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家兄弟從來都是手足情深,兄友弟恭,團結友愛到了被人大批護短的程度。曾有人說,若司馬家中人在外殺了人,他們兄弟一定會只會各自去找出死者的錯處,以證明其確實可殺,而絕不會認為自家人會有一點不對。
這話雖然誇張,司馬家族的團結卻也可見一斑。對於彼此的要求,他們向來都是全力以赴,盡心成全。
故在他想來,當日他離家後,司馬曄定會將那小女娃送回其家中,讓他們骨肉團聚。所以,當他回府,見到個小小姑娘正蹲在門邊嚎啕大哭時,他並沒有想到那是封舞。
他後來才知道,這一天,和他首次見到封舞的那一天,都是小寒。這個日子,對別人而言並無任何不同,但對封舞來說,卻是一年中最最重要的一天,意義非凡。
當時是個雨天,灰濛濛的天色,連綿陰雨,氣溫越發得凍人。
司馬昂才下了馬車,一腳還未跨入家門,已聽到一邊傳來細細的嗚咽聲,伴著刺骨寒風,更顯淒慘。
他不由停下腳,問著搶上來為他打傘的門衛:「這是怎麼回事?」
年輕的門衛向門廊後努努嘴,滿臉無奈,「這丫頭鬧著要出府,被人攔了,在這已經哭了一上午了。」
聽得他頭都裂了,真是好功夫啊。若他做得了主,一定放這小祖宗走人,省得受這魔音穿腦之苦。
可是府中規矩森嚴,下人不得擅離府門。成年男僕仍須有令牌才可出門辦差,婢女則只有在夫人小姐出門時才能隨行,更不要說這小小娃兒。她既無令牌,年紀又小,出了門,十成十會走丟,誰敢讓她出去?
司馬昂邊走向紅色的小小身影,邊道:「她是哪家的孩子?父母呢?」
門衛合了傘,支在門邊,回道:「這是弈少爺房裡頭的小丫頭,外邊買進來的,哪有什麼父母呀。平日裡也是由紀嬤嬤管教的,偏今天紀嬤嬤隨三夫人出府去了,這才沒人看著。」
「曉翠堂」裡頭忙著照顧弈少爺還顧不過來,哪有人有工夫盯著這丫頭片子?只好由著她在這裡鬧了。
要不是三爺與夫人都對她另眼相待,似是看重得緊,他們早將她打一頓屁股,丟回後院去了。現在既沒膽揍她,又不敢進去打擾幾位爺辦事,正自頭痛,可巧九爺就回府了。
門衛偷瞟一眼清雅尊貴的少年,暗暗念佛。
幾位爺性格各異,脾氣不一,數起來,惟有九爺是最仁慈的,從沒見他發過脾氣,倒常常為他們這些下人說話。九爺出門這一年,府裡頭的下人不知多吃了多少苦頭,暗地裡忍不住抱怨起為何偏偏是要九爺去辦事的。
唉,要是走的是五爺或七爺就好了。
門衛搔搔頭,按捺下心頭的妄想,且先將精神放到眼前這宗事上。
往日也曾見過幾次這小丫頭,沉靜乖巧,長得又十分清秀,很是討人喜歡。也不知今天是否錯吃了弈少爺的藥,才會在這胡鬧。若是給其他主子瞧見了,怕是少不了一頓打罵,如今來的是九爺,可就不用擔心了。
司馬昂彎腰,坐在小女娃身邊,柔聲道:「小姑娘,你為什麼哭呀?」
少年清澈的音質有著安定人心的神奇力量,像是完全明瞭他人苦痛般的體貼,讓哀求了一早上卻仍只被當做發神經的小女娃抬起頭,百忙中分出一點注意力給他:「嗚……舞兒想、想出去……」
精緻的小臉哭得一塌糊塗,嶄新的紅棉襖濕漉漉一片,封舞的淚珠兒大顆大顆滾下,毫不留戀小小皮囊,與天上的陰雨霏霏交相輝映。
舞兒?
