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醒啦!要不要喝杯酸梅湯,這是山腰上的潘嬸所精心調製的,每年到了梅子采收的季節,她便會做些梅子加工食品送上山來。」知淼倒了杯琥珀色澤梅香撲鼻的液體遞給育溏,臉上有若窗外陽光般的暖暖笑意。
沁人的梅香催促她一口飲下,溫潤清涼的酸甜滋味,紆解了燥熱乾渴的感覺。
育溏自低垂的眼簾下偷偷地打量著身旁的人,此刻的他不似先前衣裝筆挺的光鮮,僅穿著舒適的棉質長袖襯衫,袖口高捲到關節處,陳舊整潔的打褶棉質長褲,腳蹬雙寬板牛皮涼鞋,雖然在燠熱的仲暑,卻還是一派神清氣爽。
少了股咄咄逼人的氣勢,如以前所見到的騎單車的男人,為了掩飾心裡的慌亂,她把頭垂得老低,以掩飾自己的窘狀。
「聽到了嗎?那是藪鳥,是不是很像老鼠?木屋邊欄杆上是只紫嘯鵬,算是老鄰居了,你以後也會常常見到它。至於那棵山櫻花葉叢裡跳來跳去的小東西,是只調皮的黃山雀,它常偷襲我掛在簷間的玉米穗呢!」知淼輕拍育溏的肩,隨即接過那只玻璃杯,一一地向育溏指出他所說的鳥。
「你怎麼會知道這麼多?一般人很難分辨出它們的不同。」想起自己對飛禽的粗淺認識,育溏不太好意思地伸伸舌頭。
「剛開始時我也分辨不出,但凡事只要肯用心,我想沒有什麼事是不可能的。」伸手攙扶著育溏下床,讓她靠在窗邊。
育溏悶悶地想著他的話,幾棟矗立在靄靄日光下的木屋,心裡憑添無限感慨。
想當初自己是懷著何等興奮的心情,來到這個陌生的山區,以為只要努力,便可以得到些許的報償,卯足了勁兒的想要在工作上證明自己的能力,肯定自己生命的價值,誰知……
「噓,在旁邊的灌木叢中,看到了嗎?是只漂亮的台灣藍鵲,已經很久沒有看到這麼漂亮的小朋友了!」知淼指向棲息在樹枝上,正迎風顧盼的鳥,它有著鮮艷的寶藍色羽毛,嫣紅的嘴喙,由頭到頸部是烏黑一片,黃澄澄的眼珠滴溜溜地,有說不出的可愛。
「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她佇足在一旁,望著這個全心全意都放在枝頭那只藍色鳥兒身上的男人,她迷惑了。
「你不明白什麼呢?」知淼聞言回望著她,仍是笑得像個大男孩般的明朗。
望向他純然的笑容,育溏的心不禁快了幾拍,但她無意再隱瞞自己的困惑,仰起頭,定定地盯著知淼。
「為什麼帶我到這裡來?」
「不為什麼,你屬於這裡。」
「是嗎?何以見得,我連自己究竟該到哪裡去都不知道……」蹙眉沉思了一會兒,育溏困惑地緩緩說道。
「我知道。」他倒是很快地接口。
「你知道?」育溏大感意外地看著他篤定的表情,兩道優雅的眉毛微微挑起。
「你就是屬於這裡,從我見到你的第一眼開始,我就知道你該是屬於這片土地,就像你是屬於我一樣!」
被他話裡那股強烈的佔有慾所震驚,呆愣的表情完全披露出她所有的心思,澄澈的水眸中漾著不信,發慌的水霧,毫無遮掩,透明得一如水晶。
似乎察覺到她的不安,知淼兩手一攤地看著她:「不要懷疑我,育溏,很多時候我們只要順著命運的腳步,一步步地往前行,時間會是最好的解答。」
