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蕾兒,你的視力才剛恢復,不該過度使用眼睛。」
在烈日當空的庭院裡寫生的克蕾兒,朝著站在門口的姊姊賽西兒綻出一抹微笑,手中的炭筆一刻也不曾停止。
「就快好了,姊姊,再給我二十分鐘。」
她所畫的植物寫生因為鉅細靡遺,栩栩如生,因此村裡的一名牧師建議她集結成冊,印成圖監,作為孩子們的教材。而她很開心的答應了。
「只給你十分鐘。」賽西兒斷然說道,完全不許妹妹討價還價,「工作固然重要,但是身體更重要。十分鐘後不管你有沒有畫完,都得進屋休息。」
「是,是。」她不敢抗命,只好加快了作畫的速度。
三個月前,賽西兒帶著克蕾兒搬離倫敦,事前毫無預警。
克蕾兒始終記得她們離開倫敦的那天,賽西兒那壓抑又痛苦的啜泣。在她的追問下,她才知道,賽西兒早已辭去了劇團的工作,為了籌措她的醫藥費不惜冒充一名生死未卜的伯爵千金。
然而,紙終究包不住火,她的偽裝被拆穿了,而拆穿她的人,正是姊姊所深愛的男人——來自法國的萊徹斯特侯爵。
所幸,賽西兒靠著她的支持與本身的堅毅,從打擊中挺了過來,在偏僻的鄉間重新落地生根。她只希望姊姊能忘卻傷痛,在平靜中獲得恆久的幸福。
時問差不多了。克蕾兒收拾好畫具準備進屋,卻聽見嗒嗒的馬蹄聲停在庭院外。
她好奇地打量著那輛華麗的馬車。上面那金色的族徽顯然代表馬車主人的頭銜,但從未接觸過上流社會的克蕾兒卻無法辨認。
車門開啟,馬車裡走出兩個人,一位是圓胖和藹的老紳士,另一位則是身段窈窕的妙齡少女。克蕾兒不曾見過他們,但他們卻直直地走向她。
「請問,賽西兒小姐是不是住這兒?」少女微笑地問。
克蕾兒訝異地低呼出聲。她……和姊姊長得一模一樣!
克蕾兒還未從震驚中回過神,賽西兒便從屋裡走了出來。
「時間到了,克蕾兒。我必須強迫你進屋去……」賽西兒的聲音在看見意外的訪客時驀然中斷。
「賽西兒!」莫維斯伯爵動容地喊道:「天啊,真的是你!」
賽西兒感覺自己的雙腿虛軟。「爸……不,爵爺。」
他怎麼找得到她呢?他是不是想要求她給他一個交代?她該怎麼做才能平息老伯爵的怒氣?
「賽西兒,我帶了一個人來,你一定要見見。」莫維斯伯爵將他身旁的少女推到她的面前。少女脫下遮陽帽,露出栗色長髮與藍寶石般的眼眸。「這一次不是冒充者,而是我的女兒——伊凡妮。」
賽西兒震驚地望著眼前與自己一模一樣的少女,吃驚得說不出話來;而伊凡妮凝視著賽西兒那張臉龐,卻笑了起來。
「爸爸說我們長得一模一樣,我可不同意,你比我漂亮多了!」她友善地朝賽西兒伸出手,「幸會,我是伊凡妮。」
賽西兒愣愣地與她握了握手,但心中仍驚疑不定。她……就是她扮演了兩個月的伊凡妮本人?
