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說我們已經認識了一陣子,這樣好不好?」一路上,頤頤不時想著什麼跟聞串供,以免一人說一個版本,當場破功。
「隨你吧。」聞不太在意這些。「只不過,你家不是開糕餅工廠的?怎麼住在山上?」
「我們老家在山上,親戚都住在附近,他們都是經營花圃的,」頤頤稍稍陳述家裡的狀況。「只有我爸在山下開了家糕餅工廠,但住家還是在這。」
「這樣不是很麻煩?」聞正說著,車頭一轉,忽然眼前出現了一片驚人的景致,他的話題倏地斷掉了,只剩下無比驚訝的讚歎。
「前面右轉。」頤頤指示著。
車順著花圃旁的小徑駛去,眼前一棟三層樓高的透天厝,灰白二丁掛外牆,樸實農家的方正建築,是頤頤的家了。
頤頤跳下車來,汽車的引擎聲也引出了屋內的人,約莫四十餘歲的中年婦人,細紋下的五官依舊秀美,那圓彎的菱唇跟頤頤如出一轍,必定是頤頤的母親了。
「回來啦!」鍾媽媽笑著迎了上來。
「嗯。」回到家,頤頤的心情很複雜,嚴厲的父親讓她不敢放鬆。「爸呢?」她略略緊張地問。
「你黃伯伯生日,他作客去了。」
「黃伯伯?」頤頤不由得放大了聲音。「他不是住高雄?!」
「是啊,」鍾媽媽回答得很順。「所以你爸明天早上才會回來。」
「怎會這樣?!」頤頤懊惱地嚷道。「那怎麼辦?!」
千拜託萬要求帶了聞回來就是為了過老爸這一關,哪曉得主角居然不在家?
「什麼怎麼辦,住一天明天等你爸回來再走吧。」鍾媽媽提了個理所當然的建議。
「什麼?」頤頤大驚失色,特地挑傍晚回來,就是想節省聞在家裡做客的時間,打算吃完晚飯之後拍拍屁股就走人,哪裡曉得人算不如天算,頤頤的小聰明一下子付諸流水。
「不行啦,明天我們有事。」
「星期日放假不用上班,有什麼事?」鍾媽媽瞥女兒一眼,頗有嗔怪之意。「難得回家一趟,急什麼?」
不是她急啊,頤頤苦了臉。這裡她都住了幾十年,多住幾天當然沒問題,可是聞呢?
「人家不一定有空。」她偷偷看看聞,想聞表示點意見。
聞就算沒有正中下懷求之不得,至少也完全不反對,他禮貌地笑道:「既然如此,就打擾一天好了。」
頤頤的眼光又飄了回來,當著母親的面不好說什麼,心裡對聞卻有一百萬個懷疑,不知他為何這麼好心幫她。
鍾媽媽眉開眼笑。「就是說嘛,明天走也不遲。進來進來,大家都等著你們吃飯呢。」
既然一家之主鍾爸爸不在,照道理說晚餐應該菜色人口都簡單才對,然而聞貴客臨門,住在附近的親戚全過來了。提供菜色人力弄了一大堆菜像在辦桌,一圈十來個親戚熱熱鬧鬧又像是過年,都是為了看頤頤的新男朋友來的。弄得聞正坐側坐都不對,隨時隨地都有好幾雙含笑的眼神輪流盯在他身上,讚賞好奇的眼光像在動物園看國王企鵝。
害聞淪陷進這種局面,頤頤實在是抱歉透了,怕聞坐立難安,不時拿歉意的眼神來灌他,可是當晚餐一結束,鍾媽媽收拾一桌殘餚進廚房,頤頤卻又習慣性地跟著站起來:「媽,我幫你。」
居然就把聞一個人拋棄丟在外面了!
