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來追捕他們的嗎?林嵐芷和林老爺心裡恐懼地猜測道。
只見一名俊逸瀟灑的青衣儒生斯文的拿著折扇輕搖,不疾不徐地從隱身處走了出來。
事實上,他在林木暗處聽著林家父女的對話,已經有好一段時間了。
「耶?怎麼這麼奇怪的看著我?又不是不認識我!況且,我也沒變成三頭六臂啊。」儒生一臉笑謔,故意的抬起手摸了摸五官分明的臉孔。他一身清爽光鮮的外表,和林嵐芷他們兩人的灰土狼狽簡直成了強烈對比。
「方流墨?是你?」林嵐芷震驚不已。
「你……你……是巖葉山莊陷害咱們?」林老爺顫聲問道。
方流墨俊臉一沉,「啪」的一聲,將扇子對著左手掌心一合,嚇了林嵐芷和林老爺一跳。
「嘖,林老爺子言重了。說到陷害,咱們莫家也頂多是以眼還眼、以牙還牙罷了。」他有禮的彎腰說道。
「你們……為什麼這麼狠心,害得我們這麼慘?」一見到死對頭,林嵐芷氣紅了雙眼,新仇舊恨全湧上心頭。
「狠心?我們哪裡比得上林老爺子的心狠手辣?為了利益,竟然連一名手無縛雞之力的弱質女流也不放過。」方流墨笑哼道。「林老爺子,你千錯萬錯,就錯在不該動到咱們巖葉山莊未來的少夫人的腦筋,害她差點香消玉殞。否則,怎麼會惹上咱們少主的報復?」他輕輕鬆鬆的在林嵐芷父女間投下一枚致命的火彈。
林老爺駭然一驚。「你……你們怎麼知道?」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呀。這句話,還真是千古名言,是不是啊?林老爺?」薄唇上噙著輕蔑的笑意,方流墨揮手將下擺一揚,隨意地在盤根錯節的老樹根上坐了下來。
林老爺駭然倒退兩步。「完了……完了……」他知道,如今林家已不可能在這裡立足了。得罪了巖葉山莊,便等同打入地獄,永難翻身。
「爹……難道說……浣兒姑娘遇刺,也是……你指使的?」林嵐芷震驚地看著爹,失神的跌坐在地。
驀然,她想起兩個月前,任性地向爹哭訴的一番話。
「芷兒,爹是……爹是為了你啊……」林老爺抖著嗓子,再一次的複述他的理由。
林嵐芷一聽,用力地閉上眼睛,抬起手直覺地按住胸口,想壓下洶湧氾濫的痛楚。「為了我……」她低喃。「是啊,要不是我……爹怎會做下這些錯事?」是她的任性,造成了所有的錯。
從小,爹為了討好她、寵溺她,只要她開口,沒有一件東西不被想辦法送到她手上。
一次一次地,她任性的向爹開口,要求她想要的任何東西。
這一次,也是一樣……
如果,她不曾開口妄想莫殷磊的感情……
這一切……也許不會發生……
曾經,她視為理所當然的幸福和信仰,全在一夜之間完全幻滅。事實猶如晴天霹靂,狠狠地劈散了林嵐芷十多年來的無知及幼稚。
似笑似泣的,林嵐芷輕歎了一聲。「林家會走到這個地步,是因為我啊……」她極輕地搖著頭,臉上帶笑,眼眶裡的淚珠卻被搖落了下來。
方流墨沉默地坐著,眼神高深莫測地停駐在林嵐芷傷心欲絕的小臉上,心裡有一絲絲異樣的感受。
往日飛揚潑辣的生動表情,完全從林嵐芷臉上消失,只剩下蒼白到幾近透明的木然神情。
方流墨幾乎開始同情起家破人亡的林嵐芷。
家破人亡啊……
一股塵封已久的徹骨疼痛,像是受到牽引,開始威協著要從記憶深淵裡掙脫出來。
深吸一口氣,收回心神,方流墨站了起來,執行最後的任務。
突然間,他有點厭惡自己的角色。
當壞人的感覺真的不太好。
「嗯,現在離天亮,還有一個多時辰。」方流墨抬頭神情專注的研究天色。
「這……這是什麼意思?」林老爺抖著聲音,煞白了臉。
「這個意思是,你們只剩一個多時辰的時間離開這裡。我們少主不希望再看見你們父女兩個。」方流墨說得輕描淡寫,事實上已經判定了他們的下場——
驅逐!
