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富凱連頭都沒抬,一逕地看著桌上攤開的報紙。「免談!你現在可輕鬆了,要我放著自己的公司不管,反而來看你的公司,家裡又有我老婆在伺候。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肯把家裡的大門鑰匙交給我?」
「這是我那個乖巧的孫媳婦交代的命令,我還想多活些日子抱曾孫,可不敢抬惹她。」
「若你真想抱曾孫,最好也別來招惹我。你以為我女兒會是孫悟空再世?會從石頭蹦出來?」
「差矣!你絕對會生男的!」李介磊篤定的說。
「我偏愛生女的,女兒可愛又乖巧,更重要的是可以逃過被人折磨、虐待的命運。」他是真的喜歡女孩,可不是囿於成見的在說氣頭話。
「這由不得你。老祖宗說過,男子寡慾必得男,拖得你久一點我才好抱孫。」
李富凱啞然失笑,為這個無稽之談而語塞,半天才說:「我已寡慾了四個月,你還要我寡慾到民國幾年?」
「那你還有閒情看報!回來都近一個月了,除了看報還是看報,怎麼一點都不擔心?」
「擔心又有何用?反正我住在這裡樣樣都不缺,隔天晚起,不用靠交通工具代步,隨我高興先跨出哪一隻腳,就直接入辦公室,方便得很。」他滿不在乎的說。
「工作狂一個,難怪三天兩頭掉老婆!」李介磊將枴杖重敲地板,甩頭就走了。
李富凱見老人身影一消失,便折起報紙將之一摔,擱在大桌上,捉起灰紅獵裝套上。照羅敷固執的個性看來,就是一味地在她身後窮追不捨、死纏賴打,根本就只有當炮灰的份。只要羅敷還愛他一天,他就永遠不會放棄挽回她一天的希望。
※※※
炎夏期間,李富凱刻意放出三把烈火,大刀闊斧地猛燒冗枝枯蔓的改革做法,已隨著時間的證明,逐漸地讓參石企業這個老字號展露出耳目一新的成效。
對全體職工而言,他的身份已不再是董事長的花俏孫子,或是家族企業的接班人,而是一位兼具洞察力、親和力、耿直及宅心仁厚的領導人物。
再加上報章雜誌的專訪揭露了他真實的金融巨擘身份,遂讓大家瞭解,原來他的早發成功並不是一蹴可就的,也不是憑恃出眾的外貌在女人堆裡打滾就混得出名堂,除了得具備豐富的金融理念及正確投資概念外,他所投注的心血及工作時數遠比他手下任何一個領全薪的人多得多。
李富凱跨進下三樓,談笑自如地和若干職員打招呼,然後沉穩著步履朝參石重機人事室走去。
只見羅敷正俯首桌前,幾絲劉海饒富韻味的垂在額前,柔順的青絲往後梳攏,在腦後紮成一個小包頭,整齊俐落的形象教他不由自主地想衝上前去,把她的髮夾一根根的拆了。
這周來,他每天早上會在她桌面放一朵長莖玫瑰,並且還潛心練國字。但是如今五朵玫瑰全數都已被放進她腳邊的字紙簍裡,兩朵已成乾燥花,一朵即將枯萎,一朵正盛開著,另一朵連花瓣都凋零得只剩下乾癟的花萼。
他重咳一聲,踏進人事室,「羅小姐,安經理人呢?」
「在裡面,要我請他出來嗎?」羅敷又是擺出一副警戒的眼神,冷冷地回答。
「我直接進去找他。」他說著走上前,經過她桌旁時刻意地停了一下,忽地弓下身,在她耳際怒叱:「你竟把我送你的花丟進紙簍裡,你這種怪癖什麼時候才肯戒掉?」