「但我怎麼知道這就是正確的道路?」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相信自己的直覺。」
「你不認為依靠那種直覺猜測,是件很危險的事?」
「或許吧!但活著不能順遂心意,又有什麼意思呢?」
知淼輕擁著育溏來到木屋前的長廊,望著門口那塊不規則的木牌上所鐫刻的「握星之家」牌匾,育溏不禁問:「為什麼叫『握星之家』?」
「因為我只想握住屬於我的那顆星。飄泊多年,在身邊來來去去的星星已多不勝數,雖然光燦華麗,但熱鬧過去,剩下的就只是日漸加深的寂寞冷清。我想握住一顆星子,一顆能溫暖我的星子,僅此而已。」知淼的眼神落在遙遠的那一端。而在這一刻,育溏突然發現自己可以體會到他話裡的孤寂。
☆ ☆ ☆
夜色逐漸降臨,壁上仿古壁燈,在各個角落中投射出昏黃的溫暖效果。雖然是夏季,在天色漸暗之後,還是會泛起陣陣令人為之戰慄的冷風。
育溏坐在高腳凳上,雙手撐著下頦,目不轉睛地看著正在爐台前忙著做晚餐的知淼。對從小就在數個廚師服侍下長大的育溏而言,會在廚房裡舞刀弄匙的人都是足以令她崇拜得五體投地的對象,更何況眼前這個人可是個身高近兩公尺的昂藏大丈夫!
「說說你自己吧!我這裡沒有電視,也沒有錄放影機。或者你可以去找找你想聽的CD或是唱片。」知淼邊忙著將剁碎的洋蔥丟進熱鍋中爆香,邊對支頤沉思的育溏講著話。
「我乏善可陳得很,十足的可憐富家女……」她臉上有自嘲的神情,聳聳肩接著道:「從小父母就很忙碌,很少有機會可以跟他們多說幾句話,保姆跟家教陪我的時間比他們還多!」
「唔,你有個富裕但寂寞的童年。」
「然後,我做了件在當時似乎是很理所當然,但結果卻是一團糟的事——我去參加選美。」
知淼立即將水煮番茄全都放進已有炒香洋蔥和草菇丁的湯鍋內,轉過身雙手搭在桌面上,微笑地望著她。
「我很欽佩你有這個勇氣,結果為什麼不好?」
育溏重重地歎口氣,迎向他深邃的雙眸:「因為,我有一對過度展現關愛的父母。」
知淼靜靜地攪拌著那鍋已飄送出濃郁香氣的意大利肉醬,對她揚了揚眉示意她說下去。
育溏緩緩地說著選美過程及結果,思緒彷彿又回到燈火璀璨的那個晚上,眼神也逐漸迷離了起來。一想及自己所受的不平等待遇而引發的批判,旁人輕蔑的眼光和自己承受的壓力、委屈……不由得兩滴淚珠自眼角滑落,她這才突然警覺到自己的失態。她慌亂地別過頭去,想避開他同情的眼光,誰知他卻捧起自己的臉頰,令她無從閃躲。
知淼聽完她的敘述,望著她淚意盈然的水眸,心中有莫大的不捨、憐惜,俯下頭溫柔地吻去懸在育溏眼角的淚水,不料這舉動卻更催化育溏的淚水成串滴落,一發不可收拾。
「我……沒有信心,在所有人心目中,我只是附屬在爸媽羽翼之下的一個富家女。我找不到生命價值,總在迎合別人的期望,而父母不過當我是個成品,可以拿出來炫耀,滿足他們的虛榮心罷了!」
「不是這樣的,我相信你父母是真的愛你,或許他們的方法不太對!」想起王一成藉著酒意,將女兒押給自己的瘋狂之舉,他的心情便逐漸地沉重起來。
