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自己本來有個小跟班,一個只要跟在他身邊便覺得快樂的小傻蛋,如今她像嫌做跟班不夠卑微,所以開始升或是降級做起奴僕來。
替他提書包、跑腿、買東西不說,在他光明正大耍特權蹺課時,還眼巴巴捧著筆記本去替他點名兼抄筆記。
先別說他們性別不同,光身高就差了二十幾公分,哪個教授會老眼昏花到分不清他和她——雖然他們繫上老眼昏花的教授真不少。
就為了她做的這些蠢事,繫上的人看他的眼光都變了,以前還帶點畏怯,現在是帶著好笑,就連教授們看到他也總要打趣幾句,讓他真不知該氣該笑。
不知道是誰在暗地裡幫她,還是她真是他肚裡的蛔蟲,常常他前一秒才抓起背包走人,她後一秒已經抱著筆記本溜進教室。
偏偏她帶著一臉討好交給他的東西——他低頭看著手上的成會筆記,唇畔帶著忍俊不住的笑。通篇錯誤百出不說,仔細一看還能看得出她在抄那些段落時神智不太清醒,除了筆跡歪斜得特別厲害外,旁邊還常帶著匆匆抹去的濕印子。
對她的種種,鄔諺得承認自己有些許的感動,只是他不能任事情這樣發展下去。為了做這些事,她連自己的課也蹺掉不少,他知道高年級的學長姐其實都滿喜歡她,也滿照顧她的,但她的行為卻讓與她同年級的人看不太過去。再這樣下去可不行,他的目的是要讓她早些適應學校生活,並不是要讓她被同儕排擠,所以他不得不制止阿妙再這麼偷偷溜到他班上了。
抱著筆記本由教室後門溜進去,方葵妙臉上是掩不住的心虛。這堂課杭尚伶並沒有修,雖然看到了許多熟面孔——這陣子常代阿諺上課的結果,但沒有個熟識的人,心裡總還是懷著不安。
她挑了最後一排的位子,前面是某個巨人體型的學長,正好可以擋著讓教授看不到她。在椅上坐下,她翻開筆記本,整個人像縮成一顆球,既不敢看向左右,更不敢跟人說話,就怕被人發現她是大二生。
就因為如此,她不曾看到自她進來教室後,那所有對著她的含笑目光;事實上整間教室的人都知道她是誰,或許因為她生得可愛,或許因為她有一種小動物似的氣質,所以這陣子以來大家總有意無意的幫著她——雖然方葵妙自己並不知道。
瞧,這會兒坐在她身前的巨人學長不正挺直了身軀替她作掩護嗎?
習慣在上課五分鐘後才進來的任課教授慢慢踏進教室,他翻開點名簿用著慢吞吞的語調點名。
「周興雄?」
「到。」
「鄔諺,不在吧?」他的課鄔諺總蹺得堂而皇之,他也無所謂,反正鄔諺不上課成績也維持得很好,再說,或許他這時是在研究股票基金什麼的,還是別打擾他,畢竟他也有筆錢放在鄔諺那呢。
「……在。」
腦袋裡正想著獲利頗豐的股利,一開始他並沒有聽見那刻意壓低的聲音,接著又開始懷疑自己聽錯了,抬頭看向半滿的教室,他帶著狐疑的聲音道:「鄔諺,在嗎?」
又是同樣壓低的、像鬼魅似的聲音——「在。」然後一隻圓潤潤的手由某個巨型學生背後伸出。
「鄔諺,是你嗎?」老教授推推眼鏡,眨眨老花眼。「你聲音怎麼變了?感冒了嗎?」
方葵妙緊張的從喉裡擠出咳聲。
「他感冒好幾天了,老師,」旁邊有人伸出援手,「咳到都快沒聲音了說。」
「這樣啊,」老教授點點頭,一面低頭找下一個同學的名字,一面自言自語的說:「我還以為是他們在說的那個小女娃跑到我課堂上來了,哼,要是她敢來,我就把她趕出去,一點都不懂尊師重道——」
老教授還在碎碎念,躲在人家身後的方葵妙輕輕將屏住的氣慢慢吐出,微抬起頭,眼正好與那個幫她忙的學長對個正著,她忙感激的笑笑,心裡覺得人間真是處處有溫情,常有好心的學長在這種尷尬時候幫她忙。
原來如此!
