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姊,有客人找你!」
「我死了。」
「喔。」
腳步聲咚咚咚下樓,一會兒,我蒙在頭上的被子無聲無息被掀開。
「智慧!」
「死人不會說話的。」
我睜眼,彈坐起身。「你怎麼在這?!」
「為瀕死病患做急救,」古若愚仔細打量我,只差手裡沒握聽診器。「很好,我看你不需要。哪裡覺得不舒服?」
搖搖頭。「我打過電話跟你請假了。」
「我也問過理由,而你沒有說明。」
「反正……這麼大的雨,也做不了生意,我想偷懶一天。」
「這不是你的理由。」他回掉我的搪塞,拉了一旁的椅子坐下,兩手交叉,慎重地看我。「發生什麼事了?」
我有點僵,現在的臉色一定很難看,他來得真不是時候。「我的事值得你特地跑一趟來關心嗎?外面下大雨耶。」
「值得。」
他的乾脆令我怔愣。
「為什麼?」
「你在電話裡的聲音聽起來--受到不小的打擊。」
我咬住唇,有點恨他的敏銳,可是更多的竟是一種不知所以的安慰,這種悲慘委屈的時刻,任何意外的關懷,效果都會放大十倍。我望著古若愚,覺得和他的距離拉近許多,近到可以傾訴任何事情。
「我……我失戀了啦!」
古若愚傾首,專心聽我說完今天的遭遇,沒有插話,只是專注地聽著。然後他問:「他就一直沉默?」
「對。」直到我自己轉身離開,難堪到想死。
「你真是不值得,」他的結論。
雖然我心裡也這麼認為,卻又忍不住辯解。「我想顏皓不是故意的,他只是……不知作何反應。」
「你是說他連自己心裡是什麼感覺都弄不清楚?」
「我--」
「那你更不值得了,喜歡這麼一個不成熟的男人。其實今天發生這事也好,我看你應該死心了吧。」
「可是我不甘心!就算他不喜歡我,也不可以誤會我啊,我受不了被冤枉,更不能原諒麗詩!」
「也許她沒有說謊。」
「難道錯的人是我嗎?」
「你沒有錯,朱麗詩究竟是否說真話也不重要,重點不在你們兩人身上,你心裡明白。」古若愚說,冷靜的眼神中有一絲柔軟,直直看著我。
是的,我心裡明白。
「顏皓……根本不會喜歡我。」他的無言,就是最清楚的拒絕,我是傻瓜才會不懂。他喜歡麗詩,一直都是。
真的真的失戀了……
「你要哭嗎?」氣氛哀凝之際,古若愚突然問,擾斷我的垂首自憐。
我抬頭,用濕潤的眼睛瞪他。
「最好先考慮清楚哦!」
「幹嘛考慮,我在自己的地盤上,想哭就哭,不想哭就下哭,連這點自由也沒有嗎?」
「因為我在這裡。」
「怎樣?」
他仍然直直看著我,薄唇淺淺上揚。「如果你一個人獨處我沒意見,但是你在我面前哭的話,就會變成我的責任,你知道男生把女生弄哭的代價是什麼嗎?」
「什麼?」
「女人的眼淚,可以換男人的愛情。」
淚花瞬間一收!
