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些聽懂了嘎啞嗓音不斷重複的句子。
「什麼滅了?」他揚了揚眉,純粹出於無聊,可有可無地問道。
角落灰色的影子抬起頭來,露出一張比他想像的還要老上兩倍的老皺臉孔。
「亂世戰鬼,滅世諶女。諶女滅了聖羅皇朝。」老人的眼神看似茫然,但是回答卻異常的口齒清晰。
「沒想到你被關在牢裡,消息還能這麼靈通。」峻德修輕笑,不訝異他前一句話,只是對他知道外界變化感到興趣。
「那是我算出來的。」他伸出顫抖不已的手,指指面前畫了些像是占卜符號的泥土地。
「你會算卦?」峻德修垂著眼看了一下泥畫,臉上毫無表情。
「沒錯。」老人遲疑地點了下頭,像是發現什麼,眼睛突然晶亮了起來,一瞬也不瞬地盯著峻德修的臉。
「如果會算卦,怎沒算出自己的牢獄之災?」峻德修譏諷道。
他的命運,就是被當年一個算命術士的話所決定。因此,他恨透了那些妄自為人批論命格的神棍騙徒。
「因為我必須來這裡解開因緣──」老人原本半死不活的嗓音突然注入了一些活力。
「是嗎?那麼你告訴我,那個滅了世的諶女以後會如何?」峻德修雙手環胸,閒散地問道。
「她命中本來注定該死了。不過,她腹裡的那塊肉頂替了她的死劫,所以她厄劫已過,死不了啦!至於那個『戰鬼』嘛,空有帝王格,卻沒有帝王志,一心一意只想當平凡人,失了這次大好機會,『戰鬼』之名將永無再起之日。」
峻德修心中一驚,才真正正視這個老人的不尋常。
「你是誰?」他嚴厲地望向老人,眼眸迸射出精光。
「我?」老人抓抓頭,露出缺了幾顆牙的傻笑。
「日子過了太久,我也忘了我是誰啦!啊哈哈哈……」
※※※
峻德齊、峻德治兄弟兩人雙雙進殿去找峻德天龍。
「城主……不,君皇,我們想找您談談有關大哥的事。」峻德齊面色烏黑,有些急躁地開口。
峻德治細細觀察峻德天龍的臉色,靜默無語地站在峻德齊身邊。
「你們兩個來了?正好,我有任務要分派你們去做。治兒,諶城美人已經讓我給接進宮裡,以後,你就負責照顧她,直到她痊癒為止。」峻德天龍看起來神清氣爽,似乎很高興。
「是。」峻德治揖手接令。
「至於齊兒,我要你即刻把修兒審罪入案,以示天下。」
「大哥?他犯了什麼法?犯了哪條罪?」峻德齊忍氣問道。
「私自出兵,枉犯君權,這已經是大罪,難道他不該審?」峻德天龍聽了他的話後,終於微微皺起眉頭,面露一絲不悅。
「大哥私自出兵情有可原,況且他攻下朗日、聖羅,為您奪得天下權位,立下曠世戰績,功不可沒,難道這還無法以功抵過?」峻德齊幾乎暴怒地跳起,不敢相信峻德天龍竟然不顧情理,完全抹殺峻德修所有過往功勳,只因為他擅自出兵?
