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主任才宣佈完額外的包干區,教室裡的人已經跑掉了大半,而且是囂張地當著老師的面從前門大搖大擺出去的。
老師似乎對這樣的情況已是司空見慣,淡淡說了句:「開始吧。」自己也轉身走掉,留下笑得很難看的生活委員指揮大局。
真正願意服從指揮的人沒有幾個。兩個拿了拖把的男生居然在走廊上打鬧起來,垃圾桶、水桶、掃帚……一路翻倒,風來時,紙屑漫天飛舞。
京闌在他們身後收拾東西,實在看不下去了:「你們要拖地就拖,不拖就走開一點,不做事也別在這裡幫倒忙。」
男生之一回過頭來:「關你什麼事?我就是要幫倒忙怎樣?要看不下,你也收拾包袱回家好了,裝什麼積極?」
朝他們走近兩步,另一個男生突然怪叫,把拖把扔了過來,京闌及時避開才沒被打到。但拖把是全濕的,甩出的髒水濺了她一身。
她忍著氣撿起拖把,生活委員董佳走了過來。
「京闌,你來拖地真是暴殄天物啊。」一塊抹布一筒卷紙被塞了過來,「北邊的窗戶太高了,這裡只有你夠得到。」
「不是還有男生?」
董佳聳聳肩:「他們老早跑光差不多了。」她雙手合十,「衛生檢查後我可不想全校點名。拜託拜託,就擦一下窗戶嘛,這個忙你一定要幫——擦好後你就沒事,可以回家了。」
「好吧。」想想這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京闌接過擦窗工具。
「記得,兩面都要擦哦。」董佳在後頭又囑咐了一句。
京闌爬上窗台,果然踮起腳便夠到了最上面。在學校擦窗擦出經驗來的都知道,擦窗得先用濕抹布把污垢抹開,然後再用干紙把那些毛毛渣渣的痕跡擦掉。看起來是件挺輕鬆的活,一動起來,就得酸胳膊;再運氣不妙點,窗架上堆積的灰塵會弄得滿頭滿臉都是;而最慘的是——
擦完裡面這邊,積在外窗上的灰塵仍舊忠實地召告著玻璃的本來面目。
她探頭一看窗外,三分米的窗台落腳點,其下只有半米左右寬類似於屋簷的突出,三樓的高度,與地面構成令人昏眩的距離。
抓著窗欞,一隻腳先邁出去,然後背轉身,再沿著窗台挪移。一手牢攀著,雙眼沒看到恐怖的高度,在心理上的壓迫也就沒那麼大。
「哇,京闌,你小心點。」窗內有人朝外望了眼,嚇了一跳,「我去洗拖把了。」
京闌沒說話,專注於擦玻璃上,見夠不到另一頭,手移到窗沿的鐵架上,不知不覺又朝外挪出好幾分。
擦著擦著,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擦好回神來看自己的處境,竟也嚇了一跳。兩米的窗台,她已經從這一頭走到了那一頭,再禁不住往後一看,一樓的地變得虛虛實實不清。
她的腳步開始搖晃起來,心裡有點怕,好不容易挪回到出來的窗口處,驚雷從頭頂直貫到腳底!
那扇玻璃窗已被人合上,而且從裡面卡上,她試了幾次都根本無法打開。
「喂,誰來開開窗啊?」她拍著玻璃,嚇得兩腳發軟,冷汗直流。
教室裡面卻是空蕩蕩,人都不知道上哪兒去了。
抹布和剩餘的卷紙從手裡滑落,墜到了一樓地上。抓著窗欞鐵架的那隻手因為握久而生痛發麻,手汗使得抓緊的動作越發困難。
「有沒有人在?幫忙開開窗啊!」她覺得自己的聲音都在顫抖。
幾乎是來自生死間的壓力了,崩得她的神經好像一條過度拉伸的弦,混亂的音符四處亂蹦,敲在腦袋裡,與指尖上的觸感有相同的冰冷。除了這險境,她根本其他什麼都沒辦法去想。
「京、闌?」就在這時,樓下熟悉的聲音穿過恐懼的迷障而來,「你在上面幹什麼?」
她微微轉頭,眼發黑、頭昏眩得好像下一刻就要站不住,身體力氣消失,不聽使喚,背上的冷汗浸濕了衣服。
遲沃川舉高了手上的包,笑著朝她喊道:「你是不是要跳下來?那就跳吧,我在下面給你接著,接不住就當墊底的。」
她張了張嘴,卻怕得失了音,像個呼吸困難的缺氧者,口中只有短促的氣流衝出。
遲沃川的動作定格在那裡,突然發現事情不是他以為的一個玩笑:「京闌,你到底在上面幹什麼?」臉色由疑惑轉為凝重,直到見到閉合的玻璃窗,他倏地倒抽了一口氣,「你站穩了,在那裡別動!」邊大叫著邊甩掉手上的包,三步並成一步往教學樓衝!