「是嗎?我很懷疑。爸爸為了保住他的面子竟然可以將我『賣』給一個陌生人;而媽媽則是把旅館的事視為比自己女兒的終身大事還重要!你還能肯定他們是愛我的?」育溏故意裝作不在乎地聳聳肩,仰起頭望向知淼那震懾的表情。
「以後不會再有這些難過的事了,我保證會讓你遠離這些悲傷痛苦。」他將育溏的頭攬進自己胸膛之中,凝視著爐上因沸騰而裊裊升起的煙霧,溫柔地允諾著。
「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她疑惑地想抬起臉,但知淼寬厚且佈滿老繭的手,溫柔堅定地摟緊她,將她定在自己懷裡不讓她懷疑。
「因為你是我唯一想娶的女人,所有的甘苦我都要跟你分享。」說完他親吻育溏的額際,緩緩地鬆了懷抱,繼續剛才未完成的晚餐——意大利肉醬面。
看著他以純熟的手法煮麵拌醬,育溏的心裡有著莫名的感動。因為協議而得來的妻子,他竟願意如此的付出,若是自己的父母也能有這樣包容的胸懷,也許一切都會有所不同了……
漂亮纖長的麵條在滾水中翻騰,拿起撈勺將面撈起,放進他早已預先排妥切好水果丁的盤子裡,再澆下一匙匙紅灩灩、散發誘人香味的意大利肉醬。知淼雙手撐托著餐盤,另一隻手牽著育溏,帶著她來到涼風襲人的前廊。
他拿了條精緻的亞麻桌巾,手一抖即鋪在那張略小的圓桌上頭。輕巧地放下面,反手到後褲袋,掏出只小巧細長的玻璃花瓶,和一個優雅的小燭台。
「唔,似乎還欠缺點小道具……」知淼喃喃說著,眼神飄向花園,而後他露出滿意的笑容。「嗯,這樣就一切完滿了。」
看著他在花圃中穿梭,不時地彎下腰剪下他所中意的花朵,而後他終於捧了滿把的玫瑰回到前廊。行經育溏身畔時,他突然停住腳步,將一朵含苞待放的香檳玫瑰插在她髮鬢。
迎向育溏訝異的表情,他只是很自然地笑了笑:「那朵最適合你。別……別拿下來,我喜歡看你戴著花的樣子。」
聞言訥訥地放下手,苦思再三仍想不出該說些什麼,育溏只有低聲地道謝。
「這沒什麼,『握星之家』向來都是由我親自整理。如果有接住客的話,山後的秀花嫂會來幫忙。她是個很老實的客家婦女,煮得一手好吃的客家菜,改天你會見到她的。」將叉子遞給育溏,知淼劃了根火柴,燃亮那根拇指般粗細的淺紫色蠟燭。「正巧這陣子我都沒有接到預約,剛好可以利用這機會,好好地帶你熟悉這附近的環境。」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呢?我是說,根據我看過的資料,你似乎把大部分的事業都結束了,專心地經營這家森林之家的小旅館。」育溏以叉子捲起滑潤沾飽醬汁的意大利細麵條,眼角不由得飄向遠處閃爍的星斗。
知淼低下頭靜靜地吃著他的面,並沒有回答她的話。育溏見他突然沉默了下來,擔心自己是不是問了不該問的,只好低頭忐忑不安地吃著盤裡的食物。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也是一直糾纏至今的噩夢。」他放下叉子,以亞麻餐巾揩揩嘴,這才正視著育溏。「我不知道你所看的是什麼樣的資料,但可以確定的是——都是較為反面的報導。」
育溏想起那些在混亂日子裡所看的剪報資料,她不得不承認,他說對了!