羅敷聞言勇敢地回視他的黑眸,嘴角頓時掀起一個勝利的微笑,「回總經理的話,這種怪癖是外子親身傳授的,他曾殷切告戒我,不論王公國戚、販夫走卒,只要是身份不明的無聊男子送花給我,一律把花葬在垃圾筒裡。所以,恕我夫命難違。」她說完後,便嫣然一笑。
原本一臉怫然的李富凱,眼看羅敷露出嫵媚的一笑,竟忘情地就覆上了自己的嘴,過了幾秒後才快速抽回,看著嘟著嘴狠瞪他的羅敷,咧牙得意的輕聲道:「你丈夫忘記提醒你,千萬別在一個男人緊挨著你時,還笑得那麼粲然,容易引狼入室。」接著不顧她一臉愕然,便伸手撩了一下她額前的劉海,然後才將雙手插入褲袋內,吹著口哨走進安先生的辦公室。
羅敷怒視他的背影,將筆桿咬得吱嘎作響。
其實,她對他隱瞞身份的怒氣已消減不少,本以為他會音訊杳茫,不料他還肯三天兩頭的寫一些信、寄些東西給她,甚至要她遠渡重洋去和他會面。這表示他多少還在乎她這個人的存在,所以也就提筆回信,還抄了幾首詩藉機冷嘲熱諷一番。
出乎她意料之外,當他一接到《綢繆》那首詩便直奔回國時,她是歡樂多於怨歎,所以也打算睜隻眼閉只眼,不去過問他前兩次婚姻的來龍去脈,更不想挖掘他的情史。但是他卻一而再、再而三的拿話誆騙她,以為單憑甜言蜜語和幾個自負的吻,就可消彌、填補一切的傷害。
他明明愛過他的嫂子丁璦玫,卻還敢大言不慚地宣稱他只對她一個人吐露愛意,她幾乎就要相信他了,直至她憶起他是個超級健忘的多情種!
「羅小姐。」安先生打開房門,對著羅敷喚了一聲。
「是的,安先生。」她馬上起身轉頭直視安先生,用餘光掃過交臂倚門而立的李富凱,注意到他露出似有若無的微笑。
「我和總經理要去吃個飯,討論一下聘用助理秘書的事宜;我想你還沒吃過中飯吧?就跟著我們一起去,順便做一下紀錄,回來後直接跟報社聯絡發文,也省得我再說一遍。」
羅敷十指互絞,勉強地點了一個,目視安先生走過她眼前,然後才穿上了厚外套,再回頭橫了那個如作俑者一眼,甩下他跟在安先生後面。
李富凱好整以暇的尾隨於後,盯著她的背影,目光從她的脊椎直掃到她的窄裙,忍不住地道:「羅小姐,你裙後面的拉鏈──」
羅敷沒等他說完,馬上扳過身,下意識地伸出手要去檢查,雙手才剛觸及拉鏈,就看見他促狹的目光。
「是拉上的。」他笑嘻嘻地講完話,快步超越她,跟上安先生。
他們一走進對街的餐廳,羅敷和安先生便先行入座,李富凱則刻意地坐進羅敷的身側,硬是要緊貼著她。
「羅小姐,你不介意我抽根雪茄吧?」還故意的將手繞到她的腰間,手指不安分的遊走著。
羅敷想大聲嘶吼:「我介意!麻煩你把烏賊手縮回去!」但她能說什麼?安先生也許知道他們的婚事,但畢竟不知道他們之間的恩怨,再加上他是羅敷的直屬長官,她根本擺不出架子,只好搖頭說:「我不介意。」
「你真是明理。內人就受不了這股煙味兒。」李富凱嘴角處掛了一個會心的笑,點上了煙,徐徐地抽了起來。
頓時,羅敷覺得自己正置身於一個物競天擇的食物鏈之中。李富凱是條凶悍的大鯊魚,安先生是圓圓胖胖的鮪魚,而她則是一尾無以自保、聽人差遣的小沙丁魚。總而言之,鯊魚大小通吃後,常常還是食不知饜。
用膳時,羅敷悶不作聲,只是專心地吃著鱈魚排,聽著鮪魚和鯊魚之間的對話。
「總經理,新秘書還沒應聘進來之前,鄭秘書一人恐怕會撐不過來,你是否有意要跟其他的部門借調一下人力?」