四折的樓梯彷彿爬了一世紀之久,旋風似的捲到二班教室門口時,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殷大公子的臉居然還對著窗戶的方向微笑,見到他竟閒閒地搖了搖手:「嗨……」
他無暇說什麼,將邵令曇的喚聲也扔到了身後。
窗玻璃外那張無血色的臉和幽黑的瞳子,有著掩在深處隱秘的期待與求助;她的發在風裡凌亂,他奔過靠近時,眸光的交織間,有一種時空挪移、前世魂魄與今生為人重疊的錯覺。
窗「吱」的被打開,她卻已經僵硬得不知道該怎麼鬆開手、移動腳。
他不發一言,伸長手直接攬住她的腰,把好從窗台外拉了進來。
雙腳終於切實踏到了地,她卻半天沒從緊張中回神,緊緊揪著他的外衣,自己也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力氣去完成這個動作。恐懼在一瞬間斷裂成兩截,一截是震驚,另一截是脆弱。她眨了眨眼,竟然眼眶濕潤。
「沒想到你也是老鼠膽啊。」他心定下後開始調侃,低過臉看她,「不會吧,脫離險境了還要哭?京闌,趕快想想怎麼報答我的救命之恩之是。」
一句嘲笑讓她的眼淚更是止不住地滑落下來,洶湧之勢彷彿是壓抑已久的鬱悶恐懼,連同京文洲一案帶來難以言喻的痛苦一起決堤。
當人的心牆打開一個缺口,所有積累的情感都會掙出理智的控制。越久不宣洩的,越如脫韁野馬,而看似堅強的人,往往有著人類中最脆弱的靈魂。
「喂?」他嚇了一跳,因她的靠近而心臟狂跳起來,呆怔了會兒,圈在腰上的手挪至她的肩膀,輕輕收緊,「沒事了,沒事了……」
奇怪的情況,但卻令他欣喜莫名。一月來死皮賴臉地出沒糾纏,沒有得到任何成效,京闌依舊是冷著個臉,甚至到了見他轉身就走的境界,而現在的一點驚嚇,卻讓她主動「投懷送抱」,重挫過的信心彷彿得到了修復補償。那種從未淡過的感情也因她顯露於外的依賴,如迎風般張揚了起來。
「呵呵,遲沃川、京闌兩大巨星聯袂出演『三樓擦窗驚情記』,絕妙搭配,絕佳劇本,險中真情,引人共鳴,將引導本世紀愛情新狂潮。第一天公演,不論雅座、普座,全場票價一律兩折!」
遲沃川回頭冷眼掃去。
殷其雷眾星拱月般地坐在講台上,一腳踩著黑板,一副看好戲的欠扁樣:「十塊十塊,邵令曇,快收錢啊!」
邵令曇卻只是呆站著,死瞪著窗邊摟抱在一塊的男女,臉色發青。
「邵令曇?」大手在她面前揮了揮,「魂兮歸來——」
「別擋著我,走開!」
手重重地被打開,殷其雷自討了個沒趣,只好學楚留香摸了摸鼻子。
殺人似的視線穿過遲沃川的肩膀,幾乎將埋著頭的京闌千刀萬剮。當自情緒發洩中微緩過時,眼裡的水霧立即被冰刃穿破,迷濛凍結消失,她才意識到自己正在做什麼事——她正主動抱著遲沃川!
她觸電似的彈開,瞥到遲沃川眼裡一閃而逝的失望。
「對不起。」她鎮定下來,低頭擦去淚痕。
「你該說謝謝。」他一本正經地指出錯誤。
她抬頭,面色在瞬間沉了下來,「麻煩你讓開一下。」
他不爽地抬槓:「利用完了就要我滾了?你也太現實了點吧?」
「那謝謝、Thank you very much、Dank、ジょパゃベゎシょゥィゅネウギ……」不愧是演講拿第一的,中文、英語、德語、日語一連串出來一點都不含糊。
遲沃川沒反應過來就被她推開,乾笑:「很好笑……」
她直接走了過去,邵令曇仰面相迎。
「剛剛那窗戶是你鎖的?」
邵令曇眼皮翻了翻,語氣陰沉沉的:「是又怎麼樣?」
「是不怎麼樣。」只是腳踏平地的正常人無法體驗到懼高者那種懸空的震憾與絕望。平日裡小小的惡作劇倒也算了,這回卻幾乎是拿人的命在玩!
