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來可以絕食抗議的,可是,她並喜歡甘寧夫人的學校,而且,她已經開始恨起小老虎來了。
是他把一切弄糟的。
於是,她認命地服從普湄湄的決定。
她是她的母親,也是她的主人。
普湄湄為她置了許多新行頭,像洋娃娃似的帶她四處亮相,那與其說是作為母親的好意,不如說是精神上的酷刑。
她在基本上痛恨著那些自命為上流社會上等人士的社交與言行,他們的虛偽、無知與自大,像瘧疾一樣折磨著她。
可是,她的出現引起的卻是驚羨和讚歎,普湄湄的每一個朋友都開始知道她有個極端出色的女兒。
她是這樣的美,猶如一道炫目的閃電,使人無法忽視她的存在。
可是普湄湄讓女兒亮出這種美,在背後是有陰謀的。
普湄湄要讓她好好見見世面,同時鼓勵年齡相當、門戶相當的男孩子追求她。
當然,這種追求,是在普湄湄嚴密的控制下的,除非是極出眾、百中挑一的人選,否則是很難有成功的機會。
想想心裡自然有數,她擺出的是更驕傲的臉色以之來對抗這些無趣到極點的安排。
她恨著林其平,但,她畢竟愛過。
無論怎樣的愛,也都是另一種愛。
他曾使她在校園中丟臉,而潛意識中不願承認的,卻是少女都會有的虛榮和感動。
卡地亞不間斷的來信,開始變成她唯一的安慰。雖然她並不回信,她覺得他是遙遠的另一個夢。
只是一首很美麗的歌罷了。
可以好好聽,但不見得非要開口去唱的歌。
她在樹下讀他的來信,在有月亮的晚上想著巴黎,想著凱旋門曾為她亮過的輝煌。
林立把小老虎發瘋地打跑以後,在家裡等了他兩天,足足的兩天。
無限的沮喪,無限的煩躁。
但誰讓他生了個畜生般的兒子?這是命,是緣,也是孽。他一輩子沒幹過壞事,沒害過人,上天卻給他如此的懲罰。
短短兩天,他老了兩年。
但小老虎卻沒有回來。
林立等到第三天,才回去上班。他不能再請假了,雖然只是看鐵柵的工作,但他依然不可怠慢職守。
林立回去上班的事,還是徐宛悌來告訴林其平的,他正和幾個哥兒們坐在草屋中喝酒,一聽到消息,就迫不及待地起身要回家。
「回去?」徐宛悌攔住了他,「你回去幹嘛?急著見尋想想?別做夢了!」
但他一把將她推開,順著小路狂奔回去,是的!他要見想想,要跟她道歉,跟她說對不起。
「想想!想想!」他爬上了老茄冬樹。
有一個人出來了,不是想想,他的心一涼。
「小老虎!」是態度很不客氣的左嫂,「我們家小姐帶著想想走了,小姐吩咐請你以後死掉這條心,不要再隨便擾亂安寧,否則我們會召警的,希望你知道自愛!」
「她們——到哪兒去了?」他只覺得一陣天昏地暗,但仍緊緊抓住樹身,不死心地問著。
「我是下人,怎麼會知道?你走吧!再在那兒嚷嚷,我們就不客氣了!」她輕蔑地說完,掉頭就走。
他一時頭痛欲裂,剛喝下去的酒精在體內迅速地燃燒著,一心只想撲下去,問個明白,可是這時有個自樹下傳來的聲音阻止了他。
「你是不是還要等人罵你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不自量力,才肯甘心?」叉著腰站在那兒,是徐宛悌!她什麼時候跟來的?
「你——」
「別把火發在我身上!」徐宛悌嘲笑似地看著他,「下來吧!上面並沒有什麼風景好看!」
「你為什麼老跟著我?」那股騰騰的殺氣又湧了上來,像是火焰一樣染紅了眼眶。
「因為我喜歡你!」她輕輕地說。
喜歡?你也懂得什麼叫喜歡?他蔑視地冷笑著,大步走回屋裡。
客廳的桌上有一瓶酒,是林立喝的,他毫不猶豫地頂掉蓋子往喉嚨裡灌。這陣子,他已經習慣於這種辛辣的滋味,酒——可以忘愁,可以忘憂,誰說酒不好?