「我想過這個可能性,但是要調人手上來,勢必會妨礙到其他主管的行事便利,我看還是作罷。目前我暫居公司,忙個幾天應該還挨得過去。」他刻意讓羅敷知道他非常安分守己,免得她胡思亂想。畢竟,追自己的老婆有別於女朋友,激將法只會將局勢弄得更擰。
餐盤撤走後,兩個男人便開始導入正題,羅敷也將筆記本攤開準備逐筆條列重點。由於她近日來精神恍惚,為了避免漏抄的困擾,所以她幾乎是全神貫注地將對談字字不漏的全數抄下。她以為鯊魚會趾高氣昂的要鮪魚這樣做、那樣做,不料,他卻徵求安先生的意見,再婉轉的補上自己的看法,達成彼此間的共識。
「咦?羅小姐,你的字跡真是工整,但字寫太多手會酸的,我們通常在結尾時還要綜合一下結論。」他附耳過來,輕聲提醒她捉重點寫就好。
羅敷不知該是氣他,還是感激他。思索一秒,感激他好了。「謝謝你,總經理!」你這個烏龜!她覺得他虛偽透頂。
「別客氣!這是我分內該做的事。」他意有所指地說著,一手撐著腦袋,視線移不開羅敷霎轉酡紅的粉頰。
「李總,除了工作能力外,秘書的外形有沒有特別要求?潘經理是媽姐娘娘型的主管,只要符合順眼順耳、肯眼手快、辦事俐落的條件就好;林副總則是凱撒大帝型的,所用的秘書條件外形要姣好,辦事要有衝勁,肯吃苦耐勞。那你呢?」安先生難得有這麼輕鬆的用詞。
「我?我的要求不多,」他一臉神醉地看著羅敷的側面輪廓,忍不住的蹦出《碩人》這首詩:「只要『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就好了。」他一讀起這首詩就宛若見到羅敷似的,當真情人眼裡出西施了。
不過對羅敷及安先生來說,這種條件似乎太怪異了,於是兩人紛紛抬眼看了一下發呆的李富凱。
「李總,你確定這是你的機要秘書得具備的條件嗎?這──標準似乎不太容易衡量拿捏。」安先生打趣的問著,直盯著對座的人。
李富凱經安先生這麼一問,不得不移轉目光,自羅敷面露難色的臉挪至安先生狐疑的臉上,然後大夢初醒般地說:「失態!失態!我想著老婆就神遊去了。抱歉,安先生,你是問我秘書的外形是吧?反正五官端正,唯才是用,男女不拘。」
安先生也是這麼認為,心中大喘口氣。要不然,他初試時就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了。
這頓飯吃完後,李富凱沒有再耍出任何花招,直接讓羅敷跟著安先生逃離他。
羅敷一走,他的強顏歡笑也霎時凍結。他將頭埋進雙掌中,無力感充塞心中,時而苦,時而酸。他一點把握都沒有了!他不可能變回她心目中的李富凱,因為影像已經破了,破了的東西再怎麼補,都補不回原來的樣子。
看來,也只有放手一搏,將它完全打碎,才有可能換一個全新的李富凱給她。
※※※
羅敷回辦公室後,氣得擠出一滴淚。他這些天來,就是一直用這種貓捉老鼠的方法來騷擾她,把她逼到牆角走投無路後,頻頻撲爪逗弄她,等到厭煩後才又放掉她。
目前整棟大樓的人對他的崇拜已近乎盲目到愚忠的地步,很難想像他曾被人批評得一文不值過。而他又相當懂得利用,並捉住這種乾坤逆轉的時機,來給予她一些變相的精神虐待。當他施展起「特異功能」時,一定專挑人多的時候,會對她又摸又摟,讚譽有加,說什麼要收她做乾妹妹之類的癲話。