京闌一巴掌揮了過去!
「啊!」周圍的人,包括遲沃川和殷其雷都嚇了一跳。
邵令曇站立不穩地倒向了一旁,臉上迅速紅腫,嘴角甚至還有細微的血絲,驚愕:「你打我?」
「是又怎麼樣?」冷冷的原話回敬。
依邵令曇的性格,被打了怎麼可能保持冷靜,當下人未站穩便反擊了回去。京闌下意識地舉手擋去,結果閃躲變成了還擊。
這麼左來一掌、右踢一腳,身體貼靠,四肢糾纏,兩大美女像潑婦一樣當著一群人的面扭打了起來!
而現場竟無一人勸阻。
「天!」遲沃川忍不住吹了聲口哨。他今天才知道京闌打架也挺在行。
「你們在幹什麼?」暴雷似的聲音炸開,除了正在上演武俠劇的兩位女主角,所有的人都回頭望去。
新上任的政教主任臉色鐵青地站在教室門口。
完了!
「其雷。」遲沃川一個箭步踏過,撈住京闌的臂膀和腰往後拖,同時殷其雷極有默契地阻止住了邵令曇。
「幹什麼?」
「放開!」
兩位女主角不知大禍臨頭,猶自掙扎蠢動。
「你們哪個班的,啊?大掃除在這裡打架,是不是高中生?一點基本素質都沒有!」
殷其雷笑道:「老師,她們哪是在打架?她們在切磋武功啊。」
見到這種油腔滑調的學生,新官上馬三把火的政教主任怒火上澆了一盆油:「打架切磋?通告批評,馬上到政教處來,每人給我寫一份檢討書!」
強硬不容更改的命令一下,兩大女主角只好乖乖地執行。
等京闌與邵令曇黑著臉、頭髮衣服微凌亂地從政教處出來,已經是半個鐘頭之後的事了。
從小到大只有拿表揚的分,這次卻離譜到因打架被通行批評,就好像純白的紙上突然滴了一點墨,說京闌心裡毫不介意是假的。
她悶悶地轉出走廊。
「京闌!」
她轉過頭。
「今天的事雖然就這樣了,我挨你一巴掌不會白挨的,以後咱們走著看。」邵令曇擦過她身邊,冷笑,「要想好過些,離遲沃川遠一點!」
京闌的悶氣轉成慍怒:「同學,遲沃川是你家所有物嗎?想談情說愛也要兩廂情願吧?要我離他遠一點,萬一他自己靠過來怎麼辦?你要鎖著他還砍斷他腿?而且我離不離他遠些,也是我自己的事,輪不到你來給我作決定。」
邵令曇死瞪著她,眼睛裡幾乎有把火燒起來,奇怪的是,那火的形態卻是流質,浸亮了修長的眼睫。「你厲害!」甩頭走掉,背景彷彿都寫著「情敵」兩個字。
走到樓梯口,便看遲沃川和殷其雷上下階站著靠在牆上。
她視若無睹地從他們面前走了過去。
遲沃川注視著她毫不遲疑的腳步。一格、兩格、三格、四格……轉角……
「京闌。」他突然喊。
她站定,抬頭送去一瞥,交錯的眸光裡有著兩人都難以解讀的訊息。
她低頭,腳下再向前邁出。
相連的訊息瞬間斷裂。
遲沃川目送她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轉角,心底也空盪開來。
「回魂了!」
「幹嗎?」他顯得有些無精打采。
殷其雷眨眼:「哎,別跟我說你不是為了打賭,是玩真的了?」
「那又怎麼樣?」打賭歸打賭,他從一開始就只說了追,沒說玩。
「不會吧?」研究著他凝重的臉色,殷其雷不可思議,「你發『騷』了你?打賭把自己也賠了就太慘了!還跑來等,人家根本不稀罕啊。」
「無聊的人才玩!」他忽然想到什麼,眉眼壓了下來,「說到這個——其雷,邵令曇腦細胞好像還沒修練到這種程度,鎖窗是你想的餿主意吧?」
「知我者惟川也。」殷其雷笑得猖狂,「美女再怎麼美還是凡人,嘿嘿,打起架來還不是抓臉踢肚子地陷入瘋狂境界?真是什麼偉大形象都毀了!」
遲沃川瞪他半晌,恨恨道:「你有病。」
「我哪有病了?讓大家瞭解到美女打架的奧秘所在,還給你製造了多麼奇妙的機會?我看她以為跟你還可以夫唱婦隨了。」
遲沃川沒好氣地轉過了臉去。
「事實上呢,京闌那一副跩樣實在叫人看不下去了。昨天早上紀檢隊不讓她進校門,她居然連人帶車地撞進來。」殷其雷一隻手臂搭過去,小氣十足地指著破皮紅腫處,「喏,這些都是拜她所賜,我殷其雷豈可被別人白討便宜。」
遲沃川「啪」的一聲拍下去,他頓時齜牙咧嘴!