「你……你們……不要欺人太甚!」林老爺「霍」的一聲,微胖的身軀跳了起來。「林家莊已經毀在你們巖葉山莊的手上,還要對我們趕盡殺絕、趕出北方?你們是不是人?」他掄起拳頭,失去理智的一拳揮向方流墨。
方流墨身形未動,對林老爺的攻擊躲也不躲,只是冷著臉,舉起扇子格開林老爺的右手腕。
「啊呀……」只見林老爺痛苦地叫了一聲,抱著右手腕搖晃著向後退了兩步。
「方流墨,別傷害我爹。」林嵐芷尖叫一聲,站了起來,奔過去扶住林老爺,護在他身前。「爹,你沒事吧?」不知道爹的手被打傷了沒有?
方流墨臉色冷肅,低沉的開口。「林老爺,有兩件事,我必須清楚的告訴你。」他冷眼瞪著林家父女。
「第一,林家莊多行不義,貪得無厭,若無惡因,豈生惡果?今天林家莊被毀,是你們咎由自取。」他沉冷的聲音不大,卻足夠令人感到畏怯。
「第二,巖葉山莊行事一向恩怨分明,惹火我們少莊主,您心裡明白有什麼後果。放你們走已是網開一面。若你們有勇氣留下,敢面對少主怒火的話,請自便。」輕哼一聲,方流墨冰冷地望了他們一眼,便轉頭離去。
狠絕迫人的話語,鏗鏘地敲落在林嵐芷父女涼透的心間。
「好……好……你們……算你們狠……」林老爺握著紅腫的右手腕,氣得不住喘息。「我……我不會放過莫家。莫殷磊,你給我記著,總有一天,我會將這一切全數討回來!」他咬牙切齒的大聲詛咒。
相對於林老爺的暴怒跳腳,林嵐芷陷入沉思。
她驚魂未定的看著方流墨消失在夜林裡的背影。
依莫殷磊深沉絕情的作風,林嵐芷毫不懷疑方流墨方才威脅的可信度。
但是,她怎麼從來都沒察覺到方流墨那可怕的銳氣?
方流墨真實的本性,也許並非如他平常表現出來的輕浮率性,像是只會遊戲花叢的草包公子哥兒。
莫殷磊的冷,眾所皆知,而難以掌握的,是方流墨的思緒和算計。
頭一次,她不安的發現,在斯文俊挺的表相之下,方流墨藏起來的面貌,可能更教人難以設防……
☆ ☆ ☆
天,漸漸大亮。但是他們的前路,卻越來越黯淡。
逃,能逃去哪兒?
林嵐芷和她爹面臨了最艱困的難題。
當初,從林家莊逃出來的時候,兩人身上根本沒有帶走任何的細軟。
在刀光血影的危急時刻中,能安然無恙的全身而退,已經是上天保佑,誰還想得到要帶走身外財物?
現在卻無可避免的要面對最現實的肚皮問題。
沒有錢,怎麼走?往後的吃、住,要如何去應付?
「怎麼辦?」林老爺喃喃地說。「身無分文,怎麼辦?」連夜的打擊,已讓他沒了主張。
「爹,我們身上還有一些玉鐲首飾,到時候還可以拿來變賣。我們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先找人幫忙。也許,天無絕人之路。」林嵐芷安慰地說道。
「嗯,說的也是。」林老爺顯得很頹喪。眼前大勢已去,他怕極了若再不走,天亮後,可能真的就要面對莫殷磊的報復。離開莫家的勢力範圍,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不過,接下來才是苦難的開始。
他們沒料到,竟然沒有人肯對他們伸出援手。
林嵐芷寒了心,首次嘗到了世態炎涼的苦味。
昔日,每個人對他們林家無不巴結奉承、極力討好;如今,那些人一見著他們,像是見著了毒蛇猛獸,無不紛紛走避,甚至閉門不見。
好不容易,林嵐芷才手快的抓著面前一個倒霉蛋。
「拜託啊,老爺子、大小姐,我上有高堂,下有妻小,惹不起麻煩的啊。」眼前一臉老實、跑得不夠快的莊稼漢驚恐的對他們搖著手說。