司馬昂微怔,想起一年前在五哥院中那名小嬌客,唇邊泛起微微笑意,溫柔地道:「小舞兒想出去做什麼?」
黯沉的天色下,少年淺淡的笑容卻像會發光,照亮一張俊美秀雅的臉,整個輪廓都是柔和的,沒有一絲火氣,無比親切溫柔。漆黑眸中,蘊著如海一般深廣的包容,奇異地安撫了小女娃的傷心。
封舞怔怔看著他的笑,淚水還在叭嗒叭嗒往下掉,卻不再如開頭般傷心欲絕,只是覺得似曾相識的熟稔。
就像是——很久很久以前,她就曾見過這樣的笑,像暖暖的太陽,照得人暖融融的,再冷的冬天,也不再寒冷。
一直病在床上的弈少爺偶爾醒著時,也有像這樣的笑容,可是沒有他笑得好看,也沒有他這樣的溫暖。
他的眼,烏黑透亮,卻像一潭清清的泉水,很清很甜,帶著關切,如同阿爹阿娘的關心,就只是關心。
是在什麼地方,見過這樣溫柔的笑臉,這樣關心的眼睛呢?
夢中嗎?
司馬昂手中雪白的絹帕輕輕撫上哭得通紅的小臉,為她擦淚,柔聲哄她:「小舞兒乖,不哭了哦。」
冰冷的小手詫然抓住帕子,封舞驚愕地盯著它,淚水不受控制,爆發成黃河決堤,「大哥哥,是你嗎?」
她記得的,去年剛進司馬家,有一個人,給她一件毛毛大衣,讓她吃糕點,為她擦眼淚。只出現了一下下,美好得像是一個夢,卻留下了大衣和帕子。
她一直一直在找他,一直一直想見他。在府裡,她每天有很多很多功課,五爺雖然凶巴巴,卻很少罵她,先生誇她聰明,嬤嬤也很疼她,他們都對她很好,可是她還是很想他。
五爺,先生,嬤嬤,還有三夫人和不常見到的三爺,對她好,卻都要她做這做那,只有他只是對她好。
小小的心靈卻有著驚人的敏銳,將他與其他人分了類。
沒頭沒腦的問題,司馬昂卻聽懂了,溫暖的雙手攏起,呵護著沒有溫度的小手,笑如春風,「小舞兒還記得我呀。」
藏在寬寬掌中的小手緊緊攥住柔軟的絹帕,封舞的心情,像是見到了久違親人般的歡喜,濃濃的委屈化成淚水流盡,「舞兒……舞兒一直找不到你……要還你毛毛大衣,還有手絹……」
可是,毛毛大衣被她當被子蓋,手絹也一直放在身邊,都捨不得還他了。
她人雖小,眼淚的儲備量卻很豐富呢。
司馬昂試著扯了扯替人擦淚擦到一半就被搶走的絹帕,發覺她一點都沒有歸還的意思,只得放棄,寬大的袖子充做手巾,為她擦淨滿臉的淚,「對不起,大哥哥出門做事去了。小舞兒今天要做什麼?大哥哥陪你好不好?」
封舞眼一亮,長長翹翹的眼睫上還沾著淚珠,紅潤的櫻唇邊已露出小酒窩,「舞兒和爹娘約好了,今天在西城門見面的,大哥哥能帶舞兒去等爹娘嗎?」
剛在奇怪他們倆居然是舊識的門衛急道:「九爺,您還沒進府去見過四太爺和四太夫人呢。」
還有大太爺、二太爺、三太爺及各位太夫人,以及今天在家的各位爺。
要不是九爺不叫通報,今天又下著雨,大門這邊沒什麼人進出,各位主子早就衝出來把大門堵個水洩不通了,哪還有閒工夫讓九爺在這邊哄小丫頭片子。
這就算了,可是要九爺陪這丫頭出了門,回頭各位爺知道了,非一人扒他一層皮不可。他可沒長了十幾層皮啊。
司馬昂瞅瞅淚光閃閃的小女娃,微笑道:「不妨事,我遲些再回來向他們問安吧。」
一邊幾位門衛見勢不妙,齊齊勸道:「九爺,不然由我們尋個人帶她出去,不就成了?」
反正經過了九爺,他們帶她出去,也不會有不是。
封舞眼巴巴望著司馬昂,生怕他一點頭,把他丟給這些大叔們。
不是嫌大叔們不好,她怕又見不著大哥哥了。
像是知道她的心思般,司馬昂抱起穿得圓滾滾的身軀,笑道:「不用了。」
啊啊,九爺哪經得住這娃兒的重量?
