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你也該知清玉樓也有眾多的玉雕藏品,」聶府石頭閣所藏玉雕乃是歷代聶氏先祖所收集之物,而當代聶氏當家聶修煒所集玉品則大都安置在其居所。聶府總管之一王管事笑著對阿濤釋說原由,「原先是由清玉樓的丫頭們打理,可現在有兩個丫頭都外嫁啦,人手便不夠用。你在石頭閣做得不錯,大公子便想調了你去。到了清玉樓,你也不必動手打理玉器,只管隨手指點一番那些丫頭,教教她們如何既好且快地做好事便行了。」說穿了便是一件只需動口、不需動手勞作的肥差。不過,他的屬下能得大公子賞識,才是最值得慶祝的。畢竟京城聶府傭僕上百,能得主子親自提拔的可不多,他也與有榮焉哩!
「可,可是,」阿濤歪頭細思半晌,總覺有一點點不對勁,可卻又尋不出一絲反常來,不由摸摸頭,不捨地環視形影相伴近一載的玉器夥伴們,「可這裡也離不開人手呀!」偌大的石頭閣,所藏甚豐,僅有她一個人整理,豈能放手離開?
「這個不用擔心。咱府新來了一批家丁,其中便有懂玉的好手,我已調派了兩名,等一下便會過來。」當時調阿濤來此當差,也是權宜之計,根本沒指望僅靠一個小女娃娃之力來擔起一閣的重任,但出乎管事們的預料,這總愛迷路的小姑娘竟做得讓人挑不出一丁點的毛病,只能點頭稱許。放心之餘,便讓她一直順理成章地干了下來,竟粗心地忘了獨力整理一個偌大的藏室,對一位年僅十三四歲的小女孩而言,該是多麼重的負擔!
直到日前大公子無意中提起,他這主轄這一方的管事才驚覺,阿濤的工作委實太不人道。汗顏慚愧之餘,立即接受了大公子的提議,將阿濤調派至較為清閒的崗位上,一來獎勵這小姑娘的認真負責,二來也為彌補自己的粗心大意。
「喔。」她淡淡點點頭,再也不說什麼,心中卻有些傷感。近一年的朝夕相處,即便這些玉器俱是死物,不會同她談上一句,可無言之中,那已漸生的親切、默契,豈是說撒手便撒手的?況且,她從它們身上學到了許多玉雕刻制方面的知識,萬物俱可為師,它們便是她無聲的老師啊。
「咳!不要這樣子。」王管事好笑地搖頭勸那個傷感得快滴出淚珠的小丫頭,「又不是什麼生離死別、天涯各一方,」自覺有一些不倫不類,便直告她,「大公子說啦,你整理石頭閣有功,所以以後想來便來,這石頭閣之門永遠為你而敞。好啦,快去收拾一下,我領你去清玉樓。」一個重感情的小女娃喲!
阿濤淡淡地再點點頭,回望熟悉的夥伴們許久,才輕輕垂下眼瞼,抿唇同王管事一起退出閣外,細心地將門鎖好,輕輕拈一拈手中的這串門匙,慢慢遞了過去。
「不用交我,你自己保留就好。」王管事不接,笑道,「不是告訴你啦,這石頭閣你想來便來,留著鑰匙也方便。」依著大公子囑托,再笑,「算是獎賞你的仔細用心。」
「可以嗎?」吃驚地瞪大杏眸,有些疑惑。記得王管事曾在她來此第一天告訴過的:這石頭閣非聶家人勿入,而這閣上鑰匙和擁有者也不過聶氏當家主子而已,其餘他人,若無聶府主子點頭,是嚴禁進閣的。因為她身負整理玉器之職,才有幸得以踏入閣內,其餘傭僕,也不過打掃一下院落,從無進閣的例子。
那,送她這串啟開石頭閣的精製銀匙,又是什麼道理?不解地望向王管事,卻見他一臉的笑,很親切,卻又有一種讓人猜不透的味道。
「好啦,快去收拾一下,咱們該去清玉樓啦!」大公子還等著哩!王管事笑望一臉迷惑的小丫頭,只神秘地吐出幾字:「至於其中緣由,等以後你就明白啦!」
「喔。」
心中縱有千個不解,但依著自己少言的性子,也不會再出口相詢。其實,到清玉樓後將鑰匙親自交還大公子不就成了?這串鑰匙的背後意義,她雖不知,可也隱約知道絕非王管事講的那麼雲淡風輕——獎賞她的仔細用心。