想想恨他?看不起他?他又自卑又惱怒地想。當然,他不過是個小混混,沒有學校讀,沒有書念,出身又差,怎麼比得上她那群高貴的朋友,呸!他如喝白開水似地喝著。
徐宛悌不阻止他,她心裡正盤算著什麼,沒人曉得,但她的眼中有種狡猾的光芒在流動。
「你還留在這兒幹嘛?滾!給我滾!」他的雙眼通紅,滿身酒氣。
徐宛悌一聲不響地掉頭就走。
他喝著喝著,把半瓶酒喝得一滴不剩。
「沒有了!」他把瓶口朝下,倒了倒,然後,忿怒地把酒瓶往牆角一砸,瓶應聲而破。
他從沒喝過這麼多酒,醉的感覺慢慢地湧上來,那種感覺使他飄飄然十分舒服,但視線漸漸模糊了。他使勁敲著腦袋,咦!奇怪!他沒有真的喝醉吧!但為什麼不僅看不清楚也不能思想了呢?
有一個人影像飄似的由門口晃了進來。是想想嗎?他用手頂開逐漸合上的眼皮,竭力的注視著,啊!是想想!是她!
他搖搖晃晃地自椅上站了起來,張開雙手,「想想,想想……」
想想真的被他一把摟在懷裡,而且十分乖順地一動也不動。那樣的溫柔呵!他的心又激動了起來。
「想想,我不許你走,不放你再離開……」他叫著,又痛苦又專制地狠狠摟緊她。
「好!我不走!絕對不再走!」徐宛悌開始解開他的第一顆扣子,動作是那麼的熟練,等這一刻,她已經等得很久了。
「答應我!讓我帶你走!遠遠離開這裡,我們到一個能容納我們的地方去!」他口齒不清地打著酒嗝,「我一定不會讓你捱餓受凍的!」
「嗯!」
有股奇怪的慾望往上衝,來勢是那麼猛那麼急,他不再猶豫了,原始的本能使他知道該怎麼做……
這是一種戰爭嗎?
小老虎在戰爭後的疑惑中,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徐宛悌披了件外衣坐了起來,燃起一根煙。
從此在他們之間,展開的將是另一種新的關係,也許是暖味的,但也沒有什麼能再替他大力洗脫,還原為起初的清白。
他是這樣的英俊,可也是如此的愚蠢!
她又愛戀又不屑地看著陷於熟睡中的林其平。
有個人影闖了進來,是曾浩。
「你——」她吃了一驚。
「我還是來晚了!」曾浩看著週遭凌亂的一切。
「少裝了!」她冷冷地一笑,噴出一口濃煙,「別以為我沒看見你,你是從頭到尾都鬼鬼祟祟地躲在那兒偷看,對不對?」
曾浩被掀了底牌,臉掛不住的一陣紅又一陣白。
「難為情?我都不害羞你臊什麼?別忘了,這是我們的約定,算你聰明,沒有破壞我們的協議。」
「他不會娶你的!」他咬住牙。
「娶?哈哈!你在說笑話?」她大笑,笑得嗆出了眼淚,「表哥,你沒有發高燒吧!」
「我真不明白你!」他歎了口氣,看著呼呼大睡的小老虎,他很慚愧,因為他出賣了好友。
「你不明白的事多著呢!」她笑,笑得一臉的青紫跟著張牙舞爪。
「你既然達到了目的,為什麼——」
「表哥,虧你從小就認識我,只可惜你是個白癡,是個天字第一號的大傻瓜!這就是我的目的?我會為跟他睡一覺花這麼大的心血?」
曾浩不願再跟她說下去,他覺得齷齪,覺得噁心,覺得骯髒。
「你到哪裡去?」
「趁我沒有吐出來之前,去呼吸一下乾淨的空氣!」
「你滾吧!我現在心情不錯,不會同你計較的。」她的笑聲尖銳而剌耳。
愛情——本就是一場夢吧!
