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未疑有他,一切生活又回到了原先的軌道:他上班,她收拾屋子,縫她的玩偶;他回了家依舊加班至深夜,她默默地陪在他身旁,不時地替他端杯熱茶,送上消夜。日子平平淡淡,卻過得開開心心。
但歸來後的他,卻開始有了變化。
時常發怔,時常煩躁,時常失眠。
她一切看在眼中,問他原因,他只搖頭,照舊推到公事上。可偶爾望向她的視線,卻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愧疚,偶爾兩人的細語交談,也多了一分欲言又止。
漸漸地,兩人的相處模式甚至也有了一點一點的變化。他不再在上班時間同她熱線聊天,他不再將公事帶回家,而改在了在公司加班至深夜,他不再無時無刻纏她煩她鬧她,而開始習慣靜靜擁著她,默默無語地摟著她。甚至,他最為迷戀的那嬌語淺笑,也引不起他絲毫的注意力,無法將他從沉思中拉拖出來。
惟一未變的,是他的熱情。
他依舊會同她熱情纏綿,依舊會突如其來地將她扯入無邊無際的激情中,依舊會時不時地故意惹她意亂情迷,一樣的狂野激情,只多了一點點無法言表的絕望。
為什麼絕望?
她只將所有的疑問壓在心底,依舊做著往日的谷長安,做她的谷長安。
唐大哥不想讓她知道的,她便不去知道,哪怕在心底已有了幾分的明瞭。
一切,隨他吧!
平靜無波的表象,似河水,悄悄流到了冬季的到來。
依著往年舊例,每至冬至時節,唐家大宅總要聚會一番,慶祝今年的業績,順便對來年做一番小小的規劃。
今年自然也不例外,且聚會的日子提前了許多,才至十一月份,唐夫人便打了電話來,要兒子週末回大宅。
自然,她也必須回家。
——***※***——
寂靜的夜晚,再也無白天時的笑語喧嘩,濃濃的夜幕籠住了所有。寬闊的樓間長廊裡,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板赤腳踩上去,是刺骨的冰冷,卻微微撫了她有些焦躁的心。
今日並沒有他人來唐宅參加晚宴,唐氏姐妹也沒有來,晚宴上只有唐氏父母及她和唐沂泱,甚至宴席上沒有一個人說一句話,大家只是安靜地享用著各色菜餚,品著美酒,安靜得令人詭異。
怎麼了?
她不知道,而另外三人臉面上的無波無動,讓她也不願開口相詢,只草草吃了一點,便隨唐大哥離開了令人窒悶的餐廳。
可唐大哥又去了哪裡?在大宅用過壓抑的晚餐,他便陪自己回臥房休息,什麼也沒說,只靜靜地擁著她,輕輕順著她的長髮。
然後,在她稍微迷糊了一會兒之後,睜開眼,便找不到了他的身影。
他在哪裡?
沒有了他在身旁,在這陌生的大宅裡,她總無法安心地休息。
他在哪裡?
默無聲息地尋找在無人的長廊中,她有些焦躁、不安地左右細尋,仔細聽聞兩側的房內是否有聲音傳出,仔細探尋著他的身影。
他在哪裡?
忽地眼一亮,杏眸微瞇,遲疑地走向前廊拐角處那扇虛掩的房門。走得愈近,心愈漸安靜下來;走得愈近,門內的聲音愈漸清晰,是唐大哥!
她忍不住翹起唇角,輕快地移近那扇門。
輕輕站在門板前,含著笑,她剛要伸手去推門板,卻聽到門內傳出了女音。
是唐夫人。
她一愣,忙又縮回手來,唐家母子正在談話,側頭想一下,便要離開。卻在轉身之際,聽唐夫人念出了自己的名字。
與她有關?
抿一抿紅唇,她復又悄悄站住身形,由微敞的門隙之間,悄悄望了進去。
由她的角度,恰巧瞧到唐氏母子背對她的坐姿。
只聽唐夫人不急不緩地笑道:「你拿長安怎麼辦!」
她怎麼了?