隱在教室外某個角落的鄔諺總算明白,為何到現在還沒人將這件事鬧開。一方面當然是因為他只挑有把握的課蹺,而這些課的教授絕大部份都被歸類為綿羊級,對阿妙的行為,有些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而有些人的眼則根本是裝飾用。
另外,大概就是靠這些居心不良的同學從中幫忙了,看著某同學臉上陶陶然的笑,鄔諺半帶嘲諷的想。
確定自己看夠了,他從角落裡走出,穿過教室後門,走到方葵妙身後,雙手環胸的看著她。
突然有片陰影兜頭罩下,方葵妙眨眨眼後,才慢半拍的抬頭朝上望,看到鄔諺帶著鯊魚似的笑出現在她視界,她還不敢相信的揉揉眼,才確定自己真的沒看錯。
「阿諺!」她驚叫出聲,隨後急忙用手摀住自己的嘴,伸手將他的身子拉低,她小聲問:「你怎麼會在這?你不是——」
「這話應該是我來問吧?」意識到除了教授外,整間教室的人大概都伸長耳注意著他們的對話,鄔諺將她攤在桌上的筆記本抓進自己手裡,「我們到外面說。」
「可是——」她遲疑的朝講台望望,「不上課不行……」
「你還知道不上課不行?」他挑高眉。
「呃……」方葵妙心虛的移開視線。
「出來吧,否則被教授抓到就好玩了。」他故意恫嚇她。
被這一嚇,方葵妙胡亂將桌上的文具往袋子裡一塞,便跟在鄔諺身後悄悄溜出了教室。這一切整間教室裡的人都見著了,當然,一直低著頭喃念課文的老教授還是啥事也不知。
☆ ☆ ☆
「為什麼沒去上課?」坐在校園裡某棵高大的椰子樹下,鄔諺板著臉問跪坐在他跟前的方葵妙。
要怎麼說呢?說反正不喜歡上課,與其上自己的,她還寧願上他的,至少還能幫上一點忙?
說她什麼也不會,就算說要討好他,也只想得出這個笨拙法子?
可看這情形,她偷偷由睫下覷他,別說討好,恐怕反而要讓他生氣了。
知道她不可能回答得出什麼好理由,鄔諺輕輕一歎。「以後別再那麼做了。」
「怎麼做?」她裝傻。
「幫我上課,幫我抄筆記。」如果那堆鬼畫符也能算是筆記的話。
「我只是想幫忙……」她可憐兮兮的說。
沒幫倒忙就不錯了!忍住這句話,他拍拍她的頭道:「我蹺課是因為有些課上了也沒用,就算不上課,不看筆記,我也不可能因為這樣就當掉。倒是你自己,不是有些老師已經放話這學期非當你不可了嗎?」
方葵妙笑得尷尬,她抓抓卷卷的深棕短髮,「我大概是沒辦法了……」
「加油吧。」知道她常努力的唸書,卻又常在考試的那一刻將辛苦塞進的東西忘得一乾二淨,除了祝福她外,他還真不知自己還能做什麼。
她對他笑笑,心裡有種淡淡的幸福感,因為對她說這句話的人是他,所以就算是簡單的三個字,在她心裡也顯得意義非凡。
「阿諺……」她的聲音透著不自覺的軟柔。
「嗯?」閉著眼靠在樹上,他應了聲。
「我最近很乖吧?」她試探性的問。
「嗯。」他唇畔多了抹笑,心裡對乖有不同的註解。
「我幫你做了很多事,幫你買早點、幫你印筆記、幫你送東西給系主任,」她扳著手指很認真的數著,「還幫你拿書包、幫你打掃房間,可是你房間太乾淨了,掃起來一點成就感也沒有。」末了還皺皺鼻子,小小的抱怨一下。
「是我的錯,」他故意正經道:「我會努力把房間弄髒,好讓你清掃起來多點成就感。」
方葵妙懷疑的看著他,總覺得自己像被取笑了,可他的模樣卻又再正經不過……
不管了。
「阿諺,」她轉回正題:「我最近這麼乖,你有沒有覺得有一點點……一點點……」她結結巴巴的。
「一點點什麼?」
喜歡我。「覺得我很重要。」她將差點脫口而出的話吞下,紅著臉換了比較沒那麼直接的說詞。
鄔諺笑出聲!
「你是很重要啊。」
方葵妙眼一亮!