只可惜這個夢跟她離得已經太遠。
想想坐在一個花鞦韆上默默地想著。這裡是普湄湄的老友——友生化學公司張董事長的花園。正在舉行上流人士的
茶會!她厭惡那些一臉假笑滿嘴假話的紳士淑女,就一個有躲到唯一還算清靜的角落中。
鞦韆微微地蕩起來,她偏頭一望,一個男孩子正扶著爬滿人造花的鞦韆,輕輕地推著。
她眉頭一皺,從鞦韆上跳了下來。
「對不起,我得罪你了嗎?」那個模樣很正派的男孩趕緊放手。
想想瞧了他一眼,沒作聲,她向來不習慣跟陌生男孩隨意攀談。
「原來你們躲在這兒啊?」一個穿著大紅外套,全身鑲金掛玉的胖婦人笑吟吟地向他們走過來,「還不認識吧?來!想想,我給我們介紹,這是你張伯伯的外甥——秦子玉,剛從美國回來的哈佛大學高材生。」
「你好!」想想只得勉強地打個招呼。
秦子玉是個不論長相、氣質都很體面的男孩子,約莫二十六七歲,看起來很溫文爾雅,是很容易令女孩子傾心一那一型。
「子玉,想想是客人,好好幫我招呼,別怠慢人家,知道嗎?」
「是的,舅媽,您去忙吧!我在這兒陪想想小姐。」
張伯母像花蝴蝶似地又飄走了,連背影看起來都很得意的樣子。
「想想小姐,還在唸書嗎?」秦子玉找話搭訕。
「沒有。」
「想想小姐——」
「對不起,秦先生,我現在心情不好,我們過一會兒再談,好嗎?」她實在不願和他單獨相處。
「好!」秦子玉起初一愣,進而極有禮貌,不卑不亢地走了。
他走路的姿勢很好看,很文雅,不像是自美國留學回來的,倒像是受到歐洲古風的薰陶……想想垂下眼瞼,想起了卡地亞也想起了小老虎……
卡地亞走路的樣子,跟他的為人一樣,帶一點浪漫,但並不失莊重,而小老虎就完全不同,他標準的來如風,去如風的小老虎姿勢……
他——現在在做什麼?想想的心亂了,亂成一團;她多麼想知道他的消息啊!雖然他是那麼可惡的東西!他好嗎?他好嗎?
她苦惱地把臉放進了手心。
「想想——」是普湄湄,她半責備地走過來說,「為什麼一個人躲在這裡?你不怕別人批評你的高傲嗎?」
「我想回去了!」想想那股反抗的意識出頭了,對這種宴會,她煩透了,別人!別人!一個有思想的人為什麼老要向別人解釋自己的行為?
「不行!說好的晚上還要到圓山飯店去參加你張伯伯的生日宴的!」
「媽!我求你放過我,行不行?」她急躁地跺起腳來,雪白的臉孔可怕地發紅,那靈慧的眼中,露出了原始野性的怒火。
「你這孩子怎麼回事?跟我鬧彆扭?這麼大了也不怕別人笑話?」
她咬緊嘴唇,她是沒有勇氣反抗的,但總有一天她會爆發,爆發到無可收拾的地步。
秦子玉果然很識相,他跟其他的男孩子很不相同,他不會像蒼蠅粘住人不放,直到想想以不耐煩的態度使人難堪為止。在張家的整個下午和在圓山飯店熱鬧的晚宴中,他除了偶爾以友善、親切的笑容對她笑笑外,並沒有再過來和她搭訕。
這使得想想對他的印象好了起來。
可是第二天下午,不知道是張伯母的安排,還是普湄湄的授意,他竟登門拜訪。
想想推說頭痛不肯見他,普湄湄卻親自去房中監督她梳好頭髮,換好衣服。
「記著!要像個淑女,可不許給我丟人!」她嚴厲地叮囑著。
因為秦子玉是哈佛畢業又具有顯赫家世的關係,她才這麼緊張的嗎?想想心中冷笑。
她忽然想起了父親離家出走,一去十多年沒消息的事——他的走,必定也是忍受不了吧!