關於他的出身和求學歷程,各媒體倒是著墨不多,大多數的報導全都圍繞在他如何一夕致富的成名過程,及最聳動的——與親善皇后邱玲翊的韻事及閃電結婚。
「我承認自己並不是聖人,但也絕不是那些八卦雜誌所描述的冷血絕情。」深深吸口氣,知淼雙手搭在桌沿上,傾身向前湊近育溏。「事實上,我之所以會避居到這裡來,除了是因為這裡的祥和景致吸引我之外,另外一個很重要的因素,是為了避開那些無時無刻都在刺探我的媒體記者,還有……我前妻的糾纏。」
雖然明知他過去那段不甚愉快的婚姻經驗,但聽到他口中吐出「前妻」兩個字時,還是令育溏感到相當刺耳。
對於那個頂著親善皇后邱玲翊的事,育溏不是很明瞭,畢竟這個擅於將媒體玩弄於股掌間的厲害女人,比起這兩年顛覆港台的宮雪花,真可謂有過之而無不及。
就拿她拎著后冠、綵帶和權杖,一路哭哭啼啼由媒體閃光燈和麥克風,全程由家門口護送到選美協會,含悲帶泣地退回后冠,這種炒新聞的手法,足見其心機之深沉。
對於這位風光不再的前選美皇后,育溏所有的印象,就只是她那滿是變形浮腫贅肉的臉,佈滿黑斑的雙頰,還有肥胖臃腫的身軀。
而他們之間的婚姻關係,根據那些小報的追蹤報導看來,他們根本就沒有什麼蜜月期,剛結了婚的新婚夫妻,一年相聚的時間不到兩個月,而且彼此的個性和興趣也是南轅北轍;在他們的描述中,有著工作狂性格的胥知淼是個除了賺錢之外,沒有別的興趣或嗜好的呆板男人,這和以社交蝴蝶著稱的邱玲翊,形成鮮明對比。
相較於胥知淼沉默的相應不理,那廂的邱玲翊卻是動作頻仍,三天兩頭開記者會,到處加油添醋地投訴自己遇人不淑的遭遇,使得胥知淼被塑造成一個冷血沒有人性的怪物。
一陣岑寂橫隔在兩人之間,沒有誰再開口說話。育溏抿緊唇有一搭沒一搭地捲著麵條,視線漫無目標地繞著,不期然地望進他灼灼的目光中,令她一時之間慌了手腳,在失措下她手上纏繞著麵條的叉子,滾落在她淡藍的襯衫上,翻落在地,沿途留下一道明顯的鮮紅漬痕。
「快去把衣裳換掉,馬上處理,就不會留下痕跡的!」在育溏能有所反應之前,知淼已經跳起來,拉著她就往屋裡跑,刷地一聲,他拉開衣櫥裡那道透明的遮塵板,霎時間整排亮麗新穎的衣物,全都花枝招展地躍到眼前——
隨手一抽,看也不看那上頭未拆去的標籤,知淼即推著育溏到臥房內的更衣室中,對她說道:「你把衣服換下來後,就放在旁邊的洗衣籃中,我先出去把面再熱一熱。」盯著穿衣鏡中彼此交疊的影子半晌,他像是意會出些什麼,發出了頗有魅力的一笑,而後快步地走了出去。
育溏低下頭懊惱地看著淺淺淡藍的襯衫上,那道紅灩灩的醬汁痕跡,她禁不住氣惱自己的粗心大意,這是她最心愛的襯衫,並非是因為價格昂貴,而是這件襯衫是她第一次用自己賺來的錢為自己買的東西。它代表著自己的生命進入了另一個開始,真正成了一個獨立的個體,這對一般人而言也許只是個必經的歷程,但對活在父母庇蔭保護下的自己,無異是莫大的轉變,意義非凡。
育溏將襯衫和牛仔褲脫下,正想換上方才知淼塞給自己的那件洋裝,取下標籤,隨意瞄了眼價碼,頓時瞪目結舌,天哪!五位數字,她開始躊躇著該不該穿上這件所費不貲的衣裳。
但……將衣服在身前比了比,靜靜地凝視著鏡中兩眼閃動晶盈光芒的自己,這件柔軟的墨綠緞質洋裝,簡單的合身剪裁,順著她纖細的腰肢而下,在她腳邊展開一朵盛開的花浪。
有何不可!既然是他拿給自己的,就大方地穿上吧!她心情開朗地在穿衣鏡前穿穿脫脫,但有個討厭的小問題得處理——這件禮服樣式的及踝洋裝著實太貼身且削肩露背,使她必須想辦法隱藏內衣的肩帶,在怎麼試都不得法後,她索性脫去內衣,直接將洋裝穿上,感受到一點出軌的快感。
在穿衣鏡前轉了幾圈,看著自己略顯蒼白的肌膚在墨綠色布料的襯映下,更折射出一股病態的灰白,她立即收回視線,匆匆地往外跑。
經過那幾乎佔滿整面牆的衣櫥前,她禁不住好奇地走過去,打開所有的門,訝異地看著裡頭一整排全都是連標籤都沒撕去的名牌衣物。
