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過了生命的激流
瞬間
照亮了
青春的天空
霧來了。
它從哪裡來的呢?
天外的銀河嗎?還是那灰鬱的穹蒼?
沒有人知道?
但這清晨的霧氣,使得一切都迷離了起來。
攀爬在竹籬笆上的紅色蔦蘿,像是迎接黎明的小號角般,一朵又一朵的開了。
霧來的時候,夏天也跟著來了。
所有的霧氣與夏意,都輕輕擁抱住這個離市鎮很遠的小山崗。
山崗上,有兩戶隔著圍牆而居的人家。
左邊的一戶,因為主人全家出國,又一直找不著合適的人來看房子,已經空了很久,乏人照料的植物和蔓籐肆無忌憚地生長著,使得空冷寂靜的院落十分陰森。
右邊的一戶,是尋家的深宅大院,五歲的尋想想,就住在白色的房子裡。
當霧氣越漫越濃時,她靜靜地自遲睡的春眠中睜開眼,宛如聽見初至的夏日在外面活潑叫喚她:醒來啊!醒來!
她真的就從床上翻身坐起,洋囡囡的小臉靠在窗子上,用那充滿好奇,猶似兩滴晶瑩澗水般的黑眼睛往外看。
她的長辮蓬鬆,辮上的小蝴蝶結歪斜,鑲著蕾絲的薄棉睡衣也是皺皺的,但她毫不在乎,只是靠緊窗沿,對著晨光無聲地說早安。
有一種模糊的感覺,由那朦朧曉霧中,向她的小心靈湧來。
她赤著小腳下了床,慢慢穿過長而黯的甬道,打開紗門,孤獨地坐在廚房門口的石階上。
階旁的青草,隨著微冷的晨風搖晃,那纖弱的草莖上,還擎著黃色的花。
她在想,想她的名字,為什麼就要叫做想想。
好奇怪的名字噢!
她不知不覺地把胖胖白白的小指頭銜進嘴裡,睜著圓圓的眼睛,兩手放在膝蓋上,支著粉嫩粉嫩的下巴頦。
幼稚園的所有的小朋友,就她的名字最特別。
可是這分特別,令她有一點點不安。
那個挺和氣的張嬤嬤告訴她,「尋」,就是找尋的意思,而「想想」呢,則是一種思考。
什麼叫思考?她很困難地歪歪頭。她只有五歲,她是不懂的,但找尋,她倒有些明白,老師說:當你丟掉東西回頭去找時,就是尋。
想想站了起來,蹣跚走下石階,順著階前的綠草坪一路行去,在霧中找尋什麼。
她想她一定是把她自己丟掉了,要不然她不會這麼快樂。
她用小鏟子掘開新栽下去的雛菊,又掘開垃圾桶的鐵蓋,再又搖搖後院已開始結實的青葡萄籐,甚至還彎下腰,蹲低著身子向唐式木屋的基柱架間搜索。
可是沒有,誰都不在那兒。
最後,她失望地爬到牆邊那株長歪了的茄冬樹上去。
尋想想終於熟練地爬上了茄冬,謹慎地藏好自己。
這霧中的樹啊!
什麼都看不清了。
也什麼都覆蔽著她了。
尋想想仰望著繁茂的枝柯,那些碧濛濛的葉片,彷彿都是些淘氣的小眼睛,向她眨著,她緊緊抱著濕濕的樹枝,把冰涼的小腮貼上去,閉起了眼。
她開始覺得有些孤單。
她只有五歲,別人以為她什麼都不會懂得的五歲,可是,竟然覺得孤單。
她開始幻想,自己一定是外頭抱來的小孩。
就像那些故事中可憐的小孩一樣。
不然,爸爸媽媽怎麼一點也不愛她呢?