鍾媽媽支使著頤頤:「去幫我把櫃子上那條乾淨毛巾拿過來。」
廚房裡,母女洗碗擦盤子聊天,是頤頤家的慣常風景。鍾媽媽忍不住問:「你跟他交往多久了?」頤頤含糊其辭:「沒多久。」
鍾媽媽意味深長輕歎一聲:「我倒不是說他不好,只是他的外表這麼顯眼,老天造人公平,這樣的男人不可能沒什麼缺點。」
頤頤心裡輕輕一震,母親這幾句話還真是說得頗有寓意,雖然她不是聞真的女朋友,但不由得也要替聞說話:「媽,是因為你不認識他才會這麼講,他心地並不壞,很體諒的,又願意幫助人。」
鍾媽媽微微一笑:「是嗎?你認識他多少?又知道他多少事?」
一句話問倒頤頤。她怔著,想起才是不久之前,她還為了失業的事把聞恨個半死,怎麼這會竟一百八十度大轉彎替他辯白起來了?
她眼珠子轉到左又轉到右,就是轉不出話來回堵母親,索性拿起抹布來擦盤子了。
「算了,我自己擦吧。」哪知鍾媽媽一把搶過毛巾來,笑道:「你把他一個人丟在客廳,還不快去陪人家?」
對喔!她怎麼把聞一個人丟在客廳?那些姑姑表姐表妹不圍攻他才怪!頤頤緊張得一把丟下毛巾,顧不得什麼杯子盤子,立刻衝了出去。
然而還沒踏出廚房門,頤頤就聽見眾人朗朗的笑聲……發生了什麼事?她急急跑進客廳一看,聞跟她那群親戚聊得正開心呢!她叔叔沏了茶,顯然跟聞很有話聊,其他人三不五時插上一句,整個場景融洽至極。
頤頤傻了眼,不曉得聞功力如此深厚,這麼輕易地就收服了這群親戚。
她一顆提上喉嚨口的心,這才落回原位。鍾媽媽洗好了碗從廚房出來,似乎打算替他倆解圍:「你們要是累了,就先上樓去休息吧。」
眾人似乎這才發現一直站在那的頤頤。
頤頤指指聞。「他睡哪?」
鍾爸爸十分嚴厲,鍾媽媽卻極力想追上時代做一個開明的母親,給年輕人一個方便,她故作輕鬆地說:「睡你房間啊。」
頤頤瞪大眼睛,心臟一下子快跳出胸口。母親這話太霹靂了吧,嚇得頤頤猛搖手:「不必、不必,我們不用……」
聞也傻了,沒想到鍾媽媽這麼勁爆,他臉上像小丸子一樣出現三條直紋,不方便表示意見,卻很尷尬。哪知那個罪魁禍首的三姑媽立刻曖昧笑道:「哎,別擔心,反正你爸今天不在家,不會罵人的啦。」
而那一群隱隱竊笑的親人,口裡沒說,但臉上眼睛都寫明了,哎,不是已經一起住過了嗎?還客氣什麼嘛,再裝就沒意思了。
頤頤窘到了極點,聞也有點傷腦筋,可是戲已經演到這種地步,簡直就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難道就因為這樣攤牌前功盡棄?
