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間由車庫改裝成的小巧套房,所以空間並不大。
費琦環視四周。一覽無遺的廚房、餐廳和臥房,最後,框住她視線的,是一扇鑲在補土白水泥牆上,墨綠色的窗口。
一盆盆藍色的、紫色的、粉色的非洲重,非常春天的,並列在窗子的護欄上。
窗口外,一件白紗長洋裝,在寶藍色的竹竿上,正迎著微風和陽光,像一面無憂無慮的旗幟,飄飄蕩蕩。
那是她用來裡傷的白紗。
——怎麼會?
費琦拉緊覆蓋著自己的棉被。
她閉上眼睛,感覺溫熱的棉被下,自己的身體上,是一件薄薄的絲質襯衣。
她幾近赤裸地,躺在一張陌生的床上;而她的洋裝,竟然比穿在她身上更快樂地,飄蕩在別人家的竹竿上。
昨晚的宿醉,此刻讓她頭痛欲裂。
「嗤!噬!」
一隻雪茄煙色的貓,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站在窗台上。它綠色的眼睛專注地盯牢費琦,而且直豎著長長的尾巴,咽喉不斷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
——可能是我身上有魚的味道。
想起家裡一缸子的魚,費琦直覺到這隻貓的不友善。
「它喜歡你。」一個男人說。
——誰喜歡我?
費琦轉過頭去。
穿著白色V領線衫的巖也,一雙深棕色的眼睛,在年輕好看的臉上,蕩漾著淺淺的笑。
費琦突然覺得,這是一個陌生的,但令人安心的地方。
「哈瓦那,它喜歡你。」巖也指的是那只不友善的貓。
哈瓦那優雅地跳下來,婀娜多姿地繞著圈圈,摩搓著主人的腳。
「怎麼會?它對我警戒地豎直尾巴,還對我滿懷怒意地低聲吼叫。」費琦用被子掩護自已裸露的肩臂,緊貼著床頭,坐直了起來。
巖也用腳踝輕輕愛撫著哈瓦那:「貓和狗是不一樣的,它將尾巴直直地向上豎立,是表示快樂;它的咽喉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也是一種感覺穩定、愉悅的反應。如果它對你揮動尾巴,那才表示,它正處於一種焦躁、不安的心理狀態。」
「原來我誤解它了。」費琦覺得有一點歉疚。
「就像每一個人表達情感的方式都不相同一樣。笑臉迎人,不一定真是善意;惡言以對,或許是出自一種想保護對方的想法。」巖也將哈瓦那抱進家裡。
——惡言以對,或許是出自一種想保護對方的想法。
費琦咀嚼著巖也的話。
——這真不像一個孩子的口吻。
哈瓦那用溫暖的舌頭輕舔著巖也的手臂和臉孔,它的耳朵左右垂下,眼睛半閉著,充滿了對待情人的性感姿態。
一幅幅潛伏在費琦腦海裡的畫面,像連環圖畫,突然,一頁頁,啪拉啪拉地翻動起來。
——轉角的綠街99號、熱情搖滾的舞台、自我麻醉的豪飲、迎面而來的街車、男人溫柔的擁抱……下一個畫面呢?
「昨天晚上你喝醉了,我原本想送你回家,結果,你根本連自己是誰都說不清楚。後來,我打了電話,你男朋友好像不在,是電話錄音機。所以,我只好先把你帶回我家。不過,我已經在你男朋友的錄音機裡留言了。」巖也遞補上缺頁的畫面。
——他怎麼會知道Paul的電話?