爸爸一向很少在家,他很忙。
他在城裡有很多工作,有忙不完的應酬;一回到家,卻又常和媽媽不停地吵架。
而媽媽也很忙。
尋想想不清楚她怎麼會有那麼多朋友的,也不知道她在忙什麼。
她不燒飯,不洗衣服,不拖地板,只有高起興來才拚命地摟著想想親,喚她寶貝兒乖乖,親得她氣都喘不過來,但是平常看都不看她一眼。
她的媽媽,是一個很漂亮的女人。
成天做美容體操,只吃蔬菜水果和雞蛋,讓朋友的高貴車子接出去打牌跳舞看電影,怕老怕肥怕皺紋的美人。
她的姓也是很奇怪的——普。
但她可是一點兒也不普通。
她是和別的小朋友的媽媽完全不一樣的媽媽。
初識她的人,都不相信她居然已是個五歲小女孩的母親。
普湄湄有些像神話中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一點也不像個媽媽。
想想對她的感情,是對「美」的尊敬與崇拜。
一個五歲的小女孩,很難抗拒的尊敬與崇拜。
只是,普湄湄一點也不知道。
即使知道,也不會去關心。
記得有一回,幼稚園的修女正向小朋友解釋著「人」這個字的時候,說道:「我們都是人,上帝創造了亞當與夏娃後,我們便是他們的後裔。」
「嬤嬤!我也是人嗎?」一向最愛表現自己的趙大勝沉不住氣,從小板凳上站了起來。
「是啊!每一位小朋友都是人,而且長大之後,大家也要立志做一個好人!」
趙大勝滿意這樣的答覆,得意洋洋地坐下來。
小朋友互相指著對方,幼稚的眼中是快樂和安心。
想想卻大大搖頭,忍不住對修女說:「才不是這樣呢!嬤嬤說錯了!」
話一出口,修女有些吃驚,但還是耐著性子問:「尋想想,我哪裡說錯了呢?」
尋想想漲紅了小臉蛋,又害羞又神氣地說:「我媽媽就不是人!」
修女瞪大了眼睛,小朋友們全自以為聰明地嘩笑了起來,把笑聲努力地擴散到修女的耳膜中去。
「我媽媽是仙女!」她更大聲地四顧,生氣地回擊那些拍修女馬屁的笑聲。
他們聽了怎麼會笑呢?誰的媽媽有她的媽媽漂亮?她忿怒地、輕蔑地環顧四周,那個最討厭的趙大勝,誰都知道他的媽媽是個大胖子,而每天下課都被媽媽像活寶貝似的接回去的林美雲,跟她媽媽一樣,醜得要命……哼!
「尋想想丟丟臉!」趙大勝站起來,用食指劃著臉,衝她直羞,口齒不清地說,「你媽媽才不是仙女!」
尋想想火了,掄起小拳頭就衝了過去,趙大勝一不留神,被她雙手推倒,但馬上就又跳又叫的,從同時被撞翻的小朋友堆裡站了起來,氣惱地滿臉通紅,和她扭打成一團。
「不許打架!」修女趕快過來排解,「小朋友要和好,怎麼可以打架?!」
戰事不消兩回合,就在人高馬大的修女脅下結束。
「尋想想,這是你不對!有話慢慢說,為什麼打人呢?」修女是最講究和平的,怎可在她面前使用暴力?
趙大勝一聽,頓時眉開眼笑,對她得意地扮鬼臉。
尋想想拚命地想再衝過去,把他可惡的臭臉打碎,可是修女把她硬生生地抱起來,放在牆角里,被罰坐了十分鐘。
當一些小朋友詫異地自她身後走過時,她覺得背上長滿了好痛的剌,耳朵中嗡嗡作響,腦裡一片空白。那分難堪,那分羞窘,令她恨不得馬上死掉才好。
她的喉嚨突然熱烘烘的,一陣傷心,眼淚就不停地流了出來。
她傷心地哭,並不是因為太窘或是太丟臉,主要的是修女在罰她之前,那句溫和的譴責:「你不乖!」
她坐在牆角,不斷地流淚,如果不是拚命遏止,她恐怕還會哭出聲來呢!