更加屏氣靜息,仔細地瞧過去。
「還能怎麼辦?」唐沂泱煩躁地抓抓頭髮,眉皺得更緊,不耐煩地再一次重複,「我說過了,既然我娶了長安,那自然要同她過一輩子。」
「那梅潔呢?」唐夫人聲調猛地一高,「梅潔你又如何處置?」又歎一口氣,放柔了語氣。
「沂泱,咱們唐家在上流社會也算有頭有臉的人家,有多少人在等著看咱們的笑話?六年前你非要娶那個長安,好,我和你父親依了你,沒說一句反對的話,讓你隨意,同意這麼一個毫無姿色又無高貴血統的平民女子進了唐家的大門——你別爭!」
擺手制止兒子的反駁,唐夫人繼續道:「可你如今已三十多歲了!唐家就你這麼一個兒子,這傳宗接代的事是不是你應做的?給唐氏生下一個下一代是不是你的當務之急?」
唐沂泱捏一捏額頭,仰靠在沙發靠上,不語。
「你任性了這些年,也該回心轉意,也該為唐家想一想了。這六年多你還沒玩夠嗎?那個谷長安你又調教好了多少?她依舊無法登上大雅之堂,她依舊是一個低賤女子。你知道外界是怎樣評論咱們唐家的嗎?捧著麻雀當鳳凰。唐家,難道要一直受這種奚落?唐家豈能總是丟臉面!」
「媽,可您也看到了,我從未帶長安參加過宴會,從未讓她在交際應酬中露過面。我將她完完全全地隱在背後,還不夠嗎?!」唐沂泱惱火地低吼,「我不准她隨便外出,我不許她出門工作,我不准她這,不准她那,你們還要怎樣?還要怎樣!」
「可你已三十多歲了。」
「三十多歲又怎樣?」
「你成熟了,就該負起該負的責任。」
「我已將紅陽完完全全地扛了起來,這難道還不夠嗎?」
「可你還未給咱們唐家生出一兒半女。我和你父親都老了,還能再替你遮幾年?這十幾年來,在上流社會的應酬交際中,露面的還是我們,你呢?你能躲一輩子嗎?你能將你的妻子藏一輩子嗎?」
「媽,給我時間!」
「你還要多少時間?你拖了多少年了?難道你想讓唐氏血脈至你而止?」
「媽——你到底要我怎樣?」
「正式迎娶梅潔。」
「可我已娶了長安!」
「娶了難道不能離?!梅潔是梅清的親生妹妹,這難道還不夠嗎?等她為唐家生下一男半女,這外界還有誰敢在背後說咱們閒語,看唐家笑話!」
「媽,長安怎麼辦?你要我甩掉她?」
「你若仍拋不下她,盡可養在外邊,誰又會攔你?」即使已跨入了二十一世紀,三妻四妾的人仍是多不勝數,沒什麼了不起。
「沂泱,其實——」唐夫人試探地開口,「其實我聽長安講話也並不似梅清的聲音啊。」
「不!一模一樣!我離不開她。」唐沂泱垂下直挺的雙肩,無力地低語。
「那就永遠佔有她好了。」細細觀賞著完美的指甲,唐夫人輕輕一笑,「沂泱,其實你若想再擁有梅清,梅潔不是最好的選擇?你看她相貌一如當年的梅清,聲音呢?那才是如同一人。有了她,你豈不是擁有了另一個梅清?而她的出身、才學有哪一點丟咱們唐家的臉?這一舉數得,又豈是那個長安比得上的。」
「媽!你不要再說了。」唐沂泱低吼。
「我不說也可以,可你至少該負起你的責任。」
「我說過了,我不會同長安離婚的!」
「那你該怎樣去面對梅家,你要如何去見你的梅伯父,梅家這些年來待你如何?你梅伯父看著你一點點地長大,待你猶如親兒,你和梅清相戀相愛,他可曾說過一句反對話?他親手為你們操辦婚禮,親自為你和他的女兒忙東忙西,甚至——梅清因車禍意外身故,別忘了那起車禍是你的不小心!」
「媽!」
「沂泱!當時的情景你難道忘記了?」不理會兒子的悲慟自責,唐母笑得極冷,「梅家就梅清梅潔兩個女兒,而當時梅潔才不過五歲。梅清死了,你梅伯父恨過你沒有?沒有!他甚至還反過來安慰你,他甚至怕你內疚而舉家外遷,他離開這生活了一輩子的故土,為的是誰,是誰?還不是為了你,還不是為了怕你觸景傷情。你問一問自己,你對得起死去的梅清,對得起從小抱大你的梅伯父嗎?」
「媽!」