對於回鵲園團聚一事,他也從不求她,好像回不回去都無所謂似的。畢竟那是他的家,羅敷希望他會主動提出這項要求,這樣她才能藉題發揮搬回娘家住,進而遞出辭呈,然後可以甩開他的糾纏。
最近羅敷常常有想要離婚的念頭,對於這個全新的李富凱,她是愛懼交織。但一個人不可能同時愛上兩個根本截然不同的人,她若勉強自己、說服自己去接納他的話,對她而言是一種背叛,不僅是自我背叛,也同時背叛了她當初嫁的人──那個老實、時而戲謔、時而幽默、時而來歷的李富凱。
往事歷歷在目,每當追憶起他們的邂逅、公車上的對話、他好心規勸的語調時,她就覺得格外痛苦。如果她不是這麼執著的人該多好;如果她能放開心去接受他該多好。如果離了婚後,真能改善這種情況,她會去做的。
今日正逢尾牙,羅敷左思右想後,堅信還是假托生病為由不參加聚會,比較妥當。
她跟安先生解釋原因後,得到允諾的答案時,高興得不得了,就像對統一發票中了頭獎一樣。結果李富凱一通電話下來找安先生談正事,忽地就問起了她,好像料到她會要這一招似的。
於是,安先生就據實以告。
不到五秒,他便親身下樓,拎著她往外走,說要帶她去看醫生,嚇得羅敷腿軟,當下直說已經好一點了。照李富凱詭計多端、不按理出牌的行逕方式推理,他會帶她上醫院掛門診才有鬼。想到此,羅敷才馬上勉為其難地首肯出席,不過只願意搭安先生及安太太的車子去。
當他們抵達聚會現場後,羅敷即使沒病也被嚇出病來了,因為李富凱已守在廳門過要護駕她進去。根據以往的常理而言(現在是沒常理了),像她這種職務的小秘書是一律坐到僻角的,這回李富凱非要她這個半路認來幹不幹、濕不濕的「妹妹」坐在他旁邊。
大伙吃味地稱讚她幸運,能獨攬總經理的青睞。有些人的眼睛像被蒙上了一塊厚黑布,竟看不出他們的總經理一臉「色」令智昏、扮豬吃老虎的豬哥嘴臉;眼睛較尖的同事已經開始揣測,為何總經理會對她特別關照;好心一點的同事會幫她說些好話、找些理由,像是總經理和羅小姐的先生是同鄉之類的藉口;過分一點的人則暗地喚她是總經理的小老婆,而她在瑞士的丈夫從此就能平步青雲。
這個創傷令置身於進退維谷處境的羅敷更加排斥他了。
李介磊聰明地故意坐到別桌去,就看她這麼的被人「屠害」。滿桌佳餚是唯一可令她開心的事,等到上菜過半要敬酒時,她又開心不起來了,因為貓捉老鼠的好戲至此才算正式登場。他竟挑白蘭地來敬酒!白蘭地!
於是羅敷便開始在心中想著如何婉拒沾酒的藉口。
很多人刻意找她喝酒,但都被李富凱擋了下來,當對桌的林剛及他的女朋友三番兩次趨前要敬她酒時,她不得不懷疑是李富凱刻意安排的插曲,因為心林剛這種眼睛長在頭頂上的人,是不大會注意到一個小秘書的。李富凱明知她碰不得白蘭地,竟偏挑這種酒來喝,分明是黃鼠狼向雞拜年的成分居多,還假惺惺地幫她擋酒。
以他做事一如箭在弦,不得不發的跋扈作風,教羅敷時刻都惦記著他那一支即發的箭──他一定是虎視眈眈地等待最佳時機,好宰了她這只羔羊。反正進退都是絕地,不如豁出去好了!
她二話不說地拿起李富凱的杯子朝林剛一舉,便一中仰盡,彷彿酒癮大開,搶過了整瓶酒後就一路喝個不停。甚至於李富凱出手阻止時,都惡聲惡語的斥責他,為何不讓她喝!