明知道司馬家主子們個個文武兼修,可是司馬昂文弱的長相卻總教人不甚放心,離他最近的門衛左手飛快按住右手,險些打掉替他接住小女孩的念頭,陪笑道:「再不然,您先進府見過太爺太夫人,出來再帶這丫頭出去吧。」
嗚嗚,四太夫人可是出了名的厲害人物啊,要是給她老人家知道他們沒攔著九爺,他們連骨頭都要被拆掉啊。
他這一進去,沒個把時辰休想出得來。
司馬昂搖頭道:「小舞兒的爹娘也許已在城門等著了,我先去了,再回來。」
他輕言溫語,平和的態度中自有一股不容輕忽的威嚴,教眾門衛噤口。走到門邊,他又回過頭,叫道:「徐寬。」眾人以為他改變主意,大喜,徐寬忙搶上前垂手道:「九爺有什麼吩咐?」
卻見他拿起放在門邊的油布傘,道:「這傘先借給我,回來還你。」
斜風細雨中少年秀雅清貴,懷中女娃粉妝玉琢,美麗如一軸工筆人物,無比賞心悅目,守在門邊一行人卻如洩氣皮球,無力地目送他們離去,差點兒抱頭痛哭。
誰關心那傘還不還來呀?他們擔心的是自己的小命啊……
走到人來人往的西城門,司馬昂也大致瞭解了封舞與她的父母的約定。
若不是他恰巧回家遇上,小舞兒哭上一日,也出不了府門。
司馬昂一手撐傘,一手抱著封舞,悠然漫步街頭,對行人的注目毫不在意,只是暗自推敲著五哥不將小舞兒送回家去的緣由。
並沒有想到司馬曄對封舞另有所圖,所以他想到的,是封舞的家人也許有了什麼不測。
也因此,他放緩了腳步,不急著走到城門,給封舞一個失望的結果。
只是再長的路也有盡頭。封舞倚著他胸前,充滿期望的眼急切地搜尋著人潮,許久之後,小巧的心形臉蛋黯了下來,低聲道:「大……九爺,娘他們還沒來呢。」
在司馬山城一年,最早學會的,就是稱呼、禮數等規矩。聽到門衛對他的稱呼,她才知道他便是常聽人提起卻一直不在家的九爺,亦隨著改口。
她再叫「大哥哥」,教紀嬤嬤聽見了,又該說她「沒上沒下,不懂規矩」了。
因為這—上下尊卑之別,封舞初時很吃了一點苦頭,後來就引以為誡,分外小心了。
司馬昂對向他行禮的城衛點點頭,出了城門,站在一邊看著過往行人,奇道:「小舞兒怎麼不叫我大哥哥了?」見小女孩抿著小嘴,現出為難的神色,笑道:「隨你叫吧。小舞兒剛才不是說從你家到城裡要走很遠很遠的山路嗎?也許你爹娘還在路上呢。咱們就在這兒守著,等他們來,好嗎?」
然而此刻,已是午末未初了。
明知定有不妥,他只笑得溫柔,安撫著小娃兒。
封舞鬆口氣,點頭道:「是呀。阿爹阿娘要帶著阿寶和新生的小弟弟,一定走得很慢。說不定再一會兒就來了呢。」
司馬昂見她不起疑心,也暗鬆了口氣,逗她道:「小舞兒怎麼知道新生的是弟弟?」
封舞認真地道:「因為阿爹說他要再生個弟弟好幫他幹活呀。」見司馬昂像是不信的神色,她強調道:「九爺別不相信。阿寶生出來前,阿爹說要個兒子,結果就是個兒子了。阿爹不會出錯的。」