「太好了,他們終於找到了你。」她緊張得下意識絞扭著圍裙,但仍然怯怯地對伊凡妮微笑,「伊凡妮小姐,我很抱歉我曾冒名頂替你……你不用擔心我會把這件事說出去,我一定會保守這個秘密……」
「噢,別這樣,」伊凡妮握住她的手,急切地道:「賽西兒,別對我道歉,該道歉的是我和爸爸。」
「不,一切都是我的錯,我不該……欺騙所有人。」
「你並沒有騙倒所有人,親愛的。」老伯爵的臉上浮現不安的表情,「至少,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你不是伊凡妮。」
賽西兒驚愕得無法言語。
「那麼……當時你為什麼不揭穿我?」
「我不能這麼做。」莫維斯伯爵既尷尬又內疚的承認:「因為,是我要法蘭去說服你冒充伊凡妮的。」
賽西兒的腦中有一剎那的空白。
不可能……一定有什麼地方出錯了,莫維斯伯爵才會說出那樣奇怪的話來。
她不敢相信,卻又……不得不信。因為,他的表情是那麼愧疚。
「我很抱歉,賽西兒。」老伯爵無限謙卑的彎腰道歉著。
她深吸了一口氣,然後,痛苦地低吼:「為什麼?為什麼要這麼做?」
老天!她覺得自己好像是一個偽裝成公主的小丑,所有人都知道她的底細,但她卻猶不自知地演得沾沾自喜。
老伯爵慌張地說:「我知道我很自私,可是我沒有其他的辦法……」
伊凡妮懇求著:「賽西兒,請你不要責怪他,爸爸會這麼做,完全是為了我與西爾法。」
「西爾法?」賽西兒掩不住詫異之色。
「是的。」伊凡妮望著她,輕問:「賽西兒,你知道縱橫英格蘭海域的「海克力斯」嗎?」
在一旁的克蕾兒接口:「你指的是不是那個受女王庇護,專門劫掠法國與西班牙商船的海盜?」
「是的。」伊凡妮點點頭。「事實上,海克力斯就是西爾法。五年前在英吉利海峽上,他擄走了我。
海克力斯打劫本國船隻的事傳進女王耳裡,令她十分震怒,她接二連三的發出警告要西爾法釋放我,但是他無視那些警告,他認為女王需要他統馭英國皇家海軍抵禦西班牙無敵艦隊,因此有恃無恐。
然而,女王的權威不容挑釁,我知道女王一定會嚴懲「海神號」上的每一個人,尤其是針對水手們的家庭下手,所以……」
賽西兒緩緩地道:「所以,你佯裝跳海自殺?」
「我不得不這麼做。只有這樣才能保護海神號的水手……與我的父親。」
「莫維斯伯爵?」
看見賽西兒愕然的表情,伊凡妮苦澀一笑。
「西爾法曾向女王表明要娶我為妻,這惹惱了她。你知道,女王一向視海克力斯為寵臣,她希望自己是她的寵臣們心中的唯一。
但是,她也自知動搖不了西爾法的決心,因此把矛頭轉向我的父親,藉此告知,如果我不想讓父親遭遇任何不測,離開西爾法定最明智的抉擇。」
「伊凡妮都是為了我,才會避居鄉間將近四年。」莫維斯伯爵歎息道:「伊凡妮生死未卜的消息傳回宮中,但是生性多疑的女王還是派人暗中監視我,防範伊凡妮回倫敦並與西爾法私會。
我知道西爾法是真的愛伊凡妮,而伊凡妮也愛他,我不願讓他們兩人相隔兩地、虛度此生……」
賽西兒幽幽接口:「因此你派法蘭來找我,藉由我即將在倫敦擇婿結婚的新聞,掩護真正的伊凡妮與西爾法。」
只有讓女王以為「伊凡妮」嫁給瑟洛,真正的伊凡妮與西爾法才能避人耳目的廝守一生。
「這麼說……這一切……瑟洛也知情?他是為了幫助你們,所以才——」
「不是的!瑟洛什麼都不知道!」伊凡妮急切地為瑟洛辯白。「他和你一樣,全都被我們蒙在鼓裡。」
老伯爵也急了:「你千萬不要否定瑟洛對你的感情,因為他對你是認真的!