於是頤頤和聞,就在眾人幾乎是「送入洞房」的眼光之下,目送上了三樓頤頤的房間。
打開壁櫥,頤頤立刻抱出了幾條棉被,雖然共居一室卻肯定不能同床共枕,非打地鋪不可。
她速度極快地把棉被鋪在地上,難得對聞這麼客氣:「對不起,我真的不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委屈你了。就這麼一晚上明天見到我爸我們就回台北。對不起,我的床讓你睡……」
頤頤緊張得一連串標點符號也不打的胡亂言語,讓聞那雙迷人的眸子笑了起來。「床還是你自己睡吧,你的床太短了,我睡地板反而舒服一點。」
「什麼?」頤頤見聞不太在乎的模樣,立刻歉意也沒了。坐回自己的床上,指指壁櫥:「毯子夠不夠?櫥裡還有。」
「太現實了吧?鋪了一半就不鋪了?」聞抗議。
頤頤笑得壤壞的。「反正又不是我睡。」
「你也總該對我好一點吧!」聞認命自己去鋪被子,卻忍不住要提醒她。「別忘了我是來幫你忙的。」
「不過我看你也挺自得其樂,」頤頤聳聳肩。「虧我剛才還緊張兮兮地從廚房衝出來救你,你一點事也沒有。」
「你還敢說?丟我一個人就跑了。」聞還沒跟她算賬呢。
「忘了嘛。」頤頤伸了伸舌頭,耍賴。「你跟他們聊些什麼?」
「家世、背景、工作……身家調查。你叔叔還跟我要了我的住址,說要寄他種的茶給我。」差不多就是那些挑女婿時的閒聊,聞回答完就忘了。鋪好了地鋪,他就著棉被坐下,隨手拿起旁邊一個金框帶點俗氣的空白相框,詫笑:「你買的?不會吧?」
「當然不是我買的,」頤頤帶點不好意思地搶下那相框,打開抽屜塞進去。「我哪會去買這種東西!是人家送的。」
「人家?是男朋友吧?」聞促狹地說。他環顧四周,除了剛才那個聳擱有力的相框之外,還有些亂七八糟的珠寶盒、首飾架之類,他的眼裡帶著取笑:「這裡有的沒的擺飾,難道全都是『人家』送的?」
「嗯,很多都是。」頤頤很老實地認了。「雖然不喜歡,又不好丟掉,就拿回來放這裡。」
「既然都分手了,」聞拿起那個首飾架,做了個驚駭的表情,那塑膠的架子看起來只有恐怖兩字可以形容。「為什麼不能丟,你有戀物癖?」
「才沒有呢。」頤頤嗤。「我只是想,人家當初買給我,也是一份心意,我雖然跟他們分手了,當初在一起時也蠻快樂的……」她的語氣漸往下落,聽起來彷彿有些悵然。
他沒想到頤頤是這麼重感情的人。似乎她所交往的每個對象,都有一分感情,而不是他想像的花癡,男朋友一個甩一個。
「為什麼相戀的時候不能先知道兩人不適合?」頤頤幽幽地說,似乎在歎息。
聞彷彿也略有所感。他燃起一支煙,走到窗前拉開窗戶,半晌才沉沉說道:「就算不適合,可是愛上就是愛上了,談戀愛的時候,如果能像你說的這麼理智,那就好了。」
頤頤不明就裡地,忽然想起塗莎。她衝口而出:「你在說你自己?」
他的身子似乎震動了一下,但依舊默然不語,聞站的角度正是屋中的暗處,頤頤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她有些迷惘地注視著那身影,雖然猜不到他在想什麼,但她明白,他心裡的黑暗一定很難拭去。