我的天。司馬昂險些笑軟了手,忍俊不禁道:「那小舞兒生下來前,你阿爹可有說過他要的是兒子還是女兒呢?」
呵,他敢打賭,小舞兒的爹當時說的一定也是兒子。
唉呀,被問住了。封舞蹙起秀氣的眉,道:「阿爹沒說過。待會兒他來了,舞兒問問他。」
司馬昂為之絕倒,見雨漸漸住了,合了傘,道:「小舞兒喜歡弟弟還是妹妹?」
封舞從沒想過此事自己也可以發表意見,想了想道:「阿寶是弟弟,所以舞兒想要妹妹。」見他抱著自己又要合傘,頗為不便,不安地道:「九爺把舞兒放下來吧,舞兒自己會走。」
司馬昂將傘靠在城牆邊上,和聲道:「放下你,你不就看不到他們的臉了?我抱著小舞兒,你認真找找有沒有你爹娘弟妹,可好?」
封舞感激地點點頭道:「那九爺要是累了,要告訴舞兒喔。」精靈大眼努力地過濾著來來往往的各色人等,希望可以看到熟悉的面孔,道:「九爺,你知道嗎?阿寶今年有兩歲了,也該會走路了。」司馬昂瞅著小腦袋不停地左右搖擺,瞳心轉暗,隨口應道:「是麼?」
恐怕小舞兒,最終還是要傷心啊。
封舞大聲應道:「對呀。九爺,紀嬤嬤說,二十兩銀子夠一家人過上三兩年呢,這樣阿寶和小弟弟就不會餓肚子了,對不?」
二十兩銀子?司馬昂徽怔,旋即想到這定是她的賣身銀,雙手環抱住小小人兒,只覺側然。
他自小生在山城中,不知饑餒,五穀不分,又幾曾識得民間疾苦?此番出城為李閥助陣,只見田野荒蕪,餓殍滿地,才知亂世之中,百姓痛苦如斯。
二十兩白銀,不過他家一頓飯,卻買下了一個人的終身。
而小舞兒,話中猶帶慶幸,竟已覺得足夠。
他深吸一口氣,話語低沉:「對。從今後,小舞兒不用擔心,你一家人,都不用再挨餓了。」
他已決定,若小舞兒家人無事,他會安排他們舉家遷入山城,再不用受兵亂之苦。
封舞開心地露出笑臉,神秘兮兮自衣內掏出一個小小荷包,瑰寶道:「九爺,你知道這裡頭是什麼嗎?」
司馬昂配合地道:「是什麼?」
封舞解開系子,給他看裡頭的東西,道:「九爺你看,這是過年時主子們給舞兒的壓歲錢呢,我問過紀嬤嬤了,她說這裡頭加起來,值十幾兩銀子呢。舞兒把這給阿娘,她一定會高興的,是吧?」
她小心翼翼收了快一年,就等著給阿娘呢。
裡頭十幾個小錁子,還雜著幾個銅板,顯是她將所有的錢都存起來了。
司馬昂暗暗歎氣,不忍掃她興,只是道:「嗯,你阿娘一定會誇你懂事的。」
封舞笑瞇了眼,像是已經得到阿娘的誇獎般,興高采烈地對他絮訴著家中的種種雜事,渾不覺時光飛逝。
城頭點起火把時,封舞的希望也破滅了。
她呆呆凝視著黑幽幽的路,漸漸稀少的路人,聽一邊城衛催促九爺快人墟去,他們要關閉城門了,一臉無措。
阿爹阿娘阿寶還有小弟弟,不記得舞兒了嗎?