太過沉重的,她承受不起,也無意承受。她只想過她簡簡單單的平凡日子。
「記得要用真心實意來對大公子啊!」呵呵,他的任務完成。
「好。」雖不明白王管事的話語為何這般讓人摸不到頭腦,但她一定會更加用心當差。
心裡一個小小角落也有一點點歡喜,調入清玉樓當差,也不錯啊,大公子那麼體恤屬下,跟了一個好主子,也算高昇吧?再者,入了清玉樓,那也意味著能常見到大公子,能有機會向他請教一些雕玉之技了。
自那日在清玉樓賞過猴米後,大公子常來石頭閣轉上一遭,也隨手指點過她一番如何雕玉的小技巧,受益不淺的她,自然希望這指點愈多愈好。
嘻——
莫名地,小小的丫頭瞇起杏眸,笑彎了唇。
——*** $ ***——
「多關照你一些?」
微微瞇起杏眸,阿濤驚疑地摸摸頭,不太置信地細細打量突然冒出奇怪話語的年輕男子。
與大公子挺拔的身材相較,這個年輕男子更似一名讀書人。斯文俊朗的面龐上尚帶一絲少年稚氣,漂亮的丹風眼恍若桃花,熠熠奪人神志,高挺的鼻樑,帶笑的彎唇,很是神采飛揚。
自她調入清玉樓的那日起,這比她大不上幾歲的少年男子,便常常無緣由地從她身後閃出來,笑著幫她做這做那,熱心腸地領她熟悉清玉樓的格局,甚至在知曉她喜歡雕玉之後,送了一大堆的雕刻刀具給她用,她雖婉拒,可兩人漸漸熟識,確是真的。
她在石頭閣當差時,便見過他,只是從來沒想過有與他交談的榮幸。
因為這年輕男子便是大公子的惟一親弟,聶府當家主子之一的二少聶箸文。
「是啊,以後請你多幫忙啦!」聶箸文挑眉朗朗而笑,帶著一點點巴結討好的意思。
真想不到大哥的手腳如此之快,不過幾日,已將這路癡姑娘騙到了自己的地盤上了!他在一旁暗中察言觀色那麼久,心中已有九分信了大哥這次開天闢地頭一遭的動情是真。既然這位平實的普通小姑娘以後有機會入主聶府大少奶奶的寶座,那他自然要懂得討好巴結一下,以便建立友好的叔嫂關係,方便大哥以後斥責他時,有人能替他講句話啦!
「我?」不解地眨眨杏眸,阿濤開始懷疑眼前的人到底是那位聶府二少不是。以前菊花姐姐是怎樣偷偷評價他的?眼高於頂,極是挑剔,非美人絕不入眼,別說同他聊上幾句,相貌平凡的人他二少是從不接觸的。
以前他偶爾去石頭閣,從沒正眼瞧過她,更別提笑著同她閒聊了。
那麼,今日、昨天、前天、大前天……自從她踏入清玉樓後,就開始時不時從她身後跳出來,堆滿著燦笑,熱情地七手八腳幫她打理玉雕,順便詳細地向她自我介紹的男子是誰?
她很有自知之明的,自己是何人,相貌是何等樣子,她最清楚不過。
那麼,若眼前這人真是那位眼高於頂的聶府二少,那他的心思她可要小心一些,以防有詐。一個堂堂的二少爺,有必要對一個下人這麼熱絡嗎?
答案是很明顯的,不、可、能、嘛!
「對啊,就是你,不用懷疑。」真有一點點傷心,這些時日來他費盡心思討好這小丫頭,千方百計與她熟識、熱絡,為的就是讓這小路癡好好瞭解一下她這未來的小叔嘛!他都如此吃虧地認了這小他好幾歲的小嫂子了,她怎麼不但不感動,反而總用看白癡的神色來看他?!
若不是有求於她,他何必這麼委屈?
想到就覺得好慪!
「可我是一個小小的丫環,能幫二少什麼?」他才是府中的大頭目,對吧?
「現在你或許只是一個小小的丫環,」用手指點出小小的一點點,聶箸文笑瞇瞇地解釋,「可用不了多久,咱們就是一家——」卻一下子閉緊嘴巴,目光開始閃閃爍爍。
「說呀,怎不說了?」
對啊,怎麼不講下去了?阿濤摸摸頭,望著眼前那張變成苦瓜的俊臉,雖不明白這聶二少變臉如此之快,卻十分贊同這一句話語。
「講呀?」十分輕緩悅耳。
「大、大哥——」咽嚥口水,聶箸文開始傻傻乾笑。不是說大哥今日出門洽公了嗎?怎會突然嚇人地冒出來?