「這是誰的?是她嗎?」想起邱玲翊那臃腫的身軀,育溏直覺地搖了搖頭,邱玲翊的身材要擠進這些華衣美裳之中,起碼要再減肥二、三十公斤,才能裝下她的身體。
聽見外頭傳來斷斷續續的爭吵聲,育溏這才心虛地關妥衣櫃,隨著喧鬧聲傳出的方向走去。
「滾!我永遠不要再見到你!」伴隨知淼狂猛的暴喝聲,是一陣此起彼落的東西砸落破碎聲。
「胥知淼,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用什麼手段逼王一成把女兒嫁給你的!你真厲害,你一向就很能洞悉別人的弱點,再加以操縱,使所有的人都不得不乖乖聽你的命令行事。」
由育溏躲藏的門後望出去,只能見到知淼的背影,還有在他面前,滿頭亂髮蓬飛怒指著他的邱玲翊。
「你有完沒完?我說過我不會再給你一毛錢了!」
「你從頭到尾就認定我是個可以用錢買、用錢打發的女人……你用錢來衡量一切的價值,把我打發走,你好再買個年輕的女孩子,這回,你打算用多少錢買她的青春,再將她趕走?」
知淼伸手抹抹臉,語氣裡是全然的莫可奈何。「隨便你怎麼說。玲翊,我們根本不適合,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我所能做的只有在物質方面盡量滿足你,連離婚也是你先提起,既然你我已無瓜葛,我實在想不通你究竟還在鬧什麼?」
「我……」被知淼的話講得啞口無言,玲翊的臉色青一陣紅一陣地快速轉換著。「我承認當初是我一時糊塗,所以非跟你離婚不可,但這些年來我想了很多,我發現自己真是太傻了,其實……其實大部分的夫妻,不就是像我們一樣的平淡乏味嗎?所以……所以,我……」
「玲翊,沒有用的。你當初說的那些話,我到現在都還記得很清楚——你想要有自己的事業,不願就這樣被我拴在無聊乏味的婚姻裡——我既然已經放手成全你了,你又有何不滿意的呢?」
「不,知淼,我改變心意了!尤其在我聽說王一成因為賭輸了上億的家產,而答應把女兒賣給你之後,我知道你並不愛她,我——我才是你所愛的女人,所以,我要回來你身邊,我……」玲翊語氣急促且興奮地說道。
「是嗎?何以見得我不愛她?」
「因為,你若是愛一個女人,就不會娶她為妻子。」
「是嗎?」
「是的,因為我就是那個受害者,你只是給我一個妻子的頭銜,但你的心從不在我身上。」
「你以為那是因為我的因素?」
「否則還會有什麼該死的理由?」
「我不敢相信你竟會如此的健忘!當你哭哭啼啼地到選美協會開記者會時,我除了宣佈娶你為妻之外,還能有什麼辦法去終止那似乎永無止境的謠傳和攻詰。只是我沒料到,這個病急亂投醫的做法,卻使自己陷進今天這個掙脫不了的泥淖之中……」
聽到知淼的話之後,邱玲翊猛然地連退了幾步:「你……你是說你是因為憐憫我,所以才娶我?」
「可以這麼說,既然你把事情鬧大了,娶你似乎成了當時最好的解決辦法。」
「難道……難道你從來沒有愛過我?在我剛得到后冠的時候,圍繞在我身側的男人那麼多……」
「但並不包括我。」
「我以為你是沒有機會……」
「不,我只是認清自己高攀不上孔雀,美麗絢爛的外表人人可以欣賞,卻不是每個人所能擁有的。」
「這麼說的話,倒是我自己在一廂情願了。」
「我很遺憾。」
「是嗎?那麼她呢?那個蝴蝶立委王一成的寶貝女兒呢?」話鋒一轉,邱玲翊冷笑著問道。
「你何苦要牽扯上她!」知淼雙手抱在胸前,語氣十分冷淡。
「我不過是關心她這個漂亮的女孩,可憐啊!想不到她堂堂千金大小姐,也逃不掉被賣的命運。聽說她的身價還滿高的!七、八千萬大概跑不掉吧?」
聽到她的話,門後的育溏只覺得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間都冰凍了。七、八千萬!爸爸究竟還瞞了我多少事?依爸爸剛選上立委時,財產公報的金額來看,這七、八千萬對申報了上億資產的爸爸而言,根本就算不了什麼!為什麼他還要逼著我「嫁」給這個男人?