「我只有你這一個青梅竹馬,所以你當然是很重要的,」彷彿嫌她臉上的失望不夠明顯,他又加了一句道:「而且你不在,誰來幫我買早點、印筆記兼打掃房間呢?」他學著她的口氣。
所以現在在他心裡,她只是個青梅竹馬兼女傭?方葵妙有些難過。
「那如果我不幫你做這些事了,你會不會覺得有點不方便,甚至懷念起我的存在?」她鼓起勇氣再接再厲的問。
鄔諺噗哧一聲笑出,「當然——」張開眼看到她滿是期待的小臉,他心一軟,便歎息似的回:「會。」
方葵妙開心的拍了下手,小小臉蛋上的笑,燦爛如春陽。
這樣她就滿足啦!只要一直持續下去,阿諺總有一天會發現她對他而言是不可或缺的,然後他就會喜歡上她了。
至少她對鄔諺的感覺是如此。
看著她自得其樂的樣子,鄔諺的神情不自覺的多了股寵溺。
他原本較欣賞有自我主張、心裡有話便直接說出來的直爽女性,如今卻開始覺得,女孩子羞羞怯怯的模樣,倒也挺可愛的……
「阿妙,你今天還有課嗎?」他突如其來的問。
「沒有。」方葵妙搖搖頭。
「那走吧。」他站起身。
「去哪裡?」她還跪坐著。
「去幫我媽買那拖了好幾天還是沒買成的生日禮物。」他看著她一臉茫然的樣,忍不住戳戳她的額,「你忘了我媽今晚的生日派對了嗎?」
經他這一說才想起,方葵妙不好意思的搔搔頭。「我咋晚還記得的,可不知怎麼搞的今天就忘了。」
「幸好我們兩個中總有一個人記得。」鄔諺打趣道。「走吧。」他自然的握住她的手,將她拉起身。
看著兩人相握的手,阿妙的臉又不受控制的紅起,心也怦怦直跳,直到鄔諺已將手抽開,那樣的感覺還無法平息。
為什麼一旦意識到自己喜歡他後,一切都不同了呢?他們也曾握過手,可卻不曾帶給她像今天一樣的甜蜜與衝擊。
就只是因為發現自己喜歡上他了嗎?好像連空氣也帶著淡淡甜意,好像連陽光也透著幸福的氣味,就像她見到他時,心底油然而生的感覺。
只是因為她喜歡他……
☆ ☆ ☆
今晚的鄔宅十分熱鬧,不管是院子或屋裡都特地裝飾過,來赴宴的人也都穿了正式的禮服,畢竟鄔家雖不是什麼赫赫有名的權貴,卻也家產頗豐。若不是鄔夫人堅持,這場晚宴原該辦在大飯店的宴會廳,是她不願大肆鋪張,所以就只邀請親近的朋友在自家辦了個小小的派對。
雖說是個小派對,但來的人也算不少。不太常參加這類場合的方葵妙,難掩緊張的站在鄔諺身邊;今天的她是鄔諺的女伴,心底雖然很開心,但更多的是畏懼害怕。她多怕在這樣的場合出糗,白己丟臉事小,讓鄔諺臉上無光才是她最擔心的。
所以她就什麼話也不敢說,只掛著僵僵的笑,拘謹的站在一旁。
好不容易看到熟悉的面孔,方葵妙一直吊在半空中的心總算稍稍落了下來,她迎向前握住杭尚伶的手,幾乎是鬆口氣的喚:「學姐,你也來了?」
兩家的長輩在事業上有密切的合作關係,杭尚伶跟鄔諺又是同學,於禮她本就該過來一趟,本以為又是個無聊場合,但看到阿妙在,她的想法便有了改變。
「阿妙,你今天好可愛喲。」她看著穿粉色小禮服,將卷卷的短髮別好,露出圓圓臉蛋的方葵妙,禁不住出聲讚道。
阿妙因不好意思而紅了紅臉。她並不覺得自己可愛,事實上處在許多高挑纖瘦的女子中,她自覺像只過重的大象。
「學姐——」開口想將自己彆扭、不自在的感覺說出,可一抬頭卻看到鄔媽媽在跟她招手,抱歉的對杭尚伶笑笑後,她走向今天晚上的主角。
「阿妙,」鄔媽媽拉著她的手,「你跟阿諺一起過來,我介紹一些朋友給你們認識。」
於是方葵妙便乖巧的站在鄔諺身邊,跟著鄔媽媽滿場走。
鄔諺怎會不明白自己母親的用心?
瞧她在介紹時蓄意製造他和阿妙是一對的假象,待阿妙的態度又像對自己女兒一樣的親密疼惜,經過今晚,恐怕有不少人都會在暗地裡猜測,他和阿妙的婚事是不是近了?