「你也太過分了。看她嚇成那個樣子,再拖延一下可能就從三樓摔下去了,弄出人命怎麼辦?」
「不是還有你這英雄救美嗎?你什麼時候這麼好心了?怎麼,依依不捨,忿忿不平,想替她報仇啊?」殷其雷挑釁。
「好提議。」遲沃川笑裡藏刀地稱讚,當下不客氣地拍板決定,「連帶你上次欠的一塊兒清——老規則,夜自習時,操場,生死狀,林萻當證人。」
殷其雷咋舌:「不會吧?你還來真的啊?」
「說了就是真的,誰跟你開玩笑。」不死不活的語氣。
殷其雷起了一身冷戰:「王八蛋,沒義氣,重色輕友的——你不會是為了個女的要向兄弟一般的我出氣吧?」
他有預感,某個太三八的人這回真要吃苦頭了。
真是什麼世道來著?他怎麼算也是打破僵局的第一功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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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二一月一次小測驗,參加的人數總是一半都沒有。
當負責老師不起勁地走進四班教室,發現零零落落的學生裡竟有逃課成性的遲沃川、殷其雷及林萻時,她每分鐘心臟鼓動次數頓時上升至120。
說話的聲音被紙張翻動的聲音蓋過,一片出奇的安靜。
太不尋常了!
空氣裡似乎嗅到了暴動的氣息。
她不敢奢望世界不同,只盼望今晚不要有暴風雨。
「鈴——」
試卷數好,分別遞出,等她再轉身看時,那三個魔頭的座位已經空了,外套胡亂地甩在椅背上。繃了半天的臉終於忍不住跨了下來——
「需不需要熱身運動說OSU?」林萻挑著眉跳上看台,避免遭到戰火波及。
操場邊緣一排朦朧黃的燈,讓人的眼睛恰恰只能看見對方的身影。風吹在寬闊天地裡,呼嘯聲讓不純然的黑暗淬煉成了猛獸的大口。
黑暗是隱蔽偽裝,光明是暴露明白,最危險的氣氛,其實還是暖昧不明的混沌。
「挺有高手對決的風度的嘛。」殷其雷嘲笑著,「喂,大俠,咱們真要打?」
「怕了?」誰跟他說假?
「怕個頭,頂多挨幾拳,死不了人就行。」他好命苦啊,明知道是挨打還來討,「挨拳頭得讓我明白為什麼挨吧?」他攤攤手。
「為了讓你報仇雪恥。」遲沃川摩拳擦掌準備痛宰某人。
「是你趁機洩忿吧?」這麼無情對待,將往日情誼拋之腦後。難道這個世界上就沒有文明一點的解決方式?
「既然知道了那就乖乖過來讓你老子我揍吧。」遲沃川笑得輕蔑。
「先當我老子,這輩子是沒指望了,你還得投胎再來。」耍弄嘴皮,殷其雷是不甘落於人後的。伸展手臂劃了幾下,頎長的身體頓時也充滿了動態的力量,像暗藏的火焰,驚人而不灼人,「嘿,打就打,誰怕誰——」
話語未完,拳頭已經以驚人的爆發力推了出去。
缺乏技巧、沒有迂迴,完全是野蠻的身體語言。
遲沃川的擱擋閃躲顯得游刃有餘。本來就不是什麼好寶寶,校園外打架是他的家常便飯,空手道已考到了黑帶初段,單挑能挑倒他的,現在還沒出現。殷其雷這幾下,真還不夠他看:「書生,你骨頭多久沒上油了?」
「沒辦法,我家沒你家油水多——唔!」悶哼一聲肚子被讓了三招後還擊的遲沃川踢中,殷其雷不示弱地順勢以肘撞去。
遲沃川輕輕鬆鬆地托住一轉,藉著踢出的力道一抬,殷其雷便四腳朝天地摔了出去。
啪啪啪——
「好!」林萻捧場地鼓掌。
殷其雷斜著眼看他:「小人!」
「起來,躺在地上裝死太窩囊了。」遲沃川踱過去,沒什麼同情心地踢了踢地上的「死人」。
「我被你摔得頭痛、手痛、腳痛、全身都痛啊——」殷其雷呻吟了一聲,微斂的眼從縫隙裡瞄了下遲沃川,見他壓著眉頭的心事樣,猛然間如蛟龍般翻身,一個旋踢絆去!
