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瞳端著盤子繞走擺滿食物的餐桌,神思恍恍似在夢遊,中途遇見鏡子,本能反應地對鏡子做著各種表情。
「喂,喂,你們看凌語瞳在幹什麼?昨天受的刺激太大,變傻呆啦?」長桌上一列工作人員交頭接耳,全調轉頭去看語瞳。
「看她那樣子好像在練習。」化妝師發表意見。
「她昨天的表情根本就像個木頭人,實在該好好練練。可是對著鏡子演戲——」有人嗤笑——
「看起來好像發神經喔。」
而雅瞟眾人一眼,緩緩說:
「語瞳的個性就是這樣,一旦她決定要做的事,不管怎樣都要做到。」
以淮也在座,沉默地看著眾人長舌。相較於大家面前豐盛的食物,他只有一杯咖啡,隔著熱咖啡氤氳的霧氣,他的視線凝在鏡中語瞳的映影。
語瞳端了早餐回長桌來,就先跟化妝師打招呼:
「抱歉,等會要麻煩你了。我今天可能有點黑眼圈,眼袋也比較明顯。」
化妝師訝異!
「幹嘛?你昨天晚上沒睡呀?」
語瞳淡淡一笑。
「沒什麼睡。」
「幹嘛不睡?」而雅好奇,等語瞳坐下,偷偷問她。
「都在對著鏡子作戲嘛!」語瞳笑道,眉宇間隱隱閃著一股昨天在她臉上消失了的動人光采——自信的光采。
以淮若有所思的眼神飄過來。
語瞳自始至終都當沒看見他,優雅閒適地吃完早餐。她對以淮的恨怨交織,可不是鬧著玩的。
吃飽喝足,大家開拔上工。一夜之隔,語瞳的表現判若兩人。昨天NG四十幾次的鏡頭,今天十分鐘OK;昨天連想都不敢想能拍到的部分,今天全部解決,就連攝影師都忍不住納罕:
「奇怪?怎麼差這麼多!凌語瞳是吃了什麼靈藥了嗎?」
不是,是昨天失敗的經驗,加上一夜的融會貫通。
語瞳的表現連帶地帶動了所有工作人員的情緒,所有的進度一個早上全搞定,導演滿意得不得了。他是對事不對人,眉開眼笑的跟語瞳說:
「你很有潛力啊,一點就透,不錯不錯。下次有廣告要拍再找你吧。」
語瞳苦笑。
「別開玩笑了,僅此一次,下不為例,我再也不虐待自己了。」
「呵呵!要對自己有信心嘛。」導演笑著拍拍語瞳的肩。他的建議也許只是隨口說說,但心情好卻不假。
「怎樣?大家今天都這麼開心,大老闆放我們一天假吧。」
導演笑著,一掌往身邊以淮的肩頭打下去,不像商量,倒像是霸王硬上。
「我們明天再回台北怎樣?今天晚上我們在這裡渡假。」
以淮戴著墨鏡,看不清他真正的表情,他淡淡一笑。
「你說了算。」
「聽見了?大老闆請客啦!」導演勝利地宣佈。
更多的掌聲、歡呼聲,大家全開心地笑了,昨天的陰霾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辛勞之後的慶功宴!於是,每個經過語瞳身邊的工作人員,都不吝給她一句讚美:
「語瞳,今天表現不錯喲!」
「你在鏡頭上看起來很漂亮呢!」
語瞳笑著回應,因而延長了化妝師替她卸妝的過程。一直到這時,她才能昂首直視以淮似笑非笑、充滿寓意的目光。
兩人的敵意一直持續到晚上所有工作人員在飯店的PUB喝酒狂歡。
成功的快感讓語瞳更加興奮!甜甜的哈密瓜酒讓她微醺薄醉,她不由自主地笑著,笑聲在室內輕快飛揚。
嘻笑聲中語瞳抽身去吧檯要酒,以淮竟落單在吧檯上淺酌。語瞳凝眉——滿室的女人怎麼可能放過他這絕色極品?
然而以淮只是靜靜坐在那兒,像個銀黑冷光的發光體;但那光太冷,讓人眩惑、看不透,雖引人注意,卻也冷得教人不敢接近。也許,屋子裡的女人不是願意放過他,而是不敢接近他吧?