一開始,我確實打算為你尋覓一個好夫家,作為你演戲的報酬,所以我要瑟洛到倫敦來,目的就是為了撮合你與瑟洛。
當我知道你與瑟洛相愛時,我早就打算把你嫁給他。事實上,那天找你們來書房,正是打算宣佈你們兩人的婚事。」
「這完全全是你一廂情願!瑟洛根本不愛我,他甚至拆穿了我——」
「賽西兒,是依莎貝搞砸了一切,這是個意外!後來我曾問過瑟洛雇的偵探,貝利告訴我,瑟洛雖然知道你並不是伊凡妮,卻還是要求他保密。他想保護你,你誤會他了!」
聽到這裡,賽西兒突然再也不能忍受。
「意外?你把這一切都歸咎於意外?」賽西兒歇斯底里地叫道:「你怎麼能說得這麼容易?由於你那該死的計劃,我錯怪了瑟洛,甚至恨了他整整三個月!
他什麼都不知道啊……我卻把所有的罪過都推給他……老天!如果他知道你們的計劃,事情何至於演變成這樣?」
「我很抱歉!」老伯爵臉孔雪白,「但……我不能告訴他啊!你知道,所有的西班牙人與法國人都想得到海克力斯的項上人頭,要是瑟洛知道了,我真不敢想像他會怎麼做。」
「這全都是你的私心!為了你的私心,你利用了我們,甚王犧牲了我們的愛情!」賽西兒失聲痛哭:「滾出去!你已經得到你想要的一切了!」
老伯爵不禁老淚縱橫。「我很抱歉……我真的很抱歉。我知道我不該這麼說,但是……賽西兒,我需要你的幫助。」
「我不會幫助你任何事!」賽西兒叫道。
「不是幫助我,是幫助瑟洛。」老伯爵卑微地懇求著,「他需要你。」
聽見瑟洛的名字,賽西兒哭得更厲害了。克蕾兒必須扶著她,她才不至於乏力地滑到地上去。
伊凡妮忍著眼淚加入懇求,「求求你,賽西兒,他這三個月來成天酗酒,容貌憔悴,我們都好擔心,再這樣下去,他會變成一個廢人的!」
「我怎麼能……再去見他?」賽西兒抽噎著,「我傷害了他,還告訴他我恨他……」
「賽西兒,他愛你。」伊凡妮掏出於帕為她拭淚,輕柔地低喃:「如果你認為你傷害了他,那麼,就去為他撫平傷痛吧!」
賽西兒閉了閉眼睛。
是的,伊凡妮說得對,不管他是否原諒她,她都必須為了守護自己的愛情而奮力一搏。
「好,我去!」
※ ※ ※
法國 巴黎
花了整整五天的時間,賽西兒一路從倫敦趕到巴黎。
路途中,同行的伊凡妮不斷向她敘述巴黎的繁華,瑟洛的三個封銜、萊徹斯特以及其餘幾處的封邑,以及他那幢位於塞納河畔的府邸。
於是,她知道了瑟洛十三歲便受封為騎士的光榮事跡,知道了他如何受皇室的器重,而由世襲的伯爵爵位晉陞為侯爵。
整整過了五日的馬不停蹄,賽西兒與伊凡妮終於抵達目的地。
當她站在大門外,看著那幢沉靜得猶如墓園的華宅,賽西兒的心微微抽痛著。
伊凡妮也感受這幢華宅的蕭索,她望著賽西兒,輕聲解釋:「平常的侯爵府不是這麼死氣沉沉的。」
賽西兒勉強一笑,「我想也是。」
片刻後,她們被迎進了大廳。
伊凡妮與管家以法語交談了幾句,指著通往二樓的階梯對賽西兒說:「二樓左轉第一間是書房,他現在就在那裡。」她停了下,欲言又止,而後再度開口:「你要有心理準備,他已經不是往日的瑟洛了,他……現在非常消沉。」
「我不會再讓他消沉下去。」說完,賽西兒對她綻開一抹堅毅的笑容,快步朝書房走去。
賽西兒找到了書房,她站在門外,感到心跳十分劇烈。