「大哥?」阿濤也驚覺不對,猛一回身,卻險些撞到一堵人牆,揚起頭,視線正撞上一雙凶神惡煞般的閃亮烏眸,心一跳,卻見那嚇人的凶眸盯的不是她,而是她的身後,「大公子?」不是外出了嗎?
眼前勢強的高大男子卻不理她,只陰沉著儒雅的臉直盯著她身後的人。
「大哥,這麼快就辦完事啦!」討好地揚起笑,聶箸文心中則恨不得將站在老大身後的朝陽剝下一層皮來。是誰說今日大哥直到入夜才回府的?害他立即將下午的年末商會丟到天外,急急跑來清玉樓繼續拉拉關係。
不料不但小路癡拿他當白癡待,還該死的被逮了個正著!
背!
太慪!
「大管事明明告訴我,說今日下午某人有年末商會必須出席,真的假的?」正事放著不做,卻又跑到他地盤上來閒扯,皮癢了是不是?
利眸危險地一瞇。
「啊!我差點忘了!」這時便顧不得什麼道義,背後涔涔而下的冷汗、被盯得發麻的頭皮,讓他慌不擇路地一繞一跳,逃命去也!
再也顧不上什麼面子,什麼斯文雅秀。
哇——跳窗!
阿濤瞪大眼睛,驚歎於二少的利索動作,但——也不由自主地咽一嚥口水,不情願地憶起剛才自己似乎也在偷懶,那麼——「我、我忙、忙去了。」也逃好了。大公子臨走吩咐過,要在他回府之前將他室內的玉雕清理一遍的。可她不但沒完成工作,還被逮到偷懶,呃——大公子那張黑臉實在不怎麼賞心悅目。
調入清玉樓後,她所負責的工作只是這一點,只需整理一番大公子室內的玉雕即可,其他清玉樓的收藏,另有專人負責,根本用不著她動手。
有時,她就懷疑:調她來清玉樓,是讓她當米蟲來的嗎?
她邁開小步子,也想溜。
「忙什麼?」伸手攔住想偷溜的小丫頭,聶修煒挑眉一笑,「剛才不是跟箸文正閒聊得起勁兒?怎麼一見我就忙了?」嘖,沒膽的小老鼠,他又不是貓,那麼慌張做什麼?
「忙,忙——呵呵——」只能傻笑。被龍頭老大親自逮到,才不敢亂擠理由。
「好啦,我又不是要審你、罵你,那麼緊張幹什麼?」抬頭親溺地敲敲小丫頭的額,一臉縱容的笑,「想不想看看我又尋到了什麼寶貝?」
「好啊好啊!」一聽又有玉雕可賞,阿濤興奮地瞇起杏眸,將一切拋諸腦後,急切地探頭探腦,想知道大公子這次可尋來了什麼絕世玉雕,「在哪在哪?快點拿出來!」
「急什麼?」伸手握住那亂指亂晃的暖手,笑著拉她往內室走,聶修煒搖頭歎笑,「一提起玉雕,你就忘乎所以啦!」
「呵呵——」阿濤早笑瞇了燦燦杏瞳。
調入清玉樓這些時日來,大公子除了常教她一些雕玉之法,便是讓她大開了眼界,各種產地、異型的玉雕她是愈賞愈入眼,自小爺爺曾告訴過她的那些絕品玉雕終於見到了廬山真面目!
心,早已飛上了九天。
大公子,真的真的不錯喲!
呵呵……
——*** $ ***——
「大公子喜歡我?」指指自己的小圓鼻頭,阿濤笑得幾要噴飯,「大公子本就體恤下人,咱們哪一個奴才他不喜歡?」從沒見大公子對哪一個下人說過哪怕一句重話耶!