她突然覺得自己對以淮的不滿並不完全是厭惡,好像有那麼點愛恨交織……。
老天!什麼愛恨交織!根本是胡扯一通?!語瞳暗罵自己一聲,眼角卻瞥見他深邃的眼光一轉——出人意料地,他竟帶著酒往她這方向走來。
語瞳的心陡地一跳,唇角揚起一個美麗自信的微笑,嚴陣以待。
「失望了吧?」她語帶得意,盈盈一笑搶先說。「我今天沒有依你的希望再度出醜。」
有自信的女人,是最美麗、最動人的,卻也最難以親近。
他若有似無的笑卻像有著無限寓意。
「為什麼你會認為我希望見到你出醜?我跟你又沒仇。」
「因為你老是高高在上,好像別人都是笨蛋,」語瞳脫口而出。
「你傲慢、冷酷、可惡,光有一副帥氣迷人的外表,卻沒有可以相襯的好個性!」
他靜靜地看著語瞳,出人意料的並沒有發火,一直等她發洩完了才緩緩而平靜地說:
「好吧,也許我的表現的確給人這樣的感覺。可是你呢?從我見到你第一天開始,你反駁人的話也夠厲害的了。」他頓了頓,一笑!
「難道你不知道自己的言辭也很尖銳而直接?」
語瞳怔住了!然後不知是因為酒還是怎地,她的臉竟發熱了!這回她的感覺不是氣憤,而是自省。是的,她倔強的個性其實在無意中會讓她變得尖銳而易怒;或者該說——在面對以淮時她的情緒更易激動?
這是為什麼呢?語瞳凝著眉想不透,忽然沮喪起來。
「我想你說得對。」語瞳歎一聲,喃喃說:「其實我講詁也滿鋒利的,光顧著要求人家,卻忘了要求自己。」
以淮深湛的眼光不自由主地流露出對她的欣賞。她執著的個性,開朗、直接且堅強,很容易讓男人覺得她和一般女子不同——
她爽落、勇於承擔、善解人意,更襯托出她不俗的美麗容貌。
「我們算扯平了,如何?」
他向她舉杯,嗓音忽然變得非常低沉而溫和,這是語瞳從沒有發現過的溫柔。她抬眼看他,迷茫地,被動地舉起了手上的酒杯。
一笑抿恩仇,如果說之前是誤會,那就重新開始吧。不過,不管之前的感覺如何,其實內心已對對方留下了深刻印象。
「我想我們不該敵對,畢竟——」他漂亮的眼睛朝她眨了眨,緩緩道:「你是我哥的女朋友。」
慕淮。
在這種時候提起慕淮似乎有點尷尬,可是以淮的話並沒錯,她本就是慕淮的女朋友;她不知道為什麼忽然就覺得怪怪的,彷彿兩人之間插進了慕淮很不對勁。
她甩甩頭,笑了笑,把這些想法甩開,對他揚了揚手中的酒杯。
「我要回座位了,過來跟我們一起聊天嘛,一個人坐在吧檯做什麼,扮酷嗎?」
他微微一笑。
「看來我給你的壞印象已經根深柢固了。你們聊吧,我想出去走走。」
「唔,不勉強你。」語瞳笑笑,從他身邊走過。
然而雖說不強迫他,語瞳的眼神仍不由自主地跟著他轉。她無法否認自己對以淮有些好奇,而在他剛才的主動求和之後,她對他的不滿少了,卻更好奇了。她不明白是什麼原因造就了他陰鬱的個性,那兩道陽剛的濃眉下,到底隱藏了多少不為人知的故事?
她用眼神悄悄跟蹤他,看見他將走出PUB大門,在門口遇見人,停了下來,是而雅。而雅掩不住臉紅的興奮,以淮瀟灑地靠在門上說了些什麼。語瞳只怨自己離門邊太遠,根本聽不見。
然而令人驚訝的事情發生了!原本要進門的而雅竟然轉身跟著要外出的以淮一起走了出去!
PUB之外是停車場,語瞳驚訝得整個人趴到窗口去看兩人;一百個驚歎號加一百個問號都無法解答她此刻的心境!她看見了什麼?而雅竟準備上以淮的那輛吉普車!
老天爺!
語瞳想到而雅說過的話——殷以淮花心又濫情。
而雅對以淮是那麼著迷,只要他動動小指頭,而雅就會毫不考慮的跟著他走!