他尊重母親的意願,不過他也有自己的想法,所以對一切詢問,他全是含笑以對——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阿妙則是完全沒察覺周圍洶湧的暗潮,她的心力全花在將見過的臉孔與聽到的人名兜在一起,專注到連一雙八字眉緊黏在一塊,兩隻眼也幾乎鬥成了一個,仍不自知。
鄔諺正低頭看著她的神情,忍不住覺得好笑,所以一開始並沒聽見母親有些驕傲的介紹詞,等他明白母親在說些什麼時,已經來不及了。
「我們家女兒,可是今年的紫芋花小姐呢。」某個貴婦挽著姿態妍麗的女兒,揚高鼻子道,「兩千人中才選一個,你知道這有多了不起嗎?」
「女孩子光長得漂亮有什麼用,何況我們阿妙生得也不差,」鄔媽媽忙補上一句:「我們家阿妙溫柔又貼心,光這一點就比你們那什麼紫芋頭的強多了。」
「什麼紫芋頭!是花!花!哎,」貴婦抬手壓壓不見一絲紊亂的髮髻,「我知道你今天生日,人年紀大了,毛病難免多了點,不只重聽還腦袋糊塗,瞧瞧我女兒的氣質,」貴婦往掛在臂上的嬌美女子一比,「這樣的人才會只有外表而已嗎?我女兒可是×大中國文學系第一名畢業的,這種裡外兼具的美女你要去哪找啊?」
意識到這場毫無意義的較量將要轉向哪個方向,鄔諺警覺的開口:
「媽——」
「你閉嘴!」鄔媽媽喝道,「大人說話小孩子別插嘴。」她跟這老同學從年輕鬥到老,場場都是她鬥贏,怎能在這時候輸?偏她也明白阿妙的功課不太好……
有了!
「中國文學?」她睥睨的看了老同學一眼,「你不知道現在是國際化的時代嗎?國文念得好有什麼了不起,我們阿妙可是國外留學回來,說起英文來會嚇死人——」
「媽——」鄔諺再度嘗試的張嘴,偏在場人的沒人理他,兩個老的是鬥得正熱,兩個年輕的呢?一個頻頻將媚眼朝他這兒拋,一個早被這樣的狀況嚇傻了。
「那你就叫她說啊!」貴婦不服氣的說。
「你叫她說就說啊?」鄔媽媽將價值數萬的禮服袖子挽起,「你不知道她們這種喝過洋墨水的說起英文有多溜嗎?一般人可聽不懂,除非你去抓個外國人來——」
「要外國人還不簡單,」貴婦環顧全場,伸手就將某個身邊跟著翻譯的老外扯到身邊,「喏,」她揚高下巴,「叫她說。」
「呃!」鄔媽媽忘記今天來了許多丈夫的合作對象,其中當然不缺洋鬼子,可輸人不輸陣啊,拉了拉阿妙,她低聲道:「阿妙,鄔媽媽今天就全看你了,快說兩句能嚇死他們的英文。」
「英……英文?」方葵妙結結巴巴的:「我……我不行……」
「那有不行的道理,」鄔媽媽還當她是沒自信,「別擔心,你隨便挑個兩句說說,別怕那凶婆娘,鄔媽媽給你靠。」說完還一拍胸脯。
「隨便說個兩句?」她的聲音裡滿是遲疑。
「沒錯!」鄔媽媽拍拍她。
這邊鄔諺還在跟某國外公司的負責人說明現在的情形,那邊方葵妙已經鼓起勇氣開口道:「媽、媽咕咧夢逗。」
所有的人皆疑惑的看向她。
「疑疑吃咕逗……」她愈說愈小聲:「咩哩咕逗……」
現場一片安靜,然後突地爆出大笑。
貴婦笑得以手拭淚,「這就是你說的喝過洋墨水的英文?天!還真是嚇死人了。」說著又克制不住的笑了起來。
鄔媽媽脹紅了一張臉,但仍安慰的拍拍阿妙的手,表示自己沒有怪她。
鄔諺則正以英文跟那位國外公司負責人解釋:「這是個誤會……」
阿妙低著頭縮在那,恨不得地上出現個大洞吞下她。她到底是發了什麼神經?居然當眾說英文?她是嫌今晚過得太平順了嗎?