這樣的想法,讓頤頤的心霎時柔軟了下來。她輕聲道:「算了,我不問你。因為我知道那一定是你的傷心事,等你想找人講的時候,自然就會說了。」
頤頤的善解人意,讓他不由得回過了頭,臉上繃緊消極的線條在放鬆,眼裡也緩緩恢復了生動,他勉強笑了笑:「你真瞭解我。我應該現在就娶你。」
「你要娶我還不肯嫁呢!」頤頤也笑了,坐回去自己的床上。
頤頤的房間兩面環窗,床靠牆,嚴格說起來是靠窗,她拉開一整面的窗簾,窗外的夜景就這麼湧進了小屋。風清月冷,流水淡得晶明,群星在這裡曳下瀑布,撒遍滿山零碎的琉璃,如此的美景,屋內的人默契地沉默不語,怕是只發出一個音,都打擾這美麗的寧靜。
「我小的時候,都不太敢開這扇窗,」頤頤回憶道。「因為我爸爸的養蜂場就在我的窗外不遠,我嚇都嚇死了。」
「你爸還養蜂?」
「現在還養呢,只是搬到那邊,屋子後面去了。」她就著窗口指點了一個方向。「我家有些糕餅的原料就是用自產的蜂蜜,我從小吃蜂蜜長大,也許就是吃太多了,所以才……」
她警覺地倏然斷了口,卻接觸到一雙興致盎然的眸子。「才什麼?」
頤頤聊得興起,一時沒了戒心差點說出她的秘密,這會當然死也不肯說。「我沒問你的秘密,你也別問我。」
聞坦然一笑。「行。」
黑夜使人容易掏心,頤頤曲起膝,枕著下巴,仍然還是很有訴說的心情。「我小時候,最喜歡坐在這裡看星星,坐在這裡等流星,每看見一顆流星劃過,就努力許願。」她自顧自笑起來,既清麗又純真,眼神幽柔如夢。「女孩的心願,總希望自己能有美麗的愛情,遇見心目中的白馬王子。」
她悠然的語氣讓聞的視線轉向她,他看見的是一張夢般微笑的臉龐,和一對充滿著浪漫與感性的眸子。他身邊的人都沒什麼感情,至少不像頤頤這麼感情豐富,他忽然發現自己愈來愈愛看著她,她的舉手投足吸引著他,他愛看她笑,愛看她眨眼,愛看她生氣時噘著嘴的神氣……
他搖了搖頭,似乎在甩開心中的這些異念。「現在呢?找到白馬王子了沒有?」
「沒有。」頤頤悵惘地笑了笑,清澄的眸子坦然明淨。「我跟你說實話吧,其實我已經不打算交男朋友了。你花了那麼多心思在我身上,也許會很失望。」
「這也不見得。」聞深黝的眼眸中,跳動著若有似無的什麼。他雖然對她用心,卻是有目的的,這讓他對頤頤多少有些愧疚,因為他不是因為愛她才追她。
頤頤卻抬起頭來,對他嫣然一笑。「我要是有一天突然不理你了,可別怪我。」
她燦爛的笑容幾乎足以融化他,他悄然深吸了一口氣,勉強微笑:「我爺爺的傳記寫完之前,你應該還是會好好理我的。」
頤頤白了他一眼:「怎麼聽起來就居心不良?」
他盯著她,雖然沒有明說,語氣卻還誠懇。「我對你是有些心機,但不至於不良,這你可以放心。」
他所謂的心機,是指追她只是為了他與他姐姐的協議吧?他雖然沒對她坦白,但表明了他的分寸,這讓頤頤不由得對他多了幾分好感,他至少不像她以前所遇見的那些男人,一味地想拐她。
頤頤微微一笑。「你這人,還真的不錯。」