她惶然地靠著司馬昂寬厚的胸膛,汲取著他源源不絕的暖意,像是天地間只剩了這一個依靠。
司馬昂護著懷中娃娃,無聲淺歎,卻不知從何勸起。
「九爺,」稚嫩的童音怯怯道,「為什麼阿爹阿娘不來看舞兒?他們忘了舞兒麼?」她問,含著淚的眼眸越發烏黑剔透,似兩顆渾圓的黑水晶,一層層疊著傷心。
司馬昂低聲與城衛商量一會,帶著封舞上了城頭,望著一片黑暗,柔聲道:「怎麼會呢,也許他們有事耽誤了,沒趕上時間,咱們再等等,好嗎?」
也許他們記錯了日子,不知道今天是小寒呢。
也許他們一早便來了,沒找到小舞兒,家裡又有事,急著先趕回去了。
也許他們走錯了城門,到東門那邊找人去了。
也許……
找遍了借口,編了一個又一個拙劣的謊言,哄住了小娃兒,司馬昂看著城下一片漆黑,心中想著的,卻是不敢對封舞說出口的猜測。
也許……也許他們再也來不了了……
見她又倦又累,他柔聲道:「小舞兒,我明天派人去把你爹娘接進城來,今天先回去睡覺,好不好?」
小女娃的認知中還沒有那些最最可怕的事情存在,聞言亮了眸,企盼地道:「那九爺,能不能讓爹娘和弟弟也住在城裡?舞兒會認真侍候弈少爺,乖乖聽話,讓他們也進府來行嗎?」
司馬昂憐惜地看著無知無邪的女童,重重點頭,哽住了喉,痛恨著自己的無能為力。
到最後,他還是沒幫上小舞兒的忙。
惟一能做的,便是每一年的小寒日,陪著那小小娃兒,苦守在城門口,從門開等到門閉,為她編著一個又一個自欺的謊言,等待著她永遠也不會出現的親人。
看著小舞兒眼中的希望一年年微弱下去,開朗的娃娃漸漸沉寂為寡言的少女,他卻愛莫能助,只能沉默。
事實是那樣的殘酷啊,他寧可小舞兒還抱著一絲希望,繼續苦等。也不要將她的夢驚破,逼她瞭解發生了什麼。
那年嚴冬,天寒地凍,無數平民飢寒交迫,凍死街頭。小舞兒的爹娘,靠著她換來的二十兩銀子,逃過了天災,卻避不開人禍。
大隋朝,兵荒馬亂,流兵竄走,四處為禍。姦殺搶掠,無所不為,她的一家人,全都做了刀下冤魂。
美貌的封氏娘子,九月懷胎,仍躲不過喪心病狂的賊子,不堪淫辱,一頭撞死在家中的破灶下,她身邊,躺著片刻前才被一刀砍死的丈夫與被活活掉死的兒子。一家人,三條屍首四條人命,轉眼間煙消雲散,便是有冤也無處訴。
這一切,要他如何開得了口,對那翹首期盼家人的天真娃兒說?
他選擇用雙手蒙住童稚的雙眼,不讓她看見人世的悲哀,告訴她說,她的爹娘,因兵亂,攜了她兩個弟弟,逃難去了,所以今年趕不回來與她相會。
他也答應,今後每年的小寒日,他都一定會趕回山城,帶她到西城門,陪她等著她的親人,決不失約。
小女孩也許早就明白了人世間許多的無可奈何,也許還沒學會懷疑,不再哭鬧,平靜地接納了他的說辭,也平靜地接受了「今年家人失約」的事實。
司馬昂則暗暗慶幸著當他發現司馬曄並不知道封舞家人情況時不是派人查訪,而是親自前去,消息不致走漏。
亂世飄零,與司馬山城只隔了一個山頭的小村莊蕭條慘淡,只剩下三兩戶人,也是準備逃難去的,到小舞兒大到懂得自己去查消息時,她也找不到什麼蛛絲馬跡了。
只是這小舞兒便無處可去,只能留在司馬山城中了。
那一年司馬昂並未在山城逗留多久,來去匆匆,司馬山城對李閥的態度卻有了極大的轉變。
司馬山城之所以出兵助李氏,乃是因其先人曾欠李氏一份天大人情。司馬家族此舉全為報恩,蹚這趟渾水,卻非自願。將年僅十五歲的司馬昂出借,更非得已,故全族所採取的態度十分消極,其主事者司馬昂只是保守地配合著李氏的軍事行動,幾乎完全保持緘默。
經封舞一事,司馬昂深痛亂世之苦,更不樂見無數幼童與封舞一般,一反前態。三年後,李淵起兵太原,直下攻佔長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佔據了最有利的戰略地位。兵貴神速,這當中,司馬山城一萬精騎兵居功至偉。此後司馬昂全力輔佐李世民,運籌帷幄,雷厲風行,招納天下英雄名士,平定天下,力求在最短時間內,重新建立一個國泰民安的王朝。