「羅小姐,你醉了。」李富凱雙目盯著羅敷的紅頰,扳開她的手接過了酒瓶,交代林剛控制場面後,便在眾目睽睽下攙扶她起身,請服務員領他們走進休息室。
一進休息室後,李富凱捉著羅敷便衝向盥洗室,將手伸進她的喉嚨裡強迫她將肝肚裡的黃湯吐個精光,「羅敷,你真的醉了。乖乖照我的話做,把酒吐掉!」
結果羅敷差點把胃都吐出來了,虛脫無力的她就像個破布娃娃,任他以濕巾為她擦拭臉頰,但嘴上還是念個不停:「我沒有醉!我可以喝,我很能喝。你為什麼不給我喝?我要喝!我要喝!我不是就要等我醉得不省人事後,可乘機佔我便宜嗎?你幹嘛還虛情假意地幫我擋酒?你還我李富凱!我要他回來,我不要你,更鄙視你。你害我在人前人後抬不起頭來,我要辭職回家吃老米飯,我痛恨再被你當成老鼠一樣的玩弄,我痛恨人家說我先生是靠裙帶關係爬上去的。求求你,放過我!」羅敷拖著蹣跚的步伐坐進椅子裡,淚眼迷濛地告饒。
李富凱雙手架在洗手槽前,心疼難當,羅敷至今還是把他分成兩人看。「羅敷,安靜!你需要休息一下,我們回家再談好不好?」
「我不要跟你談,你會耍手段騙我。」羅敷哭得跟淚娃娃似的猛搖頭。
李富凱看著哭得如滴水花瓣的羅敷,心中頓悟。淚水不應是女人的專利,就如同弱者的名字不一定是女人一樣。在羅敷面前,他是完完全全的一名弱者。他有世人所肯定的成功與榮耀,但種種褒揚加起來,若少了她的認同,他便永遠驕傲不起來。有錢能使鬼推磨,錢也的確幫他推走了一些不必要的負擔,替他擺平了不少糾紛;但是現在卻無力挽回他的心肝寶貝,他甚至擔心連碰她一下,都會逼得她倉皇地消失。
在不得已的情況下,他做了決定,不管將來會不會後悔,他願意尊重她的決定。「就談這一次。談完後,看你要我怎麼做,我都照章辦理,絕不食言。」
羅敷聞言倏地愣住。機會!她要離婚。「我要──」但她說不出口。
「隨我要我做什麼都行。」他沉著臉,等著她說出那兩個字。
「我要……」羅敷以手揩面。「仔細想想後,才能告訴你。」
他鬆了口氣,儘管是緩刑,對他而言還是有一線生機存在。「羅敷!我還是當初你遇上的那個李富凱,身份的改變並沒有連帶改造我的心。我之所以不敢告訴你實情,說穿了──是因為我的確是懦夫,我的害怕與脆弱是因為擔心會失去你的信任及愛,我太在乎你的感覺了。」
「我不知道能不能接受你,這行不通的。」羅敷躲避他的目光。
「只要你我肯試著接受彼此,絕對行得通。在個性上,你我都是同病相憐的人,不但律己,又會下意識地想要律人,就這點來說,你得千辛萬苦才又會碰上同種人,如果碰不上時,怎麼辦呢?難道你真的要去殘害嚴以律己、寬以待人的老實頭嗎?」他說到這,不禁遺憾地搖搖頭。「你這樣做實在有欠公允、厚道。再說以你外似柔順、內實刁蠻的個性有來,若你真嫁了一個中規中矩的莊稼漢,不到一個月,人家就告饒喊著要休妻了,而你也會因生活枯燥乏味而被憋昏,所以考慮一下後,能肩挑起你老公這個重任的,一定還是非我莫屬不可了。又有誰能像我愛你愛到連鹹魚、辣子雞都吃得津津有味,甚至不顧顏面的幫你達成帶回那根丁骨熬湯的心願?你倒說說看,我賭你舉不出一個嫁我這麼『耐壓』的人。」他蹲下身,掏出手帕在她臉上輕拭,語帶輕鬆的勸著她。
羅敷要笑不笑地皺了一下鼻子。「可是我們的觀念簡直相差十萬八千里,日子一久,你會受不了我的嘮叨,爺爺說你就是因為受不了前兩任老婆的嘮叨及嫉妒,才花大筆錢離婚的。我是很善妒的,光是看你和丁璦玫在一起,我就逼供逼得沒完沒了,合不攏嘴。我們之間一定行不通的。」
李富凱氣老人多嘴,吃飽閒來無事做,淨是趟混水。「事到如今,我不解說清楚是不行了。羅敷,我離婚的原因並不是單單受不了女人的嘮叨嘀咕而已。」