想起自己一被問起電話號碼,就會大刺剌地秀出刺青的習慣,費琦將裸露在外的手腕,深深地埋進棉被理。
「我以為、他昨晚就會來把你接回去的,可能他還沒回家吧,所以沒聽到電話留言,或許,再等一下,他就會來……」
「他永遠都不會來了!」費琦咆哮著。
「喵嗚!」受驚的哈瓦那,從巖也的懷裡一躍而下。
費琦的吼叫,嚇了巖也和哈瓦那一跳,也讓自己愣住了。
——怎麼可以這麼說呢?自己從來都不准自己這麼說的啊。
她被自己嚇壞了,一臉蒼白。
「先吃早餐吧。」巖也故做輕鬆,將盛滿早餐的拖盤放在邊几上。
白瓷拖盤裡,躺著兩塊三角形的乳瑪琳烤吐司,排列成梯狀的煮蛋薄切片和五顆新鮮的草莓。
「低脂牛奶。」巖也隨後又將牛奶端上:「放心吃吧,這是低卡套餐,既營養又不會發胖。」
「你該給我一杯黑咖啡和一顆阿斯四靈當早餐的。」從前宿醉醒來,尚恩都是先想辦法安撫她的頭疼的。費琦想,如果有了阿司匹林,她剛剛就不會那樣「失常」。
「為什麼?好讓你輕而易舉的從這一場宿醉中醒來;然後,再毫無後顧之憂的,早一點進入下一場宿醉?」巖也淡淡地說,悠閒地靠在牆邊,喝著手上香味四溢的曼特寧咖啡。
他在教訓她,用一種優雅的方法。
費琦拉緊身上的棉被,倔強地別過臉去,恰巧又遇見窗口外,那件攀在別人衣竿上,樂不可支的白色洋裝。
「會冷嗎?昨天你吐了自己一身都是,所以我幫你把衣服洗干掙晾起來了,現在還沒幹,你先穿我的衣服,好嗎?」
「我現在很好。」費琦用巖也的棉被,將自己裡成一個不見手腳的雪人。撇過去的臉,並不想移回原來的角度。
平靜的單人床突然一沉。
「吃吧,你那麼蒼白,需要營養。」巖也坐在床緣,將拖盤放在自己的膝上,拿起一片溫熱的吐司,輕靠在費琦別過去的嘴角。
——我睡了他溫暖的單人床,昨晚,他一定是睡在冰涼的地板上吧。
——吐了自己一身都是的我,昨晚,一定也吐了他一身吧。
——要將那一件沾垢的洋裝,洗回原來白白淨淨的模樣,一定費了他一番功夫吧。
——為我準備這一份既營養又不會發胖的早餐,讓他傷神不少吧。
——而我,甚至連一句謝謝也沒講。
想起巖也的友善和體貼,想起自己的無禮和孩子氣。費琦軟化了。
她回過頭來,臉頰輕觸到巖也拿著吐司的手,一陣溫熱直熨心房。
突然,她瞥見靜立在牆角的一把空心吉他,一股衝動更加速了心房的震幅和熱度。
「你會彈吉他?」
巖也搖搖頭:「不算真的會,只會彈幾個簡單的和弦,這把吉他是房東放在這裡的。」
「可以為我彈奏它嗎?」費琦的眼中盛滿請求和渴望。
「可是我真的彈得很爛;其實,說彈得爛,還算抬舉我自己了。」
「Please!」費琦求他。
她渴求的眼神,像一個無辜的小女孩一樣,巖也不忍心拒絕她。
「先說好,你聽了不要害怕喲。」
費琦點頭。
「嗯……還有!所有的早餐都要吃光光。」
費琦十分乖巧地,又點點頭。
巖也坐在床緣,生澀地抱起吉他,別手地,為每一根指頭尋找落腳的地方。
333——321——176——613——
是愛的羅曼史。
巖也的技術的確很差,旋律斷斷續續、弦音疵疵擦擦的。但是,他的眼神如此專注,汗水甚至滴落在他的臉頰,他壓著琴弦的手指,奮力而修長。就像Paul樣。
「Everyrosehasitsthorn、justlikeeverynighthasitsdown……」
Paul的身上僅套著一件破牛仔褲,性感地坐在床緣,熟練地撥弄著琴弦,唱著抒情搖滾,深情款款地看著張開雙眼,卻仍賴在床上的費琦。
這常常是她的起床號,如果前一天Paul留在她的枕邊的話。
結果往往是,費琦沒離開賴著的床,而是Paul被她的熱情逗弄又誘回了床上。
那是一段多麼美好的時光。
Paul的吉他、Paul的聲音、Paul的胸膛、Paul的臂膀、Paul的身體、Paul的溫度、Paul的所有……
看著地專注彈琴的側臉,費琦像從前一樣,不由自主地,將手伸出裡覆的棉被外,輕撫著地汗濕的頭髮、頸項、臂膀……棉被從費琦雪白的、幾近赤裸的身上緩緩地滑落而下。
巖也來不及反應,費琦的唇已經濕暖地輕覆而上。隔著柔軟的白絲襯衣,她熱情地擁抱他、輕吻他,感覺他的身體和溫度。
她撩亂了他的頭髮,揉皺了他的衣衫,吻亂了他的節奏和想法。
「喵嗚!當鳴!」哈瓦那的抗議,讓費琦從沉溺中驚醒。
「對不起,我……」該怎麼解釋呢?費琦無從出口。
巖也和費琦一樣不知所措。
——「如果你沒發現別的,那麼你的Paul會很開心,也會很傷心的。」
席妮的話,此刻在費琦的耳際嗡嗡作響。
——如果我在巖也的身上,的確發現了別的呢?Paul是不是同樣也會很開心,同樣也會很傷心?