難怪連爸爸媽媽都不喜歡她……
她開始吸鼻子了。
「尋想想說她媽媽是仙女,你們有誰相信?」不知何時,趙大勝跑到她旁邊來了。
她沒有回頭,因為她還在哭。
「我才不信呢!」張玉仁在拍趙大勝的馬屁,因為趙大勝每回從家裡帶糖果來都分他一份。
「我也不信!」陳芸吐吐舌頭,像發現新大陸似的說,「仙女是長翅膀的,如果她媽媽是仙女,那她怎麼沒有?」
「仙女只疼乖孩子,尋想想不是乖孩子,她是說謊大王!」
「唉!她根本是在幻想!」才四歲十個月,卻因先天性近視眼,戴著小眼鏡,模樣活像個老學究似的錢東明挺有見識地說。
尋想想真希望跳上去把他的眼鏡摘下來,踩個粉碎,讓他像個大瞎子似的找不到路回家,她更希望仙女趕快來救她,把這些臭傢伙的爛舌頭割掉。
「反正我們誰的媽媽都見過了,就是尋想想的媽媽從沒來過學校,她當然可以吹牛啦!」年紀最大,由托兒所而小班而中班而大班一路讀上來,混成了老油條的周亞平下了個結論。
「你們胡說!」尋想想怒極,也不顧縱橫著滿臉的淚水就跳了起來。
可是周亞平實在太強壯了。
尋想想被工友抱上娃娃車送回家時,一路仍大聲哭叫著。
她還記得當時阿好從廚房出來替她開了大門,她連鞋子都來不及脫,就登登地衝上玄關,跑進客廳。
客廳中空空的,她又跑進父母的臥室,但是誰都不在,空氣中只殘留著母親常用的香水那股好聞的氣味,她又不死心,去拉開廁所的門,那裡,也是空的。
阿好過來拉她的手時,她不哭了。
卻第一次發現了自己的孤單。
那是種無以宣洩的恐怖和寂寞。
在這個世界上,她突然正視到自己的被遺忘。
而且,連她自己都很殘忍地被丟掉了。
那樣的害怕,令她畢生難忘。
她抱著樹枝的手鬆了,連眼睛都不必睜開,就把身子謹慎地彎著,歪進樹幹剛好能盛進她整個身體的角度,用很舒服的姿勢躺在那裡。
有小鳥在叫。
不知道是什麼鳥。
也許是麻雀,也許不是。
小鳥們嘰嘰叫,叫誰呢?它們也有媽媽爸爸嗎?
那股傷心的感覺又來了。
尋想想真希望自己能變成一隻鳥,高高地飛到天空上去,永遠永遠不要再回來。
如果她飛起了,飛得遠遠的,媽媽大概也不會知道難受吧!她希望媽媽會哭,哭得兩個眼睛腫腫的,後悔她的小孩不見了,後悔為什麼當想想需要她時,不多疼她一點。
想想的心有些酸,她倔強地咬緊嘴唇。
普湄湄還是不要哭的好,她的眼睛比誰都漂亮呢!尋想想希望當她長大時,能夠和她一樣美麗。
咦!也許她根本無所謂,想想皺皺眉,反正她一定是被抱來的,誰也不在乎她的……她還是去流浪吧!
她越想就越不是滋味,心中一痛,滑出了熱熱的眼淚,她也不去抹,反而全心全意沉浸在這種剌痛的悲傷中。
但不要緊,她已經開始有點喜歡這種感覺了。
霧,還在濃重地飄著。
飄在這個五歲小孩的頭頂上。
如果太陽再不出來,霧就要飄進她小小的身體中去。
「喂!喂!」有一個不知道是誰的聲音在耳朵邊輕輕喊著。
尋想想用手遮住眼睛。
「你怎麼啦?」一個看起來只有七八歲的小男孩兒,坐在兩家當中的圍牆上,身手靈活的一探身,用手撥開枝葉瞧她,端端正正的臉孔上,是一對充滿好奇和關心的大眼睛,又早熟又慧黠的轉動著。
「你是誰?」她吸吸鼻子坐起來問。
「我叫小老虎。」小男孩高興地說。
「你姓小嗎?」她低聲、懷疑地問。
「當然不是。我姓林,林其平,我爸爸姓林,我姐姐也姓林,她比我大三歲。」小老虎很得意地說,「她很會彈風琴哦!她還有兩條很長的辮子。」
尋想想看看他,有些遲疑地說:「我媽媽教我不要跟陌生人隨便說話!」
「可是我不是陌生人,我已經告訴你我的名字了。」小老虎有點不高興了。
「好吧!」尋想想鄭重地想了想,又問,「你為什麼在這裡?」
「我是你們的新鄰居啊。我們來幫親戚看房子,我爸爸是守平交道的工人,我們昨天才搬來的,你知道屏東嗎?我們家就是從哪裡搬來的。」
「屏東?屏東在哪兒?」尋想想用手擦了擦眼睛。
「屏東在台灣的最南端,你沒去過嗎?」小老虎不太滿意她的無知無識,但馬上就很包容地說,「不過你不知道也沒關係,反正你總有一天會去的。」