「這麼快,嚇到啦?」他笑。
「你少在人家心情惡劣的時候開這種無聊玩笑!」
「你怎麼知道我在開玩笑?」
「因為你開的玩笑都很難笑,而我現在正好笑不出來。」
「你知不知道你最大的缺點是什麼?」
我不答,反正他吐出來的一定不會是什麼好話。
「你的眼睛只會向前看,不會往後望。」深邃的瞳眸幽黯,又似閃耀某種光亮。
講什麼啊?聽不懂!換我直直注視他。「人的眼睛長在前面,當然向前看呀。」
古若愚不說話了,伸出手,像在玩小狗,拍拍我的頭。
呷 呷 廳
傳言乘著夏天的南風,在校園內吹開了。
聽說校花甩了校外的男朋友,全校的男性同胞都有機會一展身手了。
聽說校草在追校花,全校的男性同胞機會渺茫,全校的女性同胞心碎欲狂。
聽說有人曾想從中作梗,但是沒有得逞。
聽說,他們現在是一對了。
我把頭整個埋進書頁裡。
偌大的圖書館只剩下我一個學生,看看表,懶散地抓抓頭,開始整理東西,準備趕在五點前交上古教授要的報告。
「加拿大那邊,昨天打電話給我。」
「嗯。」
「你怎麼說?」
「我會找時間。」
輕快的笑聲。「還是不過去?怕了對不對?」
「你倒是幸災樂禍。」
偷聽別人說話是不道德的,我敲了敲門,端正地站直。
「請進!」
門從裡面被打開,我看到古若愚,不意外,從方纔的聲音裡就認出他了。我們對望一眼,他沒有說話,往旁一站,讓路給我。
「喔,杜聰明。」
「教授,這是我的報告。」
「好。」古教授臉上總是帶著笑容,心情永遠很愉快的摸樣。「聽若愚說,你現在在他的書店打工?」
「是。」我回頭又看古若愚一眼,他叉手倚著門。
「嗯,他這個人很不好相處吧,一定不是個好老闆!」教授挑撥地說,眉眼閃著促狹的同情。
「我們處得很好。」古若愚代答,並用挑起的濃眉回應我眼中的疑問。
「嗯哼,我只是想提醒你看在情份上,好好對待我的學生,他們可不像我從小習慣,心臟練得很強壯。」教授轉向我,音量變小:「雖然沒有惡意,但他說話真的很容易得罪人。」
「喔,沒問題,我應付得來。」我說,請教授不必擔心。
教授楞住,一會兒笑容放大。
「是嗎?原來你已經領教過啦!若愚,她說她可以應付你耶,怎麼樣,哥哥我教出來的學生就是有本領吧?呵呵呵!」
「我要走了。」古若愚步出門外,回過來睨我。「你不回去?要留下來喝茶嗎?」
我搖頭,越過他離開。
走了幾步路,發現他跟著我。
我停住,轉頭,他也停住。
我轉回來,繼續走,他繼續跟。
我再停住,轉頭,輕鬆地問:「幹嘛又當跟屁蟲,難道你想請我喝茶啊?」
他竟然一本正經。「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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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格子」位在學院的綠湖畔,是由校方直營供學生喝茶聊天的地方,我們面對面坐在落地玻璃窗邊,可以直覽碧綠的人工湖面。
「風景不錯吧!」
不吃白不吃,我豪爽地叫了一堆點心,甜的鹼的統統來,擠上一桌。古若愚誤上賊船面不改色,沒有露出被敲竹槓的哀怨,安份喝著他的茶,一邊觀賞我毫不淑女的吃相,等我解決到差不多的時候,他才說話:
「你好點了嗎?」
心照不宣,我明白他指的是什麼,用力灌下一大口冰茶,再配合齜牙咧嘴的笑臉。「放心!你看,食慾這麼好、精神這麼好,我早就振作起來了,謝謝關心。」
「不客氣。」
「沒想到那時候會是你來安慰我。」
「是不是覺得很感動?」
我聳肩,莞爾。
他挺失望的表情。「沒有?我以為會讓你銘感五內呢。」
「要我磕頭謝恩嗎?」
「那倒不必了。」
有默契的,我們相視而笑,他炎涼的五官線條軟化,深邃的眼睛變得澄亮,直直注視我,有一種奇異的溫柔。
我對自己的發現十分驚奇,他應該要常笑的。
「那些人是怎麼回事?」他忽然被另一邊的風景吸引。
我掃過去一眼,不感興趣地敷衍:「喔,是要參加舞會的學生,打扮得很隆重吧,校慶舞會是每年的重頭戲。」
「你呢?」古若愚轉回來打量我身上簡單的舊T恤。
「我不參加。」
「為什麼?我以為女孩子對舞會都很有興趣。」
「我沒有。」我衝口而出,語氣有點急。
他將我偏開的臉扳正。「是嗎?還是你擔心遇上不想碰見的畫面,不想碰見的人?」
「我……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你真的振作了?」他很懷疑。
「你又開始找我麻煩了!好,我坦白說,我不想參加是因為我行情跌停板,沒有舞伴,一個人你教我怎麼跳舞?」
「這個問題很容易解決。」
「拜託--」
「我來幫你解決。」
「你?」
「我對你們學校的舞會很有興趣,你也該盡地主之誼,滿足我的好奇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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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若愚說真的,他真的要充當我的舞伴。
不過我還是拒絕了。
但他根本不把我的拒絕當成一回事!