她毫不吝嗇地對他綻放她的笑靨,微翹的菱唇在他眼前呈現了一個漂亮的弧線,迷人而浪漫,他的思緒不由得被吸引了,眼裡漾起了淡淡的笑意,和不掩飾的欣賞。「這算是稱讚?」
「你說呢?」頤頤眨了眨眼睛,難得的促狹神情使她看來活潑而生動,他的心一跳,體內閃起了不正常的紅燈。
他緊盯著她,眼睛灼亮亮的,她無意間揚起視線,卻正對著他的。雖然彼此無語,但交織的眼神似乎正訴說些什麼,那一刻,兩人都清楚感覺到心裡有什麼東西活活的,像是某種細胞正悄悄繁殖。
說不出的微妙感應,只需要一點點媒介就足以起火自燃,然而頤頤臉紅著,卻刻意不去感覺自己身上泛上來的燥熱;聞愣著,不敢確定這突如其來的感覺……
心動的感覺僅僅一霎,當那神奇的時刻過去,似乎想抓也抓不回來,兩人忽然都恢復了過來,聞若無其事地轉移話題:「浴室在哪?我想我該先洗個澡。」
「走廊走到底就是浴室,我拿毛巾給你。」頤頤連忙跳下床,慶幸有這個機會可以開始忙碌,轉移在意力。她很努力地找,翻出了乾淨的浴巾給他。
「謝謝。」他笑了笑,沒說什麼,就走出房門了。
房門在聞身後關上。頤頤卻仍怔怔望著那門好一會,才悄悄歎了口氣,朝窗躺下,側著身整個人面對著窗。
深吸了一口窗外微涼的空氣,頤頤不怎麼明白自己剛才到底是什麼樣的一個想法,她不敢追問,也不想追問。
這樣的夜晚,有著一分奇異的氣息,兩個原本應該是八竿子湊不在一塊的人,因緣際會被擺在一起,在這寂靜的夜,卻像是對彼此有了更深的認識與共鳴。
這樣的時刻,不管牽不牽扯男女之情,似乎都令人難忘。她知道不管以後的日子如何,她都會記得這個晚上,記得聞。
寧謐溫和的早晨,淡淡像透明寶石般的天空,讓人想起是最柔美的春天,而不是枯竭的冬日。
安然無邪沉睡枕上的頤頤,瓷白秀逸的臉頰在枕上勾出優雅的線條,有分少女的柔和,嚶嚀一聲她從睡夢中醒來,知道還是清晨,但床角的棉被已經被收進櫃裡,不見聞的影子。
頤頤一驚,來不及梳洗,穿著睡衣就蹬蹬地跑下樓,也不知道在緊張什麼,終於到了廚房,看見母親和聞談笑用餐的景象,這才放心了。
「地上的棉被你收起來了,留著我來收就好……」頤頤剛睡起來糊里糊塗,快把昨晚兩人同居卻不同床的情況都不打自招了。
聞警覺搶過話去:
「被子被你踢了一地,總不能不管。」他微笑卻沉著,深邃的眼眸從咖啡杯緣上飄過來提醒她,一種秘密的默契。
頤頤揉了揉眼睛,這才比較清醒了,天哪!剛才失言差點穿幫。喝了一口母親遞過來的咖啡,果然神志又清楚了些,問:「爸呢?還沒回來?」
鍾媽媽一抬頭,眼睛越過他們直視廚房門,笑道:「哪,說人人到,這不就回來了?」
一聽見鍾爸爸回來,四隻眼睛立刻轉了過去。
「爸——」頤頤先喊了聲。
不同於鍾媽媽的親切和善,鍾爸爸看起來嚴肅得很。他的嚴厲也許是出於關心女兒,也許只是色厲內荏,但那兩道粗黑的眉,下垂的唇角,實在讓人難以親近,他一看見坐在餐桌旁的聞——
想也知道這就是女兒的新男友。鍾爸爸不但一點也不開心,眉頭還速速打了幾十個死結。奇怪他這個笨女兒怎麼不懂?長得愈好看的男人愈不保險,更何況這個不只帥,一雙眼還很桃花,簡直就是個不定時炸彈!