「修兒今日私自出兵,你能保他日後不會弒君犯上?明眼人都看出端倪,他已經狂傲自負到了目無法紀的地步,公然在殿外用武射鏢,公然忤逆結盟國議,公然維護己私,種種犯行我都隱忍包容,未曾指責。這一次,修兒是太過分了。掌握軍權是何等慎重,豈容他擅自指揮?」峻德天龍沈聲說道。
「將帥領軍,君命有所不受。大哥畢竟立下了大功,我還是不認為有開議刑審的理由。」
「你?你也要反我?」峻德天龍氣得往桌案上重重一拍。「再問一次,審還是不審?」
「審?」峻德齊冷笑一聲,死硬脾氣似乎全被撩起,衝口就回了一句。「太過荒謬!」
峻德天龍咬牙握拳,眼睛狠狠瞇起。
「很好!齊兒真有手足之義!你不審,其他人也可以審。退下!」他重重甩袖轉身,不再看峻德齊。
「君皇!大哥罪不致受審,您為什麼不能網開一面?」沒想到峻德天龍還是不改心意,峻德齊急得想衝上前去。
「二哥!」峻德治見情況不妙,快步擋攔了他的去勢。
「全都給我退下去,否則連你也一起關進天牢裡!」峻德天龍黑著臉孔,冷然地拋下最後通牒。
「走吧,二哥。君皇心中已有定奪,你就別再繼續莽撞了。」峻德治向峻德齊低語,立即將他給強拉了出去。
峻德齊被動地讓峻德治拖出殿外後,呆立數秒,倏忽狂怒吼道:「搞什麼?變了天,人也全變得無情了。可惡!」他怒氣衝天地踩著重步離去。
峻德治暗暗哀歎了三聲。
平四弟生死未卜,大哥也震動君上,給關入天牢。
現在二哥強踩上了老虎腳,衝動之下,未來恐怕還會做出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再也無法見容於義父和峻德城。
難道,名縱天下的「峻德四王」,最後會只剩他一個人嗎?
未來,真是越來越寂寞了。
峻德治垂著頭,無精打采地往後宮走去,打算去探視探視那名讓大哥引禍上身的滅世奇女子。
※※※
峻德治的確猜到極富正義感的齊二哥,一定會不顧一切地干下轟轟烈烈的大事,但是,他還是沒意料到一向極有原則、按部就班行事的齊二哥,這次竟會爆發這麼迅速強烈的行動力。
踏入峻德天龍特地撥給諶霜濃休養的花苑時,峻德治驚訝地發現巡守衛士傷的傷,昏的昏,淒慘地躺了滿地。
「怎麼回事?」他扶起最近的一名傷兵。
「齊王突然闖入,強行帶走了諶城美人。」傷兵哀哀叫著疼,勉力回話。
峻德治暗叫一聲糟,猜測著齊二哥的動向,準備起身離去時,發現衣擺被人扯住。
「治……治王……」
他低頭。是剛剛他問話的那個小兵。
「我……手被打斷了,治王救我……」小兵捧著手臂,疼得淚流滿面。
峻德治一愣,下意識地環視四周,才發現二哥似乎氣過了頭,對這些衛士下手頗重。
醫者的惻隱之心被挑起,他閉了閉眼。
也好!即使追上二哥,也幫不了忙,說不定自己也難以脫罪。
大哥,二哥,接下來,就看你們的造化了。
峻德治心中默禱,蹲下處理滿地的傷患──
※※※
峻德齊衝進後宮,二話不說連人帶被地將諶霜濃一把抱起,直接衝向天牢,一路上竟沒人攔得住他的去路。
「你要帶我去哪裡?」強忍著疼,諶霜濃虛弱地開口詢問。
「劫天牢。」峻德齊簡短的回答,腳下未停。他必須趁所有人都還反應不過來的時候,一鼓作氣將大哥從牢裡劫出來。
劫天牢?諶霜濃褪去了驚慌和恐懼,沁出絲絲的期待。
將要見到峻德修的喜悅,蓋過了身子因失溫和傷口震動帶來的不適,她的唇畔露出了回到峻德城後,第一次真正的笑顏。
「等你和大哥真正逃出生天的時候再笑不遲。我一點也沒把握是否能將大哥和你救出去。」峻德齊瞧見了她的笑,覷了空,實話實說地潑她冷水。
「沒關係,只要能見到他,我就心滿意足,死而無憾。」