「等一下,小哥,求求你不要走。」林嵐芷情急之下,一把捉住他的衣袖不放。
「小……小姐……你……別抓著我啊……」莊稼漢像被燙著般猛跳腳。
「你等一下,為什麼見了我們就跑?」林老爺也過來扯住了他的領子。
莊稼漢認命的哀唉一聲。知道是跑不掉了,也不再無謂的掙扎。反正,有人看到了嘛。他不是不跑,而是身不由己地給人逮住了。
「小哥,請你告訴我們,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大家看了我們就閃躲?」他已經是最後一個可以求助的人了。林嵐芷死命地抓緊莊稼漢的衣服不放,唯恐他會像其他人一樣,溜得遠遠的。
「這……這是因為……小的不敢和巖葉山莊作對啊。」莊稼漢搔搔腦袋。「巖葉山莊放出了警告,誰要敢出手幫助老爺和小姐的,就等於和巖葉山莊對抗。」誰會自找死路和巖葉山莊作對?他還想繼續在這兒混口飯吃哩。
「巖葉山莊?」林嵐芷一雙小手無力的放下,怔怔站著。
「你說什麼?巖葉山莊?他們憑什麼這麼做?」林老爺整個人幾乎抓狂,手中的力道捏得更緊。
「咳、咳、咳……老爺子你……你放手呀……咳、咳……」衣領被人重重一提,莊稼漢馬上白了臉,差點喘不過氣。
「滾開!」兩手一甩,林老爺將氣出在倒霉的莊稼漢身上。
「唉唷!」只見莊稼漢粗壯的身子被林老爺重重一推,狼狽的一屁股坐在泥土地上。
「爹,別激動。」林嵐芷一回頭,擔心的看著地上的漢子。「對不起,小哥,你沒事吧?」她連忙為爹的行為道歉。
這些日子的遭遇已經讓她瞭解,對人低頭是最好的自保之道。如果失勢的人還想一逞往日氣焰,只會自取其辱,徒然招來更多的蔑視。
「沒……沒事……」莊稼漢哪時看過一向驕縱的大小姐,對人如此低聲下氣?他一時也傻了,吶吶了幾聲。
「莫殷磊!我與你勢不兩立!總有一天……我一定會將這筆帳算回來。」林老爺捏緊拳頭,氣紅了雙眼。
「為什麼?莫家當真狠絕了心,不顧兩家的交情,要逼我們林家走上絕路?」林嵐芷閉上眼,絕望地說。這幾日,她和爹爹兩人放下了所有的身段,不顧尊嚴的四處求援。可是,得到的永遠是難堪的拒絕和回應。
莊稼漢慢慢的從地上爬起來,不甚在意的拍了拍褲子上的灰塵。「林老爺子、大小姐,我是個粗人,說話也許沒啥份量……不知道有些話……該不該講?」他抓抓頭,小心翼翼地觀察他們兩人的臉色。
看著漢子一臉的老實誠懇,林嵐芷放柔了唇線,輕聲問道:「小哥想說什麼?」
「呃……你們還是離開這兒吧……這裡全在巖葉山莊的勢力範圍之下。我不知道你們和莫家扯上了什麼恩怨,可是,莫家已經是擺明了要趕你們走。你們……你們還是……」漢子越說越小聲。看著林嵐芷那張小臉越來越白,他真的不忍心再講下去了。
林老爺激動的大嚷起來。「你……你講的什麼狗屁話?我才不會屈服在他們的手中,我……」氣一窒,他突然眼前一花,幾乎站不住腳。
「爹、爹……」林嵐芷慌張的扶住他。漢子也在一旁捉住林老爺的手臂,和她合力將昏眩的林老爺扶到樹蔭下。
「老爺子大概因為四處奔波,太過勞累了,要多休息啊。」漢子無心的直語,聽得林嵐芷心頭一緊,酸意幾乎要冒出眼眶。
這幾日,他們父女兩人相依為命,不死心的四處求援。餐風宿露、夜不得眠,成了他們每日的生活模式;以前錦衣玉食的日子,早已恍如隔世。
原來,沒有了身外之物,每個人都是一樣,只求肚皮溫飽,哪有什麼貴賤之分?