「還沒吃早飯吧?」鍾媽媽面帶笑容緩和氣氛。「來來,先坐下再說。」
「不吃了。」鍾爸爸脾氣是拗出了名,他看聞第一眼就不順,連面子都不想給。「我去蜂園!」像是一扇門直直打在頤頤臉上,碰得她一臉灰還打扁了鼻子!她萎萎地往椅背上一靠,非常氣餒。
聞不忍心見頤頤這麼為難。死硬脾氣的人,聞見多了,他也自信有能力應付得了。
他出人意料地站了起來,禮貌地對鍾爸爸微笑道:「我可以幫忙嗎?」
鍾爸爸瞥他一眼,還是不留情面:「我是去看蜂的狀況,你以為這事多簡單?隨便一個外行人就能幫忙?」
聞平日沉著,鍾爸爸的冷言冷語沒能耐他何。他仍然不慍不火笑道:「你可以教我。」
鍾爸爸上下打量他,冷哼一聲:「我哪來那麼多閒工夫?!」
聞還是不以為意:「我並不笨,學得很快的。」
聞要是表現得一副高傲的模樣,那鍾爸爸肯定這一輩子再也不打算見聞;聞要是不言不語只坐在餐桌上任他諷,那他肯定更看不起聞。但聞就只是這麼一徑微笑以對,倒讓他習慣的頑固脾氣無以為繼……
皺著眉頭,鍾爸爸擱下一句:「隨你吧!」
他也想看看這個長得好看的男人秤起來有多少斤兩。
聞雙手插在口袋裡,不擔心也不緊張,就這麼正正常常地隨鍾爸爸走出門去。
睜大了眼睛看著聞表演的頤頤,像是這時才終於醒來。因為憂心他,本能要追出門去,鍾媽媽一把攢了她回來,意味深長地說:
「你急什麼?沒事的,讓他們兩個男人去鬥鬥,你吃你的早飯。」
如果聞真的是她男友,那鍾媽媽這話是再有道理不過。可偏偏聞是冒牌的啊!頤頤苦於不能說破,端坐餐桌如坐針氈,一餐飯吃得有如一世紀之長……
胡亂塞了麵包,立刻就要去蜂園裡一探究竟。
「唉——」鍾媽媽搖頭歎笑,倒也跟著女兒出門去了。
屋外,意外地沒有傳來響徹雲霄的吵罵聲,反而還出奇地寧靜。蜂園裡,鍾爸爸和聞各自戴著面罩,聞手上還拿著噴煙器,四周蜜蜂轉啊轉,光看著就覺得恐。
聞果真如他所說學得快,雖然是生手,鍾爸爸所吩咐的事倒也駕輕就熟,唬得鍾爸爸不時偷空挪出一隻眼睛來看聞,從開始的不信任到後來的疑惑,再之後竟轉成了欣賞,看來這小子,並不只是個長得好看的繡花枕頭。
「喔……」頤頤睜大眼睛,訝異地吐了一聲輕呼,就再也說不出話來了,歪斜著頭,好生意外。
「看來他們不但沒吵架,還處得不錯呢。」鍾媽媽踱到頤頤身邊笑道。
頤頤也笑了,安心地放下了心裡的大石頭,聞過了鍾爸爸這關,她可以不必挨罵了。
她不由自主地走進蜂園,想去找他們。鍾爸爸遠遠一見女兒,即使帶著面罩,都看得出他板起了臉,指責她未經通報就私自交了男朋友,那嚴厲的臉色讓頤頤立刻又垂下了頭。
好在鍾媽媽跟過來,朝頤頤使了個眼色,隔著距離對鍾爸爸喊:「好啦,別弄了,先進去吃飯吧。一大早空著肚子做什麼事哪。」
鍾爸爸關好了蜂箱,拿下面罩帶著聞走回來,經過頤頤身邊仍是盯了她一眼,才終於回屋子去了。
頤頤這才呼出一口長氣,好在有母親解圍。
「看來我爸並不討厭你,你還蠻有一套的。我爸那麼凶你也不怕?剛才你在餐廳跟我爸講話的時候,把我嚇死了!」頤頤對聞笑道,綻放著舒坦的笑容,比太陽還明燦。
聞微微一笑。「我只是覺得像剛剛那種時候,如果是你真的男朋友,一定不能讓你在那邊手足無措,總得維護你,讓你下得了台。」
「是——全都是你的功勞呢!」頤頤半直一半假地嗤他。「才誇你兩句你就得意起來了。」
「至少也該有點獎勵吧?」他開玩笑說。