換成任何女人,語瞳都可以當作沒看見,但而雅是她的好同事、好朋友——
語瞳一急,決心查個水落石出,她突然對身邊的助理伸出手來——
「喂,公司車的鑰匙借我。」
「你要幹嘛?」胖胖的助理楞了楞。
「借我嘛!我要開出去兜兜風。」語瞳急。
全桌的人光顧著喝酒聊天,沒人發現窗外的異狀,只看見語瞳的不對勁。胖助理看看語瞳,慢吞吞地把鑰匙掏出來。
「謝了!」
語瞳一把奪過,急步跑了出去,留下一桌搞不清楚狀況的工作人員。
還好!還來得及!這兒只有一條馬路,而且沒什麼車,不怕追不上。
語瞳小心翼翼地和殷以淮的車子保持一段距離。車行至路口,以淮的車轉了彎,拐進市區的路。
他們要上哪呢?語瞳心裡奇怪著。
愈近市區車愈多,終於遇上了個紅綠燈。
語瞳與他隔著兩輛車,等紅燈等得焦灼;而她完全無法解釋自己到底在急什麼。而雅不是未成年少女,如果以淮真是那種花心的男人,兩人就算發生關係也該是兩廂情願,她操什麼心?
真要命!語瞳握拳往方向盤捶了下去!她到底是擔心而雅所遇非人,還是擔心以淮是個專騙女人的男人?
「叭」一聲,語瞳身後的汽車不耐地對她咆哮,原來是綠燈了。語瞳陡地一震,回過神來反射動作踩下油門。算了,追都追來了,就——查出個所以然吧。
行行復行行,以淮的車又轉彎,拐回了沿海的那條公路。語瞳不明所以,但即刻追了上去。
海邊公路沿著一片海灘,夜晚闃靜幽寂,以淮到底要帶而雅去哪?為何繞了市區又繞回來?她心中充滿了疑問,忽而,前車的車燈熄了,語瞳嚇了一跳!機警地立刻放慢速度。
然後她就看見了以淮的吉普車停在公路邊;那公路有個小缺口,一條小徑通往沙灘,車上沒人。
夜裡的海洋冷清黝黑,海水聲規律流轉,牽動夜幕裡的詭譎氣氛。語瞳慌張地跳下車來。
不對勁!果真不對勁!詭譎的氛圍化成不安的思緒凝結在語瞳胸口,她悄悄順著小徑跟下去。
「他的很多作為我並不苟同……。」
這是慕淮說過的話。什麼「作為」會引得慕淮如此反感?語瞳後悔當初沒問仔細。此時她的心思完全籠罩在報紙的社會版裡頭去了。倘若以淮跟而雅只是為求一夜情,到這荒涼海邊來做什麼?
而雅啊而雅,你可別讓偶像崇拜的熱情給沖昏了頭,你不瞭解以淮,我也不怎麼認識他,長得好看的男人,不見得心地也好,否則慕淮為什麼要這麼說他?
繞過荒煙蔓草,月光之下的海洋顯得詭譎而神秘,孤高的樹枝延展,一枝枝像在跟黑夜渴求著什麼。
語瞳倏地毛骨悚然!冰涼沙灘上連個人的腳印都沒有,而雅呢?
鹼濕、陰暗而冷涼的海風迎面吹來,她打了個冷顫!
地上只有她和自己的影子,而雅呢?
「喂——」
一聲突如其來的聲響把語瞳嚇得放聲尖叫起來!
她驚駭地倒退幾步,看見樹蔭下一個瘦長人影,尖叫得更大聲了。
「是我,你別叫啊——」
就算什麼事都沒發生,光語瞳的尖叫聲就很淒厲嚇人了。瘦長身影急急走出光影,月光下,語瞳終於看清楚那是誰——是殷以淮。
只有以淮,那——而雅呢?