「你想一想吧。」唐母輕歎一口氣,「而今十幾年過去了,你梅伯父老了,他放心不下他惟一的小女兒,所以才厚著臉皮來找你,希望你娶了梅潔,這是他惟一求你為他所做的一件事,你能拒絕嗎?你忍心拒絕嗎?」
「媽。」
「沂泱,做人不能忘本。」
「媽,我會照顧梅潔一輩子的。」
「怎樣照顧?去為她尋一位良婿?可你——你別忘了她已懷了你的骨肉。」
「媽!我求你不要再說了。」
「我能眼不見為淨嗎?」唐夫人揚眉,「沂泱,你是一個男人,男人便要有責任心,便要勇於擔當,你既然做了,即便做錯了也要咬牙擔起責任來。」
「可我——」他的心中掛牽的是長安哪。
「不要再猶疑不定了。梅潔已有了三個月的身孕,你難道要讓她背負未婚先孕的罪名?你難道忍心你的親身骨肉成為私生子?」唐夫人拍拍兒子,「沂泱,退一萬步想,你重新擁有一個容貌、聲音甚至是性情如出一轍的梅清,不比只擁有她的聲音好上千萬倍?」
「媽!」
「怎麼?我說錯了嗎?難道你沒有讓梅潔受孕?難道你沒有將她當做梅清?沂泱,我和你父親這些年來其實一直知道,這輩子你最愛的還是梅清,為了她,你瘋狂了這十幾年,我們心疼你啊,孩子,不要再找借口了,承認吧。」
「承認什麼?」
「承認你愛上了梅潔。」
「我不愛她。」
「不愛她又怎會與她上床,不愛她又怎會讓她懷有了你的骨肉?」
「我那時是酒後認錯了人,我以為,以為——」
「以為梅清又回來了?
「是,那天我去探望梅伯父,陪他多喝了幾杯,心情很糟,才一時誤認了梅潔。」那一剎那,遇到梅潔的一剎那,他幾乎要激動而亡。天底下,怎能有容貌舉止形同一人的兩個人存在。酒勁上湧,他一時不受大腦控制,便擁住了那名女孩。
可酒醒後,他便後悔了呀。
如果,如果那一天他少飲幾杯,絕對不會做出傻事的。
因為,他現在惟一想擁有的,只有那個平凡的小女人,只是他的長安啊!
「不管怎樣,梅潔你一定要娶回唐家來。」
「讓我……再考慮一下。」唐沂泱抓亂了一頭黑髮,癱躺在沙發上,尤語。
——***※***——
怎麼會……怎麼會這樣?!
長安呆呆地靠在牆壁上,腦中,一片沉沉的空白。怎麼會……她在做夢嗎?她浸在了一場噩夢之中嗎?
無意識地將手背塞進口中,不留情地用力一咬,卻感覺不到絲毫的疼痛,啊,她果真在夢中!
揚眉輕輕地一笑,雙腳輕飄飄地往外移動,她側著頭,一根根地數過身旁的石柱,路旁的樹木,等她回神,她已站在了唐宅的側門前。
盯著這扇鐵門,她輕輕地溢出淺笑,而後又笑得樂不可支,夢,她正在一場長長的夢中哪。
伸手推開那緊閉的鐵門,她毫不猶豫地跨了出去,夢,該醒了吧?
回家吧!回她和唐大哥共有的家吧,或許等她回到了那溫暖的家中,她的夢,便真的只是一場噩夢而已。
——***※***——
「混蛋!」
聽筒那一端湧過來的一波波咒罵狂吼,讓聽筒這一端的唐沂泱只能回以苦笑。
「阿揚,你冷靜些。」
「冷靜?見鬼的冷靜!我聽了那般混賬的話,我能冷靜下來?我能嗎?唐沂泱——混蛋!」刺耳的玻璃碎裂聲馬上傳過來。
「阿揚,你可不可以先聽我說?」
「聽你說什麼?說你喜新厭舊,說你見了美女便忘了老婆,說你還沒走出陰影,所以只想贖罪?說你——你個混蛋!Shit!」
「劉揚——」
「少叫我!唐沂泱,我劉揚真瞎了眼,我上輩子做錯了什麼,這輩子怎會認識你,咱倆的交情到此為止。」通話被猛地摔斷了。
唐沂泱靠入椅中,靜靜地再撥過去。
「我說了,我不會再交你這個朋友了,麻煩你不要再煩我了。」
「阿揚!」唐沂泱低吼一聲,「我求你先閉上嘴,聽我把話說完成不成?」聽筒一旁的沉默讓他歎了一口氣。「這件事我錯了,所以我不想再錯下去。這麼些年了,你都看在眼裡了,我對長安,怎會沒有一點情分?還記得那年你問我的話嗎?我將長安當成了誰?我現在可以告訴你,這些年來我眼中看到的,腦中閃現的女人,只有一個長安!