「那就保佑我至少能把你送到天牢。該死!我第一次發現峻德城裡的衛士,多得像踩不完的螞蟻。」峻德齊暗咒一聲,抱著諶霜濃飛身縱上屋簷,腳步更快。
諶霜濃毫無血色的小臉淌下冷汗,她抬手抹開流入眼裡的汗滴,便聽得頭頂傳來一句。「天牢看到了。」
她振奮地睜大了眼看向前方。「到了!」
峻德齊迅速踹倒一波又一波不斷湧上來的衛士,就在他幾乎以為雙腳快要癱軟的時候,終於找到了峻德修。
看到大哥正一臉閒適地和同牢的一名老人聊天時,他幾乎沒抓狂。
「大哥,別長舌了,我把你的女人帶來了,你們快逃出天牢!」峻德齊大吼。
峻德修倏然起身,一腳輕易地踢開牢門,踏上廊道,瞇眼看著峻德齊懷裡抱著一團物體,氣喘噓噓地從另一頭跑過來。
「霜濃。」他的臉上泛出神采,輕聲呢喃著一直放在心上的名字。
峻德齊放下霜濃,助她站定後,便逕自倚著牢柱,大口大口不住地喘氣。
霜濃的手裡扯著被單,眼裡只剩下峻德修,千言萬語全化成清澈柔情的淚水,不斷落下……峻德修回以最深刻的凝視,緩緩向她舉起一隻手掌。「過來。」他輕柔說道。
他的手掌依然霸道,依然承諾著他的保護。
霜濃啜泣出聲,蹣跚,卻無悔地縱身投向他堅實溫暖的懷裡。
峻德齊翻了翻白眼!都什麼時候了,他們還有閒情逸致?
「咱們快走吧!外頭有兩匹馬,大哥你和你女人同乘一匹,另一匹留給我,我們分頭逃命去,如果活著的話,大家再聚吧!」
「等一等,也帶我一起逃啊!」嘎啞的嗓音在他們身後響起。
「你是什麼人?我為什麼還要攬下一個包袱逃命?」
「有機會稱王的人不稱王,該死的人也沒死,我當然也沒有留下來等死的理由。」老人皺起老臉,露出缺了牙的口,看起來應該是在笑。
峻德修深深地看了言語奇異的老人。「老二,帶他走。」
「搞什麼?」峻德齊正想回話,突然天牢外響起嘈雜人聲。
所有人皆機警地互視一眼!
峻德修二話不說,立即為霜濃裹好被子,連人帶被一口氣抱起,迅速向外飛奔。
「年紀都一大把了,還跟著逃命做什麼?」峻德齊咕咕噥噥的,認命地一把扛起老人,也跟在後頭跑出天牢。
老人伏在他肩頭無聲地笑著……出了天牢,兩批人各自搶了馬,直驅城外。
「大哥,我將他們誘向山邊那條泥土路,你順著林邊的水路走,比較不容易被追上。後會有期了。」峻德齊突然停下馬,讓峻德修先離開。
峻德修一刻也沒遲疑,策著馬急速衝向林裡,只在兩匹馬擦身而過時,輕輕朝後揮了一下手,以示道別。
「齊王他會沒事吧?」霜濃抬起埋在被裡的臉,憂心忡忡地望向後方。
峻德修沒有回答她,只是說了一句話。「抱緊我。咱們一起去尋找你曾說過的清水淨土。」
霜濃眼眸含霧。「只要能跟著你,到處都可以是清水淨土。」
峻德修的回應,是一手握緊韁繩,另一手更加牢牢地環住她。
※※※
「喝,搞不好是最後一面了,還這麼冷淡!」峻德齊嗤了一聲,回頭看了看城門的動靜。
「喂,老頭,抱緊一點,掉下馬我可不管──呃人呢!」一回頭,身後哪裡還有老人的影子?
「見鬼了……」他摸了摸鼻子,當他見到追兵手裡竟然全攜著弓箭時,整個人都涼了。「去!真要去見鬼了!」他奮力重踢馬腹,不要命地開始策馬狂奔。
一枝枝箭矢像流星擦過身側,驚得他冒出一身冷汗。
義父真的打算趕盡殺絕?
在山崖間驅策時,他心中氣忿又失望,分神間,肩背上竟被射中數箭。
「罷了──」一瞬間,他感到萬念俱灰,忍不住大吼,突然棄馬,縱身向崖下一躍。
齊王中箭後跳崖的壯烈舉動,使得目睹的峻德追兵全驚得愣在原地,久久無法回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