就要見到他了!她深吸了一口氣,將所有的勇氣貫注在她的雙手,堅定地推門而人。
書房裡,瑟洛正握著酒瓶面對著壁爐而坐。他身旁的小几上立著無數酒瓶,就連地毯上也是。
壁爐中的火焰將他的背影拉得好長,看起來是如此的孤寂,賽西兒幾乎衝動地想要奔過去抱住他。
但她不敢,她是為道歉而來。
「瑟洛。」她啞聲輕喊。
他沒聽見。
「瑟洛!」她再喊了一次。
這回他聽見了,卻猛力地搖了搖頭,將之歸咎於幻覺。
「瑟洛!」
賽西兒帶著哽咽的呼喚終於使他緩慢地回過頭來。當她看見瑟洛那張憔悴得驚人的容顏時,她再也克制不住滾滾而下的熱淚。
瑟洛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一雙充滿血絲的眼眸直直地看著她,充滿傷痛及不可置信的希望。
「賽西兒?是你?真的是你?」
「是我。」她輕語。
他動也不動地看著她,幾度想往前走,但終究什麼都沒做。
他痛苦地低喊:「不可能,這一定是酒精在作祟!我不過去,我就留在這裡。我知道這是幻影,只要我一動,你就會不見了……所以,我站在這裡就好……」
瑟洛嘶啞的嗓音擰疼了她的心。賽西兒開始走向他,但他卻不斷後退,似乎相信只要他一旦觸碰了她,她就會在瞬間消失無蹤,而他的反應令她更為鼻酸。
「你神志不清了,瑟洛!」賽西兒哽咽著,同時憤然踢開腳邊的酒瓶,「把酒給我,我不准你再喝酒,哦,你看看你變得多憔悴!」
他搖頭,甚至猛灌了一口。
「我要喝,只要我喝醉,我就可以看到你。」他痛苦地掩面,「我知道你恨我,你不可能真的來找我的……」
「但是我真的來了,瑟洛。」她深深地望著他,淚霧迷濛了她的藍眸,然後,她一步步地走向他。
在她堅定的眼神中,瑟洛發現自己一步也動不了。
「我錯了,我錯怪了你,莫維斯伯爵告訴我,你並沒有拆穿我,甚至想……隱瞞真相藉以保護我,而我……卻擅自定了你的罪……天啊!我好抱歉!」
他放下酒瓶,低頭看著她,並遲疑地伸出手碰觸她的秀髮,迷茫的眼神逐漸變得清明。
「真的是你?」
「是我!」她握住他的手,讓他感覺她的力量與體溫。
「你……不恨我了?」
「我恨自己!」她啜泣著,「我恨自己讓你受了那麼多罪,對不起!對不起!對不——」
「賽西兒!」他倏然將她摟進懷中,以強健的臂膀用力地鎖緊她,熾熱的唇先是緊貼住她的唇,然後滑到她的耳畔,以—種近乎虔誠的聲音顫抖地低語:「不,別道歉,都過去了!我什麼都不在乎,只要你回來,我什麼都不在乎!」
賽西兒又是哭又是笑,「是我害得你如此痛苦,你……你不怪我,不氣我嗎?」
他緩緩地搖頭。「失去了你,才是我最痛苦的事。」
「瑟洛……」她失聲喚著他的名字,深深地埋進他的胸膛,感覺自己的心如同漲滿的風帆般滿溢著溫暖。「我愛你,好愛好愛你。」
「知道嗎?這是你第一次對我說這三個字。」他動容地俯下身,送上雙唇,「我等你這句話,等好久了。」
「還有一句話——」她含著喜悅的淚水,貼在他的唇上低語:「你願意娶我嗎?」
「這句話應該讓我說,親愛的,」笑意點亮了他的灰眸,他捧著她的小臉,輕語:「我們結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