「喂,太卑鄙了吧?」林萻喊。
遲沃川冷不防被掃中,卻隨機應變得極快,手掌在地上一撐,失衡的身體穩定下,矯捷漂亮的一躍,將翻身的殷其雷踢了個狗吃屎,人也跳開了兩米外:「呵呵,殷其雷,你這個大老奸,居然給我來這麼一招!可惜啊——」他搖頭,突然面色猙獰地衝過,拳頭石頭似的砸上。
殷其雷被打得哇哇亂叫。
「好玩是吧?要討打讓你討個痛快!」看似狠厲的拳風其實勁道已卸去大半,打在人身上不會有太大損害,只是被壓得不能動彈的殷其雷,皮肉傷疼個幾天是避免不了了。
「哇——你還打?還壓著我打——壓著我幹嗎——我又不是女人——哎呦——要壓壓你那個姓京名闌的美女去——」氣都喘不過來了,大嘴巴還是很忙。
「我這是在給你做免費疏通按摩,讓你的筋骨強健,肌肉結實,血液流暢,順便鍛煉你的意志力,使你成為頂天立地的男子漢,為以後報效國家打下良好基礎。」又是一記狠狠的手刀。
「那前提是這傢伙還沒翹掉,才能從祖國的花朵蛻變成主人翁啊。」場面之血腥令林萻不忍睹,唉,兔死狐悲哉!
「被打過癮了沒有?」惡霸逼問。
受害的小白兔瑟縮道:「請問英雄能否住手了?拜您所賜,在下任督二脈均已通達,氣流運行無阻,練成神功指日可待。」
「活寶!」遲沃川笑著一旁就地坐下,被小白兔的兔爪子狠狠還擊了一下。
林萻跳下台來:「神功,你練葵花寶典了?」
殷其雷反唇相譏:「若你就是那楊蓮亭,要我當東方不敗也未嘗不可呀!」
「那你要捨得殺你七個小妾才行,我可不要三角、多多角。」
「哈哈——」殷其雷不可一世,「我的小妾怎麼可能只有區區七個?想想,坐下來舞文弄墨時,剝葡萄皮的一個,扇扇子的一個,捶腳的一個,敲背的一個,擦汗的一個,磨墨的一個,牽畫卷的一個,當模特的一個,談論創作精髓的一個,還有一個絕色極品當然什麼也不用做——我做她就行了。」
「去死吧你!你當你是皇帝有三宮六院?」遲沃川實在聽不下去了,蹬了一腳,被他順手一撥,兩人撞成一團。
連著剛剛走到旁邊的林萻也絆得翻在一塊兒。
「決鬥」成了滑稽的鬧劇。
「太噁心了,書生,麻煩你做這種表情動作之前想想你已經幾歲。」
殷其雷放鬆手,整個人成大家狀躺在草坪上:「做人好無聊啊,特別是做長大的人,東不能做,西不能做,煩!」
「你還有什麼沒做的?能做的做了,不能做的也老早做了。」林萻不怎麼正經的,「女朋友交了一大堆,當心哪天死於『愛的滋潤』。」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不多國鼎立一下,我怕怎麼被天壓死都不知道。唉,談戀愛談戀愛,現在每個人嘴巴上都掛著談戀愛,戀愛到底是談出來的,還是愛出來的?」
「又多愁善感起來了?」林萻問。
「我是愁川感闌啊!」殷其雷歎了口氣,轉頭向一直沒說話的遲沃川,「動了凡心,來真的到底是什麼感覺?」
「什麼感覺還要我報告嗎,情聖?」
「不敢不敢。嫌做簡答題麻煩,那從選擇題做好了。」林萻說。
「本人友情贊助提供答案選項。」殷其雷有默契地接口,「A電觸雷擊霹靂閃 B暈頭轉向飄飄然 C纏綿床榻相思病 D糖水裡泡甜蜜蜜——哪個比較符合現在的心境?」
「神經。想知道自己不會去體會?」遲沃川從鼻子裡笑出一聲,仰首不搭理兩個八婆男。
天空因為城市中的煙霧塵囂而失去了原有的明朗,終年混沌,連零落的星光都難得幾見。沒有月,一大片無邊的暗籠罩下來,看似遠,又似近,模稜兩可的距離彷彿是人間節奏的相應,有太多的魅惑與迷亂。
天色沉澱的渾濁在翻騰,人間的某些規則稜角也在被金錢磨平。
這是一個情商失衡、愛情沉睡的年代。
男女感情到底是什麼感覺?