「是什麼原因?如果是喜新厭舊的公式就算了。」羅敷接過他的手帕,擤起鼻涕來。
「一個讓我戴了綠帽子;另一個靠我的名氣成了紅透半個世界的名模特兒後,嫌我不夠稱頭,不過她們在一個月後便都後悔了。」他笑嘻嘻的說著。
羅敷瞪大了眼,倒抽一口氣。「我不信!」
「你最好相信。」他不悅地說。
「有人承認帶綠帽子時,還能像你這麼興高采烈的說話嗎?好像你考試掄元一般。你至少該裝出一副怒氣衝天、滿臉橫肉的樣子,才會較具說服力。」羅敷篤定他又在說笑,因為他喊了太多次的「狼來了」。
他翻了一個白眼。「為什麼我一定得生氣?我並非真的清白、無辜到可以去責難她們,這五年間,我只顧公事,反而忽略了她們,當她們可以有更好的歸宿及廣闊的天空時,我不放她們走,又要等到什麼時候呢?」
羅敷訝然的道:「可是……你還是付了贍養費。」
「那個無關你我之間的事。」他一話帶過,不想討論。
「可是我們在觀念上──」
「在觀念上,我們的確是截然不同,卻也沒有矛盾之處。觀念是可以經過溝通後再截長補短的。我需要你,不僅因為愛你而已,而是你會讓我反省,教會我謙卑的好處,」他會心一笑後,又補了一段。「更重要的是──可以將你高超的損人技巧及創意傳授給我。就看在我這麼虛心求教的份上,請你再三考慮。」他希望羅敷會再次蹦出「好!」就像他上次跟她求婚時一樣。
然而羅敷只說:「我會考慮的。你該出去了,雞頭別忘記對準我的位子。」
他看著羅敷,大有言者諄諄、聽者藐藐的無力感,好久才問:「你一個人在這兒休息可以嗎?」
「我想回家。」
「我帶你回去。」
「不用!」羅敷大聲地將話喊出,要他打消這個念頭,「我的意思是說,你還得主持晚宴,掃了其他人的興致不好。」
「那我請爺爺帶你回去。」
「真的不用,請老戴我回家就好了。」
「不行!一定得有人陪你,我才放心。」他攢眉來回踅了一圈,靈光一閃。他怎麼會沒想到解鈴仍需繫鈴人呢?羅敷之所以排斥他,就是因為還不能適應他的身份;基本上,他並沒有變。而在這世界上,最瞭解他的人有四個人。一個是他爺爺,不過羅敷會認為他是在幫孫子挽回局面;一個是他母親;一個是王克霖;而這兩人遠在瑞士,遠水是救不了近火的。
最後一個便是丁璦玫。
「我找人陪你,你別亂跑。」他說完就忙衝了出去。
※※※
大轎車沿著山路攀緣直上,李富凱和李介磊兩人坐在車後,有一句沒一句的聊著。
李介磊以餘光瞄了一臉躊躇的李富凱,從酒櫃裡拎出一瓶laphroaigscotch及一隻杯子,倒了些金黃色的液體,將杯子遞給身旁的孫子。「吶,接著。聽說這威十忌純得可壓驚。你說你離大限還有多久?」
「看這條路還有多長而定。」他將手肘靠在扶椅上,撐著腦袋。
「那是短得可憐了。親家翁的地盤剛過,你可以開始倒數計時了。」李介磊比了比才飛逝而過的羅正宇的房子。
李富凱聞言突然地大喊一聲「停」!一陣既恐怖又尖銳的煞車聲赫然穿破寂靜的夜空。
下一秒,他人已平躺在車尾,端著酒抽煙,翹首凝望眾星拱月的黑夜美景。他尋了一下,略過獵戶座,直看著頭頂的北極星,暗地祈禱。
究竟有沒有用,他不知道。不過,這是他第一次將運氣交出去。
他將煙頭丟進酒杯裡,目睹灼熱的火焰在杯中耀亮,像是在黑夜裡狂躍的金色舞孃,一分鐘後,累了、喘了、無力了,才慢慢的低垂俯頭且至盡沒烏沉。
從他再次坐進車,隨車奔馳於鵝卵石車道,直至此刻屹然佇立在大門前,前後不消三分鐘的時間。這三分鐘裡,每一秒有其彌足珍貴的滋味,有時他希望時間能走快一點,有時又希望時間靜止最好。
當他要伸手開門而入時,門倏地被拉開,他一瞥見羅敷手裡拿著兩封信出現在他面前時,便怔忡地愣住了。