「不是那種普通的喜歡啦?」圍桌而坐的眾人一唱一和地點撥只顧吃喝的小丫環,「是那種男人對女人的『喜歡』!」
「別瞎說!」結結巴巴地大晃螓首,差點被沒嚥下肚的飯團咽死,干嗆了幾下,圓臉皺成了一團紅球,阿濤嚇呆了,「我是一個下人耶!大公子怎會那種『喜歡』我?呵呵,這笑話一點也不好聽!」幹幹地傻笑了幾聲。
「哎呀!什麼下人下人的?喜歡一個人不會講什麼身份的啦!」
「對啊,再說,什麼笑話?咱們都瞧出來啦,大公子真對你有意思哦,你還遮掩什麼?」
阿濤啊啊了幾聲,不知該怎樣辯解。
「阿濤,咱們可是好姐妹,你別告訴我謊話,說你不知道,沒感覺哦。」身旁的菊花放下飯碗,用竹筷敲敲阿濤的手。
「對啊,阿濤,大公子這些時日來對你這麼好,不是那種喜歡你,難道是逗你玩呀?」團坐一桌的大夥兒們開始嘰嘰喳喳,為大公子鳴不平,齊心協力討伐一臉呆樣的小丫頭。大公子那麼完美的一個人,那麼沉穩儒雅,多少姑娘暗中戀慕他,可竟有人不識金鑲玉,豈不可氣!
「可大公子對誰都是這樣啊!」除了以前吼斥過她幾回,從沒見他對哪一名家丁傭僕黑過臉,他體恤下人,府中誰人不知、哪個不曉?
「哦?大公子對誰都如此?」嘰嘰喳喳之一開始憤起嘰嘰喳喳,「可他怎不給我指指路,到哪兒去都親自領著我?」
「那、那是因為我總迷路!你們也不是常常這樣幫我?」慢慢將攏在懷裡的飯碗放下,阿濤雙手交握放在桌下,努力凝聚思考力開始反駁大伙的無中生有,心中是緊張萬分,今日是怎麼了?怎有一股三堂會審的味道?
「是這樣子嗎?」或許大夥兒幫忙不算什麼,可若幫忙的是府中的龍頭老大,放下重要公務卻抽時間去時時關注一名小丫環,可就——嘿嘿。
「那他從沒邀我同桌共食過喲!」與府中龍頭老大平起平坐、一同用膳,哪一個下人有這等榮幸?一個無關緊要的下人?哈,騙鬼去好了。
「那、那,哎呀,我說過嘛,大公子人好、體恤咱們下人嘛!」實在沒有受人圍攻的經驗及能耐,身單勢孤的阿濤只好死咬這一點不放,「大公子說反正一大桌子的菜,他一人也吃不完,所以讓我沾沾光啦!再來、再來我總迷路,也免得去廚房老跑錯路嘛!」很合情合理的。只是,一邊急忙解釋,一邊覺得臉上愈來愈熱,這室中爐火太旺了吧?
「大公子好體恤下屬喲!」菊花好心地幫她扇扇涼風,「體恤到連下屬愛吃什麼都摸得一清二楚。」
忙汗顏地低下頭,阿濤不敢再瞄飯桌上一大堆的酸酸甜甜俱是自己的最愛,「或許只是巧、巧合。」
連下人們聚餐,龍頭老大吩咐廚子燒的一桌好料也是巧合?
「哦,那這過年主子賞給咱們的新衫子呢?」嘰嘰喳喳之二接著逼上來嘰嘰喳喳,「菊花,咱們可都是一件棉布衫,阿濤身上這件『棉衫』是什麼料子的?怕是花上我三年工錢也買不來一隻袖子吧?」清雅別緻的絲緞羅裙,豈是平常百姓所能奢望的?
「……」只覺背後悄悄滲出汗來,身上這件合體的羅裙竟圍得她渾身彆扭。她本內向,甚少與人長談,更別提被一桌的人逼問,桌下的手,開始輕顫起來。
當初大公子是怎麼說的?她身上這新衫子沒什麼特別,不過是聶府布莊中別人不要的下腳料,扔了有些可惜,便拿來做好送她湊合穿——她真不知這是那麼貴重的布料呀!要是知道,她才不敢收。
「……手中捧的寶一樣,還有哪一個下屬能得當家主子如此『體恤』?」七八雙好奇的眼全一眨不眨地瞅著那個被大公子『體恤』的惟一下屬,想瘋了想挖得一點內幕消息,「阿濤?發什麼呆?」
「啊?呃——」硬起頭皮抬起腦袋,身子坐得挺直,雙唇不住開合,卻擠不出一點聲息。剛才大夥兒說了些什麼她一字也沒聽見,因為,她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
大公子到底是如何體恤下屬的?她所得到的待遇真的是他人無法獲取的?
