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我想我們應該坐下來好好地討論一下。」育溏緩緩地往前走去,一面在心裡考慮著該如何啟齒。「我知道那是一大筆天文數字,但我們並非想不勞而獲,或是佔你便宜……」
「嗯哼……我倒是頭一次聽到這麼婉轉的說法!」他想起邱玲翊假藉各種理由向自己訛錢的手段,忍不住辛辣地頂回去。
「關於那筆款子的事,我希望你能再考慮一下,畢竟那只是我爸爸一時喝醉酒開玩笑的事,所以……」盯著他髮絲濃密的發頂,育溏倒是挺意外於沒有看到個童山濯濯的地中海或是海中地般的大禿頭。
「咦?」知淼對她話裡風牛馬不相及的內容感到十分詫異,他抬眼一瞧,便怔住了。
同樣是長髮披肩,但此刻的她卻不同於在山上時的狼狽,或是方才照片裡的飄逸細緻,只以一個黃銅鐫刻成的簡單髮夾,將長髮在頭部鬆鬆地綰住,臉上只有唇瓣繪上淡淡的紅彩,整個人煥發出一股清新的感覺。
不是寬大的襯衫牛仔褲,也不是那件將她曼妙身材全遮掩光了的兔子裝,一身淺栗色的裙裝,簡單的剪裁,將她烘襯得十分秀麗。
是她!心不在焉地半站了起來,知淼一時之間吶吶得說不出話來,這對他而言是從未有過的情況,此時唯一能做的,就只是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猛瞧。
「嗯,我知道我做這種要求是有點過分,但我父親他現在被那些土地套牢了,所以……所以可不可以請你再給他一段時間?我……」育溏緊盯著自己的手指,這輩子從沒有這麼困窘過,頭垂得幾乎要貼上胸口了。
「你父親?呃……你可不可以把事情說清楚呢?」看她那羞於啟齒的模樣,知淼心中一動,雙手抱在胸前盯著她說道。
「咳?我……」育溏猛然地抬起頭,在乍見眼前這個額角光潔、架著金邊眼鏡,全身散發出一股攝人氣魄的男人時,微微地吃了一驚。「先生……你……你跟有位胥先生長得很像……」
「哦?」
「呃,他是位『握星之家』的老闆,同時也是位頗有名的琉璃創作者。」
「噢,他叫啥姓名?」
「我想想看……他叫胥知淼,你認識他嗎?」
「恐怕不認識,但挺湊巧的,我也叫胥知淼。」
「咦?你不會就是……」
「是啊,這世界很小的。言歸正傳,你剛才提到你父親?」
「噢,是這樣的,我爸爸叫王一成,他說……他說他似乎跟你有過什麼協議?」她小心翼翼地望著他,期期艾艾地說。
「王一成?」知淼在腦海裡搜尋了許久,奈何卻怎麼都無法跟眼前的女郎扯上關係。那個滿身酒色財氣、無所不沾的老市儈,和面前的水靈靈女郎……像是糯米團和精緻蛋糕的天壤之別啊!
「呃……他就是人家都稱他是蝴蝶立委……」尷尬地抬出老爸的名號,育溏真想挖個地洞鑽進去。
「我知道他是誰。不過,要我下註解的話,我不會用一般人用的風流或是採花蝴蝶去形容他。」頓了頓地轉向育溏,露出個頗有魅力的笑容。「他只不過是個很寂寞的老頭兒而已,我對他的印象很深刻。因為他是我所見過最不吝於表達自己對家人愛意的男人,這在保守的中國社會中,是十分少見的。」
「噢……」育溏對他這出乎意表的說法大感意外,只能手足無措得猛眨著眼。事實上,這還是頭一次育溏聽到有人對她那風流成性的老爸,有著沒有反諷意味的正面說法,令她頗感意外。
「你剛才提到令尊跟我的協議?」經她這麼一提,知淼的記憶立即又被推回遙遠兩年前的那場午宴——
當他醉意已濃地對知淼提議拿出一大筆錢,投資在當時還看不出有何發展跡象的土地時,所有的人皆投之以訕笑和譏評。但他仍不被所有的惡意玩笑和批評所打退,依舊鼓起三寸不爛之舌,閃動滿是希望的眸子,滔滔不絕地對知淼推銷著他的理念。
大概是被他那種狂熱所吸引,令知淼回想起,自己一路往上攀爬的過程,若非這同樣的狂熱所支撐,他不知自己是否還有奮鬥下去的意志力?就是那股惺惺相惜的感覺,使他願意跟這個老頑童合作。
但那並不是筆小數字,而在知淼慨然應允時,還引起了不少人側目。面對眾人的詢問,知淼一概回以高深莫測的冷笑。
他胥知淼並不是個容易被激情主宰的人,在投注那筆巨款之前,他也未能免俗地要求風采翩翩的立委大人,提出可以令他接受的抵押品。
「哈哈,我說胥老弟啊,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王一成的底子有多厚,別的不提,光是我這立委的名號,各家銀行就會賣我面子,跟我合作你大可安心!」對知淼提出的要求,他總是回以打哈哈似的敷衍。