「謝謝你,小哥。」林嵐芷深吸一口氣,忍住淚意。
靠在樹下的林老爺慢慢清醒,醒來後,像是完全的洩了氣,失去了生氣。「天要亡我……莫家要亡我……一切都完了……」他搖搖頭,消極地說道。
「爹……」林嵐芷不知該說什麼,安慰的話已經是多餘。
未來的一切,全是茫然。
「這……這樣好了……我只是一個窮莊稼漢,沒什麼銀兩。不過,我可以從家裡挪一些米糧,多少可以幫幫你們。」漢子忠厚心軟的目光在他們身上轉了幾圈後,嘴巴不由自主的,說了一些事後肯定會被家裡的女人叨念到耳朵生繭的話來。
「那怎麼行?會害你惹禍上身的。」林嵐芷慌張地搖搖頭。
「你不說,我不說,沒人知道嘛。」他左右看了看,壓低了聲音說。「你往左邊看去,路那頭有間茅草屋,我會把米糧藏在那裡,大小姐可趁晚上沒人的時候,過去找找。我只能幫這麼多了。」
林嵐芷咬住下唇,雙眸霧濕成一片。「謝謝你,小哥……」世間還是有雪中送炭的善心人。點滴小惠,對他們父女來說,簡直是莫大的恩澤。
「喂、喂、喂……大小姐你……別哭啊……人家會起疑的。」漢子一臉著急的擺動雙手。
「我知道了。」她吸吸鼻子,小心的低下頭。
林老爺在旁邊沉默的聽著,苦澀的笑了兩聲。「想我林家風光一時,沒想到,也會落到靠人接濟的地步。」
「看開一點吧,老爺子,人生不如意十常八九。」漢子笨拙的安慰道。「你們還是快點離開這兒,不要忘了晚上的約定。」低下聲量,又補了一句。
林嵐芷扶著林老爺緩緩站起來,微微的向漢子點頭,算是道謝,便轉身離去。
漢子看著他們失意的背影,同情的搖搖頭,一回身,差點被嚇得心臟麻痺。
「方……方方方……方……公子……我……我我……」漢子看到站在他身後的人,立時手足無措,舌頭開始嚴重打結。
方……方流墨!
天哪!方流墨何時站到他身後的?那他剛偷偷做的事情,不就被知道了?
完了、完了、完了!漢子在心中連歎三聲,只覺得死定了。
方流墨輕皺眉頭,沒有理他,逕自看著前方走遠的林家父女,眼眸有如湖水般深沉。
「方……方方……我……我……」漢子持續結巴著,方流墨的無語讓他神經緊繃得快斷裂。天哪!說話,說話啊!他在心裡哀嚎。
方流墨回過神,眉頭因為他的嚴重結舌,跟著打了更大的結。
「我我我……方方方……方夠了沒?」他沒好氣的一翻白眼,學著漢子說話。
「你怎麼搞的你?中邪啦?」方流墨一扇子就朝莊稼漢的頭上敲下去。
這一敲,可把漢子給敲正常了。
「方公子,你怎麼在這兒啊?」舌頭靈活了,漢子非常心虛的開口打了聲招呼。
「來看你做好事啊。」方流墨將手中的折扇甩開,一派悠閒的搖扇煽風。「沒想到你心地挺軟的嘛。」他還強調似的點點頭,彷彿在稱許,嚇壞了莊嫁漢。
「啊……方公子,原諒小的。」咚的一聲,漢子心驚之餘,雙膝立即跪下去。「小的向天借膽也不敢違背巖葉山莊,剛才實在是看他們可憐,所以才忍不住開口……
話還沒說完,便被截了去。
「我要你今晚照原計劃送一袋米糧過去。」方流墨思索了一會兒,很快的做出決定。
「我發誓絕不敢偷偷送米糧去的……啊……什麼?」漢子聽而不聞的繼續求饒,講到一半,突然停了下來,抬頭瞪著方流墨。「照原計劃?」他懷疑自己聽錯了。
「沒錯。嗯……另外再附上五十兩好了。這些財物由你上山莊分堂去支領。」方流墨接著吩咐下去。
漢子的下巴掉了下來。巖葉山莊不是要趕走林家父女嗎?怎麼這會兒,又開始救濟人家啦?
「還有五……十兩?」他再度確認一次耳朵聽到的話。漢子完全被方流墨的態度搞得莫名其妙。
出面威脅不准幫林家的是他,現在要捐米捐錢給林家的也是他,這……這是什麼情況?