而這八年來,司馬昂亦從一名默默無名的弱冠少年,成為天下聞名的神機軍師,居客卿之位,卻是李世民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
山河千里國,城闕九重門。不睹皇都壯,安知天子尊。
這便是長安。
司馬昂靜坐在天策府寬大明亮的議事廳中,嗅著手中清茶淡淡的清香,耳中充斥著府外街道熱鬧的人聲,悠然自在。
而今天下初定,百廢待興,這被大唐李氏選做都城的長安卻已顯得一片繁榮景象,沒有一絲曾經戰亂的痕跡。
這,也是他一直努力的結果啊。
他微微瞇了眼,腦海中掠過小小身影,憂多於喜,沉浸在往事之中。
小舞兒一年年長大,從被他抱在懷中,到讓他牽著走,去年見時,已長到他齊肩高度,儼然一位娉婷少女,不再是好唬弄的小娃兒,也越來越不快樂……
而他,再找不出安慰的話。
陪著那少女,看她落寞守在城頭,一年年,失望到麻木,他心中的心疼憐惜也一年年濃烈,到——不知如何面對她的程度……
他斂下羽睫,沉沉歎息。
小寒將至。
門外傳來急急的腳步聲。來人步履輕捷,雖然急促仍不失節奏感,顯示出極佳的自我控制能力,司馬昂放下茶杯,抬起星眸之時,對方正好跨入廳內。
他起身,尚不及施禮,已被來人揮手阻止,以明快的嗓音道:「我說過多少次了,這些繁文縟節,私底下就都免了吧。」
司馬昂依盲,只拱了拱手,道:「秦王殿下。」
溫和悅耳的聲音向來有著和緩他人煩燥情緒的神奇功效,十七歲便馳聘沙場的勇將綻出開朗的笑容,拱手還禮道:「九公子何必多札,在下愧不敢當。」
明白他的用意,司馬昂淡然一笑,改口道:「世民兄步履匆忙,想是有什麼急事。」
李世民露出「這才像話」的表情,快步行至前方坐下,笑道:「你回家的行程,怕是要暫緩兩日了。」
因事務繁忙,已將歸期一拖再拖的司馬昂一怔,注目道:「怎麼?」
如今離小寒不過十天,他倚著有千里寶馬,才延到今日準備起程,再要推遲兩日,不免太過吃緊。李世民面容含笑,眼中卻無笑意,淡道:「父皇命我前往巢陽,剿滅聚集該地的兩千名亂黨,命我即刻打點行裝出兵。」
巢陽到山城,卻也順路。
他簡單一語,司馬昂卻立刻明瞭內情。
李氏王朝中,軍功赫赫,威震中原的正是秦王李世民。整個大唐江山可說是由他一手打下來的。正所謂「功高震主」,太子建成看他這二弟,早已如同眼中釘、肉中刺,拔之而後快。
而秦王四處征戰,與久居長安的唐皇李淵的關係亦日見疏離。更在太子派權臣的離間之下,令李淵對次子漸起猜忌之心,近日種種舉措,皆表明他已完全偏向李建成一方。此番令秦王出征,不過是又一次的刺探罷了。
司馬昂整理思緒,迅速揣測著太子一方此舉的用意,邊道:「皇上給我們多少兵?」
近來太子黨動作頻頻,不斷試圖削減秦王的兵權,這一次的事件絕不似表面看上去那麼簡單,定然別有所圖。
李世民顯然亦在考慮這個問題,沉吟道:「父皇讓我帶五千精兵。我已令無忌去點兵了。一會集中府中戰將,便可出發。」
天策府三十六名戰將皆是萬中選一的好手,名滿天下,驍勇善戰,可以一當百。
五千精兵對兩千賊黨,應是綽綽有餘,順利的話,一場戰便可分生死。然而這是一次試探,還是一個陷阱?
太子黨一派曾有人對李淵言道,秦王便似第二個楊廣,大有殺兄弒父守位之心,令李淵大起戒心。在如此敏感的時期,秦王一派調兵遣將更要分外當心,以免有謀逆之嫌。
然而若這其中有許,五千精兵,不過只是陪葬罷了。
司馬昂瞥向李世民,後者揚眉苦笑,哂道:「就算是陷阱也只能這樣了。巢陽彈丸之地能玩出什麼花樣來?」
他叱吒沙場,身經百戰,什麼樣的凶險沒經歷過?
比起宮闈中勾心鬥角,陰謀詭計,他更願意面對戰場上的敵人。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然而他們手足之間這一場惡戰,看來卻是難以避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