語瞳心裡一陣恐慌,此時她的心智是遲鈍的,早被這週遭的氣氛與自己的懷疑嚇得魂都不見,霎時又尖聲大叫起來。
「你怎麼了?!有什麼毛病?!」
以淮讓語瞳叫得頭都快炸開,本能地向她走去,伸手想拉她,哪知語瞳更加駭然地往後直退,只是不停喊著;
「你別過來!不要過來——」
她狂亂地揮舞著手往後退,退退退!腳底下涼涼的,踩到海水了,她回過頭去看,忽然之間,白色的浪就在她面前張牙舞爪撲上來,嚇得語瞳直挺挺往後仰倒下去;接著,一道水網從她頭頂上嘩一聲罩下來,她被海水帶出去的那一刻,模模糊糊只聽見有人在喊:
「語瞳!」
然後,她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頭頂上有亮晃晃的光,冷冷的,不像太陽。天還沒亮嗎?語瞳再努力睜開眼睛,看清楚那光是日光燈。
是急診室吧?病床一個個挨次排著,間隔淡綠色的門簾。
語瞳微撐起身軀,卻不爭氣地先咳了兩聲,立刻便有人拍著她的背;她抬起頭來,呆呆地看著面前的殷以淮。
「你沒事,喝了幾口海水。醫生說你醒來就可以離開醫院了。」以淮的聲音沒什麼溫度。滿腹的疑問讓他親切不起來。「你還好吧?」
語瞳怔怔點頭。
「你送我來醫院的?」
「嗯。」以淮坐回病床邊的椅子,隔著距離,他靜默不語了。深邃的眼光凝視著她,像要穿透她的思想。
語瞳的心不由自主地亂跳起來!他這樣的眼光,足以讓她震動且心動!
「我不喜歡有人跟蹤我。」他冷漠地緩緩開口。
而雅!是了,她忘了而雅!而雅呢?
語瞳脫口而出:「我跟蹤的不是你!」
他盯住她。
「你這是什麼意思?」
語瞳搖搖頭,不想解釋。
「而雅呢?我看見她坐上你的車。」
「她在市區就下車了,我載她到她親戚家去住……。」
以淮忽然頓住了!不置信地瞪著語瞳,而語瞳也同樣不置信地瞪著他。
而雅什麼時候下車的?她怎麼沒發覺?噢!一定是那個紅綠燈……她那時根本心不在焉!
完了,這下錯怪人了。
以淮彷彿全身僵直起來,明顯的因語瞳的懷疑而深受傷害,忿憤的想予以反擊。原就失溫的眸子此刻益發冷洌、陰沈,他冷漠而尖刻地開口:
「原來你是因為擔心而雅才跟蹤我的。你把我想成了什麼?十惡不赦的大壞蛋,半夜誘殺女人的魔鬼?」
「不是這樣的!」語瞳拉開被單坐起,急急為自己辯白:「是因為你莫名其妙大半夜跑去海邊,那裡又荒涼又恐怖,我才會亂想……。」
「我喜歡半夜一個人去海邊,干你什麼事?!」他冷酷不留情面地打斷她的話。「怪不得在海邊時你會怕成那樣,你以為我想幹嘛?強姦你?」他嘲諷而羞辱地:「對不起,你還引不起我的興趣。」
「你——」
語瞳又羞又氣又愧,各種複雜的情緒層層攏向她。就算她做錯了事,他也不必用這種態度對她呀!她瞪著他,發現他又回到她所厭惡的殷以淮——刻薄的、嘲弄的、冷酷無情的。
她衝口而出:
「你怎不想想,如果不是你的風評那麼差,我哪會這樣懷疑你?」
「什麼風評?誰說的?殷慕淮還是殷瑋蘭?」他森冷緊繃的臉因怒氣而顯得陰鬱。
「他們都說了什麼?我是個無惡不做的壞傢伙?好吧,你小心點,我會把你今天跟蹤我的事加油添醋地宣揚開來,讓所有人都知道,殷慕淮的女朋友半夜跟我去海邊……你想聽的是不是這些?」殷以淮的聲音不自覺地揚高,似乎忘了這裡是醫院的急診室。
「我不是這個意思!」語瞳沒想到事情會演變成這種情況,不懂以淮的反應為什麼會這麼激烈。她不想驚擾到醫生護士,急急壓低了聲音;
「你不要這麼極端,這樣我們怎麼再談下去?!」
「要不然你認為我該怎樣?!讓人扭曲了還嬉皮笑臉、毫無反應?!」他簡直是在咆哮了。
語瞳驚怒地瞪著他。難不成他想吵得全醫院上下皆知?怎麼會有這麼容易激動而莫名其妙的人!
她倏地翻身坐起,硬生生拋下一句:
「你自己氣吧,我先走了。」
以淮當然不可能攔她,冷冷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現在是半夜三點半,勸你叫輛無線電計程車,我是不會送你回飯店的。」
語瞳深吸了一口氣,再看他一眼,飛快地拉開了隔間的門簾,頭也不回地離開,再也不理會那個讓她又好奇又痛恨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