「但王老,交情歸交情,生意歸生意,我想咱們還是公私分明的好,畢竟帳目清楚好辦事,你說對嗎?」
「呃……這個嘛……」
「況且一切有我的會計師跟律師會辦妥,不必煩勞王老親自去處理……」在聽聞許多人對王一成那只剩空殼子的說法之後,知淼也不得不提出要求。
「嗯,事情是這樣的,你知道我才又結婚,我老婆把我的財產全部改登記在她名下,現在我名下已經沒什麼值錢的東西了。」食指摩挲著鼻子,王一成將知淼拉到一旁,吞吞吐吐地向他解釋著。
凌厲的眼光陡然直射向他略微赧然的愧容,知淼往前跨了一大步:「你是要告訴我,你根本無法提出可以令我信服的抵押品?」
「誰說的,我並不是個會扯爛污的人,我有十成十的把握,這個高鐵案絕對會讓咱們大賺一番。」
「王先生,我是個生意人……」
「我知道我知道,這樣吧,我王一成為了表示最大的誠意,決定用我最寶貴的東西當你這筆錢的抵押品。」王一成斜睨著知淼吃吃地笑道。
「哦?」在王一成拉高的嗓門裡,紛鬧的筵席突然陷入全然寂靜,所有人都目不轉睛地盯著志得意滿的王一成,以及好整以暇等著答案的胥知淼身上。
「我王某人這輩子最滿意自己的就是生了個乖巧漂亮的女兒,還當上個選美公主,不是老哥哥我王某人自賣自誇,我那寶貝女兒可是沉魚落雁、閉月羞花啊……今天就由諸位做個人證,我王某人決定,就用我的寶貝女兒當抵押品,胥老弟,這下子你可滿意了?」
舉座嘩然且議論紛紛之中,知淼望進了王一成那充滿篤定神采的眸子,從他那賭徒般認真的表情裡,找到他孤注一擲的冒險心態。
「好吧,我接受。既然令嬡是王兄最寶貴的女兒,我想王兄必然是有絕對的把握,才會作出這種決定。」
「還用說嗎?陳立委跟張立委昨天就跟我拍胸脯保證,這條高鐵必定會動土,到時候我們投資的這些土地,全都會翻身,大有錢途啊!」
「嗯,那我就等著這個大利多實現的一天了。」那天只是草草地向所有人敬過酒,他隨即匆匆忙忙地離開宴會現場,也將這件事給拋到腦後去了。只不過身為他的死黨,又是他最倚重的會計師——石森弘——就不只一次地提醒他,這筆爛帳早該解決啦!
「老胥,不是我這好友要跟你『吐槽』,只是你怎麼可以在沒有跟我照會的情況下,糊里糊塗地就花這麼大把的銀子,去買些連蕃薯都未必種得出來的旱地?」將那疊教人看了直想打瞌睡的財務報表扔在知淼面前,石森弘宏亮的嗓門由門口一路蔓延進知淼的辦公室。
「有那麼嚴重嗎?」敲打著砰砰作響的太陽穴,知淼還是不太進入情況。基本上,他連自己究竟買了些什麼樣的地都沒有概念,唯一只知道自己十分欣賞那位王一成立委的豪氣干雲而已。
「嗯哼,你知不知道光是投資在這些地的金額,每個月就要讓你損失上百萬的利息?更慘的是,你竟然讓王一成掛半個股東,而沒有拿出半毛錢,也沒跟他要抵押品,老哥,我知道你現在錢已經多得不得了,但也不是這種揮霍法啊!」氣急敗壞地來回踱步,在見到知淼仍是副事不關己的德性,他更是火得吹鬍子瞪眼睛。
「誰說他沒提抵押品的事來著,他提啦!」
「哦,在哪裡?我怎麼沒看到?」聽聞知淼的話,森弘很快地將那些帳本全抄了起來翻找,零零落落地任紙張飛揚。
「咳,石頭,人家提出的擔保品可不是能夠用文件來證明的,否則不就成了妨害自由、妨害家庭、買賣人口了嘛!」從門口晃進來個瘦高的男子,溫文儒雅的五官中透著冷冷的峻意。合身的三件頭西裝,保守低調的領帶,卻掩不住神采中那抹精明之色。
「什麼意思?」石森弘被他的話弄得一頭霧水。
「你猜咱們胥老哥答應人家拿什麼來抵押?」
瞄瞄焱子那充滿挪揄的神情,石頭的好奇心也被濃濃地勾引出來了。「總不會是啥不值錢的假古董,或是根本已經下市了的芭樂股票吧?他老兄專幹些出人意表的事,就拿他上回買的那些水晶吧,全是假貨!」
「喂,那是他可憐那老太婆快八十歲了,還一個人在外頭討生活,所以把垃圾當黃金買。不過,你說的倒挺合實際情況的——我昨天才知道他當時答應人家用什麼當抵押品——他女兒。」
「女兒?有沒有搞錯?」
「嗯哼,根據我所得到的消息看來,咱們胥老哥就是這麼爽快,連對方的女兒瞧都沒瞧過,就隨隨便便地答應了人家;更別提這件事在法律上根本站不住腳,他那一大筆錢,就像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了!」