「什麼獎勵?」頤頤笑道,隨手往右邊一指:「哪,那樹上有龍眼,摘得到就是你的。」
聞看了看那棵樹,皺眉道:「那樹太高了吧!我又沒有兩百公分高,怎麼可能摘得到?采龍眼不是都用帶刀子的竹竿嗎?」
「我家又不是果園,種龍眼只是好玩,哪會有那種刀子。」頤頤理所當然地說。「你就爬樹上去吧。」
「爬樹?」這果然難倒聞了。
「你是都市小孩對不對?」頤頤好不容易達到一個取笑聞的機會,她只扔下一句:「看仔細啊。」
她信心十足地走向那棵樹,矯健的身子,一下就爬了上去。
頤頤敏捷的身手令聞非常吃驚,但她的外表看起來嬌嬌柔柔,完全不是健康女孩的模樣,他不免擔心:「喂,別表演了吧,你會摔下來的。」
「拜託,我從小爬到大。」頤頤不以為意地在樹上說。「而且又不高,摔下來也不會怎麼樣。」
「你別逞強,」聞在樹下嚷。「有了什麼事可不是鬧著玩的。」
頤頤根本就不聽他的,正伸長了手,去撈那結了果實的分支。分支太遠,她的手又不夠長,她索性整個人趴在樹枝上,險象環生,看得聞是提心吊膽,忍不住又吼:「你快摔下來了,喂——」
頤頤不理他,眼看果實就在眼前,她伸長了手一勾,扯下了一串龍眼,可也就在這時,她的重心不太穩,腳下踩了個空……
「小心——」
就在聞的驚呼聲中,頤頤已經從樹上摔了下來。聞急著衝過去接她,接是接到了,只是她掉下來的力道,害了聞也跟著摔倒,兩個人一起跌落草地上了。
頤頤摔在他身上,像是有了個彈簧墊,什麼事也沒有,她連忙看顧躺在她身邊的聞:「喂,你還好吧?」
沒事才有鬼!聞承受了她掉下來的力量,又摔了一跤,屁股和背部都疼,而且願願正俯身看他,手臂不偏不倚正壓在他的手上,更疼……
然而她一雙憂心忡忡的眸子,卻讓他忘了喊疼。她的另一隻手按在他的肩上,軟軟柔柔的,讓人直覺被這樣的一個女人關心著是一種幸福。
潛意識裡,聞竟有點希望、永遠就這樣躺著,不要起來。
他靜靜享受著那副異樣的情愫,頤頤卻被他的不聲不響嚇著,已為他摔昏了,急著朝他大吼:「喂!你沒事吧?喂——」
打破了聞所有浪漫的遐思。他皺了皺眉頭,掙扎地坐起來。「你吼得我耳膜都破了,沒事也變有事了。」
頤頤這才放了心,埋怨他,「誰叫你一直都不動嘛。」
「怪你吧?」聞抗議。「自己死就算了,還找個墊背的?」
頤頤嗤地爆笑出聲,被聞一瞪只好收斂了些,想笑又不太敢笑地拿起龍眼在他眼前晃了晃。「哪,吃龍眼。」
聞一點也不打算伸手去接,沒好氣地道:「拿來扔你頭上行不行?」
頤頤噗哧一聲又笑,瞅著他:「生氣啦?」
她似笑非笑的模樣,嬌艷逗人,足以迷炫人心。聞望著她的眼神從指責慢慢變成迷惘,一股強大的吸引力正在蔓延,他一點也沒料到那分情感上的震盪竟如此劇烈。
聞忽然發現,只要他再往前幾公分……他就能吻住那兩瓣甜美的唇……他嚥了嚥口水,此時此刻,這樣的念頭卻是如此強烈。
有一種古老說法是,不管你渴望的是什麼,這都是你的潛意識,而只要你一直渴望下去,事情就真的會發生……
他不自覺地伸手攬著她,吻上了她的唇。頤頤全身繃了一下,感覺他的唇壓住她的,她心裡有些糊塗,有些明白,有些畏懼,又有些期待,然她卻沒抗拒,彷彿時機氣氛都恰到好處,她的唇軟化,自然地接受了他。
他溫柔地吻著她,輕柔地彷彿他正吻著一個會消失的幻夢,不可思議的美妙感受迥蕩在兩人之間,時間似乎不再具有任何意義,這一吻就是地久天長。