「不要啦,求求你,你看我的破衣服--」
「別緊張,我不會真把你拖下去的,只是參觀參觀而已。」
「真的?」
他低頭。「我恨跳舞。」
有了這句「保證」,我才安下心,拉著古若愚避到會場角落,順手端起場邊準備的茶點。學校果真不是蓋的,不但將原本就很氣派的禮堂佈置得更加華麗,還請來樂團現場演奏,點心也很精緻,水準實在沒話說。
「你還吃得下?」
「別理我,你儘管看你的熱鬧。」話雖如此,旁邊同學們的目光焦點卻都不約而同移過來,瞅著古若愚,把他當成熱鬧看,唔嗯,沒見過有人帶這麼老的舞伴來參加是吧!
台上的主持人開始說話了,依照往例先請師長上台致詞,宣揚校訓的真諦與舞會活動的意義,再來幾個冷笑話串串場,就正式開始了。
「首先,由學生會代表開舞,讓我們掌聲歡迎顏皓學長!」
悠揚的舞曲奏起,修長身子踩著精準的步伐,牽引纖雅粉影,開始旋轉。
「哇,那不是朱麗詩嗎?」
「校草配校花,好登對喔!」
我瞪大眼,和大家一起觀賞他們的婆娑翩翩。真的很棒!顏皓帶得好,麗詩跳得美,猶如天造地設的契合,王子與公主的配對,一圈旋過一圈,在舞池畫出無數漣漪,多麼美麗的畫面……
「哼嗚!」
除了和諧的樂音,其餘聲響都該靜止。
「嗚嗚嗚……」
其餘聲響都該靜止,包括這鬼號似、嚇人的嗚咽,是誰?怎會這麼殺風景,還哭得這麼難聽、這麼大聲,徹底破壞了優美的樂聲,而且分貝漸次升高,吵得大家想要忽略都不行,歡愉的氣氛被弄擰,焦點隨著錯怔的視線轉移。
「杜聰明--」
我聽到古若愚附在我耳邊輕淺的聲音,他發現是誰了嗎?太好了,快叫那個不識相的白癡閉嘴!
「聰明。」他把手放到我的肩膀上。
音樂停了,舞步停了,顏皓與麗詩的飛揚神采消失了,被蒼白的尷尬取代,他們就停在我眼前,難堪地看著我。
大家都在看著我。
我用力吸吸鼻子,才發覺微顫的臉上滿是淚水。
WWWWWWWWWW
我這輩子沒有丟過這麼大的臉!
而且完全無法控制,我停不下來!
被古若愚帶出來以後,我邊走邊哭,壓抑的情緒一旦洩洪,便是千軍萬馬一發不可收拾,淚水鼻水齊流,我胡抹亂擦,弄得更亂七八糟。
現在的情況也是,全被我弄得亂七八糟了!
