折騰之下,全身裹著密不透氣的連身衣,被強烈燈光烤得汗流浹背的育溏,在聽到他喊完畢的瞬間,恍若得到救贖解脫般鬆了口氣。
「結束了!王小姐。」五分頭對育溏宣告。
「太好了,我可以把這件兔子裝脫掉了嗎?」拎起濕淋淋地貼在皮膚上的兔子裝,育溏充滿期待地望著他。
「可以……呃,更衣室裡有別人在換衣服,你可能必須再等一下。你可以到窗口那邊坐坐,感覺會舒服一點。」
育溏如獲大赦地衝了過去,將頭抵在冰涼的玻璃上,俯望高樓下川流不息的車潮,靜默不語。
「呃,還剩一張底片……」攝影師環視全場忙碌的同事,聳聳肩地轉向遠遠佇立在窗口的育溏而後飛快地按下快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