難道在大公子對她開始和顏悅色、不再爆吼斥罵而是親切有加的背後,真的不是她以為的「體恤下屬」的所以然嗎?
她微惱地瞇起杏眸,第一次失望地發現:一直簡簡單單卻快快樂樂的腦袋,真的沒法子盛下那麼多的複雜問題,無神的黑眸飄了又飄,卻尋不到焦距。
「阿濤?」一桌的嘰喳討伐暫停下來,眾人疑惑地瞅著那個看來像是十分苦惱的小姑娘,心中不約而同浮出同一個問題:她,該不會是真的吧?真的不知大公子喜歡她?
「啊——呃——」慌慌張張站起身來,阿濤被眾人盯得手足無措,「我、我先回去了。」歉意地朝大夥兒一笑,匆匆忙忙地掀門簾出了廚房,看也不看地順著一條小徑離去了。
「啊?呃?」大夥兒也呆呆互望著,一同張嘴重複阿濤的歎詞,渾然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怎麼回事?難道剛才她們玩笑開得太過火,阿濤被羞走了?
還是——阿濤真的太過遲鈍,真沒看出大公子喜歡她,對她生了情?!
「啊呀——」菊花頭一個回過神,大叫,「快追阿濤!若再迷了路怎麼辦?」她可是拍著胸脯向大公子保證過的,會不出一點差錯地將阿濤送回清玉樓,大公子才點頭,肯讓阿濤過來西院同大夥兒樂樂,吃吃大年三十迎新飯。若是阿濤又迷了路,趕不上等一下大公子在清玉樓安排的夜宴,大公子不殺了她菊花才怪哩!
「對對,咱們分頭去找一找,可得快點尋回阿濤來。外面天這麼冷,時間長了不凍壞才怪!」她匆匆忙忙的,走時連披風也忘了拿。
「我東向,你西向,動作快一點。」急亂亂地分好方向,眾人再也記不得什麼三十年夜飯,尋回那個迷糊的小路癡,才是當務之急。
「阿濤——」
大公子那麼好的一位主子,終於有了喜歡的女孩子,他們才不會稍加阻攔,大夥兒高興還來不及哩!
「阿濤——」
「阿濤——」
「阿濤——」
她悄悄藏於假山石後,此起彼落的呼喊、遠處漸繁的炮竹聲,連同刺骨的寒風,從她耳邊呼嘯而過,她卻如同不曾聽見,也不尋一遮風之地躲一躲,只靜靜垂首而立。一顆心,盡陷在慌亂裡。
從何時起,大公子開始對她和顏悅色的?
收集了玉雕,總會先拿給她共同分享;知她迷於雕玉,總抽時間指點她一番,她手拙腦又笨,總記不住學不會,他從沒不耐煩地撒手,而是一遍又一遍細心地重複給她聽,甚至手把手地教她。
她是個小路癡,十次出門十次迷路,以前是府中的大夥兒順手拉她一把,從何時開始,出現在她身邊,握著她手拉她步出迷途的人,成了含笑的大公子?
他邀她同桌共食;他請她共品香茗。
他常笑問她冷否、累否。
他開始霸道地限制她,不准熬夜,不准迷於雕刻半日不知歇息,不准……
猛然回首,才知他的身影早已佔滿了她的每一寸思緒、霸住了她的每一刻生活,堂而皇之地擠進了她平凡的生命……
而她,她是誰?
她不過是一個從偏遠山村出來當差尋個溫飽的窮家女兒,無才,無貌,更無什麼可以匹配的傲人的家世背景。
一個小小、小到極點的平凡丫環,能得到主子毫無緣由的垂青,甚至是主子的喜歡?就算她在夢中,那也是想也不敢想的呀,更況,是在現實中。
門當戶對,郎才女貌,是這個世界的悲哀。
大公子喜歡她,以一個男子對女子的情意?