「我有我的用意。」方流墨收起折扇,聲音一沉,擺明了莫再多問的表情。「你那是什麼眼神?我還沒向你追究私自幫助林家的事呢。」他斜睇了一眼。
「呃……是。」漢子聰明的閉上嘴。他只要照辦就好了,其他事還是別問。
「你先去做你的事吧。記住,今天的事,絕不可以對任何一個人洩漏出去,否則我找你算帳。」方流墨加強語氣似的,突然用扇子指向漢子,嚇得漢子縮了一下頭。
打發掉拚命點頭稱是的莊稼漢以後,方流墨仍然佇立原地,沉思良久。
其實,他哪有什麼用意?方流墨自嘲的一笑。
為什麼給林嵐芷他們米糧和銀子?問他,他也答不出來。但是他十分明白,若被少主知道,他就玩完了。
不過,他們身上沒有盤纏,他們要怎麼上路、離開北方呢?
這個理由夠充分了。方流墨自言自語的點點頭,萬一日後莫老大他知道了,就抬出這句話。
他越想越得意,真覺得自己還頗有鑽漏洞的小聰明。
才高興了一下,又氣餒下去。再來,就要扮冷血的黑臉,趕林家父女上路了。
唉!壞人真難當啊。
☆ ☆ ☆
一個多月後,熱鬧的南方大城街上,出現兩名陌生客。
一老一小衣衫檻褸的外地人,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極端失望的怔愣著。
細看之下,這兩人竟是扮了男裝的林嵐芷和一臉病容的林老爺。
此時,林嵐芷發覺他們陷入了前後無路的絕境之中。
當初林家生意曾往南擴展,因此在江南置了一些商行產業。林老爺本打算離開莫家莊的勢力範圍,到江南東山再起。
怎料,迎接他們的竟是淒涼的人去樓空,而且產業全給貼上醒目的封條。
「查封?為什麼全被人查封了?」林老爺震驚的凸大眼,瞪著門上蓋了官印的黃紙條。整個消瘦不少的身子像枯枝一樣,開始瑟瑟地抖了起來。
林嵐芷絕望的搖著頭。「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呢?」她捂著唇,淚水奪眶而出,沮喪的感覺頓時湧向疲憊不堪的四肢百骸,幾乎就要支撐不住。
一個多月來,他們忍饑受凍,靠著僅有的一袋米糧和五十兩銀子,一路咬牙好不容易熬到這裡,只因為他們手裡還緊抓著一線希望。
眼前全被查封的產業,正昭告他們殘酷的事實——林家已經完完全全的垮了。
「全完了……一切全部完了……完了啊……」林老爺崩潰地抱住頭,跌跪在地上。
「爹、爹……」林嵐芷不知所措的抱住渾身顫抖的林老爺。短短時日裡,林老爺的身子急速衰老,呈現出不正常的枯瘦,幾乎像變了一個人。
旁邊的路人漸漸圍攏,看著兩個臉生的外地人奇怪的反應。
「喂,小伙子,你們跟這查封的房子主人有什麼關係?」一個旁觀的大嬸禁不住疑惑的問道。
「我們是……來投靠親人的。可是,不知道怎麼的,這兒竟被查封了。」林嵐芷猶豫一下,才慢慢開口,警覺的隱瞞住身份。
「聽說是這兒的主人勾結盜匪,走私越貨,已經被通緝啦。你看,那兒牆上還貼有那人和他閨女的畫像呢。」大嬸向旁邊一指,林嵐芷隨著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
這一望,讓她窒住了呼吸,幾乎嚇破了心神。
那畫上的人,不就是她和爹嗎?他們竟成了通緝犯?!
「被通緝了?」此時此刻,她只覺得天地之間,已無容身之處。
「是啊,你們還是快離開,免得惹上麻煩。」大嬸好心的提醒。
「咦?我怎麼覺得這兩人和那兩張畫像有些神似?」在人群之中,一個不大不小的聲音在此時響起。
「耶?是有些像……」其他人開始注意到不對勁的地方,紛紛交頭接耳了起來。
「我……我們和這兒的主人是……遠房親戚。」林嵐芷煞白了臉,心跳如擂鼓一般,快得好像要從胸口撞出。
「哦,難怪這麼像。」拜潦倒流亡的生活所賜,兩人的氣質和體形早就變了,和畫像中的神氣差了許多,因此有人立即相信她的說辭。
「對啊,看那老爺子,瘦得不像樣,跟那個福福泰泰的通緝畫像差多了,怎麼可能是同一人?」既然父親都沒有嫌疑了,誰還會去懷疑到女兒頭上?