物理契合、化學變化、感染病菌、人體變異……或許都有一點吧。
有時候喜歡上某個人的理由是自己也不明白的,就像王菲的歌裡唱的,愛上陌生人也可能只為了一道疤痕、和種體溫。但是這樣純然的感動越來越少。人越成長,感情也越複雜,社會的壓力迫使人將普遍化的價值觀揉入生活,雜質增加,弄得人自己都分不清哪個是情商,哪個是智商。很多觸動已無關情愫,就好像一種壓抑、急待宣洩的躁悶困惑,尋求浮木,渴望擺脫卻又不得不賴以呼吸、賴以生存。
連他自己都不是很明白對京闌是怎麼樣的感覺,這份感覺又能持續多久。小說詩歌上都愛說天長地久,但人無法掌握自己未來環境,這一刻在這樣的境地裡他的愛情能說永遠不變,但隨著周圍環境變換而不斷調整的心態卻不允許。只有死亡本身才是永遠。
就像最初的被吸引,覺得新鮮,覺得喜歡,好奇心重的孩子忍不住要去拆解那份禮物,結果發現拆解了一個盒子,還有另外一個盒子……
拆解比禮物本身更為吸引人,這樣的期待不是遊戲,這樣的心境也絕對不是隨便就有的。
他是認真的,只是不知道這認真的期限有多長,或許就在追到京闌的那一刻——發現禮物並不是自己期望的那種,不是他對愛情設想的那種感覺。一見鍾情他相信,但他也信再見無情,初相識只是契機,交心才是契合。
人可以愛上另一個人的外表,但不能是為另一個人的外表而愛上他(她),失了精神的愛,不能稱之為愛,而他和京闌只是相識,不是相知。
「如果追不到——我是說如果,你會怎麼樣?」林萻接下了話題。
「沒有如果。」
「哈哈。」殷其雷奸笑著拍拍林萻,「人家是不成功,便成仁。追不到京闌他不姓遲。」
「我只是假設而已。」林萻抗爭。
遲沃川半天沒動:「會痛苦、會難過、會麻痺、然後會忘記。月下老人名下破產的企業單位多的是,不差我這一家——不過我不信會追不上。」
「好,拿得起,放得下,夠瀟灑決斷才夠男人。」殷其雷說,「而且夠有信心,我如果是京闌肯定就選你當男朋友了!」
林萻打了他一拳:「三八,你又不是京闌。」
遲沃川笑著翻起身來:「不過是想談個戀愛,怎麼搞得像世紀末日一樣!」
殷其雷一臂勒上了他的脖子,想把他拽下,結果又被打了一拳:「你不一樣啊,你是我們這裡的國寶級保護動物,為了避免稀有品種受損,我們要時刻密切注意著才行。」
「別物化我!」
林萻窮攪和:「哪裡是物化,我們是擔心你癡情要被癡情害啊。你有沒有聽過,愛情如泥淖,陷進去就出不來?」
「我倒是聽過,愛情是外面的人想進來,裡面的人想出去。我現在想進去,等我進去領略一番了,搞不好我就會想出來。」
「嘿嘿,溫柔鄉自古是英雄塚啊,你想出來,塚裡的美人還不願意你出來呢。」殷其雷口上無德,「不幸遇上個潑婦型的,你的花花名字要滿大街被張貼,全市幾十萬人口齊聲鞭苔負心漢,再蛇蠍一點的,你小命就還給閻王爺了。」
「你故事看太多了吧?」遲沃川沒好氣地瞄他一眼,坐起身,「懶得跟你們兩個在這裡收垃圾,走了!」
「去哪裡?」林萻問,「可千萬別讓我回去做試卷啊!」他這輩子最恨之乎者也了,「道館已經快一個月沒去上了,再不去世,我都要被除名了!」回腳踢了踢殷其雷這個懶鬼,「你也好去練練了,這麼不經打,當心縱慾過度,未老先衰。」
「別把我說得那麼沒格啊,只不過是四肢沒你發達,頭腦沒你簡單而已嘛。」
林萻嘿嘿冷笑:「姓殷的,你損人還真不帶髒字啊!」
遲沃川回頭笑著倒走:「他口臭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學校的空氣都因殷其雷的存在而充滿異味。
殷其雷趕上幾步,突然站住,目光停滯。