費琦將自己難堪的臉,藏進顫抖的雙手裡。
「是……是我該說對不起,我……」不知所以的巖也,此刻只想撫平浮現在費琦瞼上的傷痛。他將滑落在費琦臂膀的白色細肩帶,輕輕地拉回肩膀,像一個溫柔的情人一樣。
費琦的罪惡感更深了。此刻的她,和一個誘拐未成年少男的餓女,有什麼兩樣?
「我從來不知道,自己的琴聲會那麼感人,你又驗證了我的另一項才華,謝謝你。」巖也一臉認真地說。
聽見巖也說的話,再想起他剛剛那一曲「變調的羅曼史」,費琦掩在雙掌間的臉,忍不住笑出聲來。
「好啦,別想逃避現實,要履行你的諾言,把我做的早餐通通吃光。」巖也將她掩著笑臉的雙手輕輕拉下。
費琦臉上的笑和淚,像陽光和小雨,融映在巖也天空般的眼底,化成一道奇異的虹。
費琦發現自己的醉意和頭疼全消,而且她真的餓了。
「光穿上我的衣服,好嗎?」巖也敞開小小的衣櫃。
這一次,費琦很聽話。
「啊,是哈瓦那。」費琦在身上的T恤上,看見另一隻和哈瓦那一模一樣,雪茄煙毛色,綠色眼珠的貓。
「印在這件T恤上的,真的是一隻哈瓦那貓,所以我才會把它買下來的。每一次把這件衣服穿在身上,就會讓我覺得,自己也變成一隻和哈瓦那有著相同血脈的貓,然後,我們便可以像真正的親人一樣,彼此相偎,互相依靠。」
那一瞬間,費琦彷彿探見巖也陽光般的外表下,潛藏著的孤獨和脆弱。
看見費琦也變成一隻貓,哈瓦那萬般風情地,緩緩向她靠近。
「它剛剛才對我發出喵嗚喵嗚抗議的聲音,它現在會不會以為,我是一隻要搶它地盤的貓?」女人的忌妒心都很強,母貓應該也不會例外。費琦瑟縮向後,整個人緊貼著牆。
「你又誤解它了,它剛剛發出的,不是抗議的聲音。」
「那是什麼?」
「是微笑的聲音。」巖也微笑著說,像一隻漂亮的貓。
「微笑的聲音?」
「當貓感受到幸福和愛情的時候,就會發出微笑的聲音。」
哈瓦那靠近費琦,用爪子輕輕撥弄著她身上的那隻貓,它們兩個像在彼此打招呼一樣。
費琦輕撫著哈瓦那,笑了起來。
「你的笑已經夠具吸引力了,廣告裡的妝,應該透明一些,不該這麼濃的。」注視著費琦,巖也突然說。
費琦知道他指的是Care那支廣告:「原來,你也懂化妝?J
巖也不好意思地說:「除了美發,我平常也上了一些美容課。因為我最大的願望,是當一名造型師。」
「真的?那你以後就可以為我做整體造型囉?」費琦喜出望外地說。說完,她才發現,自己好像一個發現糖果屋的孩子,」臉不加修飾的饞相。
突然,哈瓦那將自己安心地蜷曲在費琦的懷中:「喵嗚!喵嗚!」
——它又感受到幸福和愛情了嗎?
——那是什麼頻率?什麼氣味?什麼感覺?
許久,費琦只是低著頭,輕撫著甜甜睡去的哈瓦那,而沒有勇氣抬起頭來面對巖也的目光。她害怕面對他給她的那種頻率、氣味和感覺;她怕與貓融為一體的自己,也會禁不住發出微笑的聲音。
「333—321—176—613—……」費琦哼著愛的羅曼史,用鑰匙和著節奏,喀啦一聲,轉動開大門的鎖。
她的身上,穿著巖也為她洗乾淨的白色洋裝;肩上的袋子裡,裝著一件她堅持要將它帶回家來洗乾淨的T恤;她的心裡,則仍蕩漾著被哈瓦那感染,那份微妙的幸福感。
「你昨天一整晚跑到哪去了?」一個高大的陰影,遮住費琦眼前半邊的光線,嚇了她一大跳。
「我……我……」費琦轉過身來,面對尚恩一夜沒睡好,充滿血絲的眼睛,想說的話全都哽塞在喉嚨。
「你害我們擔心了一整天。」形成另一團陰影,擋住她另一側陽光的斐麗,凶神惡煞地說。
「你們……我……我們……」
「什麼你們、我們的,你知不知道我們昨晚為了你,拚了老命不斷對主禱告,總共說了多少次『阿門』嗎?」
「斐麗,你根本是一個只認識睡覺和水餃的無神論者,你才不會對主禱告哩。」好心情的費琦噗嗤一笑。
「你知不知道,我們差一點就要報警了。」尚恩沉著一張臉。
「我又不是小孩子,你們未免太緊張了吧。」