「你還要站在外面多久才肯進來?我可沒叫你罰站。」
「羅敷,直接給我答案就好。」他雙手抵著門,不耐地催促著。
「你先進來再說,外面冷颼颼的。」說完轉身撇下他走進客廳。
他煩燥地扯掉了領帶,緊跟在羅敷身後,追問:「璦玫人呢?」
「她先生來載她回家了。」羅敷淡淡地回道。
「她有改變你的想法嗎?」他伸出雙手想將羅敷擁進懷裡,但是才剛舉起來便又落了下去,直插入褲袋內。
「沒有。」
「所以你早做好了決定。既然如此,羅敷,別再折磨我,你趕快告訴我你的決定,我好辦事。」他低啞的音調裡透露著大勢已去的絕望。
「好!」羅敷乾脆地說,倏地回轉過身,坦然迎視他的眼眸,「我要辭職。這是我的辭呈,麻煩你過目一下,可不可以請你順便幫我寫封推薦函?」
「羅敷!」他低喊了一句。「我不會給你寫任何推薦函的,更何況你逾級呈報,請辭不准,予以駁回!」他接過信,連拆都沒有,就將信封對折再對折,然後猛地一撕。
「你說過會照章辦理的。」羅敷皺起眉頭,看著白花花的碎紙散落在地上。
「我是說會照家規辦理,我們之間是家務事。你要辭職可以,但別來找我!」真是搞不清楚狀況了。
「可是我急著應徵新工作。」
「工作的事可以等到日後再商談,我們先把事情解決以後,有你要我寫幾封推薦函都可以。」李富凱打算先跟她拖延段日子,再想個拒絕。他絕不放她走!
「那樣就太遲了。」羅敷撇嘴道。
「不會太遲,不少人都是抱著騎驢找馬的心態換差事,等你找到新工作後再遞辭呈吧!」他昏頭了,竟然會冒出這種話!
「我已經找到了!」她是語不驚人誓不休,「只不過找到的不是匹馬,而是頭騾子!」
「羅敷,」他的耐性已耗用殆盡。「騾子不比驢好到哪裡去,可慢慢找個更好的。」
羅敷走近他,慢聲慢調地說:「可是騾子跟我發誓說他很耐壓,可肩挑重任的。」
「你說什麼?」李富凱迅速回轉過頭,看著羅敷無辜的臉。「你再說一遍。」
「我不要,騾子好像還有重聽傾向。」她不理會他愕然的表情,又遞出了另一封信給他,見他遲遲不肯接過手,才將肩一聳,拆了信讀了起來。
「誠徵長期飯票一職。竭誠歡迎肯吃苦耐勞、耐磨、耐高壓之淑善君子前來應試。年齡三十五歲整。茲因大於這個數字者,恐有礙優生學;小於這個數字者,恐心浮氣躁,勿試!其特殊技能,若有狗掀門簾全仗一張嘴之能者,予心優先錄取。你到底要不要?不要的話我打算登報──」
他沒等她說完,便衝上前將她緊緊摟住。「你這個愛磨人的小精靈,不准你登報。」說著搶過了那張紙,將之揉成一團後,便往沙發後的垃圾筒一擲。
「遵命!」羅敷甜甜地一笑,自動的獻上了吻。「我的請辭也批准了?」
他的唇捨不得離開她,但又急躁地想脫下外套及襯衫,搞得他兵荒馬亂。
「准!準!准!」他一連冒出三個准,與她耳鬢廝磨地說:「但有三件事我得先鄭重申明一下。首先,我還沒有到三十五歲那麼老,因為我是除夕夜出生的,所以我連三十四都還沒滿足歲呢!不過現在你要改變主意已經太遲了!第二,你最好要有心理準備,你嫁了一個色情狂的老公,他打算讓你這個月下不了床,因為他曾跟你老爸說過會給他添孫的,大話說了,不能不辦。第三,爺爺和老戴還在外面喝西北風,若他們忽地踏進家門,目睹一場火辣辣的床戲的話,要說服他相信我們是在練習人工呼吸及仰臥起坐,簡直是比登天還難。你說──我們是不是該閃回我們的愛巢去了?」他才剛說完話,大門處就傳來一陣騷動聲,教羅敷忽地掙開了他的擁抱,雙手一撐,站起身便奔向臥室去,嘴裡大喊:「你變態!」
「嘿!別閃得太快啊!老婆!」李富凱已不顧一切地追了上去。「我要讓你知道我到底有多變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