在她心中翻騰著的,是對父親的瞭解與同情,那份憐憫產生的是比回聲更巨大的共鳴。
在普湄湄心中沒有別人,只有自己。丈夫和女兒在她觀念中,恐怕只是傀儡或是玩偶吧!
秦子玉規規距距在坐在客廳中,但那份軒昂的器宇並不因此失色。
「伯母好!想想小姐好!」他看見她們進來,以從容不迫的姿態站了起來。
想想覺得他實在太古代了,活像在演戲似的,只從唇縫中冷冷一哼。
「想想,秦先生在問候你!」普湄湄不滿意地予以斥責。
「你好!」她微微地抬了抬她倔強的小下巴。
「秦先生,請坐!」普湄湄以優雅的手勢,把秦子玉讓到最靠窗的一張沙發上。
初夏盈燦的日光使得室內明亮,也使得他那張文雅的臉更加誘人。現在,不管普湄湄是坐在室內的任何一個角落,都可以十分清楚地好好打量他了。
想想聽著普湄湄以機智風趣但不失分寸的態度,和秦子玉閒談時,佯裝留神傾聽,心裡卻在不斷地想,如果小老虎有他的一關條件,說不定普湄湄就不會在面對問題時,暴露出母獅子般的本性了。
人,尤其是自認為對旁人負有重大責任的人,所流露的保護,管束等等想爭取榮譽的表情,是多麼的虛假啊!
而被公認為最有女性美的人,那隱藏於魅力中最陰暗的一部分,又是如何地不容易地被人窺知啊!
想想發現自己在這種領悟中,獲得的是對自身脆弱的認知;是的,她是不能去抵抗的,因為,在林其平衝進校園,發生那樣粗魯的行為時,她由於覺得羞恥,已失去她幼稚的夢想。
想想看著在落地窗外的陽光,心裡有個離開這個房子的念頭。
是的,離開這個房子,不只是離開虛偽自大包著高貴外衣的母親,而是要整個地離開所有的氣味,陰影和令人難以忍受的豪華傢俱。
初夏無人的海濱是這樣的寂靜。
那寂靜不單只因空間、時間的空曠,而且還由於氣氛上的無聲;車子迅速地滑過這份靜默。
秦子玉扭開了車上的音響,瞥了一眼坐在駕駛座旁正陷於沉思中的想想;不知道為什麼,當他第一眼看她時,他就感到一陣感撼,是為她的美而產生的眩惑?或是她那很特別的,表面沉默卻在皮膚下欲動,欲奔放的青春氣息?
他覺得她是個很難瞭解的女孩子,但,他卻願一試,因為他沒有辦法去抗拒。
蕭邦的音樂使得想想抬起頭來,她的眼中現出了光彩和表情。
「你喜歡蕭邦嗎?」他想抓住她在瞬間綻放出的美。
「我在聽音樂!」她的光彩馬上就謹慎地黯淡了,低聲說。
他只得專心開車,心裡很想再悄悄地看她一眼,可是,自尊心使他只有裝做對什麼都不在乎的樣子。
曲子終結時,想想才抬起頭來:「可以再聽一遍嗎?我喜歡蕭邦!」
他把帶子倒回去,然後音樂重新響起。
那種自尊心受損的感情慢慢消失了,她是真正的愛樂者,秦子玉想。也許她的生活也就是這樣,看起來平靜無波,深水底下卻自有暗暗的激流,總有一天,那些激流受到現實環境的暗示或鼓勵,將會放任地成為滾滾洪水,誰也無法阻止。恐怕連她自己都無能為力。
「他是怎麼樣的一個人?」音樂結束時,他開口了。
想想吃了一驚,秦子玉看起來相當文雅,可是他有著自己獨特的方式。
「我們是來看海的!」她簡單地打斷他的好奇,他沒有資格知道任何有關小老虎的事。
「你並沒有在看海!」他提醒著,「事實上,自你坐上車時一直都在看自己的手指,那表示你在想一件事,如果我猜得不錯的話,你一定正在思念一個人,一個對你來說很重要的人。」
「你憑什麼這樣說?」
「因為我猜對了!」他以微笑來回應她不愉快的反擊。
「那又怎樣呢?」
「你必須告訴我!只因為你需要一個聽眾,一個能夠真正瞭解的朋友!」他不顧一切要打破所有的沉悶,呆板,無言抗議……他是這樣地渴望進入她的生活中,不管扮演的是什麼角色,必要時,他會做相應的調整。
「朋友?我沒有朋友!」她有些生氣了。
「你會有的!但你一定要學會接納!」
「是嗎?」她的心被他短短的一句話打動了,多麼的不可思議啊!他竟然知道她需要一個朋友!