無法忍受眾人朝她投來的目光,阿妙咬住下唇忍住淚,小小的拳頭握得緊緊的,「鄔——鄔媽媽,」她吃力的道:「我有事先……先去處理一下。」
鄔媽媽的聲音透著明顯的憐憫:「去吧,早點回來啊,鄔媽媽會等你一起切蛋糕的。」
方葵妙點點頭,嘴動了動,卻無法開口,她知道自己只要一張嘴,恐怕就會當場哭出來,兩手抓著裙裾,她低著頭匆匆行禮後便轉身離去。
快步往化妝室走,方葵妙還能聽見那紫芋頭小姐高亢而惡意的聲音由身後傳來:「她說的是英文嗎?天!虧她還敢開口……」
☆ ☆ ☆
避開人群,方葵妙故意穿過房子的後院,再從屋後的樓梯上到二樓。這兒除了鄔家人外不會有人上來,她可以盡興哭個痛快。
拉開化妝室的木門,她看著鏡中的自己,那紅紅腫腫的眼,被咬得像要泌出血來的唇,加上蒼白而毫無血色的臉,看來實在淒慘得緊。
手撐著洗手台,她身子無力的跪下,長長的蓬裙垂在四周像片粉色的海,她卻不曾注意到,只將額靠在臂上,輕聲啜泣。
隨後哭聲毫無顧忌的放大,直到將心裡的羞愧哭出,她才擤擤鼻抬起頭。
看自己哭過後的一張臉,看淡淡的妝糊成一團的怪模樣,才剛哭完的她不知怎地又笑了,才笑了兩聲,她突地摀住自己的嘴,圓圓水水的眼驚訝的眨了眨。
剛在哭時,她就隱隱約約像聽到另一個哭聲,那時還以為自己過敏,如今——
她彎下身看洗手台下。
水水的眼對上另一雙水水的眼,兩雙眼裡都是驚訝,方葵妙將還捂在嘴上的手放下,好奇的看著窩在小小空間裡的小女孩。
小女孩大概不到八歲,長長的黑髮上結著兩個大大的白色蝴蝶結,穿一件綴滿蕾絲的小禮服,同色的小皮鞋,可惜窩在洗手台下讓她的白襪子及皮鞋都沾了些髒污。
小女孩的眼濕濕的,鼻紅紅的,她小小肉肉的手捂著自己的嘴,細微的哭聲就這麼從她揩縫間透了出來。
「嗨……」方葵妙試探的對她招招手,軟柔的聲音壓得輕輕小小的:「你怎麼了?」
「走開!」小女孩說——以日語。
「啊,你是日本人嗎?」阿妙的眼閃過一絲驚喜,蹲下身子以同樣的語言跟她對談:「你怎麼會在這呢?是不是迷路了?我帶你下去樓下好嗎?你的爸媽找不到你一定會擔心的。」
對她的一長串問話小女孩並沒有回答,但可以看出在聽到熟悉的語言時,她明顯鬆了口氣,一直到阿妙提到父母,她才反應激烈的回:
「他們才不會!」
阿妙看著她,然後突地彎身爬進洗手台下,雖然她個子不高,但擠在那狹小的空間裡仍有點勉強。「我好像長大不少,以前躲在這時沒那麼難過的。」她半自語的說。
「你為什麼要躲在這?你爸媽也不要你嗎?」小女孩不假思索的脫口而出。
「我的爸爸很早就去世了,我又蠢又笨,媽媽一看到我就不開心,所以每次只要心情不好我就會躲到這兒來。」阿妙環視從前的小小避難所,眼裡流露著些許的感傷。
小女孩的淚不知何時停了,她坐在阿妙身邊,呆呆的看著這有點莫名其妙的大姐姐,大姐姐像絲毫不以為意,低頭對她笑笑,什麼也沒有問她。
「我……」小女孩轉開頭看著自己鞋子上的污痕,「我媽媽也去世了。」
或許是阿妙一直沒說什麼,小女孩反而能坦然的訴說自己的心情:「媽媽是為了生我才死的,所以外公外婆才不喜歡我,不過爸爸很喜歡我喔,」她像捍衛什麼似的說:「他只是不知道要怎麼對我,所以才會……」她的聲音愈來愈小。
阿妙安撫的拍拍她。
「你也是日本人嗎?」心情好了許多,小女孩開始好奇了。「這是你家嗎?」
阿妙搖搖頭。「我住在隔壁,我不是日本人,不過曾在日本讀過書。」像回憶起可怕的學校生活,她的眼中浮起畏懼。
「在日本讀書不好嗎?」小女孩很擔心的問,「我明年也要上學了,只要一想到要搬到學校住,我就覺得好怕……」
「要看你念什麼學校,」阿妙苦苦一笑,「偏偏我念的是間很可怕的學校,裡面全是像我這種為了某些原因被送離父母身邊的小孩。校規嚴得連偷吃零食都算犯了大罪,還得加上那些愛欺負別人的小孩!」她像要甩開回憶似的搖搖頭。
小女孩的臉一片慘白!