林萻冷不防撞了上去:「喂,幹嗎?」
「你看是誰啊?」肩膀朝前聳聳,嘴巴朝側努努。
「什麼?」林萻瞇眼看了半天,「她怎麼會在這裡?」
「她在這裡不重要啦,重要的是這是天賜帥哥的大好良機。」殷其雷拍拍他的肩,「通常美女深夜獨坐,都是因為心情鬱悶,感情失落,她今天被通告過一回,正需要溫暖雙臂的關懷與保護。遲沃川,加油了,盡快表白、任意輕薄,天時地利人和,此時不上,更待何時?」
淡淡的燈光從西邊打來,光束裡彷彿結織著網,困住的青色煙塵遊走飄飛,緩緩降落在一排高低不一的雙槓上。沉暗模糊的背景裡,那抹白如夜華中綻放的茉莉,以孤寂輕靈的姿態幽幽吐香。
遲沃川的心狠狠起落了一下:「人家想她的心事,還是別去打攪好。」
「什麼別去打攪,裝什麼?人家搞不好現在正需要你啊。」殷其雷推他,「拒絕一次就try第二次,反正你皮厚!沒關係,去了!」
他手納入兜中,默然凝望半晌。
「燈泡走了,別在這兒礙事。」林萻搭上殷其雷的肩膀,把他看得出神的那張蠢臉扳了回來,勒著往操場外拖。
「等等——等——」意猶未盡的殷其雷掙扎著,直被拖出跑道,拼盡全力回頭,只見那原本呆立的人正邁開腳步,走入燈光,融進燈光。
越是期待在乎,人便越容易受傷。儘管他一直覺得自己是個自信的人,但感情這種事上,無回應帶來的失落是再所難免。
以前林萻在吧裡駐唱的時候,曾為一個號稱才女的美眉做的詞譜過曲,歌詞裡有幾句看得他們暗地裡笑個半死:
畫意詩情走過一遍一遍,
心動感覺如同潘多拉的美艷,
全然遺忘瘟疫洪水天災的危險,
只期待能點亮你的視線。
你望來,日光姿態降落眼前,
以為人間炫目光芒從此風靡暗夜;
你回身,霜冷與你背影相連,
躊躇能否捨棄尊嚴溫暖漠然容顏。
當時是一點都無法體會那小女生「暗戀」林萻矛盾心情,什麼動心的危險、被注視到的竊喜、以及感情與自尊的抗衡等等,在他們看來是無病呻吟居多,可笑得要命。現在終於有些明白,感情就像那麼一條無形的線,緊緊牽引著兩方的情緒波動,一方操縱,一方等待;等待的,因為在乎太多,再豁達也免不去那種患得患失。
如果京闌在這一刻對他回頭一笑,他會覺得夜空的黑色都會凋零——不是眼見,而是心見。
而京闌只是低頭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並沒有注意到遲沃川的注視。他走近,握著雙槓輕輕一躍,坐到了她的身邊,沒有出聲。
長久的靜默。
她忽然若有所覺地轉頭,卻看到一個森森鬼影,猛地抽了口氣,差點從槓上摔下去!「你坐在這裡幹嗎?」條件反射地埋怨。
他伸手想拉她一把,她卻不領情。
「那是我想問的問題,被你捷口先問了。」
她沒接話,穩住身子後便往地上跳去,彷彿怕與他待上一會兒就傳染什麼病似的。一個用力下,不小心將一疊紙從膝蓋上掃落,她彎腰去撿。
他跟著跳下來,一把撈住她來不及收回的右臂。
她抬眸,漆黑的眼裡有兩簇冷冷的燈光,閃得他好一陣心悸。
「幹嗎?」
「你看到我就走,是真的討厭,還是反射性動作?」他不答反問。
她的手掙動了一下。
他拿過她手裡的紙張——不出所料,果然是試卷:「教室裡坐不下去是因為邵令曇吧?是桌子散架了還是椅子分屍了?」
她抽回試卷,半天才逼出一句話:「關你什麼事。」他倒是挺瞭解邵令曇的。下午才拋下的威脅一到晚上便開始生效了。
「算是多管閒事好了。」他說,「我只是想把話說清楚。」
「我跟你好像沒什麼好說的。」
「你防備心理真的很重,有必要讓自己那麼累嗎?」他笑,鬆開手,「我看你進『十一中』這麼久了,似乎邊一個朋友都沒有;其實只是很簡單的事,身架放下一點點就好了。」