「你說話最好留些口德,這件事跟育溏嫁給我完全沒有關係!」知淼邁著大步來到邱玲翊面前,沉聲低喝道。
「但是我聽到的不是這樣。」邱玲翊臉上明顯地露出陰森的笑意。「社交圈裡的人最大的本事就是談論不在場的人的閒話——那個王一成豪賭到連褲子都要脫去當的故事,更是最被人津津樂道。聽說從三年前開始,王一成就常到菲律賓跟澳門的賭場去賭,而且每回都輸光還欠了一屁股債回來,而他還能逍遙至今就是有你這位金主,在背後替他撐著。」
「我沒想到你也是那些扒糞大隊的一員。」知淼極為嘲諷地說道。
邱玲翊毫不在乎地以手指卷弄著滿頭因漂染過度而粗糙不堪的頭髮,挑釁道:「我是什麼並不重要。你別忘了你現在要娶的那個女人也是在雜誌社當採訪記者的人,或者她可以在枕邊細語中採訪你,看你是用什麼手段引誘她老子越陷越深!」
「夠了,邱玲翊,如果你今天到這裡的目的,只是說些沒意義且中傷育溏的謊話,那你可以請回了。我想我必須再提醒你一句,我們早就男婚女嫁互不相干。」
定定地凝視著知淼,在見到臉半露在門後的育溏時,玲翊的眼神閃了閃。「我知道自己在這裡不受歡迎,不是有句話『只見新人笑,何聞舊人哭。』,只是我很納悶,她真的值得你花那麼多的錢,買來當玩具嗎?」
「她值得。」瞪著邱玲翊那笑得詭異難測的笑容,知淼咬著牙地由齒縫中迸出三個字。天知道育溏根本跟那些該死的債務沒有任何關係,雖然剛開始時,自己是抱著開玩笑的心態,接受她父親的戲語。
但時間一天天地過去,隨著王一成押借的金額越來越大,育溏的存在,在他的心底逐漸形成一股令他想要探知這場交易下的抵押的強烈慾望。
從來沒有對任何人吐露過這個心中隱瞞已久的渴望,久而久之,像只無時無刻存在著的刺,每每在他疲憊至極,或是孤寂時刻,他會在腦海裡勾勒出一張沒有五官的素顏。懷著這份美好的期待,他持續對王一成的縱容。
的確,若真要清算起來,這些年王一成在他於澳門或菲律賓所投資的賭場,所簽下的借條,疊起來都快比一本字典厚了。
但他沒有向王一成催討的意思,一方面是欣賞他那浪子般的灑脫,以及那種天塌下來有比我高的人去撐的不在乎氣度。不可諱言的,在經歷過跟邱玲翊那段狂風暴雨般的婚姻過程後,他真的很渴望有個溫柔的女子,撫慰自己千瘡百孔的心境。
及至第一次見到育溏之後,他就被這個光憑一股衝動,便單槍匹馬地開著那輛早該報廢的破車上山,還很不巧地卡在兩棵樹之間的女人所吸引。
這嬌弱女子哭倒在他懷中所引起的陣陣悸動,令他無法按捺住想緊擁住她,留她在自己懷裡用溫暖撫慰她的衝動。
但當時邱玲翊四處告狀,到公司搗亂、撒野這些舉動,迫使他不得不急急地下山處理。萬萬想不到這個令他牽掛連連的女人,正是王一成的女兒,這場交易的抵押品……
她值得,育溏她當然值得,即使要我把全世界雙手奉上,我也願意,只為了換取她短暫的佇足,我連靈魂都可以賣給撒旦!