當他終於放開她的唇,他怔住了。被自己心裡那分沸騰的渴望給嚇住了,她像個磁石般吸引住她,親吻她的感覺是難以形容的令人心蕩神馳,他不願這一刻停止,只想延續……他從來沒有過這種奇異的經驗。
頤頤麻木地望著他,那雙炯炯的眸子,亮得耀眼,從唇上傳來那道電擊的感覺,仍在。
通常,對頤頤來說,這樣的吻不代表開始,而是個結束,她應該就此把聞甩得遠遠的,再也不理他才對。然而她此刻卻有種奇怪的感覺,一種異樣的虛弱,渴望這樣親密的接觸永不消失,她本能地靠近他……邀請似的仰起她嬌嫩的櫻唇。
然而頤頤的期盼,落空在他的自責與自製之中。他彷彿僵固了一動也不動,心中的迷惑與混亂,讓他抗拒了她奪人心魄的魅力。他往後移了一移,這是個明顯的拒絕。
兩人之間那充滿魔力的一刻,霎時消失。
頤頤傻了,怎麼會有男人,在碰過她之後還能拒絕她?她聽了一輩子的「要」向來只是她不肯給,可是聞卻不要她?
頤頤錯愕而迷惘,下意識看了看自己的手臂皮膚,是加諸在她向體上的魔法消失了?還是聞與眾不同?
「為什麼?」她忍不住要弄清楚。
她那雙清澈的眸子所洩露出的縷縷情絲,幾乎要將他淹沒。他扭轉了頭,不去面對她的眼光。在他追求她的開始,只期望她能快快迷戀上他,好讓他贏得與他姐姐的協議,然而他花了太多心思在她身上,愈瞭解她,就愈對她傾心,難以自拔。
他一點也沒料到他竟會對她動了真心。
用心追求她,對他來說並沒什麼,但用了真情,那就是另一回事。向來他對莎之外的女子一律絕情,但他與頤頤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只知道他不能再繼續下去了。
「我得跟你坦白……」他深吸口氣,迴避她的目光,站了起來。「我追求你,是有目的的。」
「我知道,」頤頤略略煩躁地說。「你不想你姐再替你相親,所以要把我追回去給你姐看嘛,曇霓都告訴我了。」
「你都知道了?」他一訝。「你……不介意?」
「有什麼好在意的。」頤頤也站了起來。「雖然動機不太一樣,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啊。你不用因此覺得愧對我。」
「不只這個……」聞苦笑了一下,深深看著頤頤,終於還是決定說實話。「我結婚了。」
「結婚?」頤頤炫然地重複,心中劃過一個名字:塗莎。她感到他的心正往下重重一沉,那重量叫作「失望」,但她還是替他把話接下去。「可是你離婚了對吧?」
「沒有。」他沉靜地說,等著頤頤眼淚與忿怒的爆發。
然而頤頤還抱著一絲希望。「那至少……你們正在辦離婚?」
他歎口氣。「只是分居,她人在美國。」
頤頤霎時只覺得腦袋一陣暈眩,彷彿難以消化他的坦白,時間在兩人靜默的相對中過去,頤頤終於發出破碎的聲音:「你的意思是,你從頭到尾,都沒打算對我用過真心?」
他的心一懍,怔怔望著頤頤,幾次都想開口,最後都沒說出話來。
那雙眼睛彷彿蒙上了一層霧,迷濛地深深望著她,她幾乎就要跌進那雙深不見底的眼裡,那一剎那她明白,他對她並不是沒有真心,只是,那真心還不夠他作出任何放棄或承諾。
頤頤閉了閉眼睛,很努力在維持自己的自尊,勉強裝出一副不在乎的樣子,卻不太自然。「我先回屋裡去了,整理整理,也該回台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