「對不起,」阿妙不安的咬咬唇,「我忘了你還是個孩子,是不是嚇到你了?」
小女孩的眼裡同樣帶著不安,「大姐姐,你念的是什麼學校?」
「白玫瑰學院,世界有名的恐怖學校。」她打個冷顫。
「明年……」小女孩很困難的說:「我就要被送進那裡了。」
阿妙明顯受了驚嚇,沉默了好一會兒,她才對小女孩伸出手,「恭喜你,學妹。」她苦笑的說。
☆ ☆ ☆
或許是因為有著相似的背景,及有可能相同的未來,一大一小兩個女孩像忘了樓下的派對,吱吱喳喳的窩在洗手台下聊了起來。她們交換了人生中的點點滴滴,雖然其中一個才在世上活了七年又八個月。
基本上只要對方對她沒有惡意,方葵妙可以跟任何人融洽相處,眼前的小女孩在很多方面又跟她很相像,所以她幾乎忘了與她說話的是個不到八歲的小女娃。
小女孩則喜歡阿妙將她當同輩而非小孩子看待,比同齡的小孩還成熟的她,最討厭被人當成什麼都不懂的孩子了。
一個早熟,一個幼稚,恰好配成了一對,當鄔諺發現她們時,看到的就是一對聊得很開心的孩子。
原本還怕她是不是躲在這哭呢,鄔諺又好氣又好笑的想。
「阿諺,」對上那彎下身看著她的男子含笑的眼,方葵妙有些興奮又有些不好意思的喚。
「這是我的新朋友。」臉上還帶著些許哭過的痕跡,方葵妙揚起圓圓的小臉對鄔諺介紹:「她是——」
「英亞集團執行總裁的獨生女,」鄔諺以英文道,「我應該沒猜錯吧?冰川小姐,樓下正為了你的失蹤亂成一團呢。」
冰川櫻聲音稚嫩,可神情卻顯得冷靜自持,那模樣看來一點也不像是個會躲在洗手台下哭泣的孩子。
「父親終於發現我不在了?」她以純熟的英文回道。
今天的場合裡只有她一個小孩子,父親又只顧著與人暢談公事,幾次引不起他的注意,加上處在陌生的國度裡,讓她不覺自憐起來,胡亂走到這兒來,腦裡儘是胡思亂想,一直控制得很好的眼淚不知怎地就流了下來,還好遇到了這個奇怪的大姐姐——
她看向身旁驚訝的看著她的方葵妙,張口想要解釋,阿妙卻早她一步開口:「你的英文說得好好!」她聲音裡滿是驚歎,「不像我說得怪腔怪調……」
冰川櫻吐吐舌,「那是因為我奶奶是英國人,從小被逼著——」
察覺到她們似乎有繼續長聊下去的行算,鄔諺伸手敲了敲洗手台,「對不起,小姐們介意換個地方聊嗎?」他用中文及英文各說了一遍,再跟方葵妙解釋:「冰川小姐的父親在找她,她再不出現,冰川先生恐怕會把屋子給拆了。」
「啊,」方葵妙摀住嘴,「我忘了,」說著低頭以日語對小女孩道:「我忘了你父親找不到你一定很擔心,我們現在下去好嗎?聽說他快把屋子給拆了,要是他真那麼做,鄔媽媽會難過的,今天是她的生日呢。」
小女孩點點頭,一面從洗手台下鑽出,一面憂慮的說:「父親一定很生我的氣,真怕他會因此提早將我送進那間可怕的學校。」
阿妙則有些困難的自狹小的空間爬出,「記得我跟你說的嗎?」她沒有站起身,反倒跪在地板上替小女孩整理紊亂的外表,「關於學校的秘密,還有幾個比較善良的老師,這些都能幫助你過得比較好……」
「我知道。」小女孩深吸口氣,「走吧,我們去見我爸爸。」她鼓起勇氣,但探向方葵妙的小手卻是抖顫的。
一向都是被保護的方葵妙,難得的遇到一個會需要她的人,握著小女孩的手,她遲疑了會兒後,終於暗暗在心裡下了決心。
不會出什麼事吧?鄔諺望著阿妙臉上難得的堅決,心裡不禁這麼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