「喂喂喂,你們別把我當成隱形人般的在我面前議論我好嗎?」一彈手指引起他們的注意,知淼滿臉莫可奈何地大叫。「當初只是玩笑一句,誰知道高鐵案會被擱置,土地被套牢,這也是始料未及的事,不能全都怪人家。」
「不能怪人家?那就該全都怪你的錢在做怪?喂,老胥,你搞清楚,這件Case裡,只有你的錢被套牢,對方還是一樣的逍遙自在,就是連他用來做抵押品的女兒,也沒見到個影子!依我看啊,咱們應該先去找到他那個女兒,問問她究竟打算怎麼辦?」三句不離本行,在業界享有盛名的石森弘,打算直搗黃龍地獻計。
「喂,我說過那只是玩笑一句,況且如果要追索利息,也該找王立委,怎麼可以去找他女兒?」知淼對石頭那直來直往的個性知之甚詳,連忙出聲制止他。
「嗯,冤有頭債有主,那好,我就直接找她老子。」石頭說著便拿起電話,一通電話便哇啦哇啦的一頓大吼。「喂,王立委在嗎?這裡是石森弘會計師事務所,我代表我的客戶胥知淼,嗯,伍子胥的胥,知道不知道的知,是三個水的淼。嗯哼,我們要找王立委談談那筆土地的抵押跟利息的劃分問題,噢,他會跟我們聯絡?好、好……是這樣的,有些記者朋友來探聽王立委的財務狀況……是啊,是啊,呃,都是謠言嗎?好、好,我們就等王立委的回音了;好,謝謝你了,再見!」
在石頭得意洋洋的表情中,他迎向焱子豎起大拇指的讚賞,還有知淼猛搖著頭一副頗不以為然的樣子。
而在他攻心為上的策略,再加上半是恫嚇半是威脅的暗示之下,不出三分鐘,那廂焦急得如熱鍋上螞蟻的王立委,便迫不及待地解釋著——
「胥老弟,我是王一成啦!老弟啊,老哥哥我可一丁點兒都沒有要坑你、害你的意思。這人算不如天算,害你的資金被套牢在那些土地上,我也怪不好意思的哩!再說,我們的錢該付出的利息,我是一個子兒也不會少給你。只是,我目前恐怕不方便……而抵押品的事,如果你願意娶我女兒,我是絕對答應,畢竟像你老弟這麼好的男人,即使是我那丫頭打著燈籠,也未必找得到啊!」
「呃……王立委,關於這件事……」
「只要你挑個日子,你放心,我王一成嫁女兒,絕對不會令你丟面子的。嗯,我得趕去開會了,哪天我會讓我女兒去找你,就這樣了啊,再見!」
在容不得他提出異議的同時,那位嗓門大得嚇人的王立委,便已匆匆忙忙地掛斷電話,只剩下啼笑皆非的知淼,還有面面相覷的石頭、焱子,愣在那裡而不知所措。
「我的天,他女兒是不是貌如夜叉腰如桶,他這麼不擇手段地要把女兒扔給知淼……」樣子難以置信地搖著頭。
「喂,焱子,咱們胥老兄有什麼不好哇?光看他在全國最有價值單身漢的票選活動,年年名列前茅的分上,等著嫁他的女人就不知道有多少,更何況有個邱玲翊的前車之鑒,不知還有多少的女人,等著想宰咱們胥老哥這只又大又肥的凱子羊哩!」石頭語帶譏誚地撂下話後,便和焱子一道兒地揚長而去,留下哭笑不得的知淼,為著這天外飛來一筆的婚事而發愁。
接下來的日子,為著轉投資子公司的股票上市,還要應付邱玲翊不時的騷擾,知淼壓根兒已經把這檔子事給忘得一乾二淨了,孰料……
「那麼,你今天來找我,又有什麼問題?」知淼掛著懶洋洋的笑容,傾身向前靠在桌畔,直勾勾地盯著她。
「呃……我……我想你應該知道我爸爸他……他有時候酒一下肚,舌頭就會失去控制。所以……有關於你們之間的那個協議,其實只是他在開玩笑……」
「等等,你說的是哪一樁?」看到她又羞又急的模樣兒,真是令人不忍,但他就是管不住想逗她的心情。
「就是……就是他拿我當抵押品,害你的錢被套牢的協議。」育溏無可奈何地脫口而出,偷偷低下頭地吐吐舌頭——好吧,早死早超生,遲早都得面對這尷尬的情況,還是乾脆點直說算了,省得夜長夢多。
「那麼你是來溝通結婚的日子,還是結婚的地點?」知淼打蛇隨棍上地攀著她的話接下去,繼而不動聲色地看著她那飽受驚嚇的表情。
「喝!」育溏被他的話驚得不知所措,她急急說道:「但……但是……我們根本不算認識啊!」
「這有什麼關係呢?古人不也都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相安無事,百年好合的大有人在。」
育溏啞口無言地盯著他半晌,希望能從他臉上找到些開玩笑的蛛絲馬跡。但令她更加恐懼的是,他臉上竟然全無絲毫的戲謔之情。
我的天,他到底是什麼意思?難道他真的要……不會吧?現在都已經什麼時代了,哪有人就這樣莫名其妙地跟個陌生人結婚!