「雖然當初我不肯承認,因為我心裡面總有梅清的影子,我愧對她,我怎能忘記她。娶長安做我的妻子,是因為她的聲音——可也是因為我……我想重新再來過啊,我想再愛一次,若梅梅在天有靈,她也不會希望我一輩子活在自責中的。當時我的心裡很亂,亂得一塌糊塗,我弄不清我在想些什麼,可我一直在掙扎,掙扎在兩個女人之間,我分不清楚我最想擁有誰,可我卻知道,兩個完全不一樣的女人,都是我想擁有的,都是我生命中不想失去的。
「六年多過去了,我漸漸走出了迷茫,我心裡早已明白,我現在、以後要擁的女人,是長安。因為陪我度過漫漫長夜的是長安,默默依在我身後給我溫暖的是長安,讓我重新成為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男人的人,也是長安。我有什麼理由丟下她?我……我愛長安啊!」
「沂泱……」劉揚一歎。
「可我依舊忘不了梅梅,畢竟是她陪我走過了人生最初的十八年,是她讓我擁有了人世間最美的初戀——我永遠也不會丟下!我愛長安,我愛梅梅,兩個女人我都愛啊。梅梅離開了,我只有一個長安,我的愛,不能分成兩份,因為那對哪一個女人都不公平!所以我將梅梅和長安看成了一個人,看著長安,卻又傾聽著梅梅的笑聲,我無法區分她們兩個,也不想去區分。
「阿揚,你明白了嗎?我的心裡,只有一份完整的愛,它給了長安,同時也給了梅梅。梅梅是我的過去,長安是我的現在,可一個人的過去和現在甚至將來是無法分隔成幾塊的,它是一個整體,少了哪—塊,我都不會完整。」
「可你錯在又招惹了另一個女孩。」
「是,這是我的錯。」他黯然,「可我錯了,便要勇於承認。我不會逃避的。」
「你要怎樣做?」
「娶梅潔,」
「你瘋了!長安呢,長安怎麼辦?」
「可我愧對梅伯父,是我讓他老人家失去了心愛的女兒,他的要求,我能拒絕嗎?況且梅潔有了我的骨肉,我能怎樣。」
「唐沂泱,你——」
「若這是命,我能擺脫掉嗎?」他淒然而笑,「其實你也看到了,無論我怎樣努力,我爸媽還是不會接受長安的,與其總這樣下去,不如給他們一個滿意的兒媳,給他們一個渴盼已久的孫兒!長安,我不會放手的,這一輩子,我只承認她是我的妻。」
「可你以為這樣便皆大歡喜了?梅潔也是無辜的。」
「可她還年輕,她並不懂得什麼是愛,只是梅伯父的長年教導,才讓她以為她愛我,她會找到她真正的愛情的,但絕不會是我。」
「唐沂泱,你真的很自私。」
「是,我自私!我承認、阿揚,我只求你一件事,請你一定要幫我,」
「勸說長安同意離婚?」
「不!我不想傷害長安,我只要你遠遠地帶她離開這裡,等我處理完所有的事。」
「你要瞞著她?!」
「我只能瞞著她。」
「可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
「我知道!我只想多拖一段時間,我爸媽讓我盡早與梅潔結婚,時間太急,我根本沒時間同長安解釋清楚,只能讓她不知情地遠離這一切。」
「若長安不小心知曉了呢,她能承受得住嗎?」
「長安其實很堅強的,她絕不會被擊垮,或許在她知曉這一切之前,我便處理完了所有。」
「唉——」
「阿揚,我只是不想傷害長安,我怎能忍心去傷害她?請你——幫我!」
「唐沂泱,你真的很自私。」
倘若自私能讓他保留一份完整的愛,那麼,讓他自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