她呆怔了會兒,下意識反駁:「我從來沒覺得自己高傲。」
「沒有嗎?」他誇張地歎了口氣,「別人跟你搭話你愛理不理,還沒聽完動不動就走人;老是鼻子朝天,要不是我比你高上幾寸,恐怕還要看你的鼻孔過日子……」
「亂講!」她忍不住打斷,「那是因為你自己太無聊、太過分了。」
「我哪裡無聊過分了?」他居然也問得理直氣壯。
「我現在的孤立處境,還不都是你跟邵令曇的緣故。」想說他一個月來纏人纏得討厭,倒會顯得自己在自作多情了。
「就算先前是過分了,你也沒必要記恨這麼久吧?道歉示好了那麼多天,你半點反應都沒有,我面子真的丟光光了!」自嘲的意味極重。
她掀眼皮看了他一眼:「你臉皮不是刀槍不入嗎?」
「要不要拿刀來劈劈看?」他手臂一抬,支到了槓上,不動聲色地將她困在其間,「拜託你講話不要那麼毒。」
她發現了,身子一躬,從槓下鑽了出去:「我講話本來就是這樣,你不想聽沒人要你聽;我也只拜託你不要再作怪了。」
「說清楚,什麼叫不要作怪?」
他的逼近讓她遠遠退開一步:「我的心願其實不大,只想在『十一中』安靜讀完高中,要不是缺課太多拿不到文憑,我根本不想再來上課——你跟邵令曇兩個大麻煩,我都沒有好感!」
「沒好感就是討厭了。」他不放棄,非要打破沙鍋問到底,「討厭人也應該有個理由,理由告訴我。」
他濃眉壓下來的樣子真的有點恐怖,狹長的眼眸裡似乎也有戾氣一閃而逝。「討厭就是討厭,沒有理由。」她說著,為這奇怪的表情和奇怪的氛圍不安。
起來,突然不想再跟他說下去了。望著他定住的身形,她再退開幾步,退開幾步……然後轉身便走。
「不可能沒有理由的,我非要知道理由不可。」他嚷嚷著,也強上了。
背後他的氣息靠近,令她整個人都為著不知名的原因緊張起來,手臂被觸到的感覺更是令她神經質地反彈:「走開!」
一把甩開他的手,她沒命似的往前跑。
他喊:「京闌!」
很誇張地,她跑得更快了,白色的薄風衣飄在夜色裡,像朵浮雲。
他咬牙切齒地追了上去!
兩個人莫名其妙地在操場的橡膠跑道上練起短跑來。
距離很快拉近,遲沃川伸手拽住了京闌,急剎的衝力讓兩個人都亂了陣腳,一頭栽倒。
好痛!京闌爬起身,一把推開了靠近來的遲沃川。挽起袖子一看,手臂上一片血肉模糊。
「你不跑不就沒事了。」遲沃川心裡是有點抱歉,但嘴上卻不願意說,「跑什麼跑,我又不會吃了你?!」
京闌的肺都快要炸了,氣還沒緩過來:「那——你又追什麼追——呼!」
一時語塞,兩人大眼瞪小眼。
他終於忍俊不禁,笑聲劃破了幾乎凝滯的空氣:「看不出你打架挺行,跑步也挺厲害的嘛。」
她心裡沉重的壓力和緊迫的張力也在同一瞬間解除。
「京闌。」
她回迎向他的目光。
「我不是作怪,不是開玩笑——是真的。」短短幾句對他而言似乎很難啟齒。
她屏著呼吸,心在胸口「怦怦」亂跳。不是很明白為什麼有這樣異樣的感覺,心裡隱約卻似乎是期待。
「自尊心其實有時候並不是那麼重要,死顧著的話,可能到最後沒了比得到的還要多。像有些東西,可遇而不可求,錯過了一輩子都不會再。既然遇上了,我就不會放手,因為沒試過,誰也不知道結果會怎樣。」
道理很淺顯,但是真正做到的卻沒幾個——連她自己,都只是消極地輾著自己的轍跡,知道該做什麼,卻很少想要做什麼。人生態度的對錯很難講,但是無疑,遲沃川的那種讓她著實震動了一回。
幽幽燈光裡,似乎覺得,自己在看的,一直都只是個浮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