「但……但是,你有沒有想過,說不定我是個脾氣很不好;睡覺會打鼾、磨牙、夢遊;好吃懶做、花錢如流水,刷卡如刷牙的揮霍狂……還有……」她絞盡腦汁地想著要不要再加些駭人聽聞的缺點……但眼前這個偉岸男子,卻只是笑得很撲朔迷離並不引以為意,這令育溏更是頸背上寒毛直豎。
「唔,我最欣賞的是莎士比亞的名劇『馴悍記』;至於打鼾、磨牙、夢遊這些症狀,老實說我也不清楚自己有沒有這些毛病;至於好吃懶做、揮霍的小問題……」傾身湊近育溏那震驚得快崩潰的臉蛋,他綻放一抹挺邪門的笑靨,更是使育溏心底發毛。「以我現在的財勢,即使有個喜歡花錢的老婆,又有何妨?」
「啊?」育溏伸手重重捂著自己的胸膛,詞窮地盯著他,看他這陣仗,難不成他真的願意接受這樁荒謬可笑的婚事?「這實在太荒謬了……你在答應我老爸時,難道都不擔心我是個大暴牙,或是滿臉大麻花?」
「呃,基本上我是個很有冒險犯難、極度好奇心的人,尤其最喜歡解謎,謎底揭曉那一刻的快感,讓我樂此不疲,欲罷不能。」知淼以手摩挲著下巴,露出意有所指的表情,這使得育溏更加慌亂。
「那……你真的要履行跟我爸的協議,要跟我……跟我……」她怎麼也說不出那個令她不安的字眼。
「嗯,跟你結婚。」他倒是相當的言簡意賅。有何不可?在經歷跟邱玲翊你來我往的十年抗戰之後,他已經累了,累得只想有張溫柔的素顏,可以在自己疲憊或寂寞時,以滿溢的濃情,撫慰似乎永無止境的飄泊。
育溏愣愣地盯著他良久,久得聯想要問的話都忘了……糟了,他似是玩真的!
「你放心好了,一切我都會請專人打理。你呢,就只要安心地等著當新娘,什麼事都毋須操心。」他雙手搭在育溏肩上。望著她迷惘的神情,心裡已然對未來有了期待。他輕柔地扶著木然的育溏,送她離去。
Why not?我想有個不一樣的生活,可以擺脫那些糾纏不去的噩夢。她,應該就是我長久自我放逐之後的答案——可以幫我走出孤寂的人。
☆ ☆ ☆
育溏走在灑滿和煦陽光的紅磚道上,心情忐忑不安,她無法接受自己即將被牽制的命運,畢竟這關係著自己一輩子的幸福……
而他竟如此輕率地對這協議當真?這豈是兒戲!?白花花的陽光已不似平日溫暖,她突然感到一陣恐慌,天地之大,卻不知自己該何去何從……她洩氣地坐在漆白的鐵椅上,無聊地瞇起眼睛,盯著天邊迅速流轉的雲彩。
好吧,事情已經到這個節骨眼兒了,再怎麼難過,埋怨老爸的糊塗,似乎都已無濟於事,眼前最重要的,就是想法子打消那個人想娶我的念頭,只要他不願意娶我,事情不就解決一大半了嗎?
從來沒有這麼佩服過自己,育溏自鐵椅上一躍而起,哼著歌兒地進了路旁的書局,尋找那本莎士比亞的「馴悍記」,她要看看那拿婚姻當兒戲的男人,是用什麼角度在欣賞這出莎翁名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