「你很孤獨,可是你的本性絕不是甘於孤獨的那種人,這樣的生活再繼續過下去的話,是危險的,你不是會瘋狂,就是會因為過分的沮喪而自暴自棄。」
這裡非常靠近海,似乎從車中伸出手就可以觸措到藍色的海水。他突然剎車,把車子停下來。
「你為什麼停車?」
「下來!」他下了車,然後替她開車門,在她還來不及表示更進一步的抗拒時,他把她拉下車,幾乎是強迫地使她走到沙灘的最邊緣,面對整個的海洋。
「你看……」他好像在剎那間忘記了所有文明人的禮節,一把扯住她的衣袖,「張開眼睛來好好地看著海,看著它的遼闊,它的雄壯……」
他才認識她一天啊!他現在的粗魯,與他原來的斯文,多麼不聯繫啊!她陷開惶惑中。
「然後再想一想你所過的生活,多麼的沉悶,多麼的呆板,多麼的毫無生趣,你那個聰明的母親一定不知道你是多麼的不快樂吧!」
「她知道。」
「好!她知道,而她在善意地控制你,但是尋想想,你要好好地想想,你在這種善意中一定會慢慢凋零,失去所有的生氣,然後突然瘋狂……你們整個生活都是病態的,不正常的!瞧瞧你的母親,她聰明、貌美、有學問、有財富,可是她並沒有真正面對生活的能力,你以為她活得很快樂?不!她雖將一切偽裝得華麗、高貴,但本質上卻是陰風慘慘,毫無生命力,因為她不懂得學習,想想……」他幾乎是搖撼著她,「她已經定了型,已經給自己決定好命運了!可是你不同,你這麼年輕,年輕得足以使你重新開始學習!學習面對生活,修養生活!」
他的話和搖撼,突然激起了想想埋伏體內所有的狂野,如火山噴出的熔岩,她無可避免地看到事實真相,她顫抖地想掩住眼淚,卻掩不住秦子玉洞察深刻的智慧。
「不要!不要!請你不要這樣告訴我!」她悲哀地叫著,所有埋藏的痛苦都湧了出來,因為太痛苦了,反而使人不知所措,她只是不停地劇烈顫抖著。
「想想,趁你還來得及!」他看著她悲哀的臉,聲音不自覺地放低了,「你是這樣的美,卻又如此的了無生趣,為什麼不對自己公平些呢?」
「我不能!我不能!」
「你能!因為命運是靠自己創造的。」他柔和的,親切的聲音有著撫慰的作用。
「我想回去了。」短短的一天內,他的出現,攪亂了所有的平靜,他並不是真正的文雅的人,他所謂正義的狂暴,說不定會毀了她嬌嫩的生命。
「尋想想,去尋找自己的生命,勇敢地尋找!」他在動盪不安的大海前,大聲地說。
可是想想扭頭跑走了,她的淚將溢出眼眶。
她的哭聲嗚咽而不真實,一個人在哭的時候還要拚命壓抑自己,是多麼矛盾多麼可悲的事。
他是不能任她這麼跑走的,他要追上她,要帶她回家。
由於視線被淚水遮蔽,她慌亂地一腳踏進了內灣的海水中,心緒陷於不可控制的迷亂中。鹹苦的海水使她大咳大嗆,困難得不能呼吸,秦子玉自她身後一抱,把她弄回到沙灘上,兩個人才渾身濕淋淋地站了起來。
她的面孔慘白,驚悸的光芒彷彿世界末日來臨,當秦子玉不知不覺地憐愛地抱住她時,她放聲哭了出來。
那是忍了很久很久的眼淚與哭聲。
「沒有事了!沒有事了!」秦子玉輕輕拍著她,他強盛的生命力與男性的體溫,透過了濕粘在身上的薄衫,一直傳進了她的心胸。那種孩子氣的依賴與恐懼,使她也反轉身,緊緊地抱住了他。
不知道為了什麼!