這玩笑開得太大,大到超乎了她所能承受的極限。
她聳聳似壓了千斤巨石的薄肩,才覺頸酸腿麻,隨手向後摸到一塊平滑的山石,看也不看地便雙手抱膝坐下來。
天已漸暗,猛然離開爐火熊熊的暖和屋子,寒意早就襲進衣著單薄的身子。將身體團縮著,下巴支在攏起的膝上,她便如石刻一般,目光凝著不知名的遠處,默然沉寂。
她憶起了第一次跨進清玉樓,在那滂沱大雨的下午,大公子同她侃侃暢談青田石雕,那雀躍的短暫時光裡,她有一種頭一次認識一個人的感受。
她想起了那個清冷的冬日,大公子不由分說地強抱她到清玉樓,為的,卻是讓她開開眼見識一番那傳聞中的雕刻極品——青田猴米。那興奮的快樂裡,一個真正的大公子似乎展現在了她的面前,沉穩、儒雅一如人言,卻又有那麼一點攻於心計、洋洋自得,就如一個迫不及待、急切地向同伴展示自己寶貝的可愛孩子,一邊是滿不在乎地仰頭傲笑,一邊卻又是那麼地急於討好他人。
她雖不過十四歲的年紀,可她不傻,她懂得怎樣去識辯人心的好壞。
大公子成熟的外表下,尚隱蔽著一顆稚愛的童心,那裡面所珍藏的,正是他的真性情,屬於他十九歲的少年性情。
只是,過早地一肩扛起一府的生計大任,迫使他學會了隱藏而已。
那一回,她無意中知曉了、看到了。
一夏一冬,兩次暢所欲言,似乎她與大公子真正互識了對方。
之後,她調入清玉樓,似乎一切都順理成章地延了下來。大公子真心待她好,她清楚明白,可在那分親切的背後意義,她卻總看不清,想不明,絲絲的疑惑,漸漸攏成了球。
「這鑰匙送你便是送你,你只管收著便好,問那麼多做什麼?」
在她將那石閣入門之匙歸還大公子時,大公子死也不接,她追問理由,他卻惱火地斥她。
她問在清玉樓要當些什麼差事,他總含糊其詞,她只好自作主張地同其他丫環一起,開始整理起清玉樓藏室內的玉器,他卻又發火。
「那我做什麼?總不能當個千金大小姐什麼都不做吧?」
「為什麼不能?」大公子反口就罵她,「你傻呀?是路癡便夠槽的了,讓你閒一閒你還嫌?」
「可我來聶府是來當差掙銅板的:我的身份是丫環耶!丫環不做事,做什麼?」
「你——隨你!」他甩一甩衣袖,惱慍地轉身不理她。可在她又要去忙的那一刻,伸手拎了她就走。
她再問她的職責,被逼急的他便讓她負責打理他室內的玉器——只限於他臥室內外兩室所擺放的那十數件的玉品。
這根本用不了幾盞茶的時間。她一天總不能一遍又一遍地擦拭保養這區區十幾件玉器吧?
「那你不會去擺弄你的雕刻之技呀?你不是一直在努力學雕刻嗎?有空讓你安心學,你還抱怨什麼?」他總沉著臉斥她,在她閒得發慌的時刻。
可,為什麼?為什麼這樣對她好?
「問什麼問?只管放手去做,問那麼多幹什麼?」
他要她一同用飯;他要她共品香茗;他百忙之中抽空教她雕刻之技;他在燈下忙於公事時,總逼她陪坐一旁;她有時迷於雕刻,忘了休息入寢的時間,他總一言不發地收掉她的東西,將她拎到一旁罵她;甚至,每晚臨睡,他都會到她房中審視一番,一點也不顧忌什麼男女之別……
自她調入清玉樓後,他最常說的一句話便是——管那麼多做什麼,問那麼多又做什麼?
她不管、不問,該如何去解心中愈積愈多的疑?
她在清玉樓所居之室便在大公子隔壁,將室內的木窗啟開,窗外是景致怡人的庭院,遠眺入眼的則是清泉蕩蕩的漾波湖,輕移視線轉向左側,則是……大公子的居室。
一個小小丫頭能住在這樣好的閨閣中嗎?房內寬敞有加,桌椅傢俱都是上好紅木所製,為了迎她入住,甚至新添了小巧的梳妝台,湖綠的緞帳圍著鋪滿厚錦被的精雕床具……
她曾問這樣的上房是讓一個小丫環住的嗎?
他卻要麼含糊其詞,要麼笑而不答,被她逼問得急了,又是甩出那一句:問這些做什麼,你只管安心居住便是!
可她,能安心居住嗎?
這裡不是她的家,怎能能讓她隨心所欲得不像是屬於一個丫環的地盤,安心居住,這裡的一切、她所可以稱之為「享受」的一切,沒有一絲一毫屬於她,沒有一點點是她可以安心享用的,因為,這不是她用勞力換來的。
她,只是一個丫環,一個靠雙手養活自己的、從小山村出來討生活的窮家女兒。
她的體內,也蘊著傲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