認為是誤會一場,有人無聊的走了開去,於是四周人群漸漸散去。
林嵐芷通體發涼,不敢大意。她扶起心智似乎有些渙散的林老爺。「爹,我們離開這兒吧。」這兒非久留之地,先離開再說。
「小伙子,你們打哪兒來的?」早先那位熱心的大嬸仍然沒走,對他們的來歷充滿好奇。
「我們……是從北方來的。」林嵐芷微皺起彎細的眉頭,擔憂的看了看神情茫然、沉默不吭一聲的林老爺。
「北方啊?離這兒可遠了。你們再來要找誰投靠去?」大嬸和善地又問了一個問題。
林嵐芷搖搖頭。「沒有人了。」這位親切大嬸讓她毫無戒心,她直覺的有問必答。
「那你要上哪兒去呀?」大嬸一聽,同情心頓時氾濫開來,忍不住關心起這對落魄可憐的父子。
「我……我也不知道。看哪兒有破廟先棲身吧。」林嵐芷垂下眼。除了破廟,還能上哪兒?
「破廟……不安全吧?怎麼不去住客棧?」大嬸不甚贊同的皺眉。
「我們……沒有錢了……」林嵐芷一聽,非常羞赧的小聲說道,雙頰也不自禁燒紅起來。沒有錢……這對以前富甲一方的林家來說,不啻是則天方夜譚。
「呃……這樣啊……」大嬸尷尬的笑笑。「對了,我叫豆腐嬸,就在前面那條巷子拐進去,做豆腐的那家鋪子就是了。你如果有需要的話,可以來找我幫忙。」她古道熱腸的說。
「謝謝你,豆腐嬸。」林嵐芷露出許久不曾出現的微笑,感到無比溫暖。
豆腐嬸正要開口時,聽到遠遠有人叫喚她。「唉呀,出來看熱鬧,都忘了家裡正忙著,我兒子正在叫我,我得回去了。」豆腐嬸慌張的轉身,臨去前又回過頭。「小伙子,有事來找我啊。」她不放心的又交代一次。
「我知道了。」林嵐芷微微點頭。
待豆腐嬸走遠了,她輕聲喚道:「爹?爹?」
林老爺兩眼渙散,對她的叫聲聽而不聞。
林嵐芷有些慌,連忙搖著他的肩。「爹,你沒事吧?」如今只剩她和爹兩人相依為命,爹千萬不能出事。
過了許久,林老爺才沉重的搖搖頭。「沒事……」他蒼老無力的回答。
「我們走吧,爹。」林嵐芷扶著爹慢慢向前走。
兩人蹣跚的步履,全落在身後一雙黑如深潭的眼眸裡。
待林嵐芷他們兩人走遠後,方流墨靜悄悄的從陰影處走了出來。
一向平靜的心湖,悄悄地掀起一波極小極小的漣漪。
漣漪微小得連方流墨本身都不自覺……
這一個多月,他冷眼看著林家父女的潦倒、窘迫,突然覺得自己接下了不適合的任務。
他對家破人亡的林家父女,漸漸產生一種像是同病相憐的情緒。
而林嵐芷的轉變,更是他從來不曾預想到的狀況。
她聰明的將自己改裝成落魄小乞兒,刻意抹上灰泥掩住嫩白的臉頰;細心地打點手中的財物,忍受粗劣的衣食,住破廟、睡野地。他甚至親眼看到她在沒糧可吃的時候,為了越來越病弱的爹親,完全可以不顧自尊,向人家乞討些微的雞肉末和湯汁。
在兩個月之前,林嵐芷只是一個完全不知人間疾苦、被人寵上天去的千金嬌嬌女。而今,她渾身的銳氣全消失了……
偶爾,方流墨甚至忍不住恐懼的暗想,這種磨難,會不會折損了她旺盛的生命力?
直到有一次,他看見她和一群向她和她爹丟石頭、出言譏笑的小孩們打架。而那些小孩兒的個頭並不比她小多少。
她渾身爆發出亮眼的氣焰,使他莫名的安下一些心。
他震撼地看著她滿身傷痕,像頭小母獅一樣,護衛著無力抵抗的爹親。
這表示林嵐芷的生命力並未凋零,只是深深地收斂了起來。她的一切改變,讓他隱隱約約冒出又憐又疼的揪心情緒。
一路上,他秉持著復仇執行者的角色,強迫自己狠下心來,冷眼旁觀。
但是,奇怪的感覺卻開始慢慢的侵蝕他。
方流墨覺得他的心口不知不覺裂了一道縫,而且正逐日擴大。他覺得他自己似乎也像莫殷磊一樣,掉入某種陷阱中。
更奇詭的是,他竟毫無掙脫抵抗的意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