似乎很滿意於所得到的答案,玲翊揚揚眉。「唔,天底下也只有你這種傻子,才會花那麼一大筆錢去買個玩具。」
順著玲翊狠毒的眼光看過去,在見到捂著胃蹲在門口的育溏時,他低聲咒罵了幾句,在玲翊那刺耳的笑聲和絕塵而去的汽車引擎聲中,他灰白著臉地跑向育溏。
「育溏,你……」我的天,她究竟聽到了多少?都怪自己被玲翊給氣糊塗了,竟然粗心到沒有注意育溏!
「她說的是不是真的?」她掙開他急欲攙扶的手,近乎耳語地問道。
「育溏,這些……」知淼急著想要安撫她,但她眼底那股脆弱,卻使他倏然地閉上嘴。
「原來,爸爸的債務是這樣欠下的,你為什麼要讓他在你的賭場賭博?還有你買下我是為了當你的玩物?」
「育溏……」面對她那令人心折的啜泣追問,知淼心慌得不知該如何向她解釋自己的動機。望著她蒼白帶淚的嬌顏,令他的心似被揪緊的陣陣發疼。
「回答我,你快回答我啊!」育溏猛烈地搖著頭,眼中漾滿了迷離的水霧,發顫的唇,一再喃喃地重複著這句話。
「我……育溏,我承認在一開始時,我的確對你存有很大的幻想,但在見到你之後,我便作了個決定,所以我去找你父親……」話未說完卻被育溏急急打斷。
「你……你買下了我!我一直以為那只是因為高鐵那些被套牢的土地,所以爸爸拿我當抵押品。由於土地都還在,所以我天真的以為,這件事可以很容易地解決,只要——只要我能說服你打消這念頭……」她慘澹地笑了笑,費力地站起身來,身側的手握緊成拳又鬆了開,深深吸口氣後,說道:「你買下了我!我連跟你談條件的立場都沒有,你是我的主人,我不過是你花錢買來的『玩具』,我……我很好奇,你對我這玩具的興趣會維持多久?」
「育溏,別這麼說,我無意傷害你……」
「你已經傷到了!如果你一開始就告訴我真相,或許現在的我會覺得好過些,然後會認命地接受安排,只是,你給了我希望,卻又讓我如此難堪地面對這幻滅的痛苦,你好殘忍啊!」她低下頭任兩行熱淚垂落而下。
「育溏……」面對她狂烈的反應,知淼默然地抿著唇。該死!事情怎麼會演變到這種地步?本以為不會再有那些爭執誤會橫隔在彼此之間,但現在……
「不要碰我,我好累,我必須好好地想想……」避開他想攙扶自己的手,育溏搖搖晃晃地往屋裡走。我得好好想想,自己究竟該怎麼辦……
知淼無言地垂下手,頹然地目送她蹣跚地消失在視線之外。她不再對自己敞開心門了嗎?在我全心全意地準備迎接她成為自己生命中的一部分之後,她卻將我摒棄在外,即使是在她最脆弱的時刻……
他忿忿難平地握拳猛然捶打著長廊上的欄杆,夜色掩映下,唯有絢爛銀暉似的月光,在他身後灑滿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