「嗚嗚……」
「手帕借你。」
我接過,雙手緊捏,看滾熱的淚珠一顆顆滴在折成四角的水藍帕布上,相疊暈開。「我……是不是很丟臉?」
古若愚沒有回答。
「很丟臉,我知道,我好丟臉……」
「我送你回家。」他說。
「不行!我、我現在這樣不能回去,不可以!」
他於是帶我上了車,開到一棟獨門獨院的洋房前,是他住的地方。
古若愚將我安置在客廳的沙發上,塞給我一隻抱枕,又擱上一盒面紙,從一路上到進門他都保持安靜,任我哭哭啼啼,沒有一聲抗議。
我抽了張面紙,把已經縐成一團鹼菜的手帕還他。
「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
「我是說……我不是故意搞砸的,我也不想在大家面前丟臉。」
「我知道。」他重複。
「我……我……」
「別說話了,抽抽噎噎的,都打結了,有什麼話等你哭夠了再說。」他又幫我抽了兩張面紙,語氣謹慎地提醒:「不過哭得太久對眼睛不好,可以的話你克制一點。」
「我討厭你!」
他靜聲。
我丟開抱枕,用力扯住他襯衫衣領。「我討厭你!我討厭你!我討厭你!都是你害的,已經說過我不要去的嘛,你為什麼硬要逼我啊?你不會察言觀色嗎?你沒有同情心嗎?你不覺得我夠慘了嗎?還要給我刺激--你是故意的,現在看我糗大了,你開心了,你開心了吧?我討厭你!」
模糊淚眼中,我看見古若愚額首低垂,沉靜的凝視。
「你沒有振作。」
「對!我沒有!我都是裝的,我只是故作堅強,其實我就是這麼呆、這麼傻、這麼沒用!什麼杜聰明,我一點都不聰明,我是大白癡!」
「明天就不是了。」他說。
我噴著氣,感覺胸口急遽的起伏,呼息紊亂,我瞪著他:
「過了今晚之後,你會變聰明的。」
我鬆手,虛脫地倒回原位,聲音低弱:「你又不是我,你不會瞭解。」
他沒有反駁,一隻溫暖的手撫上我的頭,和上次一樣,輕緩地拍拍。
「我去倒杯水,順便拿毛巾,你把臉擦一擦。」
看他暫離的步伐,我失落地頹坐在沙發內,伸手抓回抱枕,深深藏住自己狼狽的面目。
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遷怒於他,我從來都不是隨意洩憤的人。
因為第一次,被人如此近距離、毫無遮掩地直擊自己的軟弱,像是來不及防備就被硬生生撕開自尊的保護膜,這種羞憤的情緒,我不會處理。
還是被古若愚看到了,我哭泣的樣子……
似乎過了一會兒,抱枕從懷中被移開,我直覺想伸手,卻又陷人黑暗朦朧,感官也隨之模糊遲滯,但是隱隱約約,又被臉頰上輕拭的濕涼觸動--
好舒服。
「我真不明白,你為什麼會這麼喜歡他。」聲音遠遠近近,輕淺清晰、
我……
我想說話,又聽見歎息。
「我更不明白的是,你這麼喜歡他,我為什麼還會這麼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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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張開雙眼!
我看見--天花板。
四肢因為彎屈而酸疼,伸直坐起身,一條薄被滑下,我發現自己並不在古若愚的客廳內,而是在一間整潔素雅的房間床上,燈光昏黃,窗外漆黑深暗,低頭看表,時針和分針都指在「l」的位置。
入夜了,我竟然睡著了!
是古若愚抱我進來的?
迷濛之間聽見的話,我不確定是真是假,手心麻麻的,心底慌慌的,有一種忐忑在擴散。
起身下床,我輕輕打開門,輕輕走出去,短襪吸收了與地板摩擦的足音。走廊問有幾扇房門,心裡正猜他應該也在其中一間安寢,細微的旋律卻蕩起,宣告清醒的氣息。
我走到樓梯口,循著音符的來源拾級而下,停在樓下一扇半合的門前,門內透·出亮光,音樂就是從這兒傳出。悄悄地,我從縫裡偷覷,偌大的房間空無一物,只除了中央一架黑色平台鋼琴,而古若愚就坐在鋼琴前,他前額低傾,專心沉浸於自己營造的氛圍裡。
背過身,我貼著牆壁緩緩蹲下。
他坐在房內亮光中,我縮在房外的暗幽裡。
抱著小腿,我將下巴頂在膝蓋窩上,沉醉地聆聽他彈奏的音樂。
低淺柔回的琴聲從他指尖流洩,在音階的起伏轉折間,衍化成一種濃稠的情調
他的心思,也融在這琴聲的情調裡?
心底的忐忑擴散蔓延,我感到一陣失措和恐慌。
和下樓時的腳步一樣,無聲地、悄俏地,我像流動的空氣,靜靜離開他的家,踏進深暗的夜裡。
踏出德布西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