也許是心靈的無依,也許是感情的傷痛,想想在熾旺的爆發後,把小小的頭深深地埋進秦子玉的懷中,在回去的路上,就這麼閉上眼,疲倦地睡著了。
海濱遠去了,又回到紅塵。
秦子玉不能讓她這麼回去,只有把她帶回家。
他的父母都在美國,所以他這次回來度假,跟他舅舅借了一棟歇夏的小別墅,就在離城市不遠的郊區,因為他習慣任何事情都由自己動手,所以除了一個每週來打掃三次的工人外,平常只有他一個人住著。
「想想!」他把車子駛進車庫,輕輕地推著她。方纔的海濱之遊,使他們在極短的時間內縮近了距離。
想想睜開了眼睛,當發現自己是熟睡在他的懷中時,頓時羞澀得紅了臉,馬上坐直。
秦子玉有些後悔這麼急就推醒她。她的睡態多麼的美啊!那白嫩得幾乎透明的臉龐、輕垂的眼瞼,有種少女的憨萬言書,淡淡的淚痕在密黑而鬈曲的睫毛下,猶如晨花間晶瑩的露珠,高而挺的鼻子,使人真想吻她,告訴她她的美、她的純……還有那醒時總是微倨,睡時卻微往上翹,完全放鬆的唇角,宛如在初春綻放的紅櫻……
「這是哪裡?」那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流轉之間,光彩四射,把秦子玉看得都有點呆了。
「你需要好好地洗個熱水澡,再把頭髮、衣服弄乾,不然伯母會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而往很壞的地方去猜測!」他完全恢復了文質彬彬的教養。
「嗯!」她順從地點點頭。
當他替她開了車門,扶她下車,再很自然地挽起她的手時,她沒有拒絕,那彷彿是種默契,也彷彿是由於命運。
雖然他說過命運要自己創造,而緣分卻往往不能由自己來作主。
小別墅中有兩上設計得很雅致的化妝間,秦子玉替她開燈後,她忽然有些猶豫地轉過身。
「可不可以先借我一件衣服?」
秦子玉覺得很為難,他的生活向來很保守,教他臨時哪兒去找女用的衣服來呢?