「有人說,看到你昨天晚上喝了很多酒,怎麼能叫我不緊張?從實招來,昨晚野到哪裡去了?」斐麗咄咄逼人。
「昨晚……昨晚我在朋友家。」費琦撥梳著被風吹亂的頭髮,用自己都聽不清楚的聲音說。
「你……你的頭髮……」斐麗忽然退後一步,讓夕陽的餘光灑進屋簷下。
終於,還是被發現了。
她那一頭立誓要留回原狀,幾個月來,好不容易蓄到掩頸齊長的頭髮,如今已經被修剪成多層次凌亂的模樣。在夕陽餘輝下,整個頭髮還閃動著偏藍的紅色調光澤。寶琦的臉上,散發著一種從來沒有過的,充滿生命力的野性光芒。
尚恩也發現了,他將插在米色西裝裡的手,不安地握成結實的拳頭狀。
他以為費琦的頭髮會像她所說的,再慢慢蓄長;然後,一切都會漸漸變得和從前一樣。
斐麗的腦海,慧黠地閃過昨晚在舞台上,那張年輕設計師的臉。
費琦的頭髮、費琦的不安、費琦的一夜未歸……擅於連連看的斐麗,恍然明白。
「啊!我想起來了,CARE的第二部廣告要開鏡了,我叫阿芳這一兩天一定要帶你去設計師那裡剪頭髮,你看我,一時給急忘了。情急之下,只想到要打電話給尚恩,就是忘了撥一通電話問阿芳,早想到昨晚你睡在阿芳家,也省得我拉尚思下水窮緊張了。」斐麗拍打自己健忘的頭。
費琦手中的鑰匙,被她低頭把玩地叮叮作響。
「你不是告訴我,不想再拍下一支廣告了嗎?」尚恩也低下頭,試圖想看清楚費琦臉上的表情。
「有合約在,不能讓她為所欲為的。」斐麗露出老闆娘的苛刻狀。
許久,尚恩仍等不到費琦的回答。
「我要離開醫院了。」尚恩說。
費琦抬起頭來,眼中是錯愕和驚慌:「你要離開了?」
其實,她真正想說的是:「你就這樣,要放棄我了嗎?」
「你待的醫院不是福利、待遇、前瞻性,一切都很好嗎?而且又離這裡近,彼此好照應啊。」斐麗替費琦緊張。
「但是公務太多,每天有開不完的會,這個樣子,我根本沒有辦法,好好專心照顧我想關心的人和需要我的患者。」尚恩的鎮定出乎斐麗的意外,他沒有一點不捨的模樣。
——所以你決定遠離時常讓你煩心的我,好讓自己更專心在工作上?
費琦在心裡吶喊著。她從來沒想過,一直在她身邊的尚恩,有一天會這樣離開她。
「這一陣子,我會在新、舊的工作間,做交接和準備的工作,所以會比較忙。不能常來看你的日子,你要照顧自己啊。」尚恩像個大哥一樣,摸摸費琦的頭。
「……」費琦今天的心緒,像好不容易攀爬到高山,又被一把推落谷底。
——問我要去哪裡啊!
尚恩在心中期待著費琦關心的追問。然而,他只等到她的無言以對和面無表情。
「斐麗,費琦就要多麻煩你了。」尚恩禮貌地握了握斐麗的手。
抿著嘴的費琦,仍說不出半句話。
——或許我會到哪裡去,對她而言,一點也不重要吧。
尚恩在心底笑自己的自作多情。
「喔,這是一個月份的藥,要記得按時吃。對了,還有,這是鎮定劑和解酒的藥丸,先放幾顆在你身邊,希望下次見到你時,它們都很乖地躺在袋子裡,一顆都沒少。」習慣失望的尚恩,仍盡力保持醫生該有的態度和冷靜。
——這算什麼?
費琦用怒意強噙住滿溢的悲哀和淚水。
「這些藥丸,你全都帶走吧,這樣就一顆也不會少了。」嘶聲吼叫的費琦,把斐麗和尚恩推往門外,並將大門奮力甩上。
貼靠在鐵門上的費琦,試圖用金屬的冰涼,冷卻燒灼的心傷。
「費琦!」被狠狠地摒在門外的尚恩,愕然發現自己被誤解了。
然而,在費琦的激烈反應下,他的臉上,卻緩緩出現一抹自己期待了十一年的笑。
——或許,一切的付出,還是會有代價。
望著日落的絢麗,尚恩覺得,自己的決定是正確的,眼前的道路也越來越明確了。
他將藥,投進費琦的信箱中。
而杵在一旁的斐麗,看見費琦的痛,目睹尚恩的笑,卻覺得,眼前的一切,都顛倒錯亂,越來越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