「我不知道我媽媽會不會讓我去,她說小孩子不可以亂跑!」她搖搖頭。
「她這樣說的嗎?」小老虎也感到頗為難,可是過不了一會兒,就安慰她,「你一定會長大的!對不對?等你長大了,她就不會管你了!」
想想高興地看著他,覺得他的話真是有道理:「你真聰明!」
「我比你大嘛!對了,我還沒問你幾歲,你叫什麼名字?」小老虎像個小大人。
「我姓尋,叫想想。尋是找尋的尋,想想就是思考的意思。」
「你的姓奇怪,名字也奇怪,怎麼會叫想想呢?」小老虎認真地問,「你在想什麼?」
「傻瓜!名字就是名字嘛!」想想不耐煩了,「討厭!什麼事都要問!」
「不問就不問!」小老虎聳了聳肩膀,「你剛才為什麼要哭?誰欺負你了?告訴我,我去揍他!你看…」他蠻英雄的挺起胸膛,揮動著拳頭運將起來,「這叫左勾拳,呀…」他清脆的童音跟叱吒著,配合得果真虎虎生風,「這一記叫右勾拳,哼!只要不消幾下,敵人碰著我非死光不可!」
想想很佩服地看著他,心裡卻記起那個討人厭的趙大勝了。
「你們家裡有幾個人?」小老虎索性也跨坐到樹上來,霧在這時候完全散了,散得一絲蹤影也找不著。天在婆娑的樹後,好藍好藍,藍得人心都跟亮了起來。
「嗯!有爸爸,媽媽,我…小老虎,傭人算不算家人?」尋想想數著手指頭,停下來問。
「我家沒有傭人,我不知道,唔!大概不算吧!」
「你家有幾個人?」
「你爸爸,姐姐和我。」
「你媽媽呢?」尋想想有點奇怪。
「我沒有媽媽。」他低下頭,假裝摳樹的皮。
「亂說!你又不是孫悟空,每個人都有媽媽。」
「真的,我媽媽在生我的時候死掉了。」小老虎很認真地把小指彎了彎,「我爸爸說她在天堂。」
「你好可憐噢!」想想好同情地說。
「我才不可憐!」小老虎抬起頭大聲說,「沒人管我最高興。」
「騙人!老師說有媽的孩子像個寶,沒媽的孩子是根草!」尋想想實事求是。
「我警告你,你再罵人我就不跟你好了。」小老虎皺起了眉,眼裡閃動著的是忿怒的光。
「誰希罕跟你玩,臭男生!」尋想想也火了,「走開,別坐在我家的樹上。」
「不坐就不坐!有什麼了不起?」小老虎很有氣概地回到圍牆上。
想想板著張小臉,撐住樹身就要往下滑。
「你真的生氣啦?」小老虎很緊張地拉住她,「我跟你開玩笑的,別生氣嘛!」
「我就要生氣!」想想這下可神了,下巴翹得高高的,愛理不理地噘著嘴。
「拜託啦!」小老虎急得什麼似的,「你別生氣嘛!好不好?」
「不好!」想想的黑眼珠冷冷的,翻了個白衛生丸給他瞧。
「我送你彈珠。」
「不要!」
「仔仙?」
「不希罕!」
「那你要什麼?」小老虎洩了氣,捉著她手腕的手也鬆了。
「什麼都不要!」她當然還在生氣。
「我把我養的五彩神仙送給你好不好?」小老虎咬了咬牙。
「什麼叫五彩神仙?」
「是熱帶魚,很漂亮的熱帶魚!」
想想有一絲絲心動,小老虎不僅勾住了她的小拇指,還輕輕倒旋過來,用力地在大指上蓋了個印。
「你跟我做了朋友,這一輩子可就不許反悔的哦!」
「好!」她嬌嬌的小樣子,使得小老虎看得都有些發呆,他以前最討厭女生的,動不動就哭哭啼啼的,一點也不勇敢,可是……
她真好看,對不?簡直像童話裡面畫出來的小公主,比姐姐成天抱來抱去,晚上放在枕上一同睡的布娃娃還好看。
「尋想想……」他吞吞吐吐。
「什麼?」她仰頭在看一隻剛飛過去的蝴蝶,不知道五彩神仙什麼樣子?是不是像蝴蝶一般鮮艷多姿?
「以後我們結婚好不好?」
想想嚇得差點兒沒從樹上掉下來,一雙眼睛睜得又大又圓:「你丟丟臉!我才不要跟你結婚呢!」
「我是說等我們都長大了以後。」
「才不!我一輩子都不結婚!」她拚命搖頭。
「我不管你要不要結婚,反正以後你不准嫁給別人就是了!」小老虎認真而且嚴肅地說,「如果你敢跟別人結婚,我會殺掉你!記著,我一定會殺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