「你的襯衫也可以。」她低下頭,輕聲地說,那純純的嬌羞,把整個臉孔都染成淺霞的一層粉紅。
少女氣質上令人無法抗拒的魅力,使得他的呼吸不禁急促了,這一瞬,他真想不顧一切地吻她,毫無褻瀆地吻著她的嬌羞可愛,用吻來讚歎她的美。
他迅速地去衣櫥中找了件乾淨的新襯衫。
她有粉紅色的浴缸中放滿了熱水,蓬蓬的熱氣氣氤氳著,瀰漫了整個室內,自動除濕的鏡面卻仍明潔地現出她的影像,她怔怔了看了好一會兒,才無力地把身體靠在冰冷的鏡面上。
如果她不曉得她要的是什麼的話,她會顫抖。
但她即使知道,她也一樣抖個不停。
她需要愛情。
不知為何如此地需要。
但所有的渴望都因為今天而爆發了。
她流著淚微微地笑了起來,走到浴缸邊,跨了進去,然後坐在裡面,雙手緊抱著膝蓋,低下臉讓熱騰騰的水浸潤著因流淚而涼冰冰的面頰。
她一直在哭著。
那天生的野性升上了眼睛。
那野性將賦予她新的生活,也可能注定要迷失。
她在秦子玉觸碰她的那一剎那間,就知道了自己。
雖然截至目前並沒有發生什麼,但將會發生,她要哭著和過去的自己、呆板的生活告別。
卡地亞的出現只是個預兆,但那時的她委實太年輕,現在,是正式的開始。
是彼此不知的親生父親賦予她的本性,就要奇異又自然的緣分中復活,那是消逝的生命給予的遺傳,給予的再生見證。
她穿著秦子玉寬大的襯衫走進了客廳,濕淋淋的頭髮順眉而披,宛若剛自神話的泉中逃出的水精。
她赤著腳,在地毯上走著。秦子玉放下手中的雜誌,瞧著她纖細白膩的足踝和剔透玲瓏、幾可入畫的腳趾。
「有沒有熨斗?我剛把衣服用烘乾器烘乾,可是找不著熨斗。」
「我也不知道,我的衣服都是按時由洗衣公司收去洗的,不過我想儲藏室中可能有,但是你會用嗎?」他站了起來,在她身上,盈盈地有股剛沐浴過後的香氣,使他幾乎不能正視。
「嗯!我在學校時都自己熨的。」她點點頭。
兩個人在儲藏室的櫃中找到了熨台和熨斗,他就幫著把熨台拿到客廳。
當她把關找插座時,低下了身子,那件襯衫隨著她的動作而飄蕩起來——秦子玉的個子本來就高,即使是很合身的襯衫穿在她身上也空空蕩蕩的,而且長得直遮到她的臀部,露出光滑勻稱渾圓的大腿,那股說不出的韻味已經使他目眩神搖,幾乎不能自己了,她這一蹲下身去,更是美得令人發癡,他只有強迫自己別過臉去。
「幫我移一下那只椅子,插頭在椅子背後。」她在一隻桃花心木的古董椅子旁邊說。
他只有走過去,那沁人肺腑的香氣又飄來了,那樣淡,卻是這樣的幽香啊!他屏住了呼吸,但是她為了看得更清楚些而湊過來的頭,無巧不巧地正好靠在他胸前,毫不知情地張望著。
「想想……」他再也無法抑制那股衝動,癡癡地伸手抱住了她。
想想起初吃了一驚,但只是一瞬,那雙美麗的黑眼珠,就又現出奇異的光芒。她抬起頭,注視著,彷彿在這一刻,要認清楚擁抱著的是誰。
她曾有過愛人吧!他看見那一眼包含的意義,有點痛苦地想。少女的任性有時會殘酷的比較哩!
她一直睜著大眼睛瞅他,看得他狼狽了起來,不覺放鬆了手。
想想卻握住了他那雙溫暖的、棕色的大手,輕輕地,如情人一般地握住。那香氣使他暈眩,使他迷惑,也同時令他欣喜。
幸福降臨般的欣喜。
「我喜歡你,但是我不愛你,知道嗎?這一輩子我不會再愛任何人!你還決定要我嗎?」她一個字、一個字無比清醒地說著,伴著的是可怕的冷靜。
「我是很認真的!」他再次抱緊了她,到現在他才發現,過去的二十七年是多麼的寂寞,他在找她這樣的女孩已找了許久,雖然她現在把理智和歡樂分開,可是他並不會因此而受傷。
他永遠記得一句格言——有自信心的人能夠做到一切,所以不會因小挫折或失敗而受損。
她任由他抱著,心中最明白的是她已經變了,不過不知道的是自己戴著什麼樣的面具。
是反叛?是報復?
也許都不是,只不過為了那狂野的本性罷了。
他溫暖的唇輕輕覆蓋了上來,那是一種極難得的溫柔。迷惘著的想想,現出了笑容,以後的日子,孤獨寂寞大概不會隨便再出現了吧!
「我愛你!」他克制不住地囈語著。
「我不愛你!」她輕輕地在心中說。
她是再也不相信愛情了!那不過是極幼稚的幻想,你只要再敢相信第二次,就注定會粉身碎骨。
如果像這樣的遊戲,會有快樂的話,她喜歡參加,但若有後果的話,那就讓普湄湄去傷腦筋吧!
傷腦筋是保持她青春永駐的秘方。
因為對方是她所選擇的。
不是嗎?她這樣慎重地把林其平當做垃圾似的丟棄,挑選了家世、才貌相當的男孩子來。
怎麼說也該讓她難過一下的。
想想一點也不拒絕地讓他的唇渴望地一寸寸移動……而且配合得很好。
她發現自己被埋沒太久了,她有著很優良的稟賦。
夜,漸漸地在窗外窺伺著,然後整個地來臨了,不敲門地強行進入,地球就這樣失去了白晝。
在最激情的一刻,柔和與迷失使得她輕聲叫了出來。
初戀也無可避免地變成了灰燼。
那灰燼在周圍不安地飛揚著。
她睡著了,在他來自內心的溫柔中。
很奇怪,沒有絲毫的愧意,也沒有做惡夢,只是讓思想陷於完全的空白,如嬰兒一般的酣睡。
這是一個很安全的港灣,有一雙非常強壯的手臂在保護著她,為什麼不滿足地睡去呢?
秦子玉卻沒有辦法讓自己無憂無慮地睡去。
他有點恐慌,所有知道要負的責任都湧了上來,但更多的是驕傲,因為他負得起任何責任。
她只有十七歲,具有完全可塑性的年紀,他將容許她保存她最美最精華的氣質,然後在其他不足的地方引導她,教育她。
他真高興他能夠得到一個理想的妻子。
是的!她在方纔已變成了屬於他的女人。
只差一個儀式。
那儀式將會盛大地舉行。
「我應該回去了!」她醒時用平常的聲調說,語氣中既不熱情也不冷漠,雖然這是她初次。
他覺得她是摸不透的,那莫測高深的態度,令人感到她理智得可怕,訕訕地縮回了手。
「穿衣服吧!」她看看他。
「我送你!」他倒有點臉紅了。
「好!」她點點頭。
「等一下媽媽問你,你怎麼說?」他看她走路的樣子,實在擔心,那種很傳統的罪惡感,雖然並不見得需要……普
湄湄畢竟是個精明厲害的女人!
「該怎麼說就怎麼說!」她的神情很篤定。
他想這輩子他恐怕是休想瞭解她了,她的那道激烈的暗流可能是處在任何時、地之中。
「你會說實話嗎?」他試探。
「你怕嗎?」她的話中有幾分譏嘲。
「想想,我……」
「我不會教你為難的。」
「謝……」
他才一出口,想想就馬上伸手封住了他的嘴:「不要說謝謝,不是因為俗氣,而是因為我不愛你,明白嗎?我不愛你,所以我不會欺騙你,同時,你也不必覺得自己必須負擔某些責任,這是兩廂情願的事。」
一股寒氣冒了上來。他站得很好很直,衣服穿得很整齊,卻覺得被她一拳擊倒,擊得那樣重,而且是全身赤裸著,比不穿衣服更赤裸。
因為他比較卑劣、比較自以為是的部分,被她銳利地看穿了,鋒利地譏笑了。
作為一個男人,這是很倒霉的事。
也可以說是種不幸。
她被奪取了,卻絲毫地不將他看在眼內,這是什麼緣故?很單純地為著感情的因素?還是很不單純地為著愛情的緣故?
也許兩者都有吧!
看得出來,她曾經愛過一個人,很深很專情的,把他當做神一般地愛過,現在,那個神已經在她與他發生關係時完蛋了!
但他是不會完全被擊倒的。
只為她畢竟還是個女人!
依她的家世、美貌和教養,她不應該會有什麼作為,今後將受他的支配……他給自己打著氣。
男人永遠會比女人強!
男人無論到了什麼樣的地步,都會戰鬥,而女人心灰意冷時,卻只會哭著認命。
只要他決心要她,他一定會使她